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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春天,在陽光下


  延河解凍,這是春來的信號。
  漫長的冬日過去了,從延河邊吹來的風已經有點暖甦甦的味道。這幾天太陽特別和暖,人們傳說,毛主席要給大家做報告了。來延安的青年還有不少人沒見過毛主席,心裡都很興奮,周天虹自然也是這樣。
  延安沒有很大的禮堂,做大報告,上大課,都是在延河邊的大廣場上。這天,周天虹挎著他的小馬扎子,懷揣著一個小本本,還有那支經常漏水的金星鋼筆,隨著隊伍早早地就來到廣場。其他各支隊伍正在陸續到達。其中抗大的隊伍赫然居於首位,且異常整齊壯觀。在太陽光下,那一片鮮艷的紅領章發出耀眼的光輝,著實令人羨慕。其次,人數最多的怕就是陝北公學了。這個學校以著名文學家、當年創造社的戰將成仿吾為校長,還擁有艾思奇、何斡之、何思敬等等著名教授。但是這支隊伍與抗大相比色彩就豐富得多了。天虹坐在小馬扎上,觀望著陝公的隊伍正陸續走來。光看那服裝的多樣,就不禁使人啞然失笑。其中有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的,有穿著單薄的學生裝顯得頗為寒酸的,有身著長袍頭戴大禮帽頗有知識分子氣度的,也有穿農家粗布短襖土味十足的;女同志中還有穿著旗袍和高跟鞋的。從年齡上說,大的有三四十歲,小的不過十四五歲。天虹一邊看一邊想,這麼多的人,而且這麼多不同出身、不同階層的人為什麼都要到這裡來呢?是誰命令他們、指示他們的呢?不,不是任何人,因為任何人都沒有這樣大的權威。他們來了,吃著小米飯,高高興興地坐在延河邊的寒風裡。這支五光十色的隊伍,不啻是中國社會的縮影,也只有這個大時代才有這樣豐富動人的色彩。
  在報告開始之前,最熱烈的場面,照例是「拉歌」。這是中國紅軍傳留下來的風習。它是集體之間的情感交流,很能掀起一種熱烈歡愉的氣氛。其間,抗大的女生隊自然是全場注目的中心。人們普遍發現,這些女孩子進入延安之後,早已不施脂粉,但卻更漂亮了。她們一個一個都是那麼精神飽滿,臉頰緋紅,加上戎裝草鞋,顯出一種特殊的自然之美與英武之美。有人說,她們之所以如此豐滿紅潤,是由於延安的小米有特殊的營養;有人則說這是她們解脫了一切羈絆,真正獲得了精神上的解放;不管如何,她們的光艷照人卻是客觀的事實。今天她們坐在太陽光裡,自然是更加惹人注目,怎麼會不成為全場進攻的中心呢?
  「好不好,妙不妙,再來一個要不要?」
  「要!!!」
  「誰唱?——女生隊!!!」
  「誰唱?——女生隊!!!」
  女生隊很快就陷入到重圍中了。儘管她們不斷舉行反擊,甚至以攻為守,終究寡不敵眾,不得不「再來一個」。
  這時,從女生隊中站起一個人來。天虹一看,正是除夕晚會上用小小的鋼鋸奏出美妙音樂的高紅。今天,也許由於興奮,她的兩頰簡直紅得像桃花一般。她淡淡一笑,輕輕地定了定音,就揮動兩臂指揮起來。隨著她的臂膀,揚起了清清流水一般的女聲合唱。這是一支具有民謠風的曲調,從「河裡水,黃又黃,日本鬼子太猖狂」唱起,直到「拿起刀槍幹一場」結束。她們唱得又激越,又優美,尤其指揮者的兩條臂膀上下飛舞,頗有舞蹈的韻味。歌聲剛落就激起全場暴風雨般的掌聲。
  這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毛主席來了!」人們紛紛翹首觀望,周天虹也瞇細著眼凝神細看。遠遠只見一個高個子,略略地有些駝背,已經過了延河,後面還跟著兩個警衛員。待他將走近會場時,抗大的副校長羅瑞卿(也是一個高個子)走上去,將他迎進來。整個會場立刻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這時,周天虹才看清楚,這個在十年內戰中「死」過多少次的奇人。他很隨便地戴著一頂八角帽,鬢角露出兩撮過長的頭髮。灰色的軍衣已經相當破舊了,兩個膝蓋上各補著一塊方方正正的補釘。他同周圍的人說笑了幾句什麼,就在桌子後面坐下來,悠然自得地燃起了一支香煙。
  待他的香煙抽了小半支,羅瑞卿就宣佈報告開始。毛澤東慢慢站起身來,走到桌子前面開始講話。
  周天虹趕快掏出小本,想作記錄,只聽人們在竊竊私語:
  「你看見了麼?」
  「什麼?」
  「膝蓋上那兩個補釘?」
  「看見了,還不小呢!」
  「無產階級的領袖就是不同。」
  「噓,不要講話,仔細聽吧!」旁邊另一個聲音干涉了。
  當時,延安還沒有電,更沒有麥克風、擴大器,在廣場上做報告,不管七八千人或者三兩萬人,都是憑著講演者嘶喊。即使這樣,後面的人仍然很難聽清。有幾句聽清了,一陣風來,又把聲音吹到了別處。
  「這怎麼行啊!」本班的那位地下工作者張達,手裡拿著筆在搖頭歎氣。他多年來蹲監獄,沒有聽到黨的聲音,今天貪饞地想多吸收一些,可是沒有用。
  「這不行?我要發起募捐,買擴大器!」來自法國的胡博士也急了。
  周天虹支起耳朵聽著,他的聽力還算不錯,大致能聽出開頭一段講的是抗戰形勢。大意是,自從去年十一月太原、上海失守,十二月南京、濟南陷落,現在敵軍正從津浦路南北兩端會攻徐州。這一階段軍事失敗的原因是,政府執行了一條片面抗戰的路線,而這種不要人民群眾參加的片面抗戰,是一定要失敗的。周天虹吃力地聽著,斷斷續續地記下了幾句大意,他那支不爭氣的金星筆,已經留下了五六團惱人的紫墨水。
  下面一段可能是順風的緣故,天虹聽得比較清楚。毛澤東說,為了促使這種片面抗戰轉化為全面抗戰,共產黨必須克服右傾機會主義的傾向,也就是階級投降主義的傾向。他頗有點氣憤地指出,現在國民黨正在用陞官發財和酒色逸樂的手段,來引誘共產黨的幹部,而個別共產黨的幹部,也以受國民黨的委任為榮耀,這都是非常危險的!說到這裡,他有力地揮動著右臂,說:
  「在實行統一戰線的時候,究竟是無產階級領導資產階級呢,還是資產階級領導無產階級呢?究竟是國民黨吸引共產黨呢,還是共產黨吸引國民黨呢?究竟是把國民黨提高到全面抗戰呢,還是把共產黨降低到國民黨的片面抗戰呢?……」
  周天虹一面緊張地記錄著,一面沉思,對講話的內容似乎還不十分理解,場上有一部分人已經嘩嘩地鼓起掌來。
  「這問題實在講得好!」老黨員張達顯得十分激動,「大革命時期,我們就是吃了這個虧。這可是血的教訓啊!」
  講了大約個把小時,值班員宣佈休息十五分鐘。毛澤東又回到桌子後面,坐在條凳上抽起煙來。
  這時,天虹發現,毛澤東身邊圍著三五個青年,接著人越聚越多,後來就把他圍起來了。
  「他們到那裡幹什麼去了?」天虹問旁邊的人。
  「大概是請毛主席簽字吧!」
  「噢!」
  天虹扭頭一看,晨曦也不在了。「這傢伙表面看著老老實實,心裡頭機靈!」遂也收起小本本,站起來,試試探探地向前面走去。等他走近毛澤東的身邊,人已經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再也擠不進去。他拿著小本本,左轉轉,右轉轉,只有歎氣。
  已經簽過字的人,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從重圍裡掙脫出來。天虹看見高紅也正往外擠,一隻手高舉著簽過名的本子,彷彿惟恐別人碰著似的。她的臉色異常紅潤,兩隻貓眼亮晶晶的,滿臉都是幸福的微笑。
  「給你簽了個什麼?」人們紛紛圍上她問。
  「你們看!」高紅慷慨地把本子攤給大家,天虹也擠過去望了一眼。只見上面寫了兩個十分瀟灑的字:光明。後面署著:毛澤東,三月。
  不一時,晨曦也擠出來了。天虹上去摟住他的脖子,親暱地問:
  「給你簽了個什麼?」
  晨曦笑微微地攤開本子,也是兩個字:勝利。
  天虹後悔自己太遲鈍,正要奮力擠進去的時候,只聽一陣尖銳的哨音,值班員發話了:
  「同志們!請回到座位上去。現在報告開始了!」
  山谷裡的風靜靜地吹著,一時轉向這裡又一時轉向那裡。毛澤東重新開講不久,前面就起了一陣笑聲,天虹卻沒有聽清講的是什麼。他看見「高老夫子」也在咧著嘴笑,就低聲問他,高老夫子說:
  「他講,孔夫子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可是孔夫子不過是『賢人七十,弟子三千』,而我們延安從四面八方來的青年有多少呀!可見中國是大有希望的。還說,第一次大革命有一個黃埔,它的學生成為當時革命的主導力量;在這次大革命中,抗大也要成為革命的主導力量。」
  漸漸風向轉過來,天虹又聽得清楚一些了:
  「中國的知識青年和青年學生,在歷史上是起了先鋒作用的。但是光靠這個力量是不能戰勝敵人的。因為它還不是主力軍。主力軍是誰呢?就是工農大眾。你們只有到工農群眾中去,和群眾結合起來,把全國佔百分之九十的工農大眾組織起來,才能攻破敵人最後的堡壘,取得徹底勝利!」
  講話的最後部分,主要來闡述這種結合的必要。最後毛澤東響亮地說:
  「自從太原、上海失守以後,在華北方面,以國民黨為主體的正規戰爭已經結束,以共產黨為主體的游擊戰爭已經進入主要地位。同志們!『游擊戰爭』就是我給你們的錦囊妙計。華北將是你們大有作為的地方!勇敢地到那裡去吧,一定要把日本帝國主義打倒,一定要把舊中國改造為新中國,這就是我對你們的希望!」
  講話結束了。整個會場沉浸在一片經久不息的掌聲裡。
  在周天虹挎著小馬扎子回校的路上,「群眾」,「結合」,這些詞彙仍在腦海中反覆迴旋,但是究竟怎樣「結合」,似乎還是似懂非懂,並沒有真正的領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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