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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這幾天在水坡集和朱仙鎮一帶正是人們常說的「大軍雲集」,幾十里以內都是人馬,而老百姓少得可憐,尤其是水坡集那邊,幾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逃空了。極少數未能逃走的,也都被官軍抓去,替他們干苦活。
  官軍以水坡集為中心,面對著朱仙鎮,修築了許多營壘,營壘外又掘了壕溝。所缺的是,由於這裡樹木不多,未能在壕外用大量樹枝堆成障礙。從整個戰場形勢來看,官軍處在不利地位。義軍在西北、正北、東北三個方面集結了三十多萬人馬,其中精兵有十萬以上,以壓倒的優勢對官軍形成了半圓形的包圍。在地形上,義軍所佔的地勢較高,而官軍占的地勢較低。
  起初,官軍士氣還是可以的,因為他們畢竟有十七萬人馬,號稱二十餘萬。在第一夜的戰鬥中只是未能佔領朱仙鎮,失去了地利,人馬損失不大,並沒有影響大軍土氣。第二天下午未時剛過,官軍就發現河水斷流,只有在河床的低窪處還停聚著一些死水,但都不深。這使他們大吃一驚,人心頓時浮動起來,各營士兵都跑出來搶水,有的用水桶,有的用木盆、瓦盆。水一下子就被搶干了。他們又開始掘井,卻只有一部分井掘到了水。有些井,掘了二三丈深,還不見水;更有些井,掘了一半,竟塌了下去。由於井少人多,開始提上來的水還比較清,提到後來就是混濁的泥汁兒。這裡沒有白礬,無法使渾水澄清,他們就只好用這樣的泥水飲馬、做飯。到最後,泥水也提完了,士兵們只得又在別處重新掘井。在搶水的過程中,發生了許多起互相鬥毆、甚至互相殺傷的事件。
  當天黃昏後,丁啟睿趁著月亮尚未出來,偕同左良玉到水坡集西北面巡視了與義軍相持的一部分戰場,希望能發現敵人營壘的弱點或防守疏忽之處,以便於五更前派出一支精兵去破壞截斷河流的堤壩。但是水坡集與堤壩之間有義軍兩座營寨,防守嚴密,無隙可乘。他站在高處望了一陣,失望而回,已經是快到三更時候了。
  官軍在水坡集的駐地,經過午後重新調整:丁啟睿因為他位居督師之尊,兵力也弱,駐紮在水坡集寨內和寨外東北一帶,左良玉人馬最強,駐紮在水坡集的正北,直接面對朱仙鎮,東西數里。剛才了啟睿與左良玉暗中巡視的戰場,大部分都在左良玉的防線附近。楊文岳雖然人馬較少,但因為火器較足,黃昏時由水坡集的東北邊調到水坡集的西北邊紮下營寨,與左軍的左翼銜接,而他在水坡集東北空出的位置則由左兵填補。整個戰場形勢,左良玉擔負的責任佔十分之六七,而且是面對著義軍以朱仙鎮為大營的主攻力量。就官軍方面說,督師和總督的兩支人馬都是依靠左軍為「長城」。這種形勢,使左軍所受的壓力最大,同時也使左良玉對督師和總督更加輕視。
  巡視回來,丁啟睿認為局勢嚴重,邀左良玉就近同到水坡集西門外楊文岳的老營,連夜密商軍事。楊文岳因為有一件機密大事,正要去見督師。因為左良玉與督師同來,他只好暫不提起。
  應該參加最機密軍事會議的少數重要將領和幕僚,是在丁啟睿巡視回轉的路上就派人分頭傳知的,所以很快就騎馬來到了。會議一開始,丁啟睿先將眼下的嚴重局勢談了幾句,請大家提出挽救危急的作戰方略。將領們和幕僚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默默無言,等候著督師、總督和平賊將軍三人拿出主張。楊文岳一則為火燒店的敗逃受到朝廷嚴責,幾乎被下獄治罪,不得不在口頭上勉強主張進攻,二則他在黃昏後發現可怕情況,想趁此時試探平賊將軍的口氣,便首先打破帳中沉默,說道:
  「目前賊兵勢大,搶佔了朱仙鎮,先得地利,又截斷賈魯河,使我將近二十萬大軍處境艱危。擺在我軍面前的有三策,必須選擇一條:一是同敵決戰,破釜沉舟,義無反顧。趁眼下我軍士氣尚未衰敗,向敵進攻,全力以赴,同時約定開封守軍自北策應,兩面夾擊,庶幾可以扭轉局面。倘能重占朱仙鎮,與開封守軍聲氣相通,即是首戰告捷。繼續努力,全勝不難。所以我主張與敵決戰。各位大人以為然否?」
  楊文岳心中怯戰,實不希望有人附和他的主張,但是人們從他的說話時的聲音和神色上,猜不出他的真意,都用惶惑的眼睛望他,奇怪他為何竟然主張決戰。左良玉只是用眼角瞟他一眼,從嘴角流露出一絲兒似有若無的微笑。楊文岳說畢以後,向全體參與密議的文武要員們慢慢掃了一眼,看出來了啟睿和大家的惶惑神情,很投合他的實際怯戰的心思。惟獨左良玉的神態使他的心中大為不安。他同了啟睿都害怕左良玉的驕橫跋扈,臨陣自作主張,將他們拋給「流賊」。他不敢向左良玉的臉上多看,只是裝得若不經意地掃過一眼,留意到左對他的冷淡和輕蔑神氣。他不禁想到黃昏後他所發現的機密,更覺害怕。為著解脫大家陷於惶惑與沉默的困境,他深知了啟睿素來畏闖如虎,想借丁的口打消決戰的建議,向丁輕聲問道:
  「督師大人以為是否可以趁早與敵決戰?」
  丁啟睿從昨天起右邊小眼角的肌肉經常跳動,這本是末梢神經過於疲勞所致,但是他自己疑心是不吉利的徵兆,在目前的處境中更增加他的失敗預感。他已經注意到平賊將軍的冷淡與傲慢表情,當然也看出來文武要員們沒有一個人同意決戰。可是他自己既害怕貿然決戰,又不敢說出來反對決戰的話,成為皇上對他治罪的把柄。在片刻沉默中,他只覺得小眼角跳動得特別厲害。看見所有的眼光都在望著他,他只好捻著兩年來迅速花白了的鬍鬚向楊文岳間道:
  「楊大人剛才說眼下擺在我軍面前的有三策,其他兩策如何?何不全都說出來請大家斟酌?」
  楊文岳歎口氣說:「眼下被迫決戰,尚有兩三分勝利希望,至於另外兩策,恐怕……不必說出來吧。」
  一個監軍催促說:「楊大人不妨說明,以便共同斟酌。」
  楊文岳說:「第二策是竭力苦撐下去,深溝高壘,不與賊軍決戰。用計離間闖、曹二賊,伺隙而動。但恐怕離間未成,我軍士氣喪盡,人心瓦解,不可收拾。」
  丁啟睿問:「第三策如何?」
  楊文岳說:「再支撐數日,如不得已,大軍徐徐向柏縣。睢州引退,不必困守此地。賊軍如追趕前去,即在睢、杞一帶決戰,不至於如今日斷絕水源。賊軍如不敢尾追前去,我軍隨時可以返回,使敵人不能全力圍攻開封。」
  丁啟睿的心裡開始清楚,說道:「這第三策決不可行。大軍一動,敵人乘機猛攻,很容易驚慌潰敗。何況未經苦戰,便要退兵,皇上見罪,如何是好?學生奉命督師,罪無可道,如其死於西市,反不如死於戰場!」
  楊文岳問道:「然則決戰乎?」
  了啟睿說:「我昨日已差人密檄豫撫高名衡做好準備,於三日之內看見朱仙鎮一帶火光,即飭陳永福率城中兵勇三萬出城以擊流賊之背。故以學生看來,應該堅持數日,俟與開封聯絡就緒,進行決戰。昆山將軍意下如何?」
  從開會到現在,左良玉一言不發,使人對他的心思猜測不透。他確實心中既有牢騷,又存狐疑,而且對丁、楊十分藐視。當他同了、楊在汝寧境內會師以後,曾經建議大軍走杞縣、陳留,直趨開封城下,在禹王台、繁塔寺一帶安營紮寨,背倚堅城,立於不敗之地,同時佔據黃河南岸,使開封北路暢通無阻,糧食由黃河源源接濟。可是這個建議未被採納,而以第一步佔領朱仙鎮為目標,致使今日前有強敵,後無堅城。他估計大軍在水坡集無險可守,水源已斷,三天之後必將不戰自潰。他在丁啟睿請他說話之後,又緊皺著濃黑的掃帚眉沉默片刻,想了一想,然後說道:
  「剛才楊大人說的第三策,我倒以為可行,但是要快,也不必退得太遠,致為敵人所乘。為今之計,確實只有暫時向東南撤退,算是上策。撤到什麼地方?我看,可以撤到陳留一帶,不受賊軍包圍,人馬不愁斷水,再圖進兵開封城外。如此暑日炎熱,一無水喝二無柴草,人馬如何支持?」
  丁啟睿一聽到撤軍的話,就想到皇上會將他下獄治罪以及滿朝言官將對他肆口攻汗,不覺出了一身熱汗,小眼角越發不停地跳動。他望著左良玉說:
  「撤軍?不可,不可。眼下大軍萬萬不可後撤。將士們正在人心惶惶,猜疑百端,一旦後撤,容易潰亂。敵人乘機以大軍衝突追擊,並以精騎蹂躪,則結局不堪設想矣。」
  在座的許多將軍和幕僚多是督師和總督手下的人,都反對撤軍陳留,認為此時大軍向後移動十分危險。左良玉心裡罵道:「同這班庸才在一起,受他們拖累,叫老子一籌莫展,真他媽的!」他向大家掃視一眼,不禁面露忿然之色,冷冷一笑,說道:
  「既然督師大人與諸位大人都認為應該在此地與賊決戰,我也無話可說,至於勝負吉凶,只好聽天由命!」
  了啟睿趕快說:「話不能那樣說,左大人。只要我們與開封通了聲氣,約定日期,南北同時向敵營猛攻,進行決戰,勝利仍有幾分把握。」
  左良玉不再說話,急於回營去料理軍事。會議毫無結果而止。
  這天夜間,左良玉在帳中召集他自己的親信將領和幕僚開會。他毫無顧忌地提到丁啟睿和楊文岳,說他們都是文臣出身,不懂軍事,且系李自成手下敗將,尤其是楊文岳,火燒店那一仗竟然撂下傅宗龍單獨逃走。談到這裡,他帶著嘲笑的口吻說:
  「今日打仗,非同平時,賊軍勢力強大,又得地利。我們要謹防別人逃走,單獨把我們留下。」
  他手下的將領和幕僚們也紛紛嘲笑了、楊不知兵。有人談到,自從下午斷了水源以來,軍營中謠言很多,都說官軍已被流賊四面包圍,明日李自成就要來攻。又說目前了、楊營中已經軍心不穩。左良玉心中憂鬱,說道:
  「如此處境,我們的軍心也一樣不穩。要傳令各營,謹防逃兵;抓到逃兵,立即斬首。」
  又有一個將領談到午後放回俘虜的事,說:「這事十分奇怪,他們對我們的士兵用酒食款待,然後放回,卻把丁、楊麾下的將士,有的斬首,有的剁去右手,有的割掉耳朵,然後放回。」
  另一個幕僚說道:「此事我也覺得奇怪,想來想去這大概是李瞎子用的一條毒計。」
  左良玉說:「這顯然是李瞎子用的挑撥離間之計。我下午已經同丁、楊二位大人談過,他們也認為這是闖賊存心挑撥。在這樣人心浮動時候,我們要嚴禁將士們輕信謠言,更不許亂說閒話。」
  一個將官搖搖頭說:「儘管了、楊兩位大人知道是敵人挑撥之計,可是他們手下的將士並不明白。現在謠言愈來愈盛,都說我們的將士中曾有人帶回一封書子,是李自成寫給大帥的。」
  左良玉的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既然謠言愈來愈盛,我們更要嚴禁謠言。我身居平賊將軍,李賊除非投降,斷不會給我書信!」
  散會以後,左良玉率領幾個重要將領登上一個高阜,向北瞭望,但見遠遠近近,到處都有火光,有的火光向北延伸很遠,分明在十幾里外。從火光可以看出,義軍的營壘一層一層,星羅棋布。如今官軍再指望走近開封,與城中呼應,已不可能。左良玉看了一陣,心頭感到沉甸甸的,便又轉過身來向南望去。他發現,南邊也有不少火光,一會兒在這裡出現,一會兒在那裡出現,火光有時很小,顯然正在熄滅,但新的火光忽然又起。左良玉知道,那裡並沒有敵人營壘,而是一些游騎在焚燒田間麥子。他又想道:倘若戰事不利,丁、楊勢必先逃,他自己當然也要預先想好退路,眼下看來,向東南逃走或向西南逃走,都沒有十分把握。他是一個深沉威嚴的大帥,不肯將他的心思向左右流露。同時,儘管已經考慮著戰事失敗和逃走的問題,他仍然希望明天能夠說服丁、楊,向陳留一帶撤兵,然後再從儀封方面迂迴到開封城下。
  回到帳中,他不敢解甲,就這麼矇矓睡去。忽然一個親將進來把他叫醒。他睜開眼睛問道:
  「有何緊急事兒?」
  「稟大帥,派往開封的小校回來了。」
  左良玉霍地坐起,說:「把他叫來!」
  這個小校是左良玉尚未到達水坡集時,在路上派往開封去的。他繞了許多路,方才到達開封城下,被城上用繩子系進城內,向巡撫呈遞了左良玉的書子。左良玉在書子裡表示:願意把人馬開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帶紮營,以護省城,再分出二三萬人馬駐紮在開封與黃河南岸之間,打通糧道。可是開封官紳們在巡撫面前開會商議,竭力反對,說左良玉的軍紀十分敗壞,到處奸擄燒殺,萬萬不可讓他的人馬開到開封。商議之後,巡撫就給左良玉回了一封書信,交給小校帶回。
  小校被叫進帳中,向左良玉呈上了高名衡的書子。左良玉雖然不怎樣通文墨,但大體意思還是明白了,知道高名衡是婉辭拒絕他到開封城下作戰。從小校口中他又獲知了開封官紳們的態度,不禁十分生氣,猛地把腳一跺,大罵了一聲:「一群混蛋!」隨即揮手使小校退出。
  這時隆隆的炮聲從北邊響了起來,接著西北邊和東北邊也響了起來。炮聲雖然稀疏,但響聲很大,震得大地動搖。左良玉睡意全消,邁步走出帳外。他很有經驗,輕輕地對左右說:
  「這是賊軍試炮,大家不必擔心。」
  說罷,又問身邊一員親將:「督師和總督那裡有何動靜?」
  親將回答:「他們那裡還沒有別的動靜,但要謹防他們逃走。」
  左良玉點點頭,心倩沉重起來:會不會他們也像在火燒店扔下傅宗龍那樣,扔下我先逃呢?萬一那樣,我該怎麼辦?我是不是應當先他們走這一著?向哪個方向走?應該退往何處?……一連串的疑問湧上了他的心頭。
  當天夜間,左良玉走後,在楊文岳的軍帳中又開了一次小小的軍事機密會議,只有楊文岳、丁啟睿和幾個最親信的將領、幕僚參加,現在會已經散了。楊文岳請了啟睿再坐一下,另有一名中軍將領站在旁邊,隨時聽候吩咐。帳外戒備森嚴,任何人不奉命不許走進。
  楊文岳輕聲說道:「督師大人,你認為今日闖賊不殺左營被俘的官兵,反而用酒食款待,然後放回,是何用意?」
  「我看不過是離間之計,不必重視。」
  楊文岳輕輕搖頭,說:「我們要謹防被昆山所賣。」
  丁啟睿一驚,說道:「大人何出此言?我看尚不至此吧?」
  「不可不防啊。我是保定、河北、山東總督,不能節制平賊將軍,也不會放在他的眼中。他只受督師節制。萬一戰局不利,像左昆山這樣的人,連楊武陵1尚且駕馭不了,何況大人無楊武陵輔相之尊?」

  1楊武陵——即楊嗣昌。他是湖南常德人,常德古稱「武陵」。


  丁啟睿歎了口氣。他當然知道自己確實比楊嗣昌差得遠。一年來同左良玉在一起,雖然他有督師之尊,左良玉卻並不把他放在眼中,使他常常徒然生些暗氣。於是他沉默片刻,無可奈何地回答說:
  「如今驕兵悍將,確實難以駕馭,汪歲星1就吃了這些人的虧:在襄城尚未接戰,賀人龍、鄭嘉棟等總兵便各自逃走,留下他獨自困守襄城,終至城破身亡。火燒店之役,也是賀人龍、李國奇首先逃走。看來如果左昆山不肯用力打仗,或有私心,你我的處境就更加困難與危險了。」

  1汪歲星——汪喬年字歲星。


  「左昆山是一個能夠打仗的人,只是太驕橫了。楊文弱待他不薄,他卻不聽調遣,致使剿滅獻賊之事,功虧一簣,反而丟了襄陽,逼得楊文弱只好自盡。如今據我看來,闖賊也在用各種辦法拉攏昆山,說不定暗中也有些咱們不知道的情況。」
  「這就難說了。歸德侯家是昆山的恩人。這次闖賊破了商丘,對侯家就保護備至。侯家的人已經逃走,只留下住宅和一些奴僕,闖賊竟然派兵看守,不許動侯家的一草一木。看來闖賊用意甚深,我們不得不防。」
  「豈但如此,今日放回的左營官兵,在被俘後不但沒有傷害一個人,還用酒食款待,而我們兩營的官兵,不是被殺,就是被剁去右手,割掉耳朵。雖然是李賊挑撥離間之計,也難怪將士們流言紛紛,自有道理。」
  「不過此事昆山自己倒是在下午見面時先說了,認為是闖賊故施離間之計。」
  「明的事情他不好不說,可是暗的事情就未見得向大人說出。」
  丁啟睿又是一驚,忙問道:「大人莫非另有所聞?」
  楊文岳探身向前,悄聲說道:「他手下有個軍官,名叫劉忠武,是今日黃昏後才從闖賊那裡放回的。他不知我的保定兵與左營已經換防的事,誤走我保定巡邏地界,被我兵拿獲,搜出罪證,井已經審問明白,情況十分蹊蹺。我現在單獨請大人留下,正是要面陳此事。」楊文岳說到這裡,便吩咐在一旁侍立的中軍說,「叫劉忠武來見大人。」
  中軍出去片刻,帶來一個軍官。那軍官先向丁、楊躬身又手,然後「撲通」跪下,害怕地向總督說道:
  「卑職死罪,今日被闖賊所俘,幸而生還,如何處分,懇大人法外施仁。」
  楊文岳說:「現在不是問你的罪,是督師大人有話間你,你要老實回稟。」
  「是,卑職一字不敢隱瞞,一定老老實實回稟。」
  丁啟睿問道:「你叫劉忠武?」
  「是,大人。」
  「你站起來,好好說,你是怎樣被俘的,他們為何沒有殺你,又把你放回來了?」
  劉忠武站起來,垂手恭立,回答說:「回稟大人的問:五更時候,我們左營有兩千人馬殺進朱仙鎮,我率領五百人走在前邊,不料起了大霧,對面不能見人。我走錯了路,被賊兵包圍。我還沒有看清敵人,他們已經到了身邊,被他們活捉了去……」
  「後來呢?」
  「後來被捉的人都送到劉二虎那裡,共有三四百人。快近中午時候,劉二虎忽然走到卑職面前,望著卑職微微一笑,對我說:『老兄,我看你有點面善,好像在哪兒見過的。嗅,我想起啦,從前我有個朋友跟你的面貌差不多。現在你是想活,還是要死?』卑職當時說:『我當然要活,可是我不能投降。』……」
  說到這裡,劉忠武偷偷地瞟了丁、楊一眼,因為「我不能投降」這句編造出來的假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看見丁、楊並無反應,他又接著說:
  「劉二虎對卑職說:『我不要你投降,也不要你死。我同你前世無仇,今世無冤,見你是左營軍官,我要救你。我奉闖王之命,不殺左營的客人。』說著,他把卑職……」
  了啟睿截住問:「怎麼,他說你是客人?」
  「是,大人。他有時稱我是客人,有時稱我是左營朋友。」
  丁啟睿和楊文岳交換了一個眼色,向劉忠武說道:「快說下去,他把你……」
  「他把卑職帶進另一座軍帳中,陪著我吃酒,要我不必害怕,說他一定送我回到左營。劉二虎還說,這次打仗,闖王立意要消滅了。楊兩軍人馬,但不想同左軍打仗。還說,左小姐現在闖王老營,闖王願意同左帥暗中言和,將小姐送還左帥。」
  丁和楊又交換了一個眼色,心照不宣地點點頭。關於左小姐去年在南陽臥龍崗被李自成劫去的事,他們都早已知道。
  劉忠武接著說:「劉二虎對卑職盛誇他們闖王的人馬如何眾多,如何兵強馬壯,糧草充足,又說不出數日,就要向督師和總督兩支人馬猛攻。他說,闖王將士跟左營將士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左營按兵不動,只打空炮,闖王決不進攻左營。」
  丁啟睿對這話半信半疑,在心中默問:「真乎?假乎?闖賊離間之計乎?」他想了片刻,不肯相信,又向劉忠武問道:
  「他向你詢問我們官軍『情況,你都老實說了?』」
  劉忠武心中害怕,背上出了熱汗,但是他裝出微笑,立刻回答:「他也問到我們官軍情況,卑職對他漫天撒謊,沒說一句實話。他並不追究,只說:『你們那邊的情況用不著問你,我們完全清楚。今天我要同你做個朋友;要是審問你,就不是朋友情分了。咱們少談軍事,痛快地喝酒吧。』所以,請大人放心,卑職絲毫沒有洩露我們官軍這方的實情。」
  楊文岳說:「劉忠武,你快將見到闖賊和左小姐的經過情形向督師大人照實稟報。」劉忠武說:「是,是。卑職不敢隱瞞,照實稟報。」
  劉忠武將他被帶到李自成老營以後的經過情形,對丁啟睿說了一遍。丁啟睿沉吟不語,心中增加了憂愁。楊文岳向中軍使個眼色。中軍將劉忠武帶出去,隨即將左小姐的東西取來呈上。丁啟睿看過之後,對楊文岳說道:
  「啊,我明白了。聽說左昆山的夫人長得並不好看,可是昆山發跡之後,因她是糟糠之妻,共過患難,所以待她恩情如初,不另外貪戀女色。如今夫人已死,留下這點念物在小姐身邊。今日兩軍對壘,李賊命左小姐將此念物送給昆山,又說他同昆山無冤無仇的話,其用心頗為明白。」
  楊文岳點頭說:「正是此話。幸而這劉忠武回來被敝營巡邏抓到,不然,不然……」
  丁啟睿問道:「貴營將劉忠武抓到,可曾走漏消息?」
  「不曾走漏消息。」
  丁啟睿伸出右手在燭光下比畫一下。楊文岳將中軍叫來,小聲吩咐他速派人將劉忠武剝掉衣甲,嘴中塞進破布,推到敵營近處暗暗砍死,不許聲張。中軍出去以後,丁啟睿長歎一聲,說:
  「唉,外有強敵,內有軍心不穩,十分可怕。倘若左昆山更有異圖,這戰事就不堪設想了。」
  他們相對搖頭歎氣,又說了一些關於左良玉極不可靠的話,便都把希望寄托在今日派往開封的那個把總身上。丁啟睿曾囑咐那個把總從陳留附近繞道前往開封,想來路上不會出事。而只要這個把總明日能夠回來,就可以同開封約好時間,與李自成的義軍進行決戰。雖然勝利並無把握,但情況總會好得多。只要他們能夠鼓舞士氣,拚死向前,而開封出來的人馬又比較精強,戰局或許能轉為對他們多少有利。
  陰曆五月的夜特別短。當丁啟睿和楊文岳在愁悶中分手時候,義軍開始不斷打炮,而天色也開始麻麻亮了。
  天明以後是五月二十日,天氣依然像往日那樣晴朗,也像往日那麼炎熱、乾燥。明朝的援軍和李自成的義軍在朱仙鎮一帶對峙,已經進人第三天了。今天開始,義軍向官軍猛烈地施放火器。從早晨到下午,戰場上一直是炮聲隆隆,硝煙瀰漫。官軍的炮火不多,主要依靠守在水坡集西北一帶的保定部隊開炮還擊,但他們火藥也不太多,所以有時不得不停下來,不敢多放炮。義軍卻一直不停地打炮,而且越來越猛。在官軍的陣地後面、水坡集街上和附近的村莊裡,凡是駐有官軍的地方,都常有炮彈飛來,打壞房屋、軍帳,打死打傷士兵和戰馬。
  因為內地官軍經歷炮戰的時候較少,所以義軍加強火器進攻,給官軍造成很大恐慌。許多官軍躲到壕溝裡,也有不少人躲到堡壘後面。
  這時官軍的糧食、柴草也更困難了,出去搜集糧草的將士常常被郝搖旗指揮的游騎殺散或俘虜。不得已,他們只好拆門窗、拆房子做飯。凡是受傷的騾馬他們都殺死充飢。水,也更困難了,連池塘裡的髒水都差不多喝乾了。有的人渴不可耐,竟然接馬尿來喝,可是因為馬的飲水不足,所以馬尿也很少,而且特別臊。
  丁啟睿和楊文岳都很著慌,左良玉更是著慌。他知道軍心已經很不穩,擔心會一敗塗地。朝廷一向對他很忌恨,只是由於他手中人馬眾多,對他莫可奈何。倘若這一仗全軍潰敗,他也就跟著完了,說不定性命難保。這時在一般將領中也瀰漫著恐懼、抱怨和失敗情緒。丁啟睿多次召集將領們開會,都拿不出什麼辦法;戰還是不戰,誰也不敢提出明確主張,怕以後追究罪責。
  兩三天來,丁啟睿、楊文岳和左良玉都幾次派人繞道陳留縣境前往開封聯絡,可是沓無回音,誰也不知道派出去的人是否能夠平安到達開封。越是沒有回音,他們越是害怕,越是焦急萬分,而他們的焦急和憂愁也影響到下級軍官和士兵們。軍營中常常有人在罵,說他們被將領們帶到這個絕地,一無糧,二無草,三無水,硬是要死在這個地方。還有人說,沒糧沒草還容易熬,這沒水,硬是渴死,實在難受。這些怨言是大家心裡都有的,起初只是少數人罵,小聲地罵,後來罵的人越來越多,而且變為大聲嚷叫了。這情形了啟睿、楊文岳、左良玉、虎大威等完全清楚,有時他們自己也聽見士兵在謾罵。倘在平日,他們一定要殺幾個人,鎮壓一下,但是事到如今,軍心動搖,上下離心,諸營猜疑,他們不能靠殺的辦法來杜絕怨言了。誰都明白,如今一百個人裡頭,九十九個人有怨言,想用威壓的辦法維持士氣,更容易激成兵變。
  當水坡集官軍陷人困境之時,在開封城內卻另是一番景象。連日來城內也曾多次派出探子去刺探朱仙鎮戰況,都被義軍的游騎捉住或者殺死。也有的探子走得比較近,只在離開封城南二十里左右的村莊中向老百姓打聽,而那些老百姓都受過李闖王的救濟,這時就按照義軍的囑咐,告訴這些探子說:官軍正在朱仙鎮步步得手,定能殺敗流賊;流賊雖然人馬眾多,到底是烏合之眾,頂不住左良玉、虎大威這些精銳之師。看來不出一二天,官軍必定會勝。探子把這些好消息帶回城中,開封的官紳軍民更加放心。幾天來他們一直在搬運義軍遺棄在閻李寨的糧食和金銀器皿,已經搬得差不多了。大家紛紛議論:如果不是官軍強大,李自成驚慌失措,決不會丟掉這麼多糧食。糧食笨重,不好運走,丟掉還不奇怪,為什麼連金銀器皿都丟掉呢?可見流賊兵力實際也很虛弱,退走時極為慌張,這是大家都看見的事實,誰也不能不信。
  從昨天到今天,朱仙鎮方面不斷有炮聲傳來,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炮聲顯得更響。而今天的炮聲又比昨天更稠密。人們都認為這必定是官軍正在向李自成的人馬進攻。自從開封被圍以來,巡撫高名衡和一些封疆大吏、重要官紳,不斷地在商討軍事,遇有緊急事情隨時開會,沒有緊急事情則規定在每天午後未申之間都到巡撫衙門見面,或互通情況,或商議大事。今天他們又按時來到這裡,與往日顯得不同的是: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帶有喜色,似乎勝利已經在望。
  今天他們商議的題目就偏重在如何犒勞朱仙鎮的援軍和全城祝捷。犒勞之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需要銀子。官軍號稱四十萬,按三十萬說,錢給少了,恐怕不行,給得多,就有一個如何攤派的問題。商量了一陣,決定由相當措據的藩庫1中拿出一部分,主要指望殷實大戶和商號拿出絕大部分,再請周王殿下賞賜一部分。

  1藩庫——明代各行省設承宣佈政使,簡稱布政使,俗稱藩台,為一省行政長官,兼管財賦。布政使司的庫房俗稱藩庫。


  會後,高名衡進宮去叩見周王,把官軍即將勝利的消息啟奏了周王,請殿下放心,並請殿下拿出數萬銀子慰勞官軍。
  就在這個時候,開封南門下邊,馳來了一小隊飛騎,向城上高呼,說他們是督師丁大人派來的,有重要公文遞交巡撫。因為城門已經堵死,城上就用繩子把為首的一個小軍官接到城上。那小軍官自稱姓張,名叫進忠,是丁啟睿下面的一個把總。看他的腰牌,果然寫著「張進忠」三個字。從他的盔甲來看,確是丁營的人。他還攜有了啟睿的令箭和給巡撫的一封書子。城上的軍官向他略微問了幾句話,就把他帶到巡撫衙門。這時高名衡尚在周王宮中未回,黃澍和陳永福聞訊先趕來了。黃澍對於丁營的頭面人物還知道幾個,因怕其中有詐,就問他某人現在如何,某某人現在又如何。張進忠對有些人的情況對答如流,好像十分熟悉。也有些人的情況他不清楚,就說:「小人官卑人微,上邊的事情多有不知,請老爺不要見怪。」黃澍問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什麼破綻,又問他朱仙鎮的戰況。他說官軍已將流賊包圍,一二日內即可剿滅。大家聽了都十分高興。黃澍命人將張進忠帶下去吃飯,休息,並將酒肉系下城去,對張進忠留在城外的十名騎兵好生款待。
  張進忠離開不久,高名衡就回來了。陳永福和黃澍向他回稟了剛才詢問張進忠的情形,並遞上了啟睿的書子。高名衡拆開一看,果然是丁啟睿的字跡。信中說,他們正在步步得手,不日定可大獲全勝,要開封守軍固守城池,不要隨便派人出城,謹防中計。
  「好,好,」高名衡一面讀信,一面高興地自言自語。
  一個僕人揭起半舊的湘妃竹簾,踱進來一位略帶酒意的、態度瀟灑的老士紳。大家趕快起立讓座。這緩步進來的、胸前垂著花白長鬚的人物,是河南省士林中的有名人物張民表,字林宗,中牟縣人。他的父親張孟男在萬曆朝做過戶部尚書,而他是富有學問,擅長詩、古文和書法的老名士。因為他的名望很高,所以巡撫和布、按二司等封疆大吏以及鎮將陳永福,都對他十分尊敬。他上午也參加了每日照例在巡撫衙門的開封重要官紳「碰頭會」,散場後被巡撫的兩三位地位較高的幕賓邀到花園中飲酒賞花,限韻賦詩,剛聽說丁督師差人前來下書,所以特從花園來看個究竟。他將丁啟睿的書子看了以後,哈哈大笑,說道:「好了!好了!」隨即望著陳永福說:
  「陳將軍,該你立功了。」
  陳永福說:「這次援軍的主將是左昆山平賊將軍和保定鎮將虎大威將軍,主要是他們立功,我不過固守省城而已。」
  高名衡仍然陶醉在剛才的興奮中,說道:「是啊,左將軍等立此大功,真不愧為朝廷干城。」
  張民表仍然接著剛才的話頭,不客氣地對陳永福說:「陳將軍,我看你不如率領自己麾下將士,殺出開封,給流喊一個措手不及,豈不更好?」
  陳永福是個十分穩重的人,一向不願冒險作戰,聽了張民表的話,笑了一笑,說:「張先生不知,用兵之事詭詐多端。我手下只有幾千將士,連新招收的算在一起也不過萬把人,既要守城,又要出戰,力不從心,還是守城要緊。」
  張民表甩甩手說:「可惜我老了,讀書無用。如果我是將軍,此正立功封侯之時,豈可坐失良機?」
  大家知道張民表的秉性豪邁,說話向來直爽,恐怕再說下去,陳永福會吃不消,便忙用別的言語岔開。
  張民表又對高名衡說:「撫台大人,往日你說藏有名酒,請我來喝。我因為開封危急,酒興大減,不曾一嘗仙露。今日既有如此大好消息,晚飯我就不能不叨擾了。真有名酒以助詩興乎?」
  高名衡笑道:「有酒,有酒。但是酒後得請老先生既要作詩祝捷,也請揮毫作書,留光蓬革。往日求先生寫字,先生總說有事,不肯動筆,今日如何?」
  「今日我一定寫,不但寫字,還要寫自己新作的詩。」
  高名衡便請大家都留下來吃晚飯。當時在座的除陳永福、黃澍外,還有幾個官紳。其中有個紳士叫李光壂,這時也對張民表笑著說:
  「張先生,今日既是在撫台大人這裡即興揮毫,也請賞賜光壂一幅如何?」
  「當然可以。你也是世家子弟,與我原有通家之誼。你知道我只是不替大商人寫字,不替貪官寫字,別的人,只要我酒後興發,都可以寫,何況今日不同平日,汴梁孤城即將化險為夷矣!」說畢,縱聲大笑。
  高名衡暫離客廳,走進簽押房,親筆給督師丁啟睿寫封覆信,說「周王殿下與全城官紳父老望救情切,仁侯捷音」。還說「已備有犒軍糧、銀、牛、酒諸事1,一俟賊退,即便送上」。他命人將朱仙鎮來的下書把總叫來,親自問了幾句,將書子交他,又厚給賞賜,打發下書把總趁黃昏率領他的一小隊騎兵動身,繞道回去。

  1事——件。


  這天晚上,巡撫衙門洋溢著快活的空氣,所有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黃澎和陳永福比較克制。飯後,李光壂向坐在他旁邊的陳永福輕輕問道:
  「鎮台大人,尊駕今天酒喝得不多,頗虧海量。依大人看來,左將軍們一定會打個大勝仗麼?」
  陳永福神色陰沉地回答說:「騎著毛驢看賬本,走著瞧吧。目前對朱仙鎮的好消息只能相信一半,那一半要靠開封百萬官紳軍民的運氣了。」
  二十日這天夜裡,情況比昨日更加危急。左良玉和楊文岳都到水坡集寨內了啟睿那裡開會,依然毫無結果。會後,他從水坡集北門出來,懷著一肚子悶氣和疑慮,到自己的陣地上巡視一陣,然後轉回他的大帳。儘管左良玉的中軍大營外邊挖有壕溝,又有臨時築起的土寨和小的碉堡和望樓,但在左良玉的大帳外邊,面對義軍方向,臨時又築起一道土牆,以防義軍逼近時會有流彈飛來。在他的大帳周圍搭了許多大小不一的軍帳和窩棚,崗哨密佈,戰馬成群,但是整個這一片老營所在地肅靜無嘩,半輪月光下人影匆匆走動,帥旗招展,偶有戰馬嘶鳴和咀嚼麥秸或豌豆稈的響聲。他在轅門外下馬,向左右環顧一眼,一語不發,大踏步走向大帳。在大帳外和轅門前值夜的士兵們驚駭肅立,親將們分兩行屏息叉手,直到他走進大帳,才敢自由活動。那些迎接他的親將們雖然肅立在路兩旁寂靜無聲,卻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暗藏著許多疑問,同時偷偷窺探著他的臉色,希望從他的臉色上判斷大軍的前途吉凶。
  在歷年作戰中,左良玉同張獻忠打過多次,同羅汝才打過幾次,同張、羅兩家組成的聯軍也打過。儘管崇禎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國輕敵中伏而吃過敗仗,但是除此一次外他總是每戰必勝,所以已經不把獻忠和曹操放在眼中。他承認獻忠用兵狡詐,十分勇猛,但是他看透了獻忠在狡詐中有粗疏,小有勝利就驕傲起來,粗疏的地方更多。他專找獻忠粗疏的時候猛然進攻,將獻忠打個大敗。他看透了羅汝才空有曹操之名,胸無大志,所以用兵上不能從大處著眼,只玩弄小詭詐,也不敢打硬仗。如今在他的心中視為勁敵的只不過李自成一人而已。他雖然實際還沒有同李自成較量過,但是對於李自成進人河南兩年來的各種行事,深得民心,部伍整肅,紀律嚴明,兵強馬壯,他完全清楚。所以常常不敢同李自成直接較量,採取避戰態度。此次奉皇上嚴旨,同了啟睿、楊文岳聯營援汴,卻不能到達開封近郊,又不能搶佔朱仙鎮,不得已退駐水坡集,賈魯河上游被截斷,既失地利,又缺人和,敗局已經顯然。今晚會議之後,他完全喪失了取勝念頭,而只是想著如何能夠多支持數日,不要敗得「傾家蕩產」,連老本賠光。只要老本不光,他就可以重新恢復,而皇上也不敢對他治罪。
  進到大帳以後,左良玉頹然坐下,他很想頓腳長歎,然而他沒有,甚至他不肯在臉上流露出過多的苦悶神色。他的兒子、二十六歲的副將左夢庚,隨即同幾個親信的重要將領進人大帳,肅立等候,想知道他與丁督師和楊總督會議結果。但是他沒有說一句話,向他們輕輕揮手。大家明白必是會議又一次毫無結果,不敢多問,互相望望,肅然退出。
  一名把總職銜的奴僕端進來半盆水放在他的面前,蹲下去替他脫鞋。左良玉將腳向後縮去,望著渾水,說道:
  「如今將士們連吃的都十分欠缺,還洗什麼腳啊!」
  奴僕說:「大人已經三四天沒有洗腳了。天氣炎熱,大人還有腳氣,不管水多麼困難,也不能不讓大人洗一次腳啊!」
  左良玉嚴厲地輕聲吩咐:「端走!飲馬去!」
  這個奴僕不敢再說話,將水盆端出大帳。隨即左夢庚又進來了。
  左良玉猜到兒子必會再來,但是他神色嚴肅地問道:「你又來做什麼?」
  左夢庚用眼色使兩個在帳中侍候的親兵退去,然後走前一步,恭敬地小聲說:「大人,如今處境不妙,人心惶惶,眾將都想知道大人與丁、楊兩位大人會商之後有何決策。」
  左良玉輕蔑地冷冷一笑說:「他們還能拿得出什麼決策!」沉默片刻,他又說:「你告訴眾將,請大家努力苦撐數日,不要負朝廷厚望。數日之後,我自有主張。」
  「是,孩兒去傳諭眾將,不過,大人,倘若軍心瓦解或丁。楊兩軍逃走,我軍想苦撐幾天,怕也很難。」
  「老子心中明白,你不用多言。」
  「已經快四更天氣啦,請大人趕快休息一陣。」
  左良玉見兒子正要退出,忽然說道:「夢庚,老子今日處在嫌疑之地,你可清楚?」
  左夢庚有點吃驚,小聲問道:「難道丁、楊兩位大人會懷疑父帥對朝廷的赤膽忠心?」
  良玉望一眼帳外,感慨地說:「看來他們中了瞎賊的計了!」
  「大人此話怎講?」
  「我們左營的士兵被闖賊俘去之後,用酒肉款待,全都放口,連兵器也都發還。丁、楊的士兵被俘之後,有的被殺;那些饒了性命的,有的割去鼻子,割去耳朵,還有的剁去一隻手,然後放回。縱然是三尺童子,也都知道這是瞎賊的挑撥離間之計,不會上當。……」
  「大人,難道了、楊兩位大人不知是計?」
  「在今晚會議中間,談起此事,雖然他們也說這是闖賊的挑撥離間,可是又兩次提到賊兵破商丘後對侯府派兵保護,百般照顧,好像故意試探老子。他媽的,老子為朝廷血戰十年,升為大將,又因戰功拜為平賊將軍。他們故意對我提這話是何用意?這不是對我有猜疑之心麼?」
  左夢庚勸解說:「請大人不要生氣,也不必介意。只要我們一心報國,何懼猜疑?」
  左良玉沉吟片刻,說:「劉忠武至今未回,使我放心不下。」
  左夢庚說:「也許被暗賊留住不放,在戰爭中也是常事。」
  「哼,沒有那麼簡單!」
  左夢庚一驚:「大人……」
  左良玉歎口氣說:「你自幼隨我作戰,已經升為副將,竟然少一個心眼兒!」
  左夢庚慌忙說:「兒子確實無知,料事不周。」
  左良玉說:「你想,李自成這狡賊將你妹妹劫去,作為他自己義女,百般優待,必有深的用心。劉忠武既非有名戰將,也非我的親信,瞎賊留他何用?我擔心的是瞎賊將他叫去,好言哄騙,然後命他帶書給我。瞎賊也會命他拜見你的妹妹。你妹妹年幼無知,看見他以後必會傷心哭泣,然後按照闖賊的意思修書一封,命他帶回。我不是擔心他被留在賊營,倒是擔心他帶著李瞎子和你妹妹給我的兩封書信,說不定還有什麼貴重禮物,回來時被丁、楊二營的游騎抓去,使我跳進黃河洗不清,豈不受冤枉的窩囊氣?」
  左夢庚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忽然衝口而出:「啊呀,大人!」
  「什麼事?」
  「大人所慮很是。孩兒聽說,有人彷彿看見,保定兵在昨日黃昏後抓到了一個什麼人,後來不知下文。」
  左良玉:「果有此事?」
  左夢庚:「此事不假,只是後來沒有再聽到一點消息。」
  左良玉沉默片刻,對兒子說:「明日暗中打聽,弄清是不是劉忠武給保定兵抓去了。」
  「是,大人。」
  左良玉輕輕歎口氣,神色苦惱地低聲說:「皇上多疑,又慣於偏聽偏信,喜怒無常。我們同丁、楊兩軍在水坡集決難取勝。將來丁、楊二人為要推卸戰敗之責,必會誣奏我們左營同闖賊暗中勾結,不肯實心作戰。」
  左夢庚:「大人,這一手倒要提防。」
  左良玉淡然一笑,不用說話。他心中明白:在這樣朝綱不振的亂世,他只要手握重兵,誰對他也奈何不得。
  左夢庚不明白他的微笑是什麼意思,勸他趕快休息。他揮手使兒子退出大帳,然後沉思起來。過了一陣,他將一位幫他處理機密事項的中軍劉副將叫來,小聲問道:
  「你派人兩路刺探軍情,今日有何變化?」
  劉副將恭敬地小聲回答:「往許昌方面去的五個細作只回來兩個,一個走了大約四十里遠近,一個走了三十里,都沒有看見賊兵;詢問百姓,也都說未見賊兵。往花縣、通許方面……」
  左良玉:「往許昌的路上還有三個細作沒有回來?」
  「是,大人。他們大概去的遠,尚未趕回。」
  「好,你說說杞縣、通許方面。」
  「昨夜分頭派往杞縣和通許方面的五個細作,今日黃昏後都回來了。這一帶有賊兵游騎出沒,百姓哄傳將有闖賊數萬大軍開到杞縣,以防官軍逃走。」
  左良玉說了句:「明日再探!」揮手使劉副將退出。不到時候,他不肯對左右人洩露他的打算,只是想著三軍之命繫於他一人之手,在心中說道:
  「我不能困守此地,等著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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