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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從三月十六日到三月十九日,吳三桂的人馬和從寧遠撤退的百姓陸續進關。臨榆縣城,只是一個軍事要塞,進關的百姓不能在彈丸小城停留,必須穿城而過,在山海關內一二個縣境中暫時安頓。這些進關的百姓有些是將領的家屬,比較能夠得到好的照顧;有些是一般的窮人百姓,無衣無食,加上天氣凜冽,苦不堪言。他們個個愁眉不展,想著自己拋別家園,拋別祖宗墳地,拋別許多財產,來到這無親無故的地方,一切困難都不好解決,不免口出怨言。表面上是抱怨朝廷,心裡邊是抱怨他吳三桂。
  這一切情況,吳三桂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壓在心頭。他也感到前途茫茫。當人馬經過歡喜嶺時,有幕僚告訴他:從寧遠來的百姓都站在嶺上回頭張望,許多人都哭了,說這不該叫歡喜嶺,應該叫作傷心嶺。
  吳三桂是十六日到的山海關,十九日到了永平府。因為有皇上的手詔,催他火速赴京勤王,所以他在山海關只停了半個白天和一個夜晚,將一些事情部署就緒,十七日一早就率領三萬步兵和騎兵,向北京前去。雖然他一再命令手下的文武官員對進關百姓要好生安頓,可是由於他自己不能在山海關多停,所以實際上也不可能很好地安頓百姓。
  從山海關到永平,本來急行軍一天就可到達,但是他按照平日行軍的速度,走了兩天。為的是北京的情況他不很清楚,害怕同李自成的人馬突然在北京接戰;同時也不願一下子離山海關太遠,萬一戰鬥失敗,會進退兩難。所以他一面向永平進發,一面不斷地派出探馬,探聽北京消息。
  他這次離開寧遠,來到關內勤王,井不是真想同李自成決一死戰。對於自己人馬的實力,吳三桂和周圍的官員都很清楚。憑這些人馬,能否擋住李自成的大軍,他心中毫無把握。可是他不能違背皇上的聖旨,只有入關勤王。另外,他也想到,即使不進關,他在寧遠也遲早會站不住腳。自從去年多爾袞扶立皇太極的幼子登極,滿洲朝廷曾經互相爭權,多爾袞殺了幾個有力量的人,將大權操在自己手中。去年秋天,多爾袞已派兵攻佔了寧遠附近的幾座重要軍事城堡,使寧遠變成了一座孤城。從那時起,寧遠形勢就空前地險惡。所以,吳三桂之奉詔勤王,放棄寧遠,實在也是因為擔心寧遠不會長久憑守的緣故。
  當吳三桂率領寧遠將士和老百姓向山海關撤退的時候,寧遠附近的滿洲人馬沒有乘機前來騷擾,也沒有向他追趕,分明是有意讓他平安撤出寧遠,順利進關。當他抵達山海關後,便立即得到探報,說是清兵已經進入寧遠城,不費一槍一刀,將寧遠拿去了。留在城內的百姓已經入了大清國,也已經按照滿洲的風俗全都剃了頭髮。於是吳三桂明白:從此以後,他在關外就沒有退路了。
  也正因為如此,他更不敢貿然向北京前進,寧可晚一步,也不要將他的幾萬遼東將士拿去孤注一擲。同時,為了給自己留條退路,在開往北京的路上,他對山海關的防守事務念念不忘。山海關原有一個總兵官,總兵官下邊有一員副將、兩員參將,另外還有游擊將軍等等,但人馬只有三四千。高起潛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一千人,留下的人馬現在統統歸吳三桂所屬了。他將山海關的人馬大部分帶來永平,而留下他自己的親信將領和五千精兵,鎮守山海衛城。他一再囑咐:山海關必須嚴密防守。這不僅因為在同李自成的作戰中,山海關是他的唯一退路;而且也因為要防止清兵從寧遠來奪取山海關。所以他到了永平,仍然對山海關放心不下,派人回去下令,要鎮守將領不斷派細作探聽清兵動靜,同時又吩咐讓一部分將領的眷屬住到城內來,這樣既可使眷屬得到妥當照顧,又可使將領們下死力守衛山海衛城。
  十九日下午,約摸申時,他到達永平城外。住下不久,他立即從知府衙門和自己的探馬處獲得一個重要的消息,使他大為震驚。原來消息說:唐通已於十六日在居庸關投降,北京三大營的人馬也在昌平和北京之間的沙河不戰自潰,李自成十七日晚就到了北京城下,北京正受到大順軍的猛攻。他曾經想到唐通不是李自成的對手,但沒有料到唐通會不戰而降。唐通、白廣恩,他都認識,在遼寧同清兵作戰的時候曾經在一起。白廣恩投降的事他也聽說了,他沒有震動,因為那是在陝西省境內,離北京還遠著呢!居庸關卻是離北京最近的大門,唐通又是與他同時受封的伯爵,軍中派有太監監軍。居庸關形勢險要,唐通本來可以據險守下去,為什麼要將李自成迎世關內?既然唐通投降,勤王人馬就只剩下他一支了,變成了孤軍。唐通原也是一員名將,不戰而降,他吳三桂又有什麼辦法救援北京呢?
  吳三桂正在焦急、憂心,忽然中軍稟報:「總督大人從城裡來了。」
  吳三桂正要同王永吉商議,立刻到轅門去迎接,心裡說:「好,來的正是時候。」
  明朝習慣,向來是重文輕武。可是如今形勢不同了,一則吳三桂已經受封為伯爵,二則兵慌馬亂,總督手中沒有多少人馬,倒要仰承吳三桂的力量,所以王永吉名為總督,實際地位卻好像是吳三桂的高級幕僚。他從山海關一天就回到永平,竭力為關寧大軍籌措糧秣,兩天來忙碌不堪。同吳三桂見面不久,兩個人就開始密談。談到北京局勢,吳三桂說,唐通不在居庸關據險而守,卻不戰而降,使他感到不解。王永吉說:
  「居庸關守不住,唐通投降,我是早有所料了。唐通手下只有三千人馬,經不起謀士和部將的勸說,不投降又有什麼辦法?如今只有忠臣義士,誓死為君為國,才能在危急時刻為皇上真正出力。」
  他的話是鼓勵吳三桂不要傚法唐通,但不敢明白說出,只好婉轉地露出這個意思。吳三桂一聽就很明白,說:
  「我吳三桂世受國恩,如今離開寧遠,全部人馬開進關內,寧遠百姓也帶來了一二十萬。我上不能不盡忠報國,下不能對不住我的將士和百姓,惟有與流賊決一死戰!」
  他說得慷慨激昂,王永吉也深受感動。他們都明白局勢已到了最後關頭,北京能不能堅守很難說。兩人一面談著一面不由得深深歎息。隨後王永吉抬起頭來問道:
  「伯爺,這闖賊挾二十萬眾前來,京城危在旦夕,不知伯爺有何上策,以救君父之難?」
  吳三桂沉默不語。他很清楚:縱然現在北京尚未攻陷,可是他只有三萬人馬,如何能對付二十萬氣焰囂張的敵人?何況敵人先抵北京,休息整頓,以逸待勞,他貿然前去,豈不是自投陷阱?他只有這點家當,一旦失敗,不惟救不了皇上,連他本人以及數萬關寧將士也都完了。所以他一時沒有主張,低著頭不作回答。王永吉又說道:
  「伯爺,京師危急,君父有難,正是我輩為臣子的……」
  話沒有說完,吳三桂忽然抬起頭來,說道:「是的,正是我輩為臣子的臨危授命之時。當然要星夜勤王,不能有半點猶豫。三桂蒙皇上特恩,加封伯爵,縱然肝腦塗地,難報萬一。不管是否還來得及,都得火速進兵。倘能與流賊決一死戰,解救京師危險,三桂縱然死在沙場也很甘心。」
  王永吉連連拱手,點頭說:「好啊,好啊,伯爺如此慷慨赴國家之難,俟賦退後,朝廷必將給以重賞,以酬大功,而且功垂青史,流芳名於萬世。」
  吳三桂說:「敝鎮在此不敢多停,今夜就揮兵前進。請大人留在永平,火速籌措軍餉糧襪,不要使關寧將士枵腹以戰。」
  王永吉一聽說籌措糧秣,就露出來一點為難臉色,說道:「籌措軍餉自然要緊,只是如今冀東一帶十分殘破,糧餉難以足數。然而勤王事大,本轅自當盡力籌措,只要大軍到達北京,朝廷雖窮,總可以設法解決。」
  吳三桂問道:「以大人看來,我軍趕到北京,還來得及麼?」
  王永吉說:「這話很難說,我輩別無報國良策,也只有盡人事以待天命了。」
  吳三桂點了點頭,說:「說不定已經來不及了。」
  王永吉問:「將軍何時起程?」
  吳三桂回答說:「我想馬上召集請將會議,然後立即馳赴京師,不敢耽誤。會議時務請大駕親臨,對眾將指示方略,說幾句鼓舞士氣的話。」
  王永吉說:「好,請將軍立刻傳令眾將議事。」
  過了一會兒,參將以上的將領都來參加會議了。這些關寧將領,都已知道居庸關和昌平的守軍投降,三大營在沙河潰散的消息。現在來到吳三桂的駐地,都是想聽聽吳三掛有何主張。他們對於馳援京師,心中都很茫然,所以聽吳三桂說明軍事形勢以後,一個個互相觀望,都不做聲。
  吳三桂等了片刻,只好說道:「關寧數萬將士和二十萬入關的父老兄弟、將士眷屬的身家性命,都繫於此戰,你們怎麼都不吭聲啊?」
  王永吉也說道:「國家存亡,決定於你們這一支勤王兵。趕得快,北京有救;趕得慢,北京就很難守了。」
  一個總兵官說道:「一切唯伯爺之命是聽。」
  接著又有兩個總兵官說道:「是,是,請伯爺和制台大人下令,要我們進兵就進兵。」
  吳三桂看到這種情況,知道將領們對馳救北京都有為難情緒。但是他本人在王永吉面前不能露出絲毫畏怯。否則萬一北京能保住,李自成退走了,那時王永吉奏他一本,他就會吃不消。所以他慷慨說道:
  「本鎮世受皇恩,多年未為朝廷鎮守遼東,親戚故人、部下將士為國喪生的不計其數。如今本鎮奉詔勤王,雖然遲了一步,但我們放棄了關外土地家產,拋卻了祖宗墳地,孤軍入關,所為何來?目前局勢雖然險惡,我們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我們後退一步,萬一京城失守,我們將成千古罪人。而且流賊一旦佔領京師,必然向我們進攻。我們如今已沒有多的退路,頂多退到山海關。彈丸孤城,既無援兵,又無糧炯,如何能夠支撐下去?所以現在惟望諸君,隨本鎮星夜奔赴北京,一鼓作氣,在北京城下與流賊決一死戰,以解北京之國,這是上策。請各位說說你們的意見。」
  聽了吳三桂這幾句話,有人表情激動,但多數臉色沉重,神情憂鬱,仍然不肯做聲。吳三桂望望王永吉,說道:
  「請總督大人訓示。」
  王永吉心中對馳援北京這件事也是毫無信心,但是他身為總督,奉旨親催吳三桂火速勤王,所以他不能不說幾句鼓舞將士忠君愛國,誓與「流賊」不共戴天的話。將士們聽了他的話,顯然無動於衷,仍然相對無言。吳三桂面對這種情況,也不再將會議拖延下去,他就將軍事重新作了部署,下令半夜動身,向北京迅速進軍。留下兩千步兵,同王永吉的督標營人馬駐守永平,以便在情況不利的時候退回這裡,憑著石河,另作計較。
  當吳三桂從永平動身的時候,王永吉前來送行,談話間問起作戰方略,吳三桂說:
  「據我估計,李自成必攻西直門或德勝門,此時已經佔據地利,以逸待勞。我軍如何進擊,只能臨時再定,現在很難預謀。」
  王永吉知道吳三桂心中毫無把握,就向他建議,將一部分人馬駐在城外,與敵人對峙,一部分人馬開進北京城中,協助守城,城內城外互相聲援,較為穩妥。
  吳三桂搖搖頭說:「關寧人馬只能在城外駐紮,恐怕不能進北京。」
  王永吉說:「不然,不然。倘若問賊攻西直門、德勝門或阜成門,將軍何不從朝陽門或東直門進入北京?」
  吳三桂小聲歎了口氣,說道:「皇上多疑啊!難道大人還不清楚?崇禎一二年,袁崇煥督師,去北京勤王,與滿洲兵相持在朝陽門外,因為相持日久,疲憊不堪,請求皇上將他容納進城。皇上疑心他要投敵獻城,恰恰遇著有人說他暗與滿洲勾結,於是皇上就將他逮捕下獄,後來殺掉了。家舅父當時帶兵隨袁督師勤王,只好帶著自己的部下逃回遼東。這件事我常聽家舅父和家父談起,為袁督師鳴不平。今天難道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嗎?」
  王永吉只好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吳三桂又接著說:「敵人既然圍攻北京,通州地方諒已被流賊攻佔。我擔心他們以重兵駐紮通州,阻擊關寧勤王之師。如果那樣,戰爭就不會在北京城下進行,而是在通州運河岸上打,救北京就更難了。」
  兩人互相望望,不由得同時歎了口氣。王永吉只好說:「請伯爺放心率軍起程,後邊的事情我自當盡力為之,不過……」
  儘管大軍在吳三桂率領下,半夜起床,不到四更天氣就出發了,好像確實是在星夜勤王。可是出發以後,卻按照平常的行軍速度向北京走去。
  二十日下午,大軍到了玉田縣。這裡謠言甚多,都說李自成已於十九日早晨破了北京皇城,皇后在坤寧宮自縊,皇上和太子不知下落。吳三桂和他的將領正在懷疑這謠言是否確實,跟著又有派往京城附近的細作跑了回來,說京城確已失陷,皇后自盡,皇上和太子沒有下落。過了一會兒,又有細作回來,稟報的內容完全相同。這使吳三桂感到非常突然和震驚。他知道京城守軍單薄,人心已經離散,恐怕難以固守,但沒料到這麼快就失陷。他立刻下令部隊停止前進,隨即召集親信將領和幕僚商議對策。
  會議開始後,吳三桂眼含淚花,很痛苦地說道:「本鎮沒想到會成為亡國之臣,此刻心中悲痛萬分。如今我們進也不能,退也困難,究竟怎麼好,請你們各位說說意見。」
  有一個總兵官先說道:「京城已經失陷,我們勤王已經沒有用了,不知道皇上下落如何,也不知道老將軍和府上家人平安與否。」
  吳三桂說:「古人常說:國破家亡。如今我們遇上了。現在皇上生死不知,想來我的家庭也一定已經被流賊屠殺。老將軍看來也會為大明盡節。」
  說到這裡,他滾出了眼淚,又連連歎息說:「國破家亡,國破家亡……」
  吳三桂的親信將領和幕僚們都被京城失守的消息震動得不知所措,誰也說不出好的主張。有人建議迅速退兵永平,憑著石河,抵禦李自成的進攻。有人主張退兵山海關。還有人主張乾脆重回寧遠,向滿洲方面借兵,收復北京。但每一項建議提出,都立刻召來反對意見。因為永平和山海關都非長久立足之地,而重回寧遠已經根本不可能了。於是又有人提出,可否在關內另外找一個立足的地方。可是關內並沒有這樣的地方。他們的人馬除原在山海關的幾千人之外,都是從寧遠來的遼東將士。他們對遼東地理熟悉,人情風土熟悉,一到關內變成了客人,去哪裡尋找立足之所?在商量的過程中,大家還想到,李自成必然要派人前來勸降,不降就要派兵前來攻打。這些緊急問題在吳三桂的心頭猛烈盤旋,也在將領們和幕僚們的心頭盤旋。過了一陣,吳三桂見大家實在拿不出來好的主張,他自己站了起來,說道:
  「如今京城已破,皇后殉國,皇上和太子下落不明,我們……」
  忽然間他哽咽起來,淚如泉湧。將領們也都跟著落淚,有的人縱然忍住淚水,也莫不悲傷低頭。儘管在離開寧遠的時候,吳三桂沒有能夠迅赴戎機,從山海關來的時候也是畏首畏尾,擔心勤王無功,反被李自成消滅了他的關寧家當,但是此刻那種幾千年傳下來的、自幼在他心靈中打下深深烙印的忠君思想突然盤踞心頭,使他深深地感到亡國之痛。他流了一陣眼淚,又對將領們說:
  「本鎮奉旨勤王,恨不能立刻揮兵北京,與流賊決戰,收復京師。可是,我們兵力有限,又無後援,數萬將士的糧餉也成問題。方才各位所談意見,都是出於一片忠君愛國之心。只是此事必須仔細斟酌行事,以求萬全。」
  將領們說道:「全憑伯爺主張。」
  吳三桂接著說:「敵兵勢眾,我們勢單,不暫時退兵,自然不行。只是退到永平,不能禦敵;退到山海關,也不能禦敵。敵兵必然進兵追擊,我們如何能夠以孤軍守孤城?」
  眾人聽了吳三桂這幾句話,都不覺點頭。有人想到向北朝求援,可是不敢說出口來,因為一旦滿洲出兵,會是什麼後果,誰都沒有把握。大帳中沒有一點聲音,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主帥的臉上。
  吳三桂接著說道:「皇上和太子都沒有下落。據探報說,流賊進城的時候沒有遇到抵抗,沒有發生巷戰,所以皇上和太子顯然不會死於亂軍之中。會不會他們在流賊進城之前逃出京城,藏入民間……」
  將領和幕僚們紛紛點頭,有些人在絕望的心頭上產生了一絲希望。
  停了片刻,吳三桂又說下去:「倘若皇上和太子能夠不死,變換衣服,在混亂中逃出京城;只要他們不被流賊找到,大明江山就不會完。如今江南半個中國完整無缺,財富充足,人馬甚多,不會使闖賊南下得逞。畿輔、山東剛被賊兵佔領,人心也還向著大明,只要皇上和太子有一個能逃出京城,全國就有了主心骨,不僅南方臣民將始終效命,營救聖駕,即畿輔、山東、河南各地豪傑,亦必紛紛起兵勤王,使流賊無喘息時刻。我們目前處境雖然很難,可是救國家救皇上就在此時;立不世之功,留芳萬代,也在此時。」
  聽了這話,眾人心中略覺振奮。有人站起來,焦急地向吳三桂說道:
  「伯爺,事不宜遲,如何找到皇上和太子,找到之後,如何迎來軍中,請伯爺訓示。」
  吳三桂隨即命一個親信中軍,立即派細作密查暗訪,趕快找到聖駕和太子的去向。他說,「據我猜想,皇上知道我軍勤王,必從朝陽門或東直門逃出京城。由於城外到處都有闖賊的人和邏騎,只好藏身在什麼地方。你派人只在這一帶鄉下暗訪,說不定就在通州境內。」
  中軍說了一聲「遵命」,退出大帳。
  「忠孝不能兩全。自古盡忠的不能盡孝,盡孝的不能盡忠,當國家危亡時候,實難兩全啊!」吳三桂長歎一聲,滾出兩行熱淚來,接著說,「我從前原想著,縱然國家艱難萬分,還可以拖上數十年,所以將父母送往北京城中居住,好使朝廷對我不存疑心,沒料到我會成了亡國之臣……」
  天色暗下來了。吳三桂平日喜歡宴客,如今國難當頭,家難當頭,雖然不再舉行酒筵,卻按照往日習慣,將少數將領和幕僚們一起留下來吃晚飯。飯後大部分將領各回本營,部署軍事,以備非常,只留下少數將領和心腹幕僚在帳中繼續商議。
  約摸二更時分,忽然探馬稟報,崇禎皇上已於北京城破時吊死煤山;太子和永王、定王都被李自成找到了。吳三桂在精神上重新受到巨大打擊,感到絕望。原來抱有的一絲幻想,現在破滅了。他不覺失聲痛哭,隨後把將領們重新叫來,連夜商量對策。
  會上,有人建議立即為先帝、後發喪,傳檄遠近,號召京畿豪傑,共為先帝、後復仇,驅剿「流賊」,匡復明室。但是商議很久,吳三桂沒有採納。他比一般將領心中更清楚:倘若找到了崇禎和太子,自然可以號召天下,在他是忠君愛國的義舉,而崇禎和太子也等於奇貨可居。但現在崇禎已死,太子又落進李自成手中,憑他手中這一點兵力,匆匆忙忙為先帝、後發喪,傳檄遠近,其結果只會對他十分不利。
  也有人主張趕快退兵山海關,遠離京城,免得被李自成突然襲擊。吳三桂聽了也搖搖頭,因為他斷定李自成還不會馬上派兵打他。
  當有人大膽提出是不是能借用滿洲力量時,吳三桂只是猛抬頭看了看說話人之後,竟未置可否。倒是大家一致猜想,滿洲可能會乘機進兵。如果滿洲進兵,他們被夾在滿洲兵和北京之間,應當怎麼辦呢?大家反覆商量了一陣,一時拿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只決定暫時屯兵玉田,觀望等候。同時多派細作,隨時探聽北京、瀋陽兩方面的動靜。
  三天過去了。雖然北京城門把守很嚴,不許閒人進去,吳三桂派去的細作輕易進不了城,但是城內消息還是傳出不少。傳得最盛的仍然是拷掠追贓、姦淫、搶劫一類事,將北京城內形容得十分可怕。每個消息都燃起吳三桂對大順軍新的仇恨,常常咬牙切齒大罵:
  「流賊果然不能成事!」
  關於保定方面,他也知道,劉芳亮於三月十五日破了保定,沿途還破了一些州縣。由於兵力分散,到處局勢不穩,劉芳亮到保定之後,人馬只有一兩萬人,沒有力量增援北京。
  另外,他還知道,大順軍派人去天津催糧,到處都遇到零星抵抗。京畿士民一天比一天不再害怕大順軍了。大家對李自成在北京的所作所為愈來愈不滿,思念明朝的心也愈來愈深。
  最使他震動的是來自關外的消息。他知道幾天前滿洲開始火速地將人馬向瀋陽集中,顯然是準備南來。這既使他振奮,也使他有些擔心。因為滿洲的意圖,他並不清楚。如果是想來爭奪山海關,他將如何是好呢?
  這時不斷地有細作回來稟報北京情況,也帶來不少謠言和傳聞。譬如拷掠追贓的事,就被人們大大地誇大了,好像北京成了一座恐怖的城市。譬如說李自成根本沒有當皇帝的命,他只要一坐皇帝的寶座,便立刻看見有一丈多高的人穿著白衣服在他面前走動,使他感到陰森可怕。他也不能戴皇帝的冠冕,一戴上就頭疼。還有謠傳,說李自成進城後要在北京鑄造永昌錢,結果失敗了。用黃金鑄造御璽,也鑄造不成。這些都增加了吳三桂和將士們對李自成的蔑視,而自信他們總有機會能把李自成趕出北京,恢復明朝江山。
  吳三桂也曾派出人去打探他北京的家中情況。可是胡同口有兵丁把守,不准閒雜人出進。所以他對父親和一家人的情況一直搞不清楚。只有一點他明白:他們已經被軟禁了,被拘留了。
  自從到了玉田,知道北京失守,皇上殉國以後,吳三桂的心中常常有一種亡國之痛,而現在這種國亡家破的痛苦比前幾天更要加倍。前幾天他還存著許多僥倖心理,現在這僥倖心理差不多已成過去,眼前明擺著的是他的父母性命難保。想到這些,他的腦際不覺浮現出父母雙鬢斑白的影子。同時他也想到他的結髮妻子。儘管最近幾年他對她很冷淡,但畢竟是結髮夫妻,她曾經替他生兒育女。還有許多親屬,也都跟父母在一起。想著所有這些親人和他的父母都將被殺害,他心中感到刺痛,就這樣,他思前想後,揣摸著各種情況,有時暗暗地揩去眼淚,有時歎一口氣,有時又忍不住咬咬牙說:
  「一不做,二不休,如今只好與流賊周旋到底了。」
  這天晚飯以後,吳三桂吩咐速速傳知參將以上將領和重要文官,四更以後前來大帳議事。
  會議開始後,吳三桂先把近幾天的情況向大家介紹了一遍,然後說道:「我們人馬雖然很能打仗,可是畢竟人數不多,不能前去北京,也不能留在這裡。前去北京是孤軍深人,而賊軍以逸待勞,對我們顯然不利。留在此地,賊兵來打,他們人多,我們人少,容易受他包圍。為今之計,只有迅速撤軍,一部分撤到山海關,大部分撤到永平待命。」
  一個將領問道:「是否準備在永平與流賊決一死戰?」
  吳三桂說:「臨時再定。要是我們全部去山海關,流賊會認為我們膽怯逃走,他就會於四月上旬在北京僭號登極。我們大部分人馬暫駐永平,他知道我們無意撤退,心中就要掂量掂量。說不定他就不敢馬上登極。倘若他到永平同我們作戰,我們就要看看他出兵的人數。如果他全師而來,人馬眾多,我們可以再退到山海關。」
  又一個將領問道;「山海衛是一個小城,流賊哄傳有二十萬人,少說也有十幾萬,我們能否在山海衛城下作戰,請大人再考慮。」
  吳三桂冷冷一笑:「本鎮自有良策。戰爭打起來,我們必勝,流賊必敗。流賊一敗,將不可收拾,那時北京就可以收復了。」
  有人似乎明白了吳三桂的用兵方略,有人還不甚明白,互相交換眼色。吳三桂知道他們心中存疑,接著說道:
  「我已經派人探知,北朝正在集中兵力。想來他們獲知北京失陷,必會傾巢出動。倘若李自成來到山海關與我們決戰,我們只要堅持數日,北朝人馬將從某個長城缺口直搗北京。彼時北京城內空虛,李自成必定倉皇退兵。而西邊既有清兵攔頭痛擊,東邊又有我軍追趕,流賊豈能不敗?即使北朝不從長城缺口南下,而在長城以外駐紮,我們也可差人前去借兵。歷史上向外人借兵的事並不少見。我們常聽說古人有一個申包胥,吳國滅了楚國後,他就向秦國借兵,結果把吳國打敗,楚國又恢復了。難道我吳三桂就不能做申包胥麼?何況我有數萬精兵在手,比申包胥強百倍。只要有北朝出兵,我們定可驅逐流賊,恢復明室。事後也不過以金銀報答北朝罷了。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可立於不敗之地,只等李自成前來自投羅網。」
  將領和幕僚們聽了吳三桂的用兵方略,都十分佩服,連聲說:「好,好,這樣我們準能打勝仗!」
  吳三桂接著說:「倘若李自成親自率領人馬到山海衛城外作戰,我們會打他個人仰馬翻!」
  眾人十分振奮,紛紛說:「這樣用兵,十分妥當。」
  當天五更以後,吳三桂將什麼人退駐永平,什麼人退守山海關都部署好了。命令一到,關寧人馬立刻到處搶劫,姦淫婦女,放火燒燬村落。百姓在睡夢中驚醒,亂紛紛地往曠野中逃命。逃不及的,男的被殺死,女的被強姦。天明後,關寧兵退走了,玉田縣剩下一座空城,只見四野到處都是火光和濃煙,哭聲和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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