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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自李自成駐蹕武英殿宮院以後,竟沒有再走出紫禁城看一看北京的市容,甚至連皇城內那宛如仙境的太液池,瓊華島,傳說是蕭太后梳妝的廣寒殿,以及西苑中各處碧波仙島,亭台樓閣,他都沒有去遊玩一次。但他決不是每日對著美人,鮮花,在悠閒中消磨日子。做皇帝有皇帝的忙碌,何況他剛到北京!
  許多新的事務突然來到他的面前,所謂做帝王的要「日理萬機」,就是說有辦不完的事項堆在身上,例如,他要在武英殿接見京師父老,詢問疾苦,宣佈新朝德意。這本是表面文章,「父老」是指定的,跪在他的面前說的都是些空洞的頌揚話,他所宣佈的新朝德意也不能見諸實行。然而據牛金星說,漢高祖初入咸陽,還軍灞上,召集諸縣父老豪傑,發表了一番重要講話,傳頌千古。所以就建議他傚法漢高祖,在武英殿召見京師的父老。花去了半天時間,李自成除召見京師「父老」之外,還召見了許多明朝舊臣,有的決定錄用,李自成以禮相待;有的並不錄用,也被召見;有的是自己懇求謁見。還有的是被捉送到李自成的面前,這些人受到斥責後送交劉宗敏處關押起來,嚴刑追贓。
  許多瑣碎問題,都得由牛金星和六政府大臣呈報御前,經李自成批准,才能執行。原來在西安時以牛金星為首的文臣們草擬了一部《大順禮制》,如今作了充實,改稱《大順匯典》。因為關係登極典禮諸事,必須經李自成逐條細閱,批准頒行。天子要建立太廟,追尊七代祖宗,稱為「七廟」,這七代祖宗的名字都得避諱。開國皇帝本人的名字當然更要避諱。但李自成自稱是「十世務農」,往上只能追查到六代祖宗的名字,所以大順包括開國皇帝李自成本人在內,要避諱的只有七個字,即:「自、務、明、光、安、令、成」,「成」字要寫為「晟」。此事在西安已經通諭各地臣民,如今他到了北京,還得由禮政府奏明皇上,通諭北京及新歸順的各地臣民知曉。另外的事情,看似瑣事,卻很重要。例如改大明門為大順門,皇極殿為天祐殿,又將乾清宮的匾額「敬天法祖」改為「勤政愛民」。這些事,都由禮政府擬就意見呈奏,經李自成批准,再由禮政府將善書文臣新寫的匾額恭請皇上審閱同意,才能制匾懸掛。
  總之,大順朝的皇帝和文臣們在北京並未閒過。以牛金星為首的文臣們,最主要的活動是準備新皇帝的登極大典,還要按照《大順匯典》加緊準備新的朝服朝冠。群臣每逢三。六、九日上表功進,大家競相在勸進表文上下功夫,有人不惜以厚禮請京師四六名手1代筆,力求頌揚的話別出心裁,不落陳套,而且要文辭典雅,對仗工穩。大家都在等著四月初六日舉行新皇上的登極大典,從此大順朝就算是正式開國,而大順皇帝也成為正統的天下共主。大家原來唯一顧慮的是吳三桂曾受崇禎殊恩,世為遼東鎮將2,新近又封為平西伯,兼為山海關總鎮,手握重兵,會有不臣之心。但是大家想著皇上於十天前已經欽差定西伯唐通等赴山海關招降,攜有白銀四萬兩和黃金一千兩的犒軍巨款,還帶有吳襄的一封懇切諭降家書和李自成的許以世襲高爵的手詔,而吳三桂如今困處山海關彈丸之地,餉源斷絕,父母和全家在北京成為人質,在此情況之下必來投降,至少會有賀表送來。在北京新投降的文臣,都慶幸自己被新朝錄用,競相將自己的新官銜用館閣體濃墨正楷書寫在大紅紙上,貼於大門。有的新降官員,為著夤緣求進,遞上門生帖子,拜牛金星為座師3。牛金星有時也出門拜客,乘坐八抬綠呢亮紗大轎,鳴鑼開道,前邊是兩個衙役手執一對虎頭牌,一個上邊寫著「迴避」,一個上邊寫著「肅靜」,然後是一對紗燈,上寫「天祐閣」三字,然後是兩行護轎的軍士,簡單的儀仗,四個衙役手執水火棍,兩個衙役抬著檀香爐,然後是一個人騎在馬上,擎著一柄藍色傘蓋,然後是四個貼身僕人,鮮衣駿馬,其中一個奴僕拿著紅錦拜帖子……總之,如今進了北京,天祐閣大學士偶然出門拜客,儼然是太平宰相氣派,好不威風!

  1四六名手——擅怔寫駢體文的名手,四六體即駢體文。唐宋以後的賀表多用駢體,以求華美,典雅。
  2遼東鎮將——即寧遠(今遼寧興城)總兵。總兵稱為鎮將。崇禎末,吳三桂兼轄山海關防區,故又稱關寧總兵。
  3座帥——在明、清的科舉制度下,每科鄉試考中的舉人和會試考中的進士,都以該科鄉、會試的主考官為座師,終身執弟子禮,遇事互相關照。


  劉宗敏以汝候之尊,職掌提營首總將軍,為大順朝文武群臣之首,連牛金星和宋獻策在重大軍政問題上也得向他通報,取得他的同意。他駐節田皇親府中,半條胡同都駐滿了他的親軍護衛,崗哨林立,戒備森嚴。大門前有一根三丈六尺高的杉木旗桿,上懸一藍綢大纛,旗中心繡一正紅「劉」字。大門外高高的青石台階前有一對鐵獅子,本是田府舊物,如今襯托著四名明盔亮甲、虎視眈眈的執槍守門武士,這一對鐵獅子比往日更加神態威武。
  田府共有數百間房屋,亭台樓閣,曲檻迴廊,假山美池,無不應有盡有,田宏遇於崇禎十四年從江南買回來兩個美貌名妓,一個姓陳,一個姓顧。田宏遇死後,姓陳的由吳三桂用一千兩銀子買去,已經於去年春天到了寧遠。姓顧的仍留在田府居住,已經用私蓄贖身,但不願在北京嫁人,只等運河通了,返回江南魚米之鄉。劉宗敏進來之後,這姓顧的名妓逃避不及,成了汝侯的手中「尤物」,與僕婢居住在一座有流水游魚,花木扶疏的幽靜小院中。三天前,聽說被拷掠追贓的某一國公的兒媳年輕貌美,新近守寡,逼他獻出。這位美艷少婦帶來丫鬟僕婦二三十人,單獨居住在另一座院落,頗受汝侯寵愛。
  劉宗敏一進城就按照原定計劃,每天逮捕明朝的在京官吏,幾天之內逮捕了六百多人,有皇親、勳臣、朝中大臣,也有普通臣僚。原說只逮捕六品以上的官吏,但很快打破這個限制。還有,原說有清廉之名的大臣不加逮捕,但是這一條也被打破了。被拘捕的官吏大部分關押在劉宗敏駐節的田皇親府的西偏院中,小部分關押在別的將領宅中,天天施用各種酷刑,進行追贓,不斷有人在拷掠中慘叫而死。大順軍進行的拷掠追贓政策,加上軍紀迅速敗壞,姦淫和搶劫的事不斷發生,在北京造成了極大的恐怖和民憤,使不同階層的北京人大失所望,認為大順軍果然是流賊的本性未改,重新想念崇禎皇帝,盼望吳三桂趕快率關寧兵來剿賊復國。
  在北京發生的重要情況,有些事李自成並不知道,有些事不完全知道。他最為關心的大事是如何盡快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然後勝利地返回長安,建立像唐朝那樣的偉大帝國。文臣們多是新降的前明官吏,只希望在新朝中作為攀龍附鳳之臣,保住祿位,對大順軍內部的問題看到了也一字不談。李自成的大臣中如宋獻策和李巖二人,都比較頭腦清醒,但因為有種種顧慮,特別是事情牽涉到陝西將領,不敢向李自成直率進言。而且他們更擔心的是軍事方面,只怕吳三桂抗拒不降,勾結滿洲人乘機向北京進兵。他們認為大順軍來北京本是孤軍遠征,人馬不多,進了北京後軍紀大壞,很難戰勝吳三桂的關寧邊兵和從滿洲入侵的強大敵軍。
  今日是四月初三,為著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的日期臨近,李自成昨日傳旨,現在要在武英殿的西暖閣召見一部分文武群臣。他由四個宮女跟隨,已經來到西暖閣,坐在龍椅上等候,一杯香茶隨即放在御案上了。他對一個宮女輕聲說:
  「叫雙喜將軍進來!」
  片刻過後,在武英門辦公的李雙喜來到李自成的面前,跪下聽旨。李自成問道:
  「大臣們都來了麼?」
  雙喜回答:「啟稟父皇,昨日傳諭的各位大臣都已在武英門恭候召見,只有宋軍師和李公子尚未來到,所以牛丞相同大臣們都在武英門等候。另外,王長順昨夜就進宮一趟,說他有重要事求見陛下,兒臣因父皇已經安歇,叫他今日再來。他今日早早地來了,一定要面見皇上。」
  李自成的眉頭皺了一下:「叫他同丞相談談,不要見孤了。」
  「父皇,兒臣已經說了,他執意非親自見皇上面奏不行。他說……他說牛丞相如今要做太平宰相,他的話說給牛丞相也是白搭,牛丞相未必會如實轉奏,所以他非要進宮來面奏不可。」
  李自成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叫他等候一陣,等候召見了群臣之後你帶他來吧!」
  過了一陣,宋獻策和李巖來到了武英門。文武群臣以劉宗敏為首,走在前邊,緊跟著是牛金星和宋獻策。李巖、六政府堂官,後邊是李過和吳汝義等幾位武將,魚貫進入武英殿的西暖閣,依次向李自成行叩頭禮。宮女們已經避開,有四個年輕的太監兩個在旁邊,兩個在簾外,垂手躬立侍候。劉宗敏只是草草行禮,但文臣們都是畢恭畢敬地行常朝禮,不敢有一點馬虎。在大家行禮時候,李自成仍然不習慣端坐受禮,偶爾又情不自禁地拱手還禮。群臣行禮之後,李自成不像崇禎皇帝那樣使群臣都跪在地上或躬身立在面前,他吩咐大家坐下,但不是用「賜座」一詞,而是用的「請坐」。太監們在心裡認為,新皇帝到底是草頭天子,不免心中暗笑。
  文臣們因皇帝賜座而躬身謝恩。等群臣坐定之後,太監們從簾子內外輕手輕腳地退出武英殿了。
  李自成向群臣問道:「初六日登極的事,可已經準備就緒?」
  牛金星站起來說:「文武臣工連日在文華殿演禮,已漸見熟悉,初六日陛下舉行登極大典,已經宣示中外1,一應所需,如儀仗。法駕2,聖上及百官朝服,均已備就,鴻臚寺人員不足,又從民間選取相貌富態與聲音洪亮者二十人,日夜訓練唱禮,以備急需。」

  1中外——朝中或朝外。或稱朝野。
  2法駕——皇帝所乘坐的大輦或大輅,以及全部儀仗。


  「登極大典在皇極殿舉行,何用法駕?」
  「陛下於皇極殿登極,受百官朝賀之後,接著就是行祈天之禮,故需要法駕鹵簿。不但如此,初五日就得沿路用黃沙鋪地,每一街口要備好松柏彩緞牌樓。從初五日夜就得用三千騎兵沿途警蹕,禁絕行人。到初六一早,沿途家家關門閉戶,門外擺好香案,任何人不許私自隔著門窗窺看。」
  「祈天禮選在南郊何處?」
  「臣與禮政府請臣商議,擬請陛下在天壇圜丘上舉行祈天之禮。天壇院內,在圜丘西邊不足半里處,前朝為皇帝建有齋宮,有宮牆環繞,護以御溝。前朝皇帝如舉行祭天祈年之禮,總是前一天就駐蹕齋宮,沐浴齋戒。臣與禮政府諸臣商議,目前江南未定,江山草創,尚非平常時候,軍國政務繁忙,皇上可以不必前一日去齋宮駐蹕,只在仁智殿寢宮齋戒即可。」
  李自成點頭同意。他望著一位新降文臣,原任明朝少詹事1,新任大順朝禮政府左侍郎楊觀光,虛心地含笑問道:

  1詹事——掌管東宮庶政和輔導太子讀書修養的衙門名叫詹事府。詹事府的主管稱詹事,次官(副職)稱少詹事、另外有左中允,右中允等官。


  「楊先生,祈天為何要齋戒,不茹葷,不飲酒,不近女色,不行刑?」
  楊觀光趕快俯地叩頭,回答說:「為的是天人一氣相感,欲其志氣清明慈和,感格上天,故須如此。」
  李自成雖然對於楊觀光的帶有冬烘味道的回答並不十分瞭然,但是連聲稱好,命楊平身就坐。
  李自成今日召見群臣以高層文臣為主,要詢問的是關於初六日登極大典的籌備工作,既然牛丞相扼要奏明,諸事順利,他完全放心了。李自成的心情十分愉快,又向牛金星問道:
  「孤要親自看一看群臣演禮如何,先生可準備了麼?」
  牛金星跪下說:「臣不敢蒙陛下以『先生』相呼,使臣誠惶誠恐。至於演禮之事,文臣們已經熟了,武臣們或有未熟的,再有一兩次演習也就行了。臣昨夜與禮政府請臣商議,擬懇請陛下於明日上午親自觀看演禮,不知可否俯允所請。」
  「孤倒很想親臨觀禮,只怕臣工們因孤在一旁觀看,必會有的膽怯,有的心慌,容易出錯。」
  「這一層,微臣與禮政府諸臣業已商討,明日系正式演禮,儀仗齊全,地點在皇極門前。擬請陛下於明日早膳後先去文華殿休息,已時前由文華殿出來,駕幸會極門樓上,憑窗臨觀,演禮群臣不會知道。陪侍皇上身邊的只有微臣、正副軍師、禮政府尚書鞏煜……」,他忽然想到劉宗敏會不會行朝賀大禮的繁文褥節,停頓一下,接著說道:「汝侯劉總爺也不參加演禮,陪侍陛下身邊。」
  劉宗敏想著自己應該作文武百官的表率,說道:「俺也跟著大家一塊兒演禮吧。」
  金星說:「總爺是絕頂聰明的人,你明日陪侍陛下在會極門樓上看一看就行了,用不著跟大家一塊兒演禮。你以前負過傷,要隨著鴻臚官的鳴贊,許多次跪拜興1,我擔心近日天陰多雨,你舊日創傷疼痛,還是以不跟隨大家演禮為宜。」

  1興——行跪拜禮時,贊禮人鳴贊「興」,即是起立。


  李自成明白牛金星的心中真意,他也擔心劉宗敏不習慣對他行三跪九叩之禮,笑著說道:「捷軒,你跟我一起觀看群臣演禮吧。還有,唐通與張若麒去吳三桂那裡勸降,原定今日返回,至遲明日返回。你和兩位軍師同孤在一起觀禮,一旦吳三桂那裡有了消息,我們立時可以商議。」停一停,他又說:「啟東也留在孤的身邊才是,等候唐通與張若麒回來。」
  明日什麼大臣陪侍李自成在會極門樓上觀看群臣演禮,他的一句話就決定了。等明日他觀看過正式演禮之後,如有不滿意處,還可以再演習一次,務使初六日的登極典禮十分圓滿,然後風聲所至,四海歸心,大順萬世一統之業就此奠基。今日召見一部分文武群臣,可以說是李自成在事業上感到志得意滿的時候,他向面前的群臣微笑著掃了一眼,說道:
  「去年十一月,孤在長安,是否即出師幽燕,原未決定。大臣中也有人主張持重,勸孤緩期東征。孤後來雖然決計遠征,但也沒料到果然一路勢如破竹,除寧武一地之外,到處迎降。崇禎並非昏庸之主,不料竟然如此容易亡國!」
  禮政府侍郎梁兆陽站起來躬身說道:「主上救民於水火,自秦入晉,歷恆代1抵幽燕,兵不血刃,百姓簟食壺漿以迎五師,真神武不殺2,比隆堯舜,若湯武不足道也。臣遭逢聖上,當精白一心3以報主恩。」

  1恆代——大同、忻縣等地,即晉北一帶,占為恆州和代州,為大順軍來北京途經之地。
  2神武不殺——語出《易·系辭》,頌揚得天下是靠聰明睿智的真正神武,不靠刑殺。
  3精白一心——古代成語,意為純潔的忠心。


  李自成大為高興,不覺拱手,連說:「先生請坐,先生請坐。」
  文諭院大學士顧君恩趁機會站起來說道:「主上睿智神武,兵不血刃而進入燕京,海內望風,江南翹首,不久即將統一中國,威服四夷。近日群臣中有些勸進表寫得很好,可以傳之千古,微臣與丞相不禁點首欣賞,不知陛下可曾留意一間?」
  「孤每一勸進表都瀏覽過了,不知你們最稱讚的是哪些表文,不妨讀幾句讓大家聽聽。」
  顧君恩說道:「臣記得有一功進表中有這樣句子:『獨夫授首,四海歸心。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這四句對仗工整,頌揚得體。」
  李自成點頭微笑,環視群臣,意氣舒展。
  顧君恩又說道:「新降臣前明長蘆鹽運使1王孫惠的功進表中有句云:『燕地既歸,宜歸河山而受菉2;江南一下,當羅子女以承恩』。他寫出如此頌揚文字,既表明忠心擁戴,亦足證才學優長。」

  1長蘆鹽運使——長蘆鎮在今河北省滄州市境內,明永樂初,設管理海鹽專賣事務的都轉運使於此,下設二十四個轉運使。由長蘆都轉運使轄區(半在山東)運出的海鹽稱為長蘆鹽。清代移長蘆鹽運使署於天津。
  2受菉——「菉」是符命之書。從東漢以後,開國帝王都要偽造上天符命,證明他的得天大下是受了上天的冊命,合理合法。李自成接受宋獻策的「讖記」,也屬於「受菉」之類。


  李自成含笑點頭。
  吏政府尚書宋企郊已經受到王孫蕙的拜託,此刻看見皇上高興,趕快起立說道:「像王孫蕙這樣新降文臣,似應予以美缺,不知聖意如何?」
  李自成說:「只要是真有才學,自然錄用,你的吏政府可以斟酌擬定,奏孤知道。」
  他又以愉快的眼光向群臣掃視一遍,當看見李巖和宋獻策神色冷靜,不似眾人聞聽勸進表中頌揚佳句時的興奮動容,他的心中打個問詢:「他們為何與眾不同?」在片刻間,他始而在心中感到不快,繼而想到他們二人剛才來到較遲,可能是新得到了什麼不好的軍情探報,故而他們的神色與眾不同。他在心中問道:
  「是不是他們已經得到探報,山海關方面有了變故?」
  雖然李自成在表面上仍然保持著愉快神色,但是他的心中卻忽然涼了一半。吳三桂已經進入山海關,可以說近在咫尺,威逼北京,這使他不能不嚴重關切。此刻兩位軍師的臉上神色異於眾人,莫非吳三桂抗拒不降,公然為敵?
  他吩咐文武群臣退下,盡心為明日皇極門的正式演禮和初六日的登極大典做準備,獨將宋獻策和李巖留下。當群臣叩頭退出以後,他正要向兩位軍師詢問山海關有什麼新的消息,忽然聽見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右邊丹陛登上丹揮,同時聽見一個青年人的膽怯的聲音懇求:
  「你老莫要急,讓我到陛下面前傳稟!」
  一個蒼老的聲音罵道:「閃開!你再攔我,我會一拳將你這個胎毛未退的傳事官兒打倒在丹墀上!」
  李自成大吃一驚,向外怒喝道:「什麼人如此大膽,替我拿了!」
  因為李自成不許前朝的太監在身邊侍候,在武英殿東暖閣和前簷下共有四個太監以備皇上隨時呼喚。這時一齊奔到武英殿門口,看見三個官員踉蹌奔來,搶在前邊的是雙喜將軍。他們不敢攔阻,趕快驚慌地從門檻邊避開。
  李自成聽見腳步聲進來,怒目注視西暖閣的房門,而宋獻策和李巖的目光也轉向同一個地方,李雙喜搶先一步掀簾進來,跪在李自成的面前說道:
  「啟事父皇,王長順有重要話懇求面奏!」
  李自成尚未說話,看見王長順滿眶熱淚,緊跟著雙喜衝了進來,而同時傳事官也並肩進來,但是年輕的傳事官因為身體便利,反而搶在王長順的前邊跪到地上,連連叩頭,聲音戰慄地說:
  「啟奏皇上,臣未能攔住牧馬苑使王長順闖入宮中,實實有罪!」
  王長順跟著說道:「臣為了面見聖上,大膽闖宮,在丹墀上將攔路的傳事官一把推個趔趄,罵他胎毛未退,還真想再給他一拳。請皇上容小臣將幾天來憋在心裡的話在皇上面前倒出來,然後聽任皇上治小臣魯莽闖宮,冒犯朝廷之罪。砍頭我不怕,橫豎不過是碗大疤痢!」
  李自成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忍著一肚子憤怒說道:
  「雙喜,傳事官,你們退下,沒有你們的事了。」
  李雙喜和傳事官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望著王長順問道:
  「你是孤起義時的舊人,有話不妨直說。你快說吧!」
  「皇上!你如今孤立在上,對下面的情況全不知道!臣若今日不言,以後出了大禍,我就不是你的忠臣了!小臣沒有讀過書,可是小臣明白,自古忠臣不是那些在主上面前一味歌功頌德,報喜不報憂的人。前年九月十四日,臣因知黃河堤將會決口1,帶一個老河工到大元帥行轅懇求見你,從早晨等到晚上,見不到你。若是我能夠見到大元帥,趕快派重兵保護河堤,九月十五日夜間就不會有明軍將河堤掘開口子,叫洪水淹沒開封,淹死幾十萬人,連我軍因移營不及也淹死了很多人!……事後謠傳我軍被淹死了兩三萬,實際被淹死了三四千人和騾馬一千多匹。這幾千將士是防備黃河北岸明軍解救開封的,都是從陝西帶出來的精兵啊!有許多人我都認識!……」說到這裡,王長順放聲痛哭。

  1黃河決口——故事見本書第三卷第五十五章。崇禎十五年九月十五日夜,明軍乘河水暴漲,從北岸乘船渡河,掘開南岸河堤,遂使洪水淹沒開封和下游數縣。


  李自成想到那駐紮在開封城北窪地的幾千將士死得冤枉,也忽然神色慼然,歎了一聲,命王長順坐下說話。
  王長順仍然跪著,接著說道:「開封淹沒的第二天,我同一隊將士找到一隻小船,到了開封城中,看見水上到處漂著死屍,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還沒有死,在屋脊上哭著求救。……」王長順又一次說不下去,大哭起來。
  李自成聽王長順重提洪水淹沒開封的事,更加慼然不樂。但是他事後也深悔自己失誤,所以沒有動怒,等待著王長順繼續說下去。宋獻策和李巖平時就認為王長順為人正派,敢說真話,此刻不由得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樣對老馬伕肅然起敬,希望王長順能說出來他們不便直說的軍中情況。
  「從開封水淹以後,」王長順接著說,「我,我後悔死當時只靠雙喜和吳汝義替我傳稟,沒有膽量闖進你的元帥軍帳。我當時要是一橫心闖入你的元帥軍帳,保全了繁華的東京汴梁,救了幾十萬人的命,縱然你大元帥砍掉我的腦殼,也不過是碗大疤痢,何況你不一定會砍掉我的腦殼!」
  李自成忽然笑了,說道:「是的,孤決不會怪罪你問我的元帥大帳。崇禎十二年我們被困在商洛山中,將士們染上瘟疫,病倒了十之六七,我也病了數月,四面官軍圍困。坐山虎在石門寨叛變,將李友圍在一座大廟中。官軍從商州城和武關兩路出動,正在向我們進攻,倘若坐山虎投降了藍田官軍,我們在商洛山就站不住腳了。幸而你從石門寨飛馬逃回,向我稟報,使我來得及帶病去石門寨平定叛亂。那一次,老營的守門弟兄因我的病體未癒,午覺未醒,不肯替你傳稟,惹你惱火,又吵又罵,義是推推搡搡,揮動老拳。那一次你闖老營立了大功。這一次你大膽闖入宮門,闖入武英殿,必有極其重要的消息對孤面奏。是不是你聽說吳三桂有領兵來犯的消息?」
  「陛下!你到北京後十幾天來已經大失民心,這比吳三桂那小子不肯投降更為要緊。吳三桂不投降,你可以派大軍征討,將他剿滅;民心不服,你不能將百姓剿滅。用殺戮對付百姓,越來越糟。陛下,你如今孤立在上,北京城中的情況你全然不知,如同是坐在鼓裡!」
  李自成不禁悚然,王長順的尖銳言辭不免使他惶惑:北京出了什麼人事,為何群臣們要瞞著我呢?他想著王長順是故意危言聳聽,心中不免惱火。但是他忽然記起來昨夜竇妃為他讀《通鑒》,讀到唐太宗容忍直諫的事,他忍下去一日氣,神色嚴峻地問道:
  「凡是大事,文武大臣們隨時進宮來向孤啟奏,你為何說孤如同坐在鼓裡?」
  「陛下!小臣今天冒死也要向陛下說出實話!陛下可容臣實說麼?」
  「你實說吧,孤要傚法唐太宗從諫如流。有什麼話你大膽說出!」
  王長順問道:「大臣們有幾個敢對你說實話的?」他轉回頭望著正副軍師說:「請恕罪,我王長順不是說你們兩位,是說那些希圖謀求高官厚祿,保全富貴的大臣。他們念的是一部陞官經,只會歌頌功德,說皇上聽著心中舒服的話。皇上聽了不高興的話他們不說,能傷害文武同僚情面的話也不說。所以皇上不知道北京的真實情況,我才冒死罪前來闖宮!」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嚴峻,怒目望著他的老馬伕,又掃了正副軍師一眼,似乎對他們責問:「這情況是真的麼?你們平日何以不言?」宋獻策和李巖不敢做聲,恭候皇上向他們問話。在剎那間,他們一方面擔心王長順會觸怒皇上,一方面也願意由王長順之口說出來北京情況。自然,他們也等待著皇上對他們的責備。幸而李自成沒有對他們說什麼話,又向王長順問道:
  「長順,你到底要對孤面奏何事?」
  「請恕小臣死罪!我大順軍駐紮北京城內,到處搶劫,皇上可曾知道?」
  「怎麼說……到處搶劫?」
  「是的,有時強借不還,有時說是徵用,有時半夜闖人民宅,公然搶劫。這樣事經常不斷,皇上可曾知道?」
  「你說的話可是真的?」
  「倘若小臣說話不實,請皇上砍掉我的腦袋!」
  李自成心中大為吃驚,但是還不敢相信,說道:「大軍進城的第二天,巡邏隊在前門外捉到幾個在商店搶劫的兵士,汝侯劉爺當即下令將為首的小頭目在十字街口斬首,將人頭懸掛樹上,怎麼還有搶劫的事?」
  「劉爺殺了人沒過三天,搶劫的事情又有了,愈來愈多。大街小巷,軍民混雜,住在一起,巡查不易,防不勝防。幾萬人馬,好壞不齊,殺一個兩個人頂得屁事!……啊啊,我在聖上面前說了粗話,死罪死罪!……北京是一個有錢地方,有幾家沒有現成的金銀?沒有現成的金銀首飾和各種細軟之物?官兵們都知道大軍在北京不會久留,等皇上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大軍就要隨聖駕返回長安,只留下少數人馬鎮守北京。人們跟著皇上打天下,受了十幾年的苦,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見了白花花的銀子格外發亮,誰肯白錯過這個一失去就不會再來的好時機?陛下,我大順軍往日人人稱道的好軍紀就在這繁華的北京城中消失了!」
  李自成開始相信了王長順的直言,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氣,轉向宋獻策和李巖說道:
  「幸而王長順今日大膽闖宮,向孤直言陳奏,使孤開始明白我大順軍進北京後的軍紀實情。軍紀在十多天的日子裡如此敗壞,你們兩位身為正副軍師,必定知道,為何閉口不言?」
  宋獻策和李巖猜到皇上對他們會有此問,在心中已有準備。他們不僅洞悉大順軍在北京城中的搶劫情況,而且更失人心的一件事王長順尚未提到,就是姦淫婦女。他們二人曾經幾次密商,但想不出挽救之策。李巖曾主張直率地奏明皇上,但被思慮周密的宋獻策阻止了。此刻李自成突然一問,他們同時起立,由正軍師宋獻策先說:
  「臣等早有所聞,只因皇上初到北京,萬機待理,所以不曾向陛下據實奏聞。汝侯劉宗敏為全軍提營首總將軍,除指揮用兵作戰外,也掌管整肅軍律,安撫百姓,表率百官,所以臣等曾找汝候商量過如何整飭軍律的事,汝侯也很同意。只是因在北京停留不長,天天忙於拷掠追贓,又要督促將領們演習皇上登極典禮,所以對如何整飭軍律的事,不曾上緊去管。其實,搶劫的事只是軍紀敗壞的一個方面,姦淫婦女的事也時有發生。北京是禮儀之邦,姦淫比搶劫更失民心。」
  李自成猛然心驚,馬上問道:「還敢姦淫婦女?……該斬!該斬!」
  王長順接著說:「我大順軍才進北京的幾天還好,五天以後,強姦婦女的事兒就有了。這樣事兒,只要出了幾樁,全城就驚慌了。到底強姦的案子有多少,很難說。雖然有些傳聞是無根的謠言,但有些事千真萬確。滿京城哄傳安福胡同一夜之間婦女投井和懸樑死了三百多人,經小臣一再訪查,確實有一百多人。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幼女,被拉到城頭上輪姦而死。還有一個婦女,抵死不從,破口大罵,竟被當場殺死。皇上!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的手下將士進北京後,又是搶劫,又是姦淫,把你的好名聲都敗壞啦。皇上啊,小臣跟著你出生入死打天下,可是河南、湖廣各處的百姓至今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到北京後又很快失去了民心,這樣下去,你的江山如何能夠坐穩?如何能建立一統的鐵打江山?」王長順忍不住熱淚橫流,又哽咽說:「皇上,這北京可不是一個小地方,不是一個藏在山旮旯裡的小村莊,不是伏牛山中的得勝寨。全國各處的人們的眼睛都在望著北京。你能不能在全國得民心,在北京的名聲十分要緊,是好是壞,馬上就傳到各地。在朝中,如今都對你只講歌功頌德之話,只有我這個老馬伕對你直言!」
  李自成聽了老馬伕的直言確實十分吃驚,也確實十分震怒,在御案上猛捶一拳,又掃了宋獻策和李巖一眼,這眼神使他們駭了一跳。馬上,李自成又向王長順問道:
  「進北京後軍紀如此敗壞,汝侯劉宗敏何以不管?難道他一點兒也不知道麼?」
  「劉爺也殺了幾個人,可是只要軍民住在一起,強姦的事兒就是沒法禁止。常言道:『出外當兵過三年,看見母豬賽貂蟬。』何況迸了北京,咱們的將士……」
  李自成說道:「孤想到了這一件事上,所以催促在上月底挑出兩千宮女,又從達官顯宦的家奴中挑了上千婦女,分別賞賜有功將校。」
  「陛下,你對有功將校賞賜美女,這用意小臣明白,可是陛下,你也有思慮不周的時候。咱大順軍來到北京的有六七萬人,受到皇恩賞賜的只是少數。那得到美女的自然高興,還有幾萬人沒有得到美女,豈肯甘心?我的皇上,請饒恕小臣直言!從上月二十八日皇恩賞賜美女之後,姦淫良家婦女的事兒更多了!更多了!崇禎十二年過年以後,我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明朝不能夠消滅咱們,全靠紀律嚴明,也靠商洛山中的窮百姓跟我軍是一條心。李鴻恩1是你的親堂弟,強姦民女未遂,他的媽是你的五嬸,年輕輕就守寡,只有這一個兒子,還沒有長成大人就隨你起義。你為了軍紀,硬是下狠心把鴻恩斬了。那時候,多少人為他哭著說情,我也流著淚替他說情,你也哭了,可是他還是被你斬了。他作戰有勇有謀,常立戰功,倘若不被斬,他今日也封侯了。小臣近幾日常想到鴻恩的死,心中難過。那時我軍在潼關南原打了個大敗仗,困守商洛山中,難得的是軍紀嚴明,上下一心。如今進了北京,得了江山,從前的好軍紀卻沒有了,那一股拚死創業的勁頭沒有了。皇上,萬一再遇到困難時候,誰替你拚死賣命?鴻恩在商洛山中被斬時沒有怨言,也沒有哭,如今他的魂靈在黃泉下看見這種情形準會痛哭!我的陛下,我的皇上啊,十幾年來,跟隨你起義的成千上萬的英烈鬼魂,看見咱大順軍今日情況,要不在陰間痛哭才怪哩!……」

  1李鴻恩——李自成殺堂弟李鴻恩是一個動人的故事,見本書第一卷第二十七章。


  王長順不能再說下去,伏地嗚咽。李自成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直言,心中很為震動。看見宋獻策和李巖仍在肅立候旨,不敢落座,他用責備的口氣說道:
  「你們二位身任正副軍師;我軍近日軍紀敗壞,肆意搶劫財物、姦淫婦女,你們必定知道,為何不向孤直言?為何不拿出整頓軍紀的辦法?王長順並非大順朝中的文臣武將,只是一個跟我多年的老馬伕,他就敢向孤直言!如若不是他平日懷著一顆忠心,今日闖進宮來,孤仍然被蒙在鼓裡!」
  正副軍師立刻跪下。宋獻策說道:「臣等並非不知,幾次欲直言陳奏,尚未得適當機會。今日王長順闖宮直言,使臣等彌增慚愧。臣等昨日為整飭軍紀事到田皇親宅與汝侯面商,因汝侯才為姦情案斬了兩個人,怒氣未消,所以未作深談就辭出了。」
  「他殺了兩個什麼人?」
  李巖說道:「如今軍民混雜,強姦與通姦之事欲禁不止。加上種種緣由,遂使強姦與通姦之事,愈來愈多。臣等吞居軍師之位,罪該萬死。捷軒所殺的兩個人尚非強姦,只是一對通姦男女!」
  「殺的一對男女?」
  宋獻策接著說道:「昨日臣等到提營首總將軍府,適逢一巡邏小隊捆送來一對通姦男女和一名原告。汝候還是往日的雷霆脾氣,叫我們坐下等候,立即擂鼓升堂,審問案犯。那婦女年紀很輕,尚有幾分姿色。那原告男人又老又醜,顯然他的妻子不是原配,是買來的妾或丫頭收房,與丈夫並無夫妻恩情。捷軒問那婦女:『你願意隨丈夫回家去麼?』那婦女回答說:『我不願王頭目單獨為我而死,寧肯同王頭目奔赴黃泉,也不願再回到丈夫身邊!』捷軒又問小校:『你還有什麼話說?』小校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所以毫無恐懼,大聲說道:『有的將校,家中有妻有子,蒙恩賞賜美女,我跟隨闖王起義十年,至今二十八歲仍然是一個光棍。我們雖然是通姦,可是我願意娶她,她願意嫁我,兩情兩願,要死死在一起。我們活著不能結為夫妻,到陰間結為夫妻!』汝侯為著軍紀不可壞,一怒之下,將這一對男女殺了。」
  李自成聽了這個案子,心中引起一連串問題,但是沒有時間向深處思考,向宋獻策和李巖問道:
  「目前情況,不可任其下去,兩位軍師有何善策?」
  宋獻策回答:「臣等今日進謁陛下,為著兩件大事:一是要密奏滿洲人的動靜,二是要奏明北京近日情況。前一件尤為重要,不可不早為之備。」
  李自成猛然一驚:「滿韃子有何動靜?」
  宋獻策說:「此事須要密奏。」
  李自成:「是同吳三掛有勾結麼?」
  李巖趕快說道:「陛下,王長順進宮來見陛下很不容易,他的直言陳奏,實屬難得。請陛下聽王長順繼續陳奏,等他陳奏完畢,臣與宋軍師再向皇上密奏新得到的重要探報。」
  李自成明白宋獻策和李巖要向他面奏的是十分重要的軍事機密,於是命他們起身坐下,轉向王長順問道:
  「王長順,你還有什麼話要對孤說?」
  王長順明白兩位軍師有重要軍情向皇上密奏,自己應該趕快退下,於是說道:
  「皇上!小臣是一個追隨陛下多年的馬伕,斗大的字兒認識不到一牛車。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小臣只有一片忠心,害怕皇上每日聽到的儘是歌頌功德,會誤了陛下大事,所以冒死闖宮,直言面奏。如今話已吐出口了,請治小臣冒犯之罪。」
  「我大順軍到北京後有搶劫百姓的,有姦淫婦女的,多年的好軍紀忽然敗壞,你不進宮來直言陳諫,孤一點也不知道!孤一進紫禁城就不曾出去過,看來孤應該出去親自看看,聽聽,不應該光聽群臣的頌揚的話,是吧?」
  「皇上,請恕小臣再說幾句直言,縱然你天天走出紫禁城,北京城內軍民的真正情形,你也是看不見,聽不到。」
  「孤不聾不瞎,何至如此?」
  「小臣雖不曾讀聖賢書,對世道人心卻有經驗,看得很多,想得很深。在攻破洛陽之前,陛下雖然號稱闖王,朝廷和官府罵陛下是流賊。可是陛下正在艱難創業,到處流竄,穿破的,吃粗的,與士卒同甘苦,把窮百姓看成了父兄姐妹。每到一地,因為你的軍紀嚴明,仁義愛民,老百姓敢圍到你的身邊,把心裡話說給你聽。你的耳總是聰的,眼總是亮的。破了洛陽之後,你成了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手下有了幾十萬人馬,局面同以前大不相同了,能夠到陛下身邊說話的只有那幾十員有頭臉的將領和親信幕僚,從此後,小百姓不能隨便見你了,士卒小校不能隨便見你了,連我這個老馬伕王長順在緊急時候也不能見到你了!……莫說稱王稱帝,就拿做官的人們說,都是官越做越大,跟百姓越離越遠。自古如此!……皇上!小臣語言太直,請恕小臣死罪!」
  「你說得很好,說下去,說下去,孤正要聽你的直言!」
  王長順遲疑一下,接著說道:「去年春天到了襄陽以後,陛下受眾將擁戴,號稱新順王,草創了新的朝遷,設置了文武百官。從此,局面又不同了,文臣武將們在你面前奏事都得跪下,你只許總哨劉爺可以免禮。十月間進了西安,陛下將秦王府的宮殿作為新順朝的宮殿,每隔三日去灞橋觀操,沿途百姓看見你的黃傘都遠遠避開,來不及避開的都跪在路邊不敢抬頭,怕得渾身打顫,連大氣兒也不敢出。近處,連正在啼哭的小娃兒聽媽媽說:『不許哭,皇上駕到!』也馬上閉住嘴了。今年元旦,陛下在長安昭告天下,定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賀、如今又進了北京城,不管是不是舉行了登極大典,陛下就是當今皇帝,天下萬民之主。陛下想出紫禁城聽一聽,看一看,其實陛下什麼也聽不到,看不見。陛下要出去一趟,前一天就得沿路刷洗門面,填平地面,打掃乾淨,然後用黃沙鋪路、聖駕出宮可不是隨時想出去就出去,出宮的吉日,時刻,都得由軍師或欽天監事先擇定,傳諭扈從百官知道。出宮的這一天,從一早就開始靜街,文臣們稱做警蹕。小臣聽說,沿路一街兩廂商店停業,家家關門閉戶,除門口擺設香案之外,門窗內不許有人窺看,不許有一點聲音,深院中不許傳出小孩哭聲,不許有雞鴨亂叫。街道兩旁,五步一卒,十步一兵,面朝外,背朝街心,弓在背,刀在腰,長槍刀劍在手,肅立無聲。皇上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龍輦上,隔著亮紗,向前看,你只能看見幾百名騎在馬上的護駕親軍,接著是各種旌旗飄揚,傘、扇成對,隨後是成對的金爪、鋮、斧、朝天鐙……各種執事1。再往後是一柄黃傘,四個隨駕的宣詔官和八個騎馬仗劍的武士。還有什麼,小臣只是聽說,說不清楚。總之,我的皇上,請恕小臣直言,你向前看——看不見一個百姓,向左右看——看不見一個百姓,回頭向後看,你只能看見扈從的群臣和大隊騎兵。從前你同窮百姓們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隨便噴閒話、敘家常的那種情景,再也不會有了!……皇上,小臣的直言已經說完,請皇上治小臣胡言亂語,大大不敬之罪!」

  1執事——儀仗的俗稱


  李自成望著王長順,不知說什麼好。老馬伕的直言是他第一次聽到,心頭上又是突然吃驚,又是恍然明白,又是爽然若失,又是……總而言之,各種心態幾乎在同時出現,十分紛亂,使他一時間茫然理不出一個頭緒。他很想留住王長順為他再說出些他所不知道的北京情況,但是他也看見兩位軍師的神色沉重,在等待著向他稟奏十分重大的軍事機密,於是他向正副軍師的臉上打量一眼,又向王長順問道:
  「難道來到北京的大順軍全是一樣,軍紀都壞了不成?」
  「不,皇上,自然也有好的。」
  「哪些部隊是比較好的?」
  「陛下,小臣每日無事,帶著四名親兵,騎馬各處走走看看,好在我的人緣熟,什麼事都瞞不住我。據小臣看來,咱來到北京的六七萬大順軍,不是軍紀全壞了,倒是有三支人馬保有往日的軍紀,沒有聽說有搶劫和姦淫的事……」
  「哪三支人馬?」
  「駐紮在皇城以內和守衛紫禁城的部隊,軍容整肅,紀律嚴明,可以說沒有給皇上的臉上抹灰。咱副軍師李公子從豫東帶出來的一支人馬,如今只有兩千多人,在安定門內駐紮五百人,其餘都駐紮安定門外和安定門一帶的城頭上,同百姓平買平賣,秋毫無犯,老百姓提起來讚不絕口,真是狗攆鴨子,呱呱叫!……」
  李自成露出來高興的笑容,問道:「還有麼?還有麼?」
  「還有,可不在北京城內。小臣也到了通州,看看運河,看看兵營,也到當地百姓家坐了坐。」
  「那裡駐紮的人馬軍紀如何?老百姓怎麼議論?」
  「哎呀,皇上,咱們的眾多人馬,很不一律!平日顯不出多大分別,如今到了北京,一片歡慶勝利,這勝利可像火爐,誰是真金,誰是鍍金,誰是黃銅,都顯出真容啦!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誰不愛錢?誰不愛女人?人都有七情六慾啊!……我的皇上!如今已經攻佔了北京,局面一變,人們的想法一變,加上軍紀一鬆,七情六慾的河堤決口啦,官兵能夠原樣不變就難囉。可是羅虎率領的三千人馬駐紮在通州東邊,就是與眾不同!在他的軍營中,他禁止賭博,禁止遊蕩,全營每日老鴰叫就吹號起床,刻苦操練。羅虎以身作則,與士卒同甘共苦,吃一樣的飯菜。他在操練之暇,讀書寫字,或請當地有名的舉人秀才替他講書,謙躬下士,人人稱讚,說他日後準能成為一員名將。如今才二十一二歲就顯出是大將之材。難得,難得,實在少有!陛下,咱大順軍中出了這樣一個名將坯子,小臣心中高興,也為陛下慶賀,可惜眼前只有這麼一個!」他激動得滾出眼淚,又說道:「小臣要說的話已經說完,兩位軍師有重要機密軍情稟奏,小臣退下。」
  王長順叩了一個頭,站起身來,正要小心退出,忽然聽見皇上說「王長順且慢走」,他立刻轉回身來,垂手肅立,等候皇上問話。他不知是不是皇上要責斥他闖進宮來,在御前大膽胡言亂語之罪。李自成停了片刻,望著老馬伕問道:
  「長順,你親眼看見過小虎子如何操練?」
  王長順回答說:「皇上,小臣被羅虎留在通州住了兩天,看了他的步兵操練。那真是認真操練,頭目中有一個上操時違犯軍紀,他嚴厲責罰,毫不容情,使教場中的全營官兵害怕得面如土色,大氣兒也不敢出。我看他操練騎兵,既有我軍在商洛山中和伏牛山得勝寨訓練騎兵的老辦法,也有新招,這新招就叫我看出他是一員名將坯子。」
  「他有什麼新招?」
  「他操練騎兵的地方在運河北岸,離河邊約有兩里,羅虎將五百騎兵在教場操練了陣法和射藝之後,忽然他將紅旗揮動三下,這五百騎兵隨著戰鼓聲變成五騎並行的縱隊,十分整齊,小跑前進,直向河邊。騎兵快到河邊的時候,鼓聲不止,騎兵繼續前進。離河邊不到十丈遠時,忽然縱隊變成橫隊,繼續前進。我心中大驚,趕快說道:『震山將……』」
  「你叫他什麼?」
  「臣叫他震山將軍。」
  李自成含笑問:「啊?」
  「是的陛下,臣稱他震山將軍。雖然陛下的愛將羅虎是在臣的眼皮下長大的,臣一向叫他小虎子,或叫他小羅虎,可是他如今是咱大順軍中的一營主將,在他那一營官兵中威望極高,所以臣應該稱他的表字震山,加上『將軍』二字。」
  「啊,孤聽著怪新鮮呢……你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下去,說下去。」
  王長順接著說道:「臣說,震山將軍,請趕快鳴金!他沒有理我,下令旗鼓官用力擂鼓,猛搖紅旗。他跳下看臺,同二十名親兵也跟著揚鞭下水。那一段運河大約有二十丈寬,河心很深。此時旗鼓官帶著鼓手躍馬下水,緊跟羅虎,鼓聲不止,角聲又起,鼓聲和角聲混和一起,催促著騎兵泅水前進。突然,對岸樹林中響起一聲號炮,隨即也響起鼓聲,奔出了兩百步兵,向河岸施放火器。一時河對岸炮聲和鼓聲震耳,火光閃閃,硝煙滿地,一片喊殺之聲。渡河的騎兵左手牽著馬緩,右手揮著刀劍,喊著『殺!殺!……』衝向對岸,衝進硝煙之中,又過片刻,在對岸抵抗的步兵敗逃了。鼓聲停止,鑼聲響了,硝煙開始散了。羅虎率領著騎兵整好隊伍,泅水回來。騎兵回到了閱兵台前,大家的下半身都濕了。羅虎雖是主將,也不例外。他講了幾句話,勉勵大家明日繼續苦練,然後才命大家回營去烘烤衣褲。皇上,這可是你的一支戚家軍啊!羅虎的這三千步騎兵是陛下頂頂管用的一支精兵!」
  李自成聽得滿意,不由得點頭說:「好,好,小虎子真有出息!……你退下去吧,以後有重要話還可以進宮面奏!」
  王長順退出以後,李自成看看兩位軍師的神色,心中明白一定是他們得到了很不利於大順的軍情探報,問道:
  「吳三桂那方面有什麼新的消息?」
  宋獻策趕快回答:「自從攻破北京以後,臣即命劉體純駐在通州,不惜金錢向山海關一帶和長城以外派遣細作,打探吳三桂和遼東軍情。今日五更,劉體純差人來軍師府向臣與林泉稟報一項極其重要的軍情,臣等所擔心的事果然來到眼前了。」
  李自成的心中摹然一驚,問道:「什麼事極其重要?是吳三桂敢公然與我大順為敵麼?」
  宋獻策說:「這是臣與副軍師從出師東征以來最擔心的大事,如今果然探出了準確消息。攻破太原後,林泉偶然在晉祠遇到一位奇人……」
  「這位奇人……可是你們在太原時曾經對孤說的,那位洪承疇的得力謀士?」
  「正是此人,名叫劉子政,洪承疇兵潰松山時他憤而削髮為僧。林泉偶然在晉祠同他相遇,聽他縱論天下大勢,洞達時務,慷慨激昂。第二天臣與林泉前去晉詞訪他,有心挽留他為陛下所用,不料他已於天明前帶著兩個僕人策馬離開晉祠,杳如黃鶴,劉子政所擔心的事,果然如其所料!」
  「他料到吳三桂會抗拒不降?」
  「吳三桂不過是癬疥之疾耳。」
  「那末……」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語。他不待細問已經覺察出眼前局勢的嚴重性,腦海中像閃電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戰,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幾個將領和幾支部隊,特別是想到了羅虎,又從羅虎想到了費珍娥……自從竇美儀到了他的身邊,深得他的寵愛。按照封建時代宮廷禮制,他本也可以將費珍娥同時選在身邊,然而他不願使竇氏與費氏各自心中不快,所以他遲遲不作決定。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話不覺脫口而出:
  「就這麼辦,孤已決定了!」
  宋獻策和李巖都暗中一驚,不明白李自成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所決定的是什麼事兒。他們正等待皇上說明,但李自成急於要知道關於吳三桂方面的消息,不提他突然在心中決定的事,趕快問道:
  「你們得到什麼消息?是劉體純今日五更從通州來向你們稟報了重要軍情麼?」
  宋獻策說:「是,陛下。因為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機密,所以劉體純親自來到軍師府向臣等當面稟報。」
  李自成心中一驚:「你們趕快詳細奏明!劉二虎他怎麼說?」
  劉體純掌管的間諜和密探工作,一年多來逐漸顯示了它的重要性,形成了大順軍中的一個專業性很強的軍事組織,到目前還沒有明確的番號或名稱,只稱為小劉營,但到西安以後,李自成沒有工夫直接指揮大順軍的情報工作,而軍師府已經正式建立,劉體純的情報機構就成為軍師府中的一個重要部門,仍稱為小劉營,以別於劉宗敏和劉芳亮的軍營。從前劉體純得到了什麼重要探報,直接向李自成稟報,從此以後就改向軍師稟報了。
  在進軍北京前的三四個月中,即是說從崇禎十六年秋天起,劉體純手下的各種間諜,有的偽裝成湖廣、河南、陝西的上京舉子1,有的偽裝成賄買文武官職的有身份人員,有的扮成小商小販和江湖術士、雜耍藝人、難民乞丐、和尚、道士、尼姑……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混進北京城中,刺探守軍虛實,朝廷消息,社會動態,還隨時散佈謠言,擾亂人心,誇張大順王的仁義和兵威。大順軍剛破北京,劉體純就遵奉正副軍師之命進駐通州,不惜金錢,收買細作,刺探滿洲和吳三桂方面的軍事動靜。從三月十九日到四月初,大順朝的文臣們最重視的是上表勸進和準備登極大典,而劉宗敏和李友等將領最重視的是對明朝的皇親貴戚、高級官吏的拷掠追贓。幸而有宋獻策和李巖領導的軍師府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沒有忘記大順軍進北京後擺在面前的嚴峻局勢,尤其擔心大順軍在北京立足未穩,吳三桂據守山海關不肯投降,而滿洲人乘機向北京進兵。如今他們所擔心的事情果然出現!

  1上京舉子——民間對上北京參加會試的各省舉人的俗稱。


  聽了皇上詢問,宋獻策趕快站起來說:「啟奏陛下,今日天色剛明,劉體純就叫開朝陽門,來到軍師府,親自向臣等稟報一件重大軍情。據細作探報,滿洲人正在徵召滿、蒙、漢八旗人馬,不日即將南犯。臣等竊以為,自萬曆季年以來,東虜兵勢日強,明廷步步失算,遂使東虜成為中國之心腹大患,至今仍為我朝勢不兩立之勁敵……」
  「你坐下說話,坐下說話,是勁敵麼?」
  「請陛下恕臣直言,滿洲確實是我朝勁敵,萬萬不可輕視。」
  李自成低頭沉吟,心中說道:「沒料到遼東一隅之地,東夷余種,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時稱兵人犯!」
  宋獻策看出來皇上對滿洲抱輕視態度,坐下後又欠身說道:「陛下,崇禎一朝,滿洲兵四次南犯,只有一次是從大同附近進犯,其餘三次從三協1之地進入長城,威脅北京,深入冀南,橫掠山東,然後從東協或中協出塞。虜兵每次入塞,都使崇禎無力應付,幾乎動搖了明朝根本。如今我國家草創,根基未固,以數萬人來到北京,奪取了明朝江山,確實是空前勝利。皇上聲威震赫,必將光照千古。然而我軍人數不多,遠離關中,破北京後吳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觀望不降,而滿洲強敵又已調集兵馬,蠢蠢欲動。臣等忝備軍師之職,實不敢高枕無憂。」

  1三協——這是明朝時期的軍事地理名詞,與吳三桂降清經過有關,特為註釋清楚。隆慶二年(1568),抗倭名將戚繼光由浙江凋至北方,任薊鎮總兵,統轄薊州、永平、山海諸處軍事,整修長城,並將從山海至昌平東之石塘嶺,沿長城一千餘里劃為三個防區,稱為三協,每協轄四個小區,共一十二個小區(或稱路)。每協設一副將,每路置一小將,東協駐建昌營,中協駐三屯營,西協駐石匣。總兵駐薊州。


  李自成低頭沉默片刻,然後向李巖問道:「林泉有何高見?……坐下說話,不用站起來。」
  李巖欠身說道:「自從萬曆以來,虜酋努爾哈赤在遼東崛起,舉兵叛亂,自稱後金。天啟之年,努爾哈赤病死,他的兒子皇太極即位,虜勢更強,遂於崇禎九年改偽國號為清。努爾哈赤生前,已為虜兵入犯塞內打好了根基。皇太極繼位之後,用兵屢勝,近幾年已統一了遼東,席捲蒙古各部,臣服了朝鮮。所以微臣無知,每與獻策密商,均以東虜乘機南下為憂。既然探知東虜已經在調動兵馬,請陛下不可不預為之備。」
  李自成又想了片刻,仍不敢相信滿洲人在此時會向大順朝進犯,對兩位軍師說道:
  「孤在西安時聽說,去年八月,滿洲的老憨1突然病故,東虜一時間諸王爭立,幾乎互動刀兵。後來有一個名叫多爾袞的九王,也是努爾哈赤的兒子,手中握有重兵,不使老憨的長子豪格繼承王位,硬是擁戴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福臨繼位,以便他攝政擅權。孤想這些消息都是真的,難道是謠傳麼?」

  1老憨——憨音han,老憨即老汗,滿洲人對國王的稱呼。


  李巖說:「我朝在西安所得消息,原是來自北京,十分可靠。」
  李自成又說:「以孤想來,滿韃子既然新有國喪,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長1,引起諸王內江,朝局動盪,此時多爾袞大概不會離開瀋陽,輕啟戰端。」

  1以嫡以長——按中國封建宗法制度,正妻所生之子為嫡子,諸妾所生之子為庶子。世襲下位必須傳給皇后所生之嫡長子,如皇后未生男孩,可從妃嬪所生男孩中擇年長者承襲。


  李巖說道:「陛下,臣自崇禎十年以後,因虜患日逼,常留心遼左情況,略知一二。滿洲人自從背叛明朝,至今三十八年,雖然皇太極銳意學習中國,究竟不脫夷狄舊習,不懂中國建儲之制,亦無世襲以嫡以長之禮。多爾袞既擁戴一個六歲幼童為君,名義已定,有不聽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聞瀋陽有內亂或動盪情形。當然,多爾袞自任攝政,集大權於一身,虜廷諸王公大臣未必人人心服,大概有許多人是心不服而口不敢言。多爾袞為他自己打算,他想利用我大順軍初到北京,立足未穩,民心未服,親自統兵前來,使八旗兵從此歸其掌握。倘能僥倖一逞,他就是繼承老憨遺志,為滿洲建立殊勳,不但他的攝政地位與權勢使滿洲朝野無人能與之抗衡,而且他如果日後不滿足於攝政地位,想取江山於孤兒寡婦之手,易如反掌。請陛下不要認為虜酋多爾袞不敢來犯,應料其必將南犯,預為之備。」
  李自成心中大驚,但表面上不動聲色,微笑點頭,表示他同意了李巖的分析,轉望著宋獻策問道:
  「軍師對此事有何看法?」
  宋獻策回答說:「自到北京以後,臣與林泉最擔憂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乘機入犯。如東虜不動,吳三桂處在山海衛彈丸之地,進退失據,遲早必降。縱然抗命不降,也容易派兵進剿,戰而勝之,不足為患。目前我大順心腹之患在多爾袞,不在吳三桂。」
  李自成在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沒有把滿洲方面的進犯放在心上,實不應該。眾文臣都把籌備登極大典和招降吳三桂看做最大急務,畢竟宋獻策和李巖較有遠見卓識,提醒他重視滿洲。他本來是一個有雄才大略的出眾英豪,十六年的戰爭生活使他養成了用戰爭解決困難的思想習慣。在這剎那之間,他的心思就轉到如何打仗的問題上了。
  宋獻策見皇上默然無語,恭敬地欠身問道:「臣等碌碌,所奏未必有當,陛下聖意如何?」
  李自成說:「你們兩位所奏,使孤的心中一亮。明日群臣在皇極門演禮的事照原議舉行,初六日登極的事也照原議準備。東虜消息,一字不可洩露。等明日唐通與張若麒回來,看山海衛有何情況,再作計較。你們為何不將劉二虎帶進宮來,向孤當面奏明?」
  宋獻策說:「陛下雖然飲差唐通與張若麒前往山海關招降吳三桂,但臣等擔心吳三桂會用緩兵之計,以待滿洲動靜,所以命劉體純將軍務須探明吳三桂是否有投降誠意,還要探明吳玉桂的實有兵力。劉體純到通州之後,即派出許多細作進入山海關,刺探各種軍情。他又派遣塘報小隊,進駐遵化、三河,一旦探到什麼消息,即由塘馬日夜馳報通州。多爾袞正在徵召八旗人馬,準備南犯,就是從山海關城中得的消息。劉體純估計今日或今夜必有重要消息來到,所以他見了臣等之後,又趕快回通州去了。」
  「寧遠已被滿洲佔據,山海關城中如何能知道瀋陽的動靜?」
  宋獻策欠身說道:「原來的遼東名將、總兵官祖大壽是吳三桂的親舅父,家住寧遠,苦守錦州。洪承疇在松山被俘降虜,他才勢窮投降,不再帶兵,受到滿洲的優禮相待,滿洲人名曰『恩養』。祖大壽的叔伯兄弟祖大粥和祖大樂,原來都是明朝的總兵官,如今都在瀋陽,受滿洲『恩養』。祖家一族中還有一批武將投降了滿洲,如今仍受重用。吳三桂與祖家官居兩朝,情屬舅甥,來往藕斷絲連。所以瀋陽有重要動靜,在寧遠都容易知道消息,再由寧遠傳到山海關也很容易。我方派細作深入遼東和瀋陽不易,不惟沿途盤查甚嚴,而巨路程亦遠。這關於多爾袞正在徵調八旗人馬的消息,就是從山海關吳三桂軍中得到的。」
  李自成問道:「吳三桂會不會投降東虜,在山海關稱兵犯順?他會麼?」
  宋獻策說:「臣等所擔心者正是此事,一二日內必可判斷清楚。」
  李巖接著說道:「以微臣愚見,目前吳三桂正在騎牆觀望,未必就投降滿洲。倘若虜兵如往年那樣,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威逼北京,在京郊與我決戰,對吳三桂最有利者是不降我亦不降虜,坐收漁人之利。」
  李自成說道:「吳三桂父母及全家三十餘口均在北京,做了人質,他能夠不顧父母的生死與我為敵麼?」
  宋獻策回答:「人事複雜,有的人有時候出於某種想法,也會置父母生死於不顧。」
  李巖補充說:「例如楚漢相爭,在滎陽相持很久。劉邦的父母都被項羽得到,作為人質。一日,項羽將劉邦的父親放在一張高案子上,使人告訴劉邦說:『你如今日不投降,我就要用大鍋將你的老子煮了。』劉邦回答說:『我們曾約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你一定要煮我的老子,就請你分給我一杯肉湯。』依臣看來,倘若吳三桂想借助滿洲之力,恢復明朝江山,他可以建立千古勳業,會以忠臣之名著於史冊,流芳百世,而富貴傳之子孫,與國同體。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在此時候,他會不顧父母和一家性命,抗拒不降。宋軍師昨日曾對臣說,我們要多方考慮,防備吳三桂會不顧父母生死作孤注一擲。軍師此一擔心,微臣亦甚同意。」
  李自成點點頭,神色沉重地說:「你們所考慮的很是。你們今日對孤所說的話,對任何人不要提起,以免朝野驚駭,打亂了登極大典。山海衛方面如有新的消息,我們馬上決定對策。總之,孤意已決,對吳三桂決不要養癰遺患!」
  宋獻策和李巖退出以後,李自成繼續坐在武英殿西暖閣的龍椅上,默默沉思,心中像壓著一塊石頭。宮女們輕輕進來,有的捧來香茶,有的進來添香,還有兩個宮女遵奉他的口諭,將費珍娥近幾天寫的正楷仿書取來,裝在一個朱漆描金盒中,放在他身邊的御案上。但是這一切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宮女們從來沒有看見新皇帝如此神色不歡,大家提心吊膽,互相交換眼色,輕輕退出,悄悄地站立在窗外等候呼喚。
  雖然李自成暗中盼望今夜或明日一早他欽差的勸降使定西伯唐通與張若麒從山海關回來,帶回吳三桂的使者,恭呈降表,但是他又擔心唐通與張若麒帶回的是吳三桂抗拒不降的壞消息。倘若吳三桂膽敢不降,必定是確知滿洲兵即將南犯。李自成反覆思量,更加認為兩位軍師的判斷很有道理,而他自己在進北京後對滿洲兵的可能入犯過於大意,對吳三桂的敢於拒降也想得太少。
  李自成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統帥,思想一轉到局勢的嚴重性,他馬上就考慮到一個大膽的用兵方略:首先全力打敗吳三桂,然後留下少數人馬鎮守山海關,大軍星夜回師北京,進行休息補充,以逸待勞,在北京近郊與多爾袞進行決戰。這樣想著,他彷彿又一次立馬高岡,指揮大戰,眼前有萬馬奔騰,耳邊有殺聲震天……
  四月初四這個重要日子,隨著玄武門樓的沉重鼓聲開始了。
  昨夜,李自成因為王長順的闖宮直言,使他明白了大順軍在北京的軍紀敗壞,又聽宋獻策和李巖密奏了值得擔憂的滿洲動靜和吳三桂可能抗拒不降的軍情,到北京後的興奮歡快心情突然冷了大半,只剩下等待唐通與張若麒將從山海關帶回什麼消息了。
  他因為心緒煩亂,第一次叫竇妃獨宿仁智殿的東暖閣,不要來西暖閣陪宿御榻。這件事使宮女們深感詫異,而竇美儀在心中也感到震驚。在她的思想中並沒有「愛情」一詞,但是十天來她深蒙新皇上的恩寵,使她無限地感恩戴德,將她自己的一生幸福和父母一家的榮華富貴都依托在大順皇爺的寵愛上。她很清楚,如今在壽寧宮中現放著一個費珍娥,在容貌上並不比她差,而年齡上比她更嫩;在皇上身邊,還有一個溫柔嬌媚,足以使任何男子為之心動的王瑞芬。皇上卻專心寵愛她一人,專房專夜,每夜在御榻上如膠似漆,天哪,為什麼今夜竟使她獨宿東暖閣,好似打入了冷宮?如此突然失寵,為了何故?她悄悄地詢問了在武英殿侍候的幾個宮女。但群臣在御前奏事和議事的時候,一向嚴禁宮女們在窗外竊聽,所以只有兩個宮女說出來她們奉皇上口諭從壽寧宮取來費珍娥的近日仿書放在御案一事,引起了竇娘娘的重視,心中恍然明白:啊,原來皇上的心已經移到了費珍娥的身上!
  在這十來天她雖然十分受恩寵,但是她也知道皇上的心中並沒有忘記費珍娥。她猜想大概皇上要等到舉行過登極大典之後,一面給她正式加封,一面將費珍娥選在身邊。她雖然曾想過男人多是喜新厭舊,而皇上的寵愛猶如朝露,並不長久,不像民間的貧寒夫婦能夠同甘共苦,自首偕老,但是她全沒料到,皇上不待舉行登極大典,突然為著費珍娥將她冷落!
  她是一個完全成熟了的女子,自從她來到仁智殿的寢宮,享受了從前不能夢想也不能理解的夫妻生活。每夜,照例她枕著皇上的堅實粗壯的左胳膊,而皇上的右手常常反覆不停地撫摩她的細嫩光滑的皮膚。由於皇上是馬上得天下,正所謂「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右手掌被劍柄磨出老趼。當皇上手掌上的老趼撫摩著她的細嫩光滑的皮膚時,她特別感到舒服,同時使她對皇上的恆赫武功產生無限的崇敬心情。但是今夜被她當作枕頭的粗壯胳膊忽然沒有了,撫摩她的那只生有老趼的大手也忽然沒有了。她獨自睡在空床上,對著昏黃的宮燈,輾轉反側,很難入睡。她暗暗在枕上流淚,也暗暗在心中歎息:人生真好比是南柯一夢!
  她平日喜讀史書,知道歷代宮廷中妃嬪之間為爭寵嫉妒釀成許多慘事,也知道明朝的宮闈慘事。她曾經立志做一個有「婦德」的賢妃,決不存嫉妒之心。但費珍娥也能如此麼?……她不願想下去,又不禁在心中歎息一聲。
  儘管她由於一夜失眠,頭昏腦脹,但是她仍像往日一樣,天不明就起床了。等皇上起來時,她已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洗打扮完畢,正打算到西暖閣向皇上請安,王瑞芬腳步輕輕地掀簾進來,向她一拜,用銀鈴般的低聲說道:
  「奴婢恭候娘娘早安!」
  竇美儀小聲說:「瑞芬姐……」
  王瑞芬立刻跪下,說:「請娘娘千萬莫這樣稱呼奴婢,奴婢要死了!」
  竇美儀拉她起來,又小聲說:「這屋裡沒有第二個人,我叫你一聲姐姐不妨。我問你,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奴婢剛才問了在西暖閣值夜的宮人,據說皇上昨夜破了例,一夜睡眠不安,好像有重要心事,有時歎氣。」
  「是想到費珍娥麼?」
  「我看未必,娘娘的美貌不下於珍娥,皇上對娘娘恩眷正隆,決不會將聖心移到珍娥身上。他必有重大國事操心,昨夜才如此煩惱。」
  「馬上就舉行登極大典,除想念珍娥外,還有什麼煩惱?」
  「奴婢記得今日是珍娥的生日,娘娘向皇上請安時不妨請旨給費宮人賞賜什麼生日禮物,也可以聽聽皇爺的口氣。」
  竇妃點點頭,同意了這個辦法。趁李自成去武英殿前拜天之前,帶著悅耳的銀鈴聲和弓鞋木底後跟在磚地上的走動聲,她體態輕盈地走進西暖閣,向皇上行禮問安,順便問道:
  「聽說今天是費珍娥的生日,臣妾恭請聖旨,要賞賜她什麼東西?」
  「啊,今日是她的十七歲生日,虛歲十八,你同王瑞芬斟酌一下,賞賜她四色禮物,差宮女送去好啦。順便傳孤的口諭,今明兩日之內,孤要召見。」
  竇美儀不禁暗中一驚,不敢多間,在心中說道:「天哪,該來到的事兒果然來了!」
  李自成拜天完畢,在武英殿西暖閣剛剛坐下,李雙喜隨即進來,在他的面前跪下。自成先打量他臉上流露的神色,揮手使進來獻茶和添香的兩個宮女迴避,趕快問道:
  「雙喜兒,有何急事稟奏?」
  雙喜說道:「剛才從軍師府來了一位官員,言說張若麒與唐通二位欽差昨夜二更時已經到了通州,在通州休息一宿,今早可到北京。軍師要兒臣請示陛下,今日何時召見二位欽差大人?」
  「張若麒與唐通從山海衛回來,吳三桂是否有使者同來?」
  「兒臣曾問了軍師府的官員,他說沒有。只有帶去的隨從人員一起回來。」
  「可曾帶來吳三桂的投降表文或書信?」
  「軍師府來的官員不知道,好像沒有帶回來降表。不過聽說吳三桂已經答應投降,如今還在同關寧將領們不斷磋商,務求在投降這事上眾心一致,免遺後患,大概再耽擱兩三日,必有專使將降表馳送到京。」
  李自成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但是,這笑意突然消逝,在心中機警地對自己說道:「這分明是緩兵之計!」他隨即對雙喜說道:
  「辰時二刻,在文華殿召見唐、張二人,傳諭牛丞相和兩位軍師,辰時正都到文華殿去。你還有什麼事兒要奏?」
  雙喜說:「劉體純於三更過後,叫開朝陽門,到了軍師府,帶來了重要軍情。宋軍師命他天明後趕快進宮,親自向陛下面奏,他已經來了。」
  「他現在何處?」
  「吳汝義留他在五鳳樓上候旨,命兒臣向陛下請旨,何時召見?」
  「立刻召見!傳他進宮!」
  雙喜退出後過了一陣,劉體純進來了。等他叩頭以後,皇上命宮女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御座的對面約五尺遠近地方,命他坐下。他打量了一服劉體純神色,說道:
  「二虎,你兄弟一二人都是崇禎初年隨孤起義的。你的哥哥早年陣亡,孤將你帶在身邊,十幾年戎馬奔波,患難與共,你成了孤身邊的得力戰將。如今雖然是分屬君臣,實際上情如兄弟。以你歷年的戰功,孤本來可以命你率領一支人馬,獨擔一個方面,可是破了西安以後,孤要利用你過人的細心和機警,為大順建立一些在戰場上不能建立的功勳。外人不知,孫傳庭不是敗在臨汝決戰,是敗在你派遣的間諜手中。上月我大順未破北京,你的小劉營派遣的許多人早就進北京了,一方面使北京人心瓦解,一方面將崇禎朝廷的動靜隨時稟報,使孤與宋軍師對北京的朝廷情況瞭若指掌。所以二虎呀,開國創業談何容易,孤不會忘了你在不聲不響中建立的功勳!」
  劉體純被皇上溫語感動,連忙跪下,滾出眼淚說道:「微臣碌碌無能,忝居眾將之列,實不敢受陛下如此誇獎。」
  「平身,坐下說話。」李自成望著劉體純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以後,問道:「你今日進宮來定有十分緊要消息面奏,軍師可知道麼?」
  「臣天不明就叫開了城門,先到軍師府。軍師披衣起床,聽了臣稟報之後,用手在案上一拍,說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命臣趕快進宮來向陛下面奏,臣不敢耽誤就趕快來了。」
  「吳三桂肯來投降麼?」
  「臣據細作稟報的各種跡象,斷定吳三桂決不會前來投降。他開始就打算據守山海關,等候滿洲動靜。近幾天山海衛城中盛傳瀋陽在調集滿、蒙、漢八旗兵馬,準備南犯。吳三桂的守關將士,聽說滿洲人在調集兵馬,無不喜形於色,所以吳三桂絕無意向我投降。」
  「他要投降滿洲麼?」
  「依臣看來,吳三桂目前也無心投降滿洲。他大概想據守山海關,等滿洲兵同我大順軍在北京近處廝殺得兩敗俱傷,然後乘機奪取北京,為崇禎帝后報仇,恢復大明江山,他就成了大明的復國忠臣,功蓋海內,名垂青史。」
  「他有這種想法可是你猜的?」
  「並不完全是臣猜想的。據細作探報,在吳三桂軍中紛紛議論,都說這是爵爺的想法。」
  「什麼爵爺?」
  「吳三桂被崇禎封為平西伯,位居伯爵之尊,所以關寧將領與文職幕僚,稱他爵爺。」
  「啊!……還有什麼事能夠證明他決不投降,竟敢與我為敵?」
  「山海衛城的東門就是山海關。為著防備遼東敵人,在東門外除有堅固的月城外,萬曆年間又修了一座東羅城,便於屯兵防敵。西門外到去年也修一座西羅城,尚未竣工。近來吳三桂下令軍民日夜趕修,還新築了幾座炮台,安設了大炮。從永平和玉田兩地撤回的精兵就屯在西羅城中。可見他是決定不降我朝,不惜與我一戰。」
  李自成明白同吳三桂的戰爭不可避免。十六年的戎馬生涯使他習慣於迅速思考和決定戰爭方略,明白了必須在滿洲人南犯之前,使用大順軍在北京的全部兵力去打敗吳三桂,佔領山海關,使東虜兵馬受到牽制,不能專力在北京近處作戰。他想了片刻,又向劉體純問道:
  「吳三桂究竟有多少兵力?」
  「臣依據細作探報,大體估算,吳三桂在山海關大約有五萬人馬,步騎兵各佔一半。在寧遠時他有三萬多人馬,在邊兵中是一支勁旅,各種火器都有。所以雖然他的人馬在關外成了孤軍,卻使多爾袞不能將他吃掉。滿洲兵已經佔領了松山、杏山,又佔領了中前所,就是不敢進攻寧遠,不願過多地損傷滿洲人馬。吳三桂受封為平西伯後,兼統山海關駐軍,增加了七八千人,大約有四萬多人馬。他從寧遠攜帶了十幾萬百姓進關……」
  「不是攜帶五十萬百姓進關麼?」
  「虛稱五十萬,實際上有十幾萬人。關外各地本來人口較稀,一個寧遠衛全境如何會有五十萬人?何況寧遠境內漢人已經好幾代居住遼東,那裡有他們的祖宗墳墓,房屋田產,都不願背多離井,變為流民,不肯遷入關內。還有,寧遠的大戶是祖家,祖氏一族有三個總兵官和他們手下的成群將校,都在滿洲那邊做官,這些人留在寧遠的家族,士兵眷屬,佃戶和親戚,人數眾多,自然都不肯跟隨吳三桂遷入關內。據臣估計,吳三桂攜入關內的人口只有十幾萬人,分駐在昌黎、樂亭、灤州、開平等處。曾經傳聞吳三桂要從這幾處移民中抽征丁壯入伍,但是抽的不多,後來不抽了,大概是擔心遼民剛剛入關,一時尚難安定,同本地人多有糾紛,處在兵慌馬亂時候,不宜把遼民中丁壯抽走,只留下老弱婦女,所以吳三桂的人馬還是五萬之數,並未增加。」
  「可是吳三桂給朝廷的塘報上說……」
  「陛下,吳三桂奉旨攜遼東百姓人關勤王,不許以一人留給東虜,吳三桂當然要說他遵旨攜帶全部寧遠一帶百姓入關,既可謊報大功,又可向朝廷領取五十萬移民的安置經費。其實,請陛下想一想,五十萬百姓遠離故土,長途搬遷,談何容易!山海關只有一道城門,五十萬百姓扶老攜幼,攜帶著馬車、牛車小車。大小耕牛騾馬。各種農具、各種家畜家禽、衣物被褥、鍋碗瓢勺、口糧油鹽,擁擁擠擠,呼兒喚女,都從這一道關門走過,豈是容易!這五十萬遼民分駐昌黎、樂亭、灤州、開平四州縣,要佔用多少房屋,分給多少耕地,擾亂得各州縣雞犬不寧。可是吳三桂除有五萬馬步兵丁之外,攜來的遼東百姓很快就進入關內了,足見進關的遼民人數至多十餘萬,不會更多。」
  李自成一邊聽一邊點頭,在心中稱讚劉體純的估計合理。他原來擔心吳三桂會從進入關內的遼東百姓中再徵召兩三萬丁壯人伍,如今放下心了。他揭開茶碗蓋,喝口香茶,忽然想起來一個重要問題,放下茶碗,趕快問道:
  「吳三桂既然忠於明朝,不肯向我投降,他就應該率領三軍為崇禎帝后發喪,痛哭誓師,立刻興兵復明,傳檄遠近才是,為會麼不呢?」
  「這是吳三桂的緩兵之計,等待時機。」
  「等待什麼時機?」
  「他一則等待滿洲方面的動靜,二則等待看一看北京與畿輔的人心向背。如今他不但知道了滿洲正在調動八旗人馬,還知道我大順朝在北京和畿輔有些事……」
  劉體純說到這裡把話停住,重新跪下,說道:
  「皇上,吳三桂派遣了許多細作,有的到北京四郊,有的混進北京城內,將我大順朝在北京的各種情況報告給他,所以他決議與我為敵。縱然滿洲兵暫不南犯,他也要興兵與我為敵,打出來復國報主旗號,號召遠近。他估計一旦他起兵對我,畿輔各地定會有人響應,河南、山東等地也會有人響應。到那時,滿洲兵定會乘機南犯。皇上,臣受陛下信任,職司偵察敵情,為陛下耳目。今日局勢,不能不大膽向陛下直言。皇上!來到北京以後,我大順軍威已經大不如前,民心不服,畿輔情勢不穩,有些地方已經在蠢蠢欲動。吳三桂與我為敵的事,千萬不可大意!滿韃子正在調集人馬的事,千萬不可大意!」
  雖然昨天聽了宋獻策的密奏之後,李自成已經對敵情有了一些清醒的認識,但此刻聽了劉體純的密奏,更使他感到震驚。他沉默片刻,命劉體純坐下,問道:
  「二虎,這些話……你可對兩位軍師談過?」
  「臣已對兩位軍師稟報了,他們囑臣進宮來向陛下如實奏聞,不要隱瞞。」
  李自成雖然明白戰爭不可避免,但是直到此刻仍舊希望吳三桂不要膽敢與大順為敵。這種並不明白說出來的心事,使他總在抱著渺茫的僥倖思想。他向劉體純問道:
  「吳三桂率五萬人馬進人關內,原指望由朝廷供應糧餉。如今明朝已亡,糧餉斷絕,他如何能支持下去?」
  「據微臣探知,他從寧遠運來的軍糧,足可以支持半年。」
  「如何有這麼多的軍糧?」
  「自從錦州被圍,明朝在遼東土地越來越少,寧遠便成了明朝在關外的唯一重鎮。後來松山、杏山等城堡相繼失守,死守錦州的祖大壽投降滿洲,寧遠就成了明朝在關外必須守禦的孤城。失去寧遠,山海關就失去屏蔽,陷在遼東的漢人就失去了最後一線希望。崇禎為要守住寧遠,不管國家多麼困難,盡一切力量為寧遠運送軍糧。據臣差細作向入關遼民老者打聽,軍糧是由登萊下海,用海船運至覺華島
  「覺華島在何處?」
  「覺華島在寧遠城東數里外的海中。東虜曾經想攻佔覺華島,斷了寧遠命脈,使寧遠不攻自破。但因吳三桂派重兵駐守覺華島和海岸,修築許多炮台,東虜無機可乘。吳三桂奉旨放棄寧遠,入關勤王,覺華島上的軍糧全數用海船運來,將一座空島留給韃子。」
  李自成又問道:「吳三桂的糧船現在何處?」
  「我們的細作聽到入關遼民言講,也得自山海城內百姓哄傳,從寧遠覺華島來的幾百隻糧船暫時都泊在姜女廟附近海邊。」
  「姜女廟在什麼地方?」
  「聽說在山海關東邊大約十里地方。相傳孟姜女哭長城,死在海邊,化為礁石。後人立了一座廟宇,稱為姜女廟。」
  「姜女廟那裡可是駐有重兵?」
  「因為姜女廟在山海關和長城東邊,岸上只駐有少數守船步兵,並無重兵。」
  李自成的心中略一沉吟,忽然想到一旦大戰開始,要是能設法焚燬吳三桂的糧船,就能迫使吳三桂不戰而降。至於差何人前去姜女廟焚燬糧船……他想到了羅虎,他認為智勇兼備的羅虎是一位合適的將領,他的三千精兵也最可用,可是如何能繞過山海關呢?……
  「二虎,關寧兵的士氣如何?」李自成不再細想下去,轉而又問。
  劉體純回答說:「據幾個細作稟報,當我大順軍攻破北京時,吳三桂的前鋒騎兵已經到了玉田,不敢前進。在起初那七八天內,關寧將士因聞我軍數年來百戰百勝的軍威,紀律嚴明的美名,而且京城失守,皇帝自縊,關寧兵除山海關一城外可以說既不能進,也不能退,處境極為不利,所以吳三桂的士氣大為低落。那時,在吳三桂的軍中確有人私下議論向大順歸順的話,後來忽然變了。近幾天,關寧兵的土氣很盛,日夜準備,決計同我一戰。」
  「為什麼關寧兵的士氣忽然又旺盛了?是因為吳三桂已經同滿洲有了勾結麼?」
  「不是,毛病是出在我軍方面,有些話微臣不敢直言。」
  「為什麼不敢直言?王長順是個大忠臣,他昨日闖進宮來,把別人不敢對孤說的話都說了,是不是在北京和畿輔哄傳我大順軍進北京後軍紀很快敗壞了,不斷有搶劫富戶和姦淫婦女的事?這些情況孤已知道,你何必不敢直言?」
  「還有一件大事,臣確實不敢直說。」
  李自成面帶微笑說:「你是孤的愛將,又身任偵察敵情重任,有什麼話不可對孤直言?說吧,快說吧!」
  「陛下,我軍進北京後,抓了幾百官吏勳戚,酷刑追贓,至今已經死了許多人。這件事很失人望。吳三桂一看這情形,不願降了。山海關城中士紳,原來還在觀望,如今都勸說吳三桂傳檄遠近,興兵復明。人們都說……」
  李自成重新端起茶碗,笑著說:「說下去,說下去。人們都說些什麼?」
  劉體純又一次跪下去,說道:「請陛下聽了後不要震怒,恕臣直言不諱。」
  「二虎,快說吧,有什麼不可直說的?」
  「人們紛紛議論,自古奪得天下從來沒有這樣胡搞的,人們罵陛下雖然佔了北京,終究是個流賊,是黃巢一流人物,不是坐天下的氣象!」
  李自成故意露出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手中的茶碗砰一聲落到御案上,茶水濺出。過了一陣,他又歎一口氣說道:
  「逮捕在北京的六品以上官吏嚴刑追贓一事原是孤與捷軒在長安出兵前商定的一件大事,原想著國家草創不易,此舉既可以解救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也可以使萬民拍手稱快。不料北京城和遠近士民不惟不拍手稱快,反而同我離心!在長安時,宋軍師同李公子對這一重大決策都曾婉言諫阻,孤未聽從,如今欲不拷掠追贓也晚了……你還有什麼要稟報的?」
  劉體純遲疑片刻,又說道:「剛才陛下問起吳三桂的關寧兵為什麼七八大前士氣低落,如今士氣又忽然旺盛,其中道理,臣剛才說了一半,還有一半原因臣一時忽忘,尚未說出。」
  「你說出來吧,不要顧慮。」
  「吳三桂的關寧兵原以為陛下真的率領二十萬精兵來到北京,還有大軍在後,所以一時十分害怕。吳三桂因此不敢率兩三萬關寧鐵騎星夜西來,馳救北京。在我軍攻破北京的數日之內,山海關仍不知我軍虛實,眼看進退失據,士氣難免低落。隨後他知道我大順到北京的只有數萬人,也無後續部隊,他才敢於拒不投降,士氣反而旺盛。如今他按兵不動,等待時機。要想迫使他投降,或是將他打敗,攻佔山海衛城,除非我軍有更多兵力,同時出奇兵繞過山海關,焚燬他停泊在姜女廟附近的糧船……」
  「啊,孤都明白了。你帶來多少親兵?」
  「臣因是夜間趕來,帶了三十名親兵,以防不測。」
  「你退下去吧。早膳後你趕快返回通州,繼續打探敵軍動靜,愈快愈好。還有,你回通州後立刻傳孤口諭,叫羅虎今日下午趕來北京,孤有要事召見。」
  「遵旨!」
  劉體純叩頭退出以後,王瑞芬進來,請他回寢宮用早膳。他似乎沒有聽見,向王瑞芬看了一眼,想到要召見費珍娥的事,但時間尚未確定,沒有說出日來。
  早膳以後,他啟駕往文華殿召見唐通與張若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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