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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一支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隊伍正在向北蜿蜒行進。
  一彎下弦月隱進雲中去了。月色象白色的輕煙,掩蓋住了遠處的山巒,人們覺得竟像是在平原上行進似的。陪伴著他們的是一條安靜的河,溫柔的河,它的名字就叫安寧河。這種迷離的景色本身就像夢境,自然很容易使那些行軍行家們進入夢鄉。你不能不佩服他們的本事,他們完全可以做到一面睡眠,一面走路,乍一看,你以為他們正在聚精會神地行進,而實際上卻大部分人都已與周公談話。而嚓嚓的腳步聲,濺著火星的馬蹄聲,還有刺刀與水壺的磕碰聲,駁殼槍與什麼小零碎的摩擦聲,不過是為他們的夢境伴奏。
  渡過金沙江是紅軍戰略性的勝利,它使得全軍士氣大振。一方面是暫時擺脫了優勢敵軍無休止的尾追、堵擊和重重包圍,多少喘了一口氣;一方面是得悉紅四方面軍正向川西北前進,兩支主力紅軍不久即將會師。在川西北創建根據地的口號,燃起了人們新的希望。在此期間,除三軍團包圍並攻擊會理,九軍團沿金沙江防堵追兵外,所有部隊整整休息了五天。這是多麼難得的五天!人們的體力得到某些恢復。儘管這時部隊只剩下不過兩萬多人,比從江西出發時減少了四分之三,但一時高漲的士氣竟把這些大大沖淡了。
  當然,統帥部的領導者們,他們的頭腦是清醒的。他們的確充滿自信,相信自己不會成為石達開,但歷史的巧合帶來的巨大陰影卻不能不引起他們深沉的思考。他們意識到,在金沙江以北,大渡河以南,雅礱江以東的這塊狹小地區內,如果猶豫觀望,不當機立斷,是有相當危險的。也就是說,重複石達開的悲慘命運,也並非全無可能。因此,他們決定立即北進,盡快脫離險境。不僅放棄了進攻會理,即沿路諸城,也盡量避免糾纏,以便爭取時間,在敵人佈置就緒前搶過大渡河天險。
  在這期間,還有一件事不便略過,就是在會理會議上,對前些時掀起的一股小小的逆流給予了批評。本書前已交代,在貴州相當困難的日子裡,林彪對當時的機動作戰提出種種非難,並提出要撤換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的軍事領導。當時因為敵情相當緊張,在這件事情上展開論爭,顯然是不適宜的。現在為了統一思想不能不給予批評。毛澤東對林彪的批評顯得辛辣而嚴厲。他指著林彪說:「林彪,你還是個娃娃,你懂得什麼!」周恩來也揭露和批評了林彪,讚揚了毛澤東在敵人重兵包圍中兩進遵義、四渡赤水的指揮藝術,積極地維護了毛澤東在黨和紅軍中的領導地位。會議進一步闡明瞭只有機動作戰才能擺脫敵人重兵包圍的作戰方針。大軍得以衝出敵軍的漩渦渡過金沙江本身,已經說明了這個問題。林彪無言以對。從此領導層的團結更鞏固了。
  下弦月從雲縫中鑽了出來,遠近景物的輪廓顯得清晰了一些。安寧河平靜的流水,閃著白光,路邊的樹木在地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就像一幅幅油漆的雕畫。就是那殘破的村莊、古舊的集鎮,也比白晝顯得美好。
  也許因為過了午夜的緣故,隊伍裡打瞌睡的人更多了。像粘粥一般濃重的睡意完全籠罩著他們。但是,在行列中卻有兩個人在悄聲談話。這兩個人都騎著馬,正在並轡而行。他們已經談了很長時間了,好像絲毫沒有疲倦的樣子。從兩個人濃重的四川口音和湖南口音,可以聽出是朱德和毛澤東。
  「總司令,你好像跟我說過,你是走過這條路的。」
  「是的,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節,雲南的『小皇帝』唐繼堯打回了昆明,我急急忙忙地逃出來,也是蠻緊張咧!我剛剛坐小船過了金沙江,騎兵就追到了江邊,來不及過江的六個人都被打死了。」
  「是你出去找黨那一次吧?」
  「是的。」
  「聽說,那時你是雲南的警察廳長?」
  「是的。」
  「那你是唱了一出《林沖夜奔》囉!」
  「是的,比《林沖夜奔》還熱鬧哩。」
  兩個人同時發出笑聲。接著又談下去。
  「那時候,這條路好走嗎?」
  「不好走。一路上儘是高山密林,土匪很多。」
  「那你是怎麼過去的呢?」
  「幸虧我遇到一位好心的綠林好漢,他是哥老會的弟兄,把我們送過去了。我把我心愛的大馬和手槍送給了他,他以後又派人送到我妻子那裡。這些人比那些軍閥要善良得多。」
  「確實這樣。……不過,你沒有想到十三年後重走這條路吧,你等於給咱們的紅軍打前站了!」
  「是的,是的,確實沒有想到。」
  兩個人又笑了一陣。過了一個小小的鎮子,談話才繼續下去。
  「這裡離彝族區還遠嗎?」
  「不太遠了,我們明天可以到達冕寧,過了冕寧不遠就是彝族區了。」
  「總司令,你對石達開在大渡河覆亡的事很有研究吧,他們同彝族的關係沒有處理好,是不是原因之一?」
  「不敢說有研究,不過四川的材料還是看過一些。我彷彿記得一個材料上說,『達開不自入絕境,則不得滅;即入絕境,而無彝兵四面扼制,亦不得滅。』連石達開自己在供詞裡也承認,『到紫打地方被兵勇夷人擊敗』。……」
  「當時的實際情況究竟怎麼樣?」
  「當時太平軍的處境十分困難。主要是彝族上層的土司被清朝收買了。他們煽動各族群眾實行堅壁清野,太平軍每到一地群眾就逃跑一空,四出徵糧也無所得,不得不掘草根,宰戰馬,再加上痢疾流行,把一支強軍弄得疲弱不堪。這時節,西面的彝族土司王應元截斷了通瀘定橋的孔道,前後殺害太平軍好幾千人;東南的土司嶺承恩乘夜襲佔了馬鞍山,把太平軍逼到不及一平方公里的峽谷裡,太平軍最後就這樣覆滅了……」
  「石達開究竟採取了什麼措施呢?」
  「也許他的缺點就在這裡。很明顯他對這些情況估計不足,也沒有明確的政策。現在留下的有石達開給土司王應元的一封信,答應給王應元白金千兩,好馬兩匹,請王讓路,否則將予以痛剿,雞犬不留。但這些話已經不起作用了。」
  談話暫時中斷。彷彿彼此都在深沉的思索。停了好久,毛澤東才歎息了一聲。
  「教訓是極為深刻的,儘管對這些農民領袖們不能苛求。
  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加倍謹慎!」
  「是的。這裡漢族的統治者,一向對少數民族很殘酷。要他們納很多的稅,還要殺他們的人,扣他們的人質關在監獄裡。我們新來乍到,他們怎麼能弄清我們是什麼樣的隊伍呢!」
  「是的,是的。困難一定很多。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考慮,這裡過大渡河是兩條路:一條是通過冕寧經過大涼山彝族區到安順場;一條是經過越西到大樹堡。總司令,你看主力走哪條路好些?」
  「潤之,你說吧!」
  「你先說嘛!」
  「從大樹堡過河到富林,這是通成都的大道,比較好走一些。可是楊森的部隊正向這裡急進,兵力比較厚,敵人很可能估計我們要走這裡。經冕寧走安順場,是條小路,石達開的主力正是走的這裡。這裡劉文輝的兵力比較少些,對我們比較有利,可是就要過彝族區了。如果我們的工作做得好些,似乎走安順場比較好。」
  「我也覺得走安順場好些,大樹堡方面可以作為佯動方向,要有點聲勢。過彝族區一定要精心計劃,還要提出明確的口號。政策紀律任何人不得馬虎。……你剛才還說到監獄裡關著什麼人質?」
  「是這樣,漢官把彝族各家支的頭人關起來,讓他們的家人子孫輪流坐牢。許多人都死在監獄裡了。」
  「應該通知部隊把監獄打開,把關起來的彝族人民通通放掉。到冕寧就有彝人了吧?」
  「有了,那已經是彝漢雜居的地方。」
  「好,我們到那裡就請他們開會座談、吃飯。聽說他們很愛喝酒,是嗎?」
  「是的,是的。」
  「那就同他們喝一次嘛!」
  這時,隊伍中不知誰喊了一聲:「瞧,大火!」毛澤東和朱德舉頭向西北一望,果然地平線上升騰著一叢火光,照得一大片天空都是紅的。正在邊走邊睡的人們,也睜開惺忪的眼睛,紛紛議論。朱德正要找作戰局查問,薛楓從前面跑了過來。
  毛澤東和朱德下了馬,站在路邊。
  「那是什麼地方?是西昌嗎?」朱德往西北一指。
  「是西昌,敵人在城關放火了!」
  「我們有部隊去攻城嗎?」
  「沒有。」
  「沒有,為什麼他要放火?」
  「是這樣,」薛楓笑著解釋說,據偵察員報告,敵人邊防司令劉元璋和旅長劉元琮怕紅軍接近城牆,打算把西關燒了。可是他們又怕老百姓不滿意,就把全城士紳找來開了一天的會,讓士紳們自己提出請求,這才潑上煤油動手來燒。可惜三里長的一條最繁華的大街完了。他們還不准這些老百姓進城,老百姓只好露宿城外。偵察員就是聽這些老百姓說的。
  「這裡離西昌有多遠?」毛澤東問。
  「整整三十里!」薛楓笑著說,「據老百姓講,敵人原來是怕我們攻城,現在又怕我們不去攻城,因為我們不去攻城,他們就沒辦法嫁禍於人了。」
  「我們四川的那些軍閥就是這個樣子!」朱德憤憤地說。
  說過,朱德和毛澤東上馬,繼續隨隊行進。
  「你對四川軍閥是很熟悉的。」
  「是的。」
  「在貴州,我們就同劉湘交過手了;還有楊森,那個人怎麼樣?你好像當過他那個軍的黨代表?」
  「是的。那是一個典型的投機專家,兩面三刀,反覆無常。他同吳佩孚的關係很深。北伐軍進逼武漢的時節,他看吳佩孚危險了,就派出代表,四出活動,表示擁護革命。北伐軍總部就委任他為國民革命軍二十軍軍長,讓我到他那個軍做黨代表。可是我到了萬縣,把委任狀和關防真交給他,他倒藉故推托,遲遲不就職。我一怒之下,率領政工人員走了。我剛剛離開萬縣,他就調動部隊,配合北洋軍閥反攻武漢了。
  ……」
  「他那次不是遭到慘敗了嗎?」
  「是的,他狼狽逃回萬縣,這才派人到武漢把我接回來,通電就任軍長職務。一面在萬縣的大街小巷貼滿了革命標語,命令川東十七縣趕製青天白日的旗子,可是同時,他又打電報給吳佩孚,說他正準備待機反攻。」
  「你是怎麼離開那裡的呢?」
  「他們這一套我是很警惕的。我從楊森的一個參謀那裡知道了他和吳佩孚代表的密謀,準備把我和全體政工人員通通殺掉,然後再次向武漢進犯。我就借組織參觀團的名義,把政工人員帶走了。」
  「楊森原來不是滇軍的嗎,怎麼到川軍來了?」
  「不,他是四川人,最早就是川軍的,後來與滇軍作戰,被滇軍俘虜了。有一天滇軍的旅長黃毓成視察俘虜營,集合俘虜訓話時問道:『你們中間是軍官的,向前五步走!』俘虜們沒有一個敢動,可是楊森卻挺胸而出,卡,卡,卡,走了五步,然後立正說道:『報告司令官,我是少校營長楊森!』黃毓成見他聲音洪亮,面無懼色,頗有軍人風度,很賞識他,就把他帶回去當了副官。後來又得到軍長趙又新的賞識,讓他當了參謀長。川軍賴心輝率三千人偷襲瀘州,在棉花坡被楊森擊潰,從此就在滇軍中出了名囉。但是許多人告誡趙又新,說楊森靠不住,將來很可能倒戈,可是趙又新不信。後來滇、川兩軍又爆發了大戰,楊森就投到川軍去了。之後還假托知己,給趙又新寫了一封信,說:『我為川人,今以川人治川,捨公而去。今後兩軍開戰,若遇公在,森當避之,不與公戰,以報知遇之恩。』……」
  「他這話以後兌現了嗎?」
  「兌現個鬼喲!楊森到了川軍,就擔任了師長。後來兩軍爆發大戰,因為他熟知滇軍情況,以長擊短,勇猛進擊,在七十二小時內追了五百多華裡,一直打到趙又新的軍部。趙又新正臥在床上抽大煙,聽見槍聲趕快奔上城牆,縋城而下。不料把腳扭傷了,只好由馬弁扶著慢慢地走。走了不遠,就在槍聲中應聲而倒。楊森隨後趕到,趙又新已經奄奄一息。楊森大聲喊:『軍長,我對不起你!』趙又新睜開眼看了看他,就閉上了……」
  「這幫傢伙,真是一個比一個殘忍!」
  毛澤東今晚談興甚濃,他正要瞭解劉文輝的情況,薛楓走過來報告說,宿營地已經到了。
  這時,西天上的月亮隱入雲中,周圍的景物又模糊起來。村裡的雞鳴正此伏彼應,漸漸形成一片合奏。回頭望去,遠處地平線上空染著一片紅色,但那不是曙色,還是西昌未熄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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