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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王澧華·

  在社會科學領域,常規的學術研究,主要有三種方法:一是從文獻學的意義上解決「有什麼」的問題,二是從歷史學的意義上解決「是什麼」的問題,三是從哲學的意義上解決「為什麼」的問題。如果願意,你也可以把它們看作成三個層次或三種境界。其中,「有什麼」當屬基礎層,而「是什麼」與「為什麼」則分別位居中心層與終極層。縱觀近百年來的曾國藩研究,似乎是潛心於「有什麼」的人較少,而著意於「是什麼」的人稍多,至於醉心於「為什麼」的人則更多了。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本《曾國藩文集》,將有助於大家瞭解曾國藩其人。

  曾國藩最初是以詩文新秀的面目在京城上大夫中嶄露頭角的,等到他的位望漸趨隆重,遠近人等便把他奉為宋詩運動的頭領,桐城文派的領袖,所謂「以韓、歐之文章,負司馬溫公之重望,有道之士,未有不亟欲讀其書者」《曾國荃致曾紀澤書)。遵義黎庶昌(與武昌張裕釗、桐城吳汝綸、無錫薛福成並稱「曾門文學四子」)當年入幕之初,便有意系統地抄錄曾文。在曾國藩逝世四個月後,黎編《曾文正公文鈔》便在蘇州刊印行世了。半年之後,又有方宗誠編印曾氏《文集》之事,但影響不及前者,大概是稍後即有傳忠書局之《全集》問世的原因吧。

  《曾文正公全集》事實上的主持人,並不是列名總纂的湖廣總督李瀚章,而是承襲候爵的曾紀澤。《文集》也不是如署名的「門人張裕釗、黎庶昌」所編,而是由定居長沙的曹耀湘、王定安實際編校。至於《詩集》,則有傳忠書局聘請的楊書霖、張華理這兩位長沙紳士將之一稿兩用之事:先有坊間單行本,後有傳忠《全集》本。《全集》之詩文皆有同治十三年四卷編年本與光緒二年三卷分類本。事過五十年,《四部叢刊》影印本與《四部備要》仿宋本皆以三卷分類生二為底本。究其原因,大概是編年本倉促輯刊,未速細辨,雖然是按年編次,也只是大致可尋而已,其中疏忽外誤之處尚多。而分類本雖未系年代,但一卷之中,仍按編年本之先後編次。此後各種版本,皆與此大同小異。

  進入民國,始有改編本與註釋本。自今觀之,則改編之功實淺,而註釋之勞稍多。至於輯佚本,則有近人劉聲本的《曾文正公集外文》。仔細校讀,佚文十四篇,或根本未佚,或他人捉刀,存疑待考者也不只一二篇。百餘年來,真正的全編「足本」,應是岳麓書社版《曾國藩全集》,其中《詩文》不分卷,匯入舊版(雜著》、《鳴原堂論文》、《孟子要略》與《聯語》,且輯得佚詞八首,於1986年出版。

  初版也好,新編也好,其實都有悖於曾國藩晚年的心願。他在赴天津辦理教案之前所作的遺囑說:「余所作古文,……尤不可發刻送人。不特篇幅太少,且少壯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適以彰其陋也。如有知舊助刻余集者,婉言謝之可也。切囑,切囑!」「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如此反省自訟之詞,想來當是由衷之言。所謂反省自訟,也確因他早年有心氣過高之病,有視事太易之舉。後人之所以對他的詩文時有過譽,未始不起於他年輕時的高自標置與自我期許。

  陳衍《石遺室詩話》說:「湘鄉出而詩學皆宗涪翁,《題彭宣塢詩集後》『……自僕宗涪翁,時流頗忻向。』其明證矣。」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說:「國藩詩學韓愈、黃庭堅,一變乾嘉以來風氣,於近代詩學有開創之功。」錢仲聯《夢苕庵詩話》說:「自姚姬傳倡為山谷詩,而曾滌生祖其學,遂開清末西江一派。」果真如此嗎?《題彭宣塢詩集後》作於道光二十六年,請看此前的曾國藩做了些什麼,別人又做了些什麼。道光二十三年正月,曾國藩給諸弟寫信,說:「兄少時天分不甚低,厥後日與鄙庸者處,全無所聞,竅被茅塞久矣。及己未到京,始有志學詩古文並作字之法。」可知他是在道光十五年入京之後,才識得持古文的宗尚,而當時京中詩壇,正是程恩澤、祁會藻輩提倡宋詩之時。程恩澤一再參與會試選舉工作,他的詩風趨尚,當然更易感染曾國藩這種公車舉子。但此時曾國藩雖有心向學,卻又苦無良友扶掖,且其間一心應著,並未專注於詩。直到欽點翰林,始著意詩文,以求不失詞臣體面。正在此時,翰林前輩何紹基服闕還京,曾國藩便與之日相過從,切磋詩藝。何紹基久居京城,又是程恩澤的門生,此時已漸有詩名。因此,曾因藩結納之意甚切,而何紹基則扶掖之心尤殷。茲舉一例:何紹基藏有項榮「墨梅圖」,其上名家題詩很多,何紹基乃向曾國藩索題。曾國藩似乎受寵若驚,於是刻意構思,亟欲顯露詩才,兩天後詩始寫成。正好何紹基來訪,曾國藩便迫不及待地談起此詩,聞其獎譽,竟至「心忡忡,幾不自持」(曾氏《日記》中語)。稍後,曾國藩又致書諸弟說;「子貞深喜吾詩,故吾十月來已作詩十八首。」露才揚己,爭奇鬥勝,受到表揚便詩興不可遏止,正是大多數青年詩人開發詩藝階段的普遍表現。不過,時過兩年,曾國藩便開始狂言「近日京城無大家」,「余於詩亦有工夫,恨當世無韓昌黎及蘇、黃一輩人可與發吾狂言者」了,再往後,便自然要誇言「自僕宗涪翁,時流頗忻向」了。

  再說文吧,曾國藩與桐城文派的關係,一直是樁不大不小的學術公案。他在咸豐四年所作的《歐陽生文集序》帶有很強的宗派意識、文人舊習,且不計較,但看他在京城是怎樣走入桐城文法的圈子吧。曾國藩中年以後,每自稱為姚鼐的私淑弟子,其《聖哲畫像記》便稱「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可是他的文學知交朱琦卻並不這麼認為,他在《柏樹山房文集書後》一文中,非常明確地將曾國藩列為姚門高足梅曾亮的「徒友」之列,說「自曾滌生……之屬,悉以所業來質」。對此,曾國藩每欲洗刷表白,說自己與梅曾亮的關係。並非「從游」,而是「接游」,甚至一口咬定「往在京師,雅不欲溷入梅郎中之後塵」《咸豐五年致吳敏樹信》。面事實是,梅曾亮雄居文壇數十年,當年京城士人之趨附桐城義法者。幾乎無不受其影響。在梅曾亮稱雄一代,即將告老回鄉之時,曾國藩還只是初識桐城源頭,尚無理論建樹。在曾國藩於鹹、同年間「中興桐城」之時,梅曾亮早已告別人世了。

  對曾國藩的詩文創作與理論,前人多有論述。在此,我謹呈一說,以備質證。我認為,若論創作,曾詩以前期為佳。詩藝初開之日,風華正茂之時,以翩翩詞臣之身,處優遊清閒之地,無疑是潛心詩藝的大好時光。曾國藩後期詩作本不多,且軍政要務集於一身,宦海風波,時虞顛滅,正如《贈吳南屏》所說:「蒼天可補河可塞,惟有好懷不易開。」詩人興會,僅此一開,其他造作,不過應景罷了。至於文則相反,前期所作,規仿之跡頗重,且閱歷有限,文氣浮泛,自難為工。後期則文腕圓熟,自成套路,且歷盡險屯,筆力沉雄,類多上乘之作。若說理論,則更有趣,其價值實不及創作,而影響卻頗能炫迷人心。苛刻一點說,曾國藩並不具備嚴格意義上的批評家素質,他的詩文理論並沒多少理性深度:論詩宗宋,源於清初以來的宗來諸家陳辭;文主義法,即使未溷於梅郎中後塵,卻也是拾取姚惜抱牙慧。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他還是稱得上為一名較有見地的鑒賞家。從初入京師的時文選評,到《十八家詩鈔》、《經史百家雜鈔》、《鳴原堂論文》到《古文四象》,皆可見曾國藩並不曾想到要避選家之嫌。至於《家書》之教弟諭子,則更是直截了當的欣賞課入門輔導。他的那些近乎深得文學三昧的玄妙之論,使人很容易誤認為他確是一位身體力行的文學大師。其實說得到不一定做得到,口若懸河易,妙筆生花難。當然,這並非曾國藩一人之尷尬,古今理論家,大多不能脫此窘迫。

  如果說,曾氏詩文還只是為文人們所褒貶的話,那麼,他的家書、日記卻是為大多數人所賞譽。曾國藩家書的內容,當然主要包括齊家術與治學觀,這是人們熟知並且艷羨不已的。不過,談的人太多了,眾口一詞,人為地予以拔高,不免叫人聒耳煩心。倒是從內心情感上去認識曾氏家書的文章,似乎比較少見,我曾據此分析了曾氏家書的幾個階段性特點,不揣淺陋,簡述如下。

  (一)京官得意時期的特點:首先是親情濃郁,瑣細錄切。遊子離鄉,家山萬里,白雲親捨,最是仕宦難耐之事。其次是神采飛揚,志趣高昂。皈依理學之初,曾國藩以唐鑒、倭仁為師友,言行舉止,處處模仿,而且迫不及待、連篇累犢、喋喋不休地教訓起諸位老弟來。無奈,對這位新教徒以近似癡迷的熱情而傳授的新知秘訣與正言大道,他的弟兄們並不領情,反而來信譏責,連其父也頗不以為然。稍後,曾國藩便在家書中改談詩文之道,也不免好為人師之譏。第三是報喜慰親,宦情蓬勃。陞官以後家書,多談部中公事,而對家中瑣事之問訊,進德修業之說教,則大為減少了。

  《二)南北征戰時期的特點:一是危急之時,不避生死,而得失之際,則計之過熟。曾國藩其實是一個工於心計、深於心術的謀略家。仔細品味他的軍中家書,可知他在關係一生名節的時候,他可以坦然不苟,而在關係門庭盛衰、一己得失之時,他又總是絞盡腦汁,反映出這位「理學純臣」的另一面。二是責弟嚴切,而教子溫婉。一般說來,為父訓子,類多威嚴,而為兄誘弟,類多平和,但在曾國藩家書中,我們很容易看到一個嚴厲的兄長,而找不到一個威嚴的父親形象。

  (三)暮年羈絆官場時期的特點:一是他飽諳宦味,意緒蕭索,對得失浮沉日漸漠然;二是注重親情,追求平安,對子侄之身體學業,甚為關切,似乎他此時最大的奢望只是保全門戶、消災祛禍。

  曾國藩《家書》的首次編刊,是在光緒五年由傳忠書局印行。據查考,編校者為曹耀湘。曹本對家庭瑣事、訓斥言詞與政治密謀諸端刪落殆盡。避忌諱、避嫌疑、避繁瑣,本來也是舊時編書的慣例。選本之不可盡信,不可盲從,由此可見一斑。而收錄最全、影響最大的,自然要數岳麓書社版《曾國藩全集·家書》了。

  至於曾國藩的日記,最早是由王啟原編為《求闕齋日記類鈔》,光緒二年傳忠書局刊印。這是一個節抄本,分問學。省克、治道、軍謀、倫理、文藝、鑒賞、品藻、頤養、遊覽十類,便於即類考求。雖無日期,但它畢竟為世人提供了一個深知曾氏進德修業、治軍輔民的基本面貌的藍本。趙烈文責其簡,劉聲木譏其濫,皆不免於求全責備。

  據現有資料統計,曾國藩斷斷續續大約寫了十八年日記。早年的日記並非通日記注,旬記甚至月記也時有所見,據此可知曾氏通籍之初優遊文酒的詞臣風貌。及至究心性理之學,始作一絲不苟的莊諧小字,痛心疾首地反省每日之言行與心理,反映了一個初聞大道的新教徒的虔誠與滑稽。極端的心性修煉,畢竟近於禁錮性靈,堅持兩年之後,曾國藩中斷了這種省身日記。但是,這種修煉工夫並沒有白費,正是在這幾年間,曾國藩得道之名鵲起,而道光帝晚年又習用務虛人士,因此,曾國藩很快以時譽幸邀聖眷,竟至超升四級,位居二品。大概是為了維護這種儒臣形象吧,咸豐元年二年,曾國藩又寫了七大本的《綿綿穆穆之室日記》。這是一個固定格式的刻板冊頁,雙頁十欄,首頭為日月,本為題記,中間八欄,依次為讀書、靜坐、作字、辦公、課子、對客與回信。表格之中,視當日具體情形分別填寫。這七本日記僅見於台灣學生書局1965年影印出版的《湘鄉曾氏文獻》,彌足珍貴。從咸豐八年再出治兵到同治十一年病逝金陵,共十三年又八個月,曾國藩的日記再無一日間斷。這裡面應該記錄了大量的重要史料,但他卻對具體人事多有隱晦,王(外門內豈)運曾有意為之作注,惜未實行。其間暢所欲言者,似乎只在談詩論文之時。

  此外,曾國藩還有奏疏、批牘為人盛讚。曾國藩的奏疏,明快簡練,凝重沉穩,不過,在不同的具體環境中,隨著他本人性格與作風的變化,它們又各具特色。具體說來,便是前期憨直、激切而又倔強,後期則綿裡藏針、縝密老到而又平淡質實。

  至於他的批牘,老成周密,寬嚴適度,既不同於胡林翼之切直肫城、肝膽照人,也不同於左宗棠之凌厲明快、鉅細無遺。具體說來,長沙辦案時期之批,威嚴果決;江南征戰時期之批,強蠻嚴厲;直隸總督任內之批,細緻精審,而回任江督時期之批,則隨手畫諾,不甚究心了。

  作為一名歷仕三朝的軍政大員,曾國藩的奏疏與批牘,實在應當是史學工作者潛心研究的重要史料。但是迄今為止,偏偏是這方面的研究顯得相對貧乏。熱門話題不在這裡。

  那麼,曾國藩是一名詩人嗎?當然是。曾國藩是一位古文家嗎?當然也是。僅就創作而言,在宋詩派與桐城文派的兩大陣營中,曾國藩也還算得上顯赫的一員。至於他的影響,則更在其創作與理論的實際水平之上。古往今來的「以高位主持文壇」的慣例,在他身上照樣得到了真實的體現。不過;如果將他置入中國古代文學或近代文學的視野之中,那麼,無論是他的創作,還是他的理論,或者是他的地位與影響,都不能不大打折扣了。從古代文學的角度看,他的那些宗宋理論與桐城義法,不過是明清以來的唐宋詩之爭、道支一源說的一種近於自鄶以下的騷動而已,何況還有較為明顯的功利目的與山頭意識呢?從近代文學的角度看,宋詩派、桐城派,都沒有多少近代意義,都比不上龔自珍、魏源等人的叛逆精神與啟蒙意識,也都比不上黃遵憲、康有為等人的創新追求與維新傾向。在新的時代潮流即將到來之際,曾國藩和他的同道們的詩文多少顯得有些陳舊,有些蒼白。

  把曾國藩當作理學家、倫理學家甚至思想家來研究的人是越來越多了。我認為,當然可以從理學、倫理學甚至思想史的角度來研究曾國藩,從而探討理學、倫理學與中國思想史究竟給予了他什麼影響,而他又為理學、倫理學與中國思想史提供了什麼新的內容,產生了多少作用。但是,迄今為止,所有的研究似乎都還不能證明,現在就可以將理學家、倫理學家甚至思想家的桂冠合適地戴在曾國藩的頭上。就像「漢奸」、「賣國賊」的帽子一樣,戴上了又取下,豈不無事生非?

  時至今日,還要就「劊子手」諸事翻來覆去地爭論其是非曲直,實在是意義不大了。站在當時的立場,多數的人會認為「打對了」,而站在現在的立場,多數的人又都認為「打錯了」。假如能將兩種人作一時空轉換,結論還是不外「對」、「錯」二字。試想,這說明了什麼問題呢?依我看來,研究「打贏了」與「打輸了」,可能更有史學價值,或說更有歷史意義與現實作用。

  曾國藩研究,確是湘系軍政集團研究的關鍵一環,也是太平天國研究的重要一環,甚至可以說,它還是中國近代政治史、軍事史、經濟史、文化史研究過程中的一個難以迴避的課題。學術研究,肯定是要解決「是什麼」與「為什麼」的難題,只是最好先從「有什麼」做起。那麼,就請大家看看這本《曾國藩文集》,看看它究竟「有什麼」吧。如果還有興趣,再看看他的同時代人又「有什麼」,然後從事「是什麼」與「為什麼」的研究,或者將會離我們共同尋找的正確答案不遠了。這本《曾國藩文集》從宏浩的曾氏全集中選錄了一些精華之作,分散文、筆記、詩詞、聯語、書信、日記六類,每類文字又按編年排列。此外,還附錄了歷來頗多爭議的曾氏《冰鑒》和鉤玄提要的《處世金針》。這樣,讀者既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去選讀曾文,又可以從編年上知人論世。較之閱讀卷帙浩繁的全集,的確是舉重若輕之感。我認為,這是一個很有特色的曾氏文選,(p番)閱之餘,極感欣喜,謹綴數語,以應「前言」之屬。

           (作者系湘潭大學教授、《曾國藩學刊》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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