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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二十

  內閣首相突然收到駐X國大使密報,說是經過大使的嚴正交涉,戈爾登學院院長已經正式向厄使館傳遞口信:所謂給阿蘭大獎一事純係猜測不實之詞,學院迄今並無此意云云。
  首相鬆了一口氣,便找了幾個大臣商量。外交大臣強調說,此事是厄國外交工作的一個重大勝利,一次找麻煩的與別有用心的國際獎最後還是被我們打掉了。資訊與旅遊大臣則報告了近日從厄國傳媒看各方面對於阿蘭獲獎一事的反響。整個說來,是負面的反應多,正面的反響少,短短一些日子,阿蘭的聲名正在受到極大的損害,已經達到了聲名狼藉的地步。這種形勢對於內閣是十分有利的。因為儘管首相為了爭取他給予了特殊的禮遇,但是整個說來,阿蘭時時不忘記強調自己是反體制的,是與內閣不合作的;特別是最近就贈房一說他表示的態度,實在惡劣極了。事雖屬謠傳,阿蘭的態度卻十分真實——簡直是狼崽子一樣的野性呀!靠餵養是喂不熟的,永遠是吃誰的食咬誰的腳!尤其形勢對於我們有利的是,目前恰恰是雙激黨充當了攻擊阿蘭的急先鋒,我們不會弄髒我們的手,坐享其成可也。
  教育大臣老謀深算地提出懷疑。也許戈爾登學院講的是真話。壓根人家就沒有給阿蘭發獎之意。也許是該學院懾於我們的壓力,不敢再向阿蘭騷情,但他們為了保全面子,只好說是壓根無此事,不論是真無假無,反正從宣傳策略上說,我們按戈爾登的說法強調純係謠傳更對我們有利。事情已經做了,我們何必與戈爾登爭功呢?
  教育大臣素與外交大臣不睦,語帶機關地敲打著。
  首相對幾位大臣的話不置可否,只是嚴厲強調,關於厄國駐外使節打掉阿蘭的得獎機會一節要嚴格保守秘密,要與國防機密同等從嚴掌握。
  首相借此機會沉痛鄭重地告訴大家,日前大公殿下問起了一零七號事件,他一一向殿下做了稟報,殿下講了許多語重心長的話,使他深受教益。大公說:「根據這一段情況的發展看來,聯繫歷史經驗,厄根厄裡國的公眾承受能力實在是太差了。五年前,只因在國際大賽中贏了一次橋牌,全厄國連夜火炬遊行,擠踏群眾死傷三十餘人。兩年前,在國際比賽中翻了一輛摩托,全國發生了二十多起焚燒汽車摩托車,砸壞商店玻璃,割斷電話線事件。兩天後,摩托賽手回國,運動員在自己家中被槍殺。看來,我們——特別是敏感的知識界,經受不住災難挫折,也經受不住褒獎和勝利。我們見過的世面太少了,我們的自尊心又太強了,而我們的心胸又太狹隘了,厄根厄裡也太窮太弱了。上帝對於各國人眾是不公平的呀。我們的方針只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光壞事而且好事,通通地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無事最好。現在的厄國,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或兒童獲得國際大獎,都會引起巨大的不平衡,誘發派別鬥爭政治鬥爭,有人燒死有人氣死有人妒死有人瘋死有人樂死,那不是一場大動盪大混亂嗎?那不是製造事件製造麻煩製造不穩定的局勢嗎?厄國的政治家們要記住,不論哪一個政黨執政,我們不要國際獎,不要!」
  資訊與旅遊大臣哼哼唧唧地說:「幾百年來我們這裡享有世界聲譽的人實在太少了,多有幾個人獲得大獎也許就好了。」
  首相厲聲喝道:「如果我國也有好幾名獲得戈爾登大獎的人,那麼,請想想,我們這裡會不會發生分裂和內戰?難道對於我們自己的情況我們就是這樣心中無數嗎?難道我剛剛傳達的大公殿下的鈞旨,還不能讓我們覺悟過來嗎?」
  資訊大臣赧然,俯首唯唯,眾人端坐斂容,不敢怠慢。
  首相引申說:「我們的方針只能是拒絕戈爾登黃金獎。至少三十年內,讓我們與戈爾登黃金絕緣吧。我還要補充,不但像阿蘭這樣的忠誠係數不及格的人不要得獎,就是忠誠狀況看好的人也先不要得什麼二百五十萬吧。你認為他忠誠,還有人認為自己比他更忠誠呢,這不也是誘發次生的不平衡嗎?少出事,先生們,我們的要點就是少出事!我並不是為了黨派的私利,而是為了對歷史對民族負責,才決定打掉阿蘭的大獎的,今後三十年內,原則上這一類的獎統統打掉!」
  內閣成員齊聲稱是。
  教育大臣建議,加強對於永久裡夫人的報道,顯然,永夫人還是站得高看得遠,她的觀點是十分可貴的。再說,永久裡夫人已經身患絕症,再不多說一點她的好話,只怕趕不上趟了。
  首相點點頭。
  從此,《快樂報》也再不說阿蘭的好話了,而是酸溜溜地含沙射影地罵起阿蘭來。
  同時,《快樂報》連篇累牘地報道永久裡夫人,稱她為知識界的脊樑,厄根厄裡的民族魂,當代活女西西弗斯與普羅米修斯,一代宗師,智慧的明燈等等。
  雙激黨得知了事態的最新演變,雙激黨也及時改變政策——要支持阿蘭,揭露內閣。《激烈報》率先公佈了政府指示厄國外交代表打掉戈爾登獎的消息。《激烈報》社論指出,為什麼美麗的厄根厄裡大公國至今沒有人得到過譽滿全球的戈爾登獎?就是因為執政黨不顧民族的榮耀,不考慮文化的興衰,不理會詩歌的追求,總是做那些為了黨派的私利而自掘牆腳的蠢事。快樂黨再一次使美麗的厄根厄裡失去了歷史機遇,使厄國的優秀的作家詩人人文學者蒙羞,使厄國文化蒙羞,令人何其痛心疾首!《激烈報》還為前一段時間報紙的頻頻攻擊阿蘭作了辯解。他們說,那種批評是建立在阿蘭必獲大獎的前提上的,愈是獲得國際性的大榮譽,我們本國人愈是要求嚴格,這才證明我們心高志大,不滿足於一地一事的成就,同時,不要說是二百五十萬的獎金,就是二十五億的獎金也不能使批評的聲音息止,不能使藝術的爭論罷休。我們不能媚俗,我們不能媚獎,我們更不能取悅於二百五十萬,二百五十億也不行!至於在得不得獎的問題上我們是無條件的愛國主義者,我們當然希望厄國作家而不是別的國籍人得獎,我們更不會做自害自己的蠢事。快樂享福黨所作所為,太不像話了!
  消息一發表全國輿論大嘩,到處是罵快樂黨誤國的聲音。華拉西爵士一面安慰阿蘭並囑咐莉莎照看好阿蘭免生不測,一面趁著輿論的勢頭組織了保衛詩人聲譽俱樂部。開展了聲勢浩大的聲援阿蘭獲獎,聲討快樂黨倒行逆施的活動。
  快樂黨事務局發言人聲稱,《激烈報》無中生有,造謠生事,製造混亂,危害社會,已經犯了誹謗罪、造謠罪、破壞國家利益罪等,嚴重地觸犯了刑律,該黨將建議檢察院對其提出公訴,依法予以嚴懲不貸。
  《激烈報》針鋒相對,刊載雙激黨發言人聲明說,他們歡迎將問題提到法庭上辯論,屆時他們將提出關於內閣指示外交代表破壞阿蘭得獎,出賣祖國利益的鐵證,正是內閣而不是別人,犯下了破壞國家利益罪。不到火候不揭鍋,他們已做好準備到法庭去揭開快樂黨的真面目。
  《快樂報》則聲明,那樣的證據雙激黨沒有也不可能有,相反,是快樂黨掌握了大量關於雙激黨造謠惑眾、顛倒黑白、欺騙輿論、愚弄人民、破壞秩序、中傷詩人的證據,屆時,這些證據的全盤托出,將致雙激黨於死地云云。
  原教旨主義拜火教福音派戈裡東先生則再次以麥斯——群眾名義出面,組織了一個「四批俱樂部」,棒客斯改變舊衷,首次在俱樂部亮相。棒詩人講演說,他是一批內閣誤國無能胡作非為貽笑大方,二批X國人與戈爾登學院心懷叵測製造混亂敵視厄根厄裡,三批阿蘭裝腔作勢欺世盜名媚俗求寵,四批雙激黨出爾反爾渾水摸魚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四樣都批,四家都罵,全是虛偽,全是混蛋,全是白癡;屁屁屁,殺殺殺,鬥鬥鬥,批批批,罵罵罵。一時彩聲雷動,都認為棒客斯與戈裡東鬥爭得最徹底,說出了大家心裡的話。戈裡東聯手棒客斯搶時間出了一本叫做《四批檄文》的小冊子,傳誦一時,洛陽紙貴,創一個月內再版三次,每次印數翻一番的最佳暢銷書紀錄。
  《明星世界》發表一篇妙文:《把四批改成六批如何?》署名格斯勒的文章說,戈裡東與棒客斯聯手化名麥斯寫的文章極好,那四樣不成器的東西就是要批,就是要唾棄。但是棒客斯本身呢?他的嫉妒狡猾狹隘吵鬧庸俗紅眼疾患,他的拉攏小圈子小團體自吹自擂轟轟鬧鬧,以及戈裡東的愚昧偏執大話嚇人,難道就不應該批一批嗎?把「四批」改成「五批」、「六批」豈不更好?
  《明星世界》的這一期刊物也是膾炙人口,發行三天後就又加印了二十萬冊。
  於是各報刊紛紛評論報道阿蘭事件的最新消息,新聞綜述,熱點透析,未來預測,揭開內幕,摭拾花絮……你罵我,我罵他,他罵她,連迪克也在辱罵之列,沸沸揚揚,嘰嘰呱呱,直如雨後的池塘,滿塘的青蛙求偶,一片亂叫。此事件使一大批銷路不佳難以為繼的報刊獲得了新的刺激,找回了經營和編輯的感覺,炒來炒去,故弄玄虛,妙不可言,咋咋呼呼,惡性哄鬧,奇佳效益。
  一大批瀕臨倒閉的報刊得以起死回生,收效比報道影視明星的婚變要好得多。報刊經營人衷心感謝阿蘭事件的發生,讚頌上蒼無絕人之路,只要肯伸手,大票小票滾滾走,紅黃藍白黑的無聊小報,一定能有滋有味地繼續辦下去。
  一批法律報刊也是後來居上,他們紛紛預測快樂激烈二黨的法庭訴訟前景,怎麼說的都有。各報專欄評論家並以此預測厄國政局,立即影響到金融證券,一時股市忽起忽落,因炒股蝕本而跳樓的遠遠多於因阿蘭的詩而自盡的。
  幾個月後,兩黨誰也沒有訴諸法律。老百姓也就此健忘。反正報紙刊物已經蒙受其利。老百姓幾個月也很有的關心,有的談論,心無旁騖,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囉嗦。內務部統計,自阿蘭事件成為公眾關心熱點以來,刑事犯罪率減少百分之三十一,民事糾紛訴諸法律者減少百分之四十四,總體說來,一零七事件的發生可以說是皆大歡喜。民意測驗機構公佈說,近月來執政黨的支持率穩中有升,雙激黨的看好率也有進展,阿蘭不要說了,就是棒客斯文人的知名度也大有提高推廣。只有無黨派人士與一些矜持的文人及報紙威信下降,他們沒有抓住機遇,自食其果。
  亂亂哄哄之中,阿蘭的收穫實不算小,六家出版公司爭相出版阿蘭的詩集《爆炸》《炸爆》《爆爆爆》《炸炸炸》《爆炸爆》《炸爆炸》。內容大同小異,為此,又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版權官司。圍繞版權著作權發行權問題,各報又足足地炒了一百多個回合。
   
二十一

  這一年十一月,X國戈爾登學院公佈了戈爾登獎獲獎人選。不是阿蘭,不是厄根厄裡國籍人士,不是厄根厄裡盟國也不是友好國家。恰恰是厄國的世仇,歷史上四次佔領過厄國的P國戲劇家w得了二十五萬美元——不是二百五十萬——大獎。
  厄國公眾是以對待國恥的心情來記住這一天的。特別是知識界,怒火中燒,口誅筆伐,重炮猛轟橫掃,恨不得原子彈爆炸X國,將戈爾登學院夷為平地,乾脆滅掉他們並重創P國才能出心中一口惡氣。
  包括那些壓根就對戈爾登黃金文學大獎採取嚴厲批判態度或對阿蘭採取一筆抹殺態度者,那些簽名要求不要給厄根厄裡人授獎的知名人士也都憤怒起來。他們說:「戈爾登獎發給某個厄國人,是別有用心;不肯發給厄國人,則是對於厄國的歧視,也是別有用心!發給P國人,尤其是別有用心!他們是多麼壞呀!他們居然把大獎給這個也給那個,就是不給我們的同胞,暴露了他們歧視敵視無視厄根厄裡的猙獰面目。怎麼樣,我早就說過他們壞嘛。」
  同時人們嘲笑責罵P國,P國的w的作品有什麼好?還不如厄國的阿蘭阿貓阿狗呢。不就是仗著他們有錢嗎?他們為了給本國爭取戈爾登獎進行了多少活動!太可恥了。戈爾登也太勢利眼了。
  在這種群情激奮的情況下,人們更感動於永久裡夫人對於戈爾登獎的排斥態度,到處是一片對於永久裡夫人的致敬和讚美。一片讚美聲中,永久裡夫人溘然仙逝。仙逝後內閣決定為她舉行國葬,降半旗,出紀念郵票,極盡哀榮。
  永久裡夫人去世屍骨未寒,一批新鮮學者轉而批評起厄國作家來,他們認為前一段的激憤實際上是希臘的葡萄酸加中國式的阿Q,他們認為是厄國作家不爭氣,沒有能真正起爆,寫出富有最後意義的偉大作品,離國際標準不啻十萬八千里,是他們,而不是X國與戈爾登學院老院士,更不是P國與w先生,才是厄根厄裡國恥的根源。
  「快樂」與「激烈」兩報為厄國人沒有獲獎事互相指責了幾十回合,但讀者興趣已大大減弱。
  厄國人民是很通達的,既然沒有得上獎,再發火埋怨也沒有用,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對此自然全無興趣。
  阿蘭自殺三次,都被莉莎救起。華拉西無顏再在文場廝混,聲明退出文壇,也自動取消他作為阿蘭密友資格,放棄爵士身份,退回厄國自由撰稿人合作社,移民新西蘭惠靈頓,隱姓埋名,開一家禮品小店,爾後不知所終。
  (許多年後厄國一位暢銷書作者,寫了一部「非虛構小說」,題名《一零七事件檔案》,小說斷言華拉西才是事件的主要英雄,他是天使或撒旦或山魈或厄根厄裡大公祖先的化身,他導演了這場滑稽戲,以警訓厄根厄裡。小說引起了關於什麼是非虛構小說與非虛構小說能否汲取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爭論。此是後後後話,不但後現代而且後未來。)
  阿蘭被救活後對莉莎惡言相加,認為自己上了莉莎與華拉西的當,一世英名竟毀在一個紅髮女人和一個酒徒手裡。莉莎終於最後地無可挽回地離開了阿蘭,另覓光明前途。分手前,莉莎希望有一次紀念性歷史性溫馨,被阿蘭拒絕。於是莉莎哭了一整夜,她向阿蘭講了自己一生的情愛性愛史,抽抽搭搭,她說:
  「你是對的,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而你確實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一個平凡,一個不平凡,這就是我們的悲劇的所在。希望你不要怨天尤人。你好好想想,沒有我們,你上哪裡去尋找這幾個月來的奇妙的感覺奇妙的體驗?今年你沒有得到大獎,完全是因為咱們厄根厄裡太不爭氣,如果你是P人,你已經得獎三次了。你的獲得大獎只是遲早的事。請記住,不論什麼時候,我都祝福你。只要你最後得了大獎,我寧願受盡你的辱罵……別了,親愛的,別了,我的最最最的天才!I love you,forever!愛你到永遠!」
  永久裡夫人去世後,厄根厄裡國家文學院新任院長標榜多元化與寬容,經過五輪秘密投票,經過激烈的討價還價,最後通過阿蘭得到通訊院士身份,每月淨得車馬費十五萬比索,阿蘭搬入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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