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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在圍繞著阿蘭得獎事件各種鬥爭進入自熱化階段以後,莉莎安排了一次由美國老闆主持的國際白血病人療養院開幕儀式。由牡蠣石油公司出資,為弘揚人道主義精神和表達美國人對於厄根厄裡人與全世界的友好情感,特在厄國首都濱海區修建了一個國際白血病患者療養院,十分豪華考究。第一期從世界各個角落請來了六十名病人,從厄國本國找來了四十名白血病人,全部免費供養治療。開幕式那天,以牡蠣石油公司駐厄分部總監名義邀請詩人阿蘭充當開幕式佳賓,並在儀式上由阿蘭代表療養院給大家發放療養證、就餐證、就診證三證。最後還要請阿蘭給病人朗誦他的新作。
  阿蘭覺得十分無聊,他說:「親愛的,你要求我做得太多了。自從華拉西吾友傳來了將要給我一個什麼鳥獎之後,你們簡直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多少年來,我看不起金錢、權勢、名譽、地位、家庭、社會,我活在世界上只聽從詩神繆斯的驅遣,只承認詩歌藝術的權威,只獻身給全人類的文化精神!我甘於寂寞,我特立獨行,我放棄俗世,我拒絕享受,我不希圖承認,我不在乎饑寒,我與俗人們並不是生活在同一個層面裡。我的詩是無價的,我的詩的體驗是無價的,千金難買,萬金難求!再了不起的獎總有個數字,總是可以用完,不久就會用光的。而我的詩如厄根厄裡江水,奔騰澎湃,波濤洶湧,無盡無休,世世代代光照人間!庸俗的人讀了我的詩會感奮起來,懦弱的人讀了我的詩會勇敢起來,低下的人讀了我的詩會高尚起來。與我的詩相比,那二百多萬美元,我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瞧不起!!」阿蘭大喊大叫起來,義形於色,悲憤欲絕。
  莉莎暫時不說話,只是緊緊地摟著他,再摟著他,恨不得把他溶化到自己的胸懷中。
  阿蘭抽噎得像一個孩子,他邊哭邊訴:「而自從你們主宰了我的生活,我一下子成了公眾注目的中心。我每天被人議論,每天被人數落,我像一個動物園的紅屁股猴子,你也來看,我也來瞧,他扔石子,你扔易拉罐,這個啐口痰,那個做個鬼臉……這是什麼樣的無聊的公眾呀!一群人遠遠不如一群猴子可愛!尤其是,由於你們的軟磨硬泡,硬是把我拉著去什麼首相的宴會。首相與我有什麼相干?我無意從政,而他老人家也寫不出半句詩!我們有什麼必要去赴宴?」
  阿蘭繼續說,他的詩不是造血藥片,不是脊髓汁液,他同情白血症患者,然而他沒有時間去管什麼白血症。他對於這種假惺惺的上層人士的慈善活動從來不相信不感興趣不以為然,美國的大石油公司,喝夠了世界勞動人民的血,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厄根厄裡人民的血,拿出一點殘渣剩飯,分給幾個病人做做樣子,他才不去跟著搖旗吶喊呢!
  「太降低我的身份了!太降低我的身份了!」阿蘭痛不欲生地嘶喊著。
  莉莎把阿蘭推開,表演芭蕾舞般地原地轉了十幾個圈。她說:「我的詩人,我的天才,我的寶貝,我的嬰兒!你知道我為你付出了多少代價!我本來可以嫁給一個大臣!我本來可以嫁給一個董事長!我本來可以嫁給一個美國山姆大叔!也許我可以嫁給大公本人!然而我始終等著你!像等待一株死樹發芽一樣地等待你!像等待一隻公雞下蛋一樣地等待你!像等待一個嬰兒長成一個能夠娶我的男子漢一樣地等待你!終於有了今天!終於有了希望!你寫詩也許行,別的方面你純粹是白癡!我為你張羅這次活動容易嗎?為什麼美國公司請你而沒有請棒客斯?這不是說明世界上最強大最有威力的國家是支持你得獎的麼?而不論什麼國際活動,沒有美國人的支持,沒有美國人的背景,能夠搞得成麼?連這樣的現代國際政治的起碼常識都沒有,你算什麼詩人呀!你是一頭中世紀的驢!你哪裡知道現在的上流社會的精英們是怎麼行事的!你不重視,我重視,你不在乎,我在乎。勝利了成功了才能爆炸!勝利了成功了一切細節都是佳話,勝利了成功了連你的肝癌也都好了;失敗了完蛋了一切過程都是醜聞!我的可憐的小癩狗!你還不明白嗎?」
  她大號一聲,一頭栽到了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臉色鐵青,一頭冷汗。
  阿蘭見狀大驚,再也不敢哭訴了。是的,與莉莎的情緒相比,他的情緒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愛情的力量如同炸彈,
  你炸碎我的頭顱,我炸
  烈你的睪丸,克如阿施(Crash!)
  拉稀不是瀉肚,是——
  爆炸,我親愛的!親愛……(漸弱)

  莉莎漸漸甦醒,醒過來便給阿蘭的新作《愛情就是炸彈》譜了曲,她以超女低音唱起來,十分動人,阿蘭也嘶啞地陪著她哼唱著,如同年輕了三十歲。
  莉莎偷偷去酒吧演唱這首歌,大獲成功。她激動於終於圓掉了二十年前的歌星夢。阿蘭嚴禁她去歌廳唱歌以免庸俗。莉莎強調她的演唱是不收報酬的,因而不俗,極高尚優雅純潔浪漫。阿蘭說酒吧就俗。莉莎問:「那你為什麼那樣喜歡去酒吧!」莉莎並舉例說,愛因斯坦與海明威,伯納蕭與福克納,艾略特與海因裡希·伯爾,都是酒吧的常客。阿蘭為之語塞。
  想到最俗的酒吧與最高級的大知識分子聯結在一起,阿蘭黯然神傷。
   
十九

  ……白血病患者療養院的開幕式非常隆重,首相府事務局局長與雙激黨影子內閣國民保健大臣都參加了典禮。各大跨國公司、外國資本公司、各大銀行、各保險公司、各對外貿易公司的代表雲集首都濱海區,每人胸前佩戴著一朵用鮮花和緩帶製作的佳賓身份花。全部病人也都換上了療養院免費提供的淺色西裝,佩戴著紫色蝴蝶領結,又有二百名少女組織的體操隊前來助興,她們身穿比基尼服,發佩綵帶,手腕上按厄根厄裡古俗掛有多個手鐲,膚色白裡透紅,紅裡透黑,以白為主;琳琳琅琅,叮叮噹噹,如一片風鈴,如一鍋豆腐腦,煞是好聽好看。
  開幕式前,少女們首先表演拋物操,她們將彩色皮球與金屬叉紛紛灑灑地拋向天空,再有條不紊地接到手裡,豐滿裊娜,靈活茁壯,青春燦爛,如海如霞,如花似錦,全場喝彩。接著表演籐圈、綵帶、徒手、疊羅漢、技巧……吹奏樂隊指揮舉起戴著雪白的手套的雙手,開始奏樂,然後是鳴禮炮,放氣球,放白鴿……一片歡呼。
  原來人間是這樣美麗,原來還是活著好,阿蘭歎息。看來沒有講實惠的女人也還是不行的。沒有莉莎哪裡有他今天的美好體驗?莉莎,我親愛的。
  阿蘭坐在主席台最突出的位置,左面是首相事務局局長,右面是雙激黨影子大臣。這個位置,這些場面,使阿蘭暈暈乎乎,真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少女、鮮花、彩綢、白鴿、氣球、貴賓身份、高人一等的位置,使阿蘭的每一個細胞都那麼熨帖、滿足、舒展,自在……正如剛剛與世界第一美人做罷了愛,不是做愛,勝似做愛,幸福的那麼實在,又那麼輕飄,如一片潔白的羽毛。
  「美死我了!」他呻吟道。
  但是不,不,他的長久以來的爆炸性的詩魂在掙扎,在且戰且退,且退且戰。魔鬼呀,這些都是魔鬼的誘惑呀。
  就讓我接受一次魔鬼的誘惑吧,就讓我實實在在地幸福一次吧,哪怕這樣幸福完了立即墮入地獄!等我活完了,又上哪裡去尋找我呢?
  也許,本來是可能接受一套免費贈送的高等房子的,就讓那些嫉妒者罵去好了,接受了高不可攀的戈爾登獎,不照樣有人罵嗎?
  我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與魔鬼共舞一次?我為什麼不能生活不能快樂不能當一回俗人?誰他媽的規定了我只能做聖徒做傻冒作教主做自虐狂自戀狂自大狂傲詩癡詩昏詩癲禿和尚髒牧師,Fuck,fuck,fuck喲!
  ……儀式上是各種陰陽怪氣拉長了聲音的講話,而且,全部用美式英語,讓人覺得是一大堆淡紅色的吃牛肉舔下體的舌頭在口腔裡翻滾作怪。過去這些都是令他憤恨得咬牙切齒的,現在,他照舊討厭,但又覺得情有可原,這麼多人來了,這麼大的規模,這麼隆重的儀式,花了這麼多錢,不讓各方面的人講幾句話又怎麼讓人知道來了些什麼政客要人,大商富賈,獨角怪獸,無頭蚊龍呢?不講美式英語又怎麼能顯示出水準與熱乎勁來呢?人活一輩子,不就是自己給自己找樂,自己給自己找事嗎?
  到了阿蘭與幾位要人給病人發證件的時刻了,阿蘭感到自己上了當。原來,莉莎告訴他是只有他一個人給他們發什麼就餐證就診證的,怎麼現在又加上了局長大臣之類的濁物?與這一類濁物並駕齊驅,他本來應該視如奇恥大辱的……為什麼眼下他卻是美滋滋的呢?FUCK呀!
  到了他朗誦詩的時候了,這個節目總算是只屬於他一個人了,那些俗胚污穢,讓他們見識見識厄根厄裡語的藝術吧!
  
  每一粒白血球放射一顆達姆彈,
  黑玫瑰爆炸綻開朵朵紅艷艷,
  讓我的血就這樣流乾吧,毒……
  毒,我的驕傲就是我的癌變!

  莉莎在台下第一排就座,聽了他的詩大驚失色,只以為他發昏胡謅闖了禍。台上本國貴賓們也面面相覷,莫知所措,如坐針氈。誰想到台下歡呼雀躍,喊聲震天,全呆了。
  事後,莉莎才弄明白,敢情本國休養員裡有百分之七十是沒有白血病的,他們是通過特殊關係混入這個高級療養院開洋葷的。另外,一百個病人中的六十位來自國外,他們根本不懂厄根厄裡語,他們的鼓掌首先是為了禮貌,更是為了對於美國公司的謝意,當然,阿蘭的激動,煞有介事與厄根厄裡語的古怪發音,也使他們頗感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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