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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天空瀰漫著灰濛濛混沌沌的雲氣,一條烏龍正在雲中縱橫奔騰,恣情嬉戲。它的神態是這麼生動逼真,彷彿真像能呼風喚雨一般。如果這是出於哪位畫家的手筆,那倒不足為奇,因為在中華大地的廟堂宮廷之中,各種姿態的大大小小的龍,真是數不勝數。除繪畫的彩龍、墨龍,還有泥塑的龍,木雕的龍,紙糊的龍,錦繡的龍,玉刻的龍,以及金子銀子打成的金龍、銀龍,真是五光十色美不勝收了。上面說的這條烏龍,卻既不是名藝高手,也不是鬼斧神工,而是在雲南大理的地下天然長成的。不知是雲南的哪位才人,發現了這塊石頭,立即加工成一扇頗大的大理石屏風,獻給「雲南王」的龍雲。龍雲一見大喜,彷彿這石頭在地下藏了億萬年,今天才物歸其主。於是送禮者與受禮者都發出會心的微笑。當然他們更喜歡的是其中所蘊含的象徵意味。於是,龍雲便把這扇大理石屏風,安置在自己富有南國風味的幽雅的花園裡。每當他散步來到這屏風之前,總要停住腳步留連觀賞一番,有時真覺得他就像那條雲中之龍飄飄欲仙了。
  現在,這位「雲南王」正在屏風前悠閒散步。他高而瘦,穿著長衫,兩眼炯炯有神,透露著幹練和機警。也許因為剛剛在煙榻上過足了癮,臉上還浮著興奮的紅潤。昨天,蔣介石和他貼身的小班子已經乘飛機從貴陽來到昆明。龍雲親自到機場去接,並把他們安排在五花山別墅休息。考慮到他們旅途勞頓,他沒有多留。今天是正式接見他的日子,他一早就起來了,吃了早飯,又過足了煙癮,看看時間尚早,就在這裡閒步一回,一面也考慮些問題。
  總的來說,龍雲的心境是頗為輕鬆的。因為那場曾使他擔心、憂慮、惶惑不安的風暴已經從他面前吹過去了。四個月以前,紅軍剛剛進入黔境,他表面上雖很鎮靜,內心深處卻不無緊張。既怕紅軍進入雲南,又怕蔣介石一箭雙鵰。他曾召集他的智囊人物幾次議事,誰知高論紛紜,莫衷一是。一種意見說,雲南地處邊隅,無迴旋餘地,當年石達開不留在雲南,就是怕陷入絕境,估計紅軍也不一定會來。因此,一動不如一靜,還以保境安民為善。第二種意見認為,紅軍善於化整為零,若分成多股縱隊從寬正面滲透進來,殊不易防堵,應立即令各縣構築碉堡,早作堅壁清野之計。第三種意見,也是多數人的意見,認為紅軍「已臨末日」,在大軍跟蹤緊追,各省堵截之下,「斷無倖存之理」。太平天國只存在了十三年,紅軍這個「流寇」恐怕還拖不了這樣長久。第四種意見認為,蔣介石此次追堵紅軍,實有一箭雙鵰的野心,如讓中央軍跟蹤而來,政局就有變化可能。因此,對紅軍與其拒之於境內,不如拒之於境外,既保護了公私利益,又符合中央意圖,實為上上之計,萬全之策。這龍雲真不愧割據稱雄的一方霸主,不僅有決心,而且有雄心,於是當機立斷,採取第四方案,以孫渡為第十路總指揮行營主任,率六個旅入黔作戰。出發前夕,龍雲邀孫渡和各旅長晚宴,席間密囑:進入貴州後,應將王家烈部「乘便解決」。看來,這位將軍不僅有雄心,還有超出雄心的野心了。其實,他吞併貴州的野心,早就蓄謀已久,只是沒有機會,今日既然天賜良機,何不大撈一把!
  可惜的是,他的這個如意算盤,由於中央軍迅速佔領貴陽竟未能實現。而且王家烈的下場,還不能不在他心上打上兔死狐悲的慘痛印記。可是,這中間也有差可自慰的事。這就是蔣介石困於貴陽,孫渡千里勤王,使滇軍出了一個大大的風頭,龍雲自然覺得頭上生輝,臉上生光,午夜醒來,還不禁暗自微笑。
  隨後,龍雲自然又緊張了一陣。先是紅軍入境,昆明空虛,之後又是薛岳軍至,揚言要進昆明。可是這些他都作了恰當處置。尤其對薛岳的進入昆明,給予斷然拒絕。這一著比起王家烈,確是高明得多。現在風暴已從門前吹過,紅軍已進入四川,正在圍攻會理;薛岳的軍隊也追過了金沙江,想來不日就可過完;這樣,雲南又是他的天下了。他想,這次蔣介石的到來,不過是部署下一步追剿,想來不會再有別的。如能乘此機會同蔣介石搞好關係,說不定還可以得點甜頭。想到此處,他不禁又飄飄然,悠悠然,真的像那條大理石上的雲中龍了。
  龍雲看看手錶,時間已到,隨即乘車向五花山別墅馳去。不一時,就來到一座幽靜而又豪華的宅第。衛士長見是龍主席來到,相當客氣,說委員長正做早晨祈禱,稍等片刻即可接見。龍雲乘機問詢了些蔣介石的飲食起居等諸多方面,以便接待工作搞得更如人意。
  十幾分鐘後,在一個闊綽的客廳裡,這一對反共的同盟者又是潛在的對手晤面了。一開始氣氛就相當熱烈,光是昆明的天氣就談了好幾分鐘。龍雲不止問候了委員長,還特意地問候了夫人;蔣介石對夫人沒有出來也作了解釋,說她長途奔波未免稍感辛勞。
  龍雲在談話中,不斷用他那炯炯的目光進行探察。他見蔣介石面容比前消瘦,臉上雖有時浮起一點笑容,但很勉強,在笑容的掩蓋下,似乎隱藏著一種焦躁、不安、易怒的神情。龍雲暗暗想道:「這老傢伙,在貴州整整同共產黨周旋了一個半月,就是搞掉了一個王家烈,對共產黨什麼也沒抓到,也夠可憐的了!」
  「志舟,」蔣介石叫著龍雲的號親切地說,「滇軍這次在貴州剿匪,服從命令還是很不錯的。我下了一道命令讓孫渡趕到貴陽,他率部晝夜兼程,按時趕到,可見平日訓練有素。」
  龍雲一聽,蔣介石分明在褒獎他,心象泡在蜜糖裡似的,滿臉堆笑地說:
  「委座,不是我誇口,中央的政令、軍令,我們雲南沒有不聽從的。自從朱毛進入貴州,我們接到委員長的命令,二話沒說,就把主力派出去了。為了剿共大業,我龍某不像別人,我是不在乎一己之得失的。」
  蔣介石微微頷首。龍雲見是時機,歎口氣道:
  「唉,可惜的就是軍隊裝備太落後了,好多問題冒得辦法解決。」
  說過,偷偷觀察蔣介石的反應。
  「哼,這傢伙想要錢了!」蔣介石暗暗地想,「看來也不能把他們捧得太高。」
  想到這裡,蔣介石搖搖手說:
  「志舟,這些我們會考慮的。只要剿共大業有了進展,這些小事都好商量。要命的是,我們是幾十萬大軍,共匪只不過兩三萬人,我們卻不能剿滅他,江西追到湖南,湖南追到廣西,廣西追到貴州,貴州又追到雲南,這次本來應當在金沙江邊將他們一舉消滅,可是又讓他們跑到四川去了!這是什麼道理?深夜捫心自問,我們這些當軍人的不慚愧嗎?」
  蔣介石越說越激動,不斷地用指頭敲打著桌子,臉色變得白裡透青,青裡透白。胸中那股積蓄已久的怨氣,好像山窩窩裡的水一樣,無法宣洩而出。
  龍雲見他滿臉怒色,不知道他究竟在怨誰罵誰,更不知道他說的軍人是否包括他自己在內。聽起來只覺得好笑。但是他不敢也不便笑出來,就連忙勸慰道:
  「委座,依我看,共匪過了金沙江,未嘗不是好事。」「好事?」蔣介石一愣,用他那森嚴可怖的目光盯著龍雲,「怎麼是好事?」
  龍雲含著笑,不慌不忙地說:
  「朱毛選擇的這條路,完全是一條絕路。」
  「絕路?」
  「是的,他們走的這條路,同當年石達開走的路線一模一樣。恐怕過不了兩個月,剿共大業就徹底告成,委座就要成為當代的曾文正公了!」
  幾句話使蔣介石的怒氣消了一半。
  「我也是這樣想的。」他的語氣緩和下來,頗有興致地望著龍雲,「你好像對這段歷史也很熟悉?」
  「不瞞委座,」龍雲談笑自若地說,「我在公余之暇,對歷史上許多人物的成敗得失都作過一些考究。像這位石達開,可以說是洪楊之亂的傑出將領,曾經渲赫一時。他之所以在大渡河邊全軍覆沒,是有原因的。」
  龍雲自炫博學,津津有味地講起來。他說,石達開的失敗在於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條他是一條不佔。論天時,他正是舊歷三月末,陽曆五月初進至大渡河南岸。當時正值汛期,山洪暴發,不但大渡河急流洶湧,就是小小的松林河也水高數丈,儘管石達開一世叱吒風雲,這時也無可如何。論地利,石達開不啻進入了一座死谷,一塊絕地。這大渡河並不太寬,卻凶險之至。流速每秒鐘達四公尺,徒涉絕無可能,也很難架設浮橋,清兵迫近,自然插翅難逃。論人和,大渡河南的大小涼山地區都是彝族,彝民剽悍善戰,清兵與當地土司密切合作,就使石達開四面陷入困境。這就是石達開覆亡的原因。
  龍雲說到這裡,笑著說:「歷史很少有這樣巧合的事,卻偏偏巧合了。今天共軍所走的完全是石達開的道路,情況一樣,兵力一樣,連時間也一樣。你說巧不巧!委座,我看你天時、地利、人和三條全佔了,怎麼會不成功呢!這也是天意如此!」
  龍雲儼然一副歷史學家的樣子,講得興高采烈。蔣介石也似乎沉入到這段歷史故事之中,臉上漸漸出現了笑容。他凝視著龍雲,頗為認真地問:
  「那時候,石達開還有多少部隊?」
  「也就是兩三萬人,和現在共軍的數量差不多。」龍雲以行家的口吻說。
  「真是巧極!」
  蔣介石不禁眉飛色舞,一挺身站了起來,在屋裡踱了幾步,然後瞅著龍雲說:
  「你知道我來幹什麼?我就是來部署大渡河戰役的!下午開會,你也參加。我告訴你,這次是對朱毛的最後一戰,我蔣某人決不會再放過他們了!」
  「我看關鍵是劉文輝、楊森等人肯不肯賣力。」龍雲接上說。「如果他們能嚴密封鎖大渡河沿岸,中央大軍向南一壓,何愁不一鼓蕩平!」
  兩人說到這裡都沉到極度興奮之中。龍雲趁機說:
  「我們雲南各界人士和全體民眾,為了歡迎委員長光臨昆明,並為了預祝剿共大業即將完成,準備明晚舉行全城火炬晚會,希望委座和夫人屆時駕臨。」
  蔣介石一聽,心裡樂了,但臉上並沒有特別顯示出來,只是說:
  「不要搞得那麼大嘛!」
  龍雲笑著說:
  「這是民眾的公意,我個人哪裡制止得住!」
  蔣介石早就知道龍雲一向垂涎貴州,為了籠絡他,至少應該給他點想頭,才好事事俯首聽命。想到這裡,望著龍雲說:
  「像雲南、貴州這些地方,別人都以為是邊陲之地,不甚重要,我看則不然。這些地方也要加強中央領導。」
  「加強中央領導?」龍雲聽到這幾個字心中猛地一跳,沒有則聲,只是睜大了眼睛聽下去。
  「我計劃將來適當時機,成立一個機構,也許就叫『滇黔綏靖公署』吧,好來代表中央統率兩省軍政。」
  龍雲的眼睛放出光彩,情不自禁地問:
  「不知將派哪位賢達前來主持?」
  「那還有誰?」蔣介石笑笑說,「恐怕比你合適的人不多呀!」
  說過,兩人哈哈大笑。
  接著,蔣介石又叫衛士長把侍從室主任找來,當面囑咐說:
  「以後你要多和龍主席聯絡,龍主席有什麼事要辦的,你要立刻向我報告。」
  鄭不凡滿臉笑容地望著龍雲,唯唯聽命。
  當龍雲回到他的花園中時,久久地望著大理石上的雲中飛龍,不禁飄飄然像真要飛起來了。他把副官長叫過來說:
  「我讓你製作的金牌做起了嗎?」
  「正在金店加工趕製呢,主席。」副官長說。
  原來,這是龍雲接待工作的一部分,準備製作一面相當大的金牌,刻上「蔣委員長蒞滇紀念」,獻給他的上司。當然也還有小一點的,準備分送給各侍從人員。這都是在他的不眠之夜最富想像力的時刻計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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