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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除夕夜


  一九三八年的元旦就要到了。
  在臨近年尾的幾天,真忙得不亦樂乎。抗大——也許整個紅軍都慣於也善於用競賽來推動工作。為了迎接新年,搞了一個衛生比賽。天虹除了出操、上課、練習瞄準,就是抱著掃把跟大夥一起掃地。掃了室內又掃室外,掃了大院又掃街道。雖然都是破舊房舍,但裡裡外外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看去十分舒暢。
  除夕這天,隊長又宣佈,整個大隊要舉行內務比賽,下午就要檢查評比。話語中還透露了一點秘密:女生隊頗有在此次評比中奪魁之意。這真是一個有力的動員。因為女生隊是本隊的比鄰,平時就互不服氣,緊緊用眼睛盯著對方,無論明裡暗裡都是在進行比賽。隊長宣佈後,像鸛鳥一樣的張班長,立即召集本班舉行緊急會議。大家紛紛獻計獻策,決心爭取全勝。慢說鞋子、毛巾等要擺得井然有序,即使小小的牙刷也要擺得像小猴探首缸外衝著一個方向。而其間最難辦的就是被子。因為大家來自各不相同的家庭,質量不等,顏色各異,厚薄不一,加上裡面的小包袱大小不同,怎麼也難以整齊劃一。會上最愛發言而又滔滔不絕的「高老夫子」,這時也瞪著兩個眼珠子緘口無語。胡博士更是急得團團轉,一籌莫展。還是張班長有辦法,說:「把被子都翻過來,不就解決了麼?」果然,這一著靈,因為被裡都是白的,至少在顏色上取得了一致。可是包袱的大小仍是很大的障礙。這次是副班長——那個瘦骨嶙峋的地下工作者獻出了智慧。他主張白天先共一下產,把大包袱塞到薄被子裡,小包袱塞在厚被子裡,這樣來取得暫時的平衡。果然,這又排除了一個頗大的障礙。這樣一來,已經是相當整齊劃一了。可是,據本班「軍事家」高鳳崗的眼光來看,仍不理想。他尋思了一陣,就跑到外面找了兩塊板子、然後趴在炕上,把每個疊好的被子都夾出一條齊嶄嶄的稜線。這樣一來,全班十床被子,就像用機器軋出來的或者模子裡磕出來似的。誰見了也不能不為之驚歎。消息傳開,全隊立刻都向二班看齊。
  本大隊的女生隊,一向是眾人矚目的中心。她們也一個比一個爭強好勝。在藝術領域中,例如在歌詠比賽、戲劇比賽、舞蹈比賽方面幾乎全為她們壟斷。這次內務比賽她們更是憋足了勁,調兵遣將整整用去了半天工夫。下午各隊派出代表在大隊幹部帶領下進行檢查。天虹也被推為代表來到女生隊。結果一看,雖然做到了整潔,卻未能做到整齊。尤其是那些被子真堪稱五光十色,爭奇鬥艷,比起二隊那種斧削刀劈式的整齊,真不啻霄埃雲泥,無法相比了。不想這場比賽,竟使她們一敗塗地。在一場比賽中輸掉,就想在另一場比賽中撈回。接著就要舉行全大隊的除夕晚會,她們又暗暗使勁了。
  除夕晚會於府衙門大禮堂舉行。剛剛天黑,兩盞綠光瑩瑩的大汽燈就掛起來了,連禮堂的通路上都坐滿了人,擠了個風雨不透。聽說節目有好幾十個,其中女生隊的節目占三分之一以上。尤其使人感到不同尋常的,還請到兩位延安的名人。一位是詩人柯仲平,一位是作曲家鄭律成。柯仲平是大家都曉得的,他常常頭戴鴨舌帽,隨便披著一件舊棉襖,在延河邊上轉來轉去,似在切磋詩句或默默行吟。如果廣場上正在舉行大會,有人發現了他,就會把他拖上去朗誦。他也不過分自謙,只要青年們熱情相邀,他就朗誦一段兩段。今晚,當晚會的主持者陳爾東宣佈他的朗誦作為開篇節目時,全場歡聲雷動。只見他甩去棉衣,摘掉帽子,從容地走到台上。此時的柯仲平只不過三十多歲,卻因輾轉飄流的生活已經謝頂,頭光得像似列寧,還留著一撮列寧式的鬍子。他朗誦的是一首還未發表的新作《邊區自衛軍》:
  
  左邊一條山,
  右邊一條山,
  一條川在兩條山間轉;
  這邊碰壁轉一轉,
  那邊碰壁彎一彎,
  它的方向永不改,
  不到黃河心不甘!……

  柯仲平是位熱情澎湃的狂飆詩人。他開始朗誦時還算平靜,隨著感情的激盪,聲音不由自主地高昂起來,一隻手高高地指向前方。他用新鮮的民歌語言和邊區新鮮的故事把人們引向一個新的世界。最後結束朗誦時,全場再次報以熱烈的掌聲。
  接著上台的是鄭律成。他是一個出色的作曲家。他的每首歌都是那麼熱烈雄壯,優美動聽,簡直唱遍了延安和陝甘寧邊區。冬天他戴著一頂羊皮帽子,脖子掛著一架手風琴,走到哪裡就拉到哪裡唱到哪裡。今晚,當主持人剛剛宣佈,他就從台下拉著琴走上去了。他演奏的是一首蘇聯歌曲《快樂的人們》。他一邊拉一邊唱道:
  
  快樂的人們在快樂地歌唱,
  快樂的人們神采飛揚。
  誰要是能跟著他一路前進,
  那他便永遠不會滅亡!
  誰要是能跟著他一路前進,
  那他便永遠不會滅亡!

  鄭律成一邊唱,年輕的臉上閃出耀眼的光彩。那熱情的旋律和愉快的節奏,頃刻間把全場人都吸引到歌聲中了。人們隨著他唱起來:
  
  誰要是能跟著他一路前進,
  那他便永遠不會滅亡!!!

  直到鄭律成拉著手風琴回到台下,全場的歌聲還沒有停止呢!
  隨後便是同學們的節目了。節目的豐富多彩,使人感到新奇。這裡有河南梆子、山東琴書、山西梆子、河北老調、湖南花鼓、貴州小調、江西山歌、東北秧歌,不一而足,充分顯示了來自祖國五湖四海的斑斕色彩。此時正值敵寇進攻山東,守將韓復矩不戰而逃,丟失了大片國土,全國人民莫不切齒痛恨之際。才能敏捷的學員就編了一段相聲,把韓復矩不學無術的種種笑料串在一起,使得大家捧腹大笑。
  天虹從小縣城來,哪裡見過這樣豐富多彩的節目,真是大開眼界。他自始至終精神貫注,有時興奮激動地熱烈鼓掌,有時陷入默想沉思,有時又不禁縱情大笑。精神上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
  下面的節目,女生隊的愈來愈多,漸居壓倒優勢。這裡有各種風格的歌唱,還有幾個很不錯的舞蹈,都贏得了不少掌聲。最後的壓軸戲是高紅的「鋼琴獨奏」。當主持人陳爾東高聲宣佈之後,舞台上卻不見有鋼琴抬上來,不僅沒有鋼琴,連風琴也沒有。只有一個留著娃娃頭的女孩子,一隻手裡提著一把鋼鋸,一隻手裡握著一個弓子微笑著走上來。這個女孩子不能說不漂亮,兩隻眼睛烏黑有神,圓圓的,簡直有點像貓眼似的。她的齊耳短髮略略地短一點,似乎是有意掩飾她那女性的嫵媚。「我先演奏一首《義勇軍進行曲》吧!」她用清脆的聲音說,接著淡淡一笑,就開始演奏起來。令人奇異的是,這麼一條簡單的、軟軟的鋼鋸,一霎時竟能發出那麼複雜而激越的音響。演到最後一句「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進!」時,她幾次把垂到眉尖的一絡黑髮猛地甩上去,甩上去,在感情發展到最高峰時,她把弓子一收,戛然而止。頓時掌聲雷動,簡直停息不下來了。這時的觀眾彷彿不把心中的讚賞全部表達出來就決不罷休似的。接著就是一片呼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陳爾東對姑娘莞爾一笑:「那就再來一個吧!」「好,我再演奏一首《馬賽曲》!」姑娘又是淡淡一笑。接著亮起弓子,那激越的聲響又在人們心頭煽起戰鬥的火焰。這次掌聲更熱烈了,「再來一個!」的喊聲不絕於耳,無法平息。最後不得不再演一曲。這一曲是延安經常唱的《國際歌》。隨著姑娘的琴聲,大家都不自覺地哼起來。整個會場都沉入到一種深沉而又激昂、悲壯而又雄渾的情感中了。
  在高紅演奏過程中,周天虹一直癡癡地望著她。望著她的每一個姿態,望著她的笑貌音容,彷彿陶醉了的樣子。直到晨曦用胳膊碰了碰他,他才醒轉過來。
  「天虹,你怎麼了?」
  「哦,哦,沒什麼,沒什麼。」他含含糊糊地說。
  「她就是高鳳崗的妹妹,你知道嗎?」
  「不知道!」
  高鳳崗伸過頭,頗為得意地說:
  「我這個小妹,從小就有藝術天才!」
  「北京話也說得很美。」天虹說。
  「她一直在北京上學,還參加過一二·九運動呢!」
  「噢!」
  在這個除夕之夜,周天虹躺在睡著十個人的大炕上,卻沒有很快入睡。從高紅他想到了碧芳。心想如果她再勇敢一些,同自己一起來到延安,現在該多好呢!可惜她沒有來。她現在又在哪裡?是偷生在太陽旗下的故鄉?還是跟著父母逃到了南方?逃到南方又到了什麼去處呢?她的處境又如何呢?她還能再來延安嗎?……
  天虹出來以後,不免常常想念碧芳,想念那個紫衣少女,但卻不像今晚為甚。他聽著同志們此起彼伏的鼾聲,不知何時睡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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