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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然而你沒有權利沾沾自喜。你大講「文革」的逍遙和狂歡的時候甚至喪失了起碼的鄭重與誠實。趙飛燕因了跳掌上舞而得寵,那是一千七八百年前的事了,你的狂歡也不過是手掌上的舞蹈。你根本不敢向掌外看一眼,不要說是看一眼,就是想一想你也就跌下了萬丈深淵。當你想到那些你從來不敢想的事情的時候,你腳下的地面倏地裂開,你只是一味地向下墜落著墜落著,除了黑暗只有虛空。你墮落著等待那落地一剎那的砰然撞擊,你等待著自己的粉身碎骨,而即使是粉身碎骨也是好的,因為你終於可以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接觸到那堅硬的地面。你會磨擦出一點火光,你會濺出沸騰的血液,你會感覺到那真實的疼痛然後在疼痛中消亡。然而你等不到,你無法達到地面以結束你的恐怖的等待,你無法不永遠陷入絕望的希望與希望的絕望之中。你其實不過是選擇了苟活,你明明知道批判三家村身為領導幹部的才子鄧拓不是跳樓身亡,而老捨在「文革」開始時跳進了太平湖,你知道傅雷夫婦自殺身亡,你知道一個國際鋼琴比賽獲獎者傅雷的兒子傅聰早在五十年代就跑掉了,而另一個獲獎者顧聖嬰在「文革」開始後不久自殺。你還知道馬思聰的出走和容國團的厄運。所有的消息都傳到了這裡,有些消息很可能來自莫斯科乃至美國之音的廣播。這些消息的傳來本身就帶有一種反動性不可不殺性。低聲傳播的消息永遠比大聲談論的消息更恐怖。說話中突然降低聲音本身就具有一種摧毀一切生機的力量。你不敢想不敢聽也不敢說,你甚至與東菊說了這些也不忘記加以批判,你說當然,蘇修說這些是別有用心。你說自絕於人民的人什麼時候都是有的。你說唉,他們為什麼這樣反動?豈止此也,錢文聽到過蘇修電台的烏茲別克語廣播,那是一篇小說,題名《父親》,述說邊界這邊的人排隊買生活必需品,一個小伙子問一個美麗矜持的姑娘:「你的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姑娘不答,良久,一輛拉著牛鬼蛇神遊街示眾的卡車經過,姑娘指著一位受折磨的老人說:「父親,就是他!」真夠刺激的。
  接下來還有顯然是蘇修支持的所謂工農革命廣播電台每天開播,通篇的露骨的策反和大量政治謠言。最可怕的是這個以顛覆中國政權為目的的電台的開始曲竟然是鄭律成作曲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旋律。只要用眼睛的餘光往這一類事情上一瞟,你就魂飛天外。你說你聽到了這些敵台廣播的消息,你已經覺出了自己是死罪,用「文革」中大家愛用的一句話說叫做死有餘辜。一個死有餘辜的人賣弄自己的快樂和自由,你不覺得勉強嗎?
  你在一個批鬥會上聽到一個領導者斯斯文文地說自己:「我的罪惡是滔天的。」你甚至覺得十分可愛。人民已經學會了用怎樣的語言來描繪自己了呀。用這樣的語言描繪自己的人具有怎樣的靈魂和神經!
  於是你快樂了,你的快樂建築在恐怖與絕望上邊,也許當真的,勇敢和希望正是幼稚和愚蠢的孿生姐妹,而恐怖與膽怯呢,那才是黃金難買的美德,是一種成熟一種閱歷一種深沉一種通向釋迦牟尼/老子/耶穌基督的路徑,至少是一種保護自己的鋼盔鐵甲。
  如果你不承認自己的快樂是勉強與虛偽的,那就更可怕,因為那只能證明這一切是瘋狂,是全面的與有意的瘋狂。你見到了工人不做工,農民不種田,老師學生都不上課,所有的領導機構癱瘓而所有的文化被廢黜。錢文見到過多少天真爛漫的小紅衛兵在那裡進行莫名其妙的政治辯論,互相吵罵廝打,互相爭奪左派的桂冠,聲稱己方得到了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支持,直到搶奪了武器互相屠殺。而屠殺一經開始,一見血,眼珠子一紅,鬥爭自身便已經成為目的,鬥爭自身便成為激情,鬥爭之外並無其他的理念。一九六八年一年,這裡全面武鬥,或者用毛澤東的話叫做全面內戰。錢文親眼看到了兩派紅衛兵組織的戰爭。槍林彈雨,炮聲隆隆,時而聽得見衝鋒號噠噠地吹個不住。一堆高中學生天然生成衝鋒隊員、敢死隊員的性格,一個人倒下去,十個百個衝上來,人人是董存瑞,人人是黃繼光,可惜打的不是國民黨也不是美國軍隊。得到軍分區支持的一派勝利了。派別鬥爭的烈火焚燒著失利一派的戰旗,戰旗燃燒的場面過去他只在蘇聯電影《堅守要塞》上看見過,而那部片子是描寫德國法西斯對蘇聯突然襲擊的。他看到的紅衛兵戰旗的燃燒大體上與蘇聯士兵的戰旗被燒燬的情況相像。一樣的悲壯一樣的激烈一樣的嚴峻,如詩如歌如夢,噩夢。人們選擇悲壯和莊嚴的死亡似乎比選擇快樂和有意味的生活更得心應手,事出必然。我們有必死的激情必死的決心必死的道德傳統。飲彈而亡在所有的影片中都有一種浪漫的悲壯美。失敗的一派紅衛兵組織旗幟開始起火,火焰開始熊熊,火舌伸展收縮,火舌舐吮靈活,濃煙改變形體,如泣如訴如怒如花,旗幟變成火炬,旗桿折斷,斷桿殘旗益發美麗,斷桿殘旗也仍然燃燒,燒光了還在燒,無可燃燒了還在燒,遠遠比人們預測的要燒得長久。生命傾心於燃燒的戰旗,與戰旗共存亡也許是生命的輝煌涅?。旗幟燃燒著燃燒著,到了最後一刻還在堅持燃燒,它不甘心燒成灰燼。戰旗至死火方盡,軍號猶鳴血漸干!《堅守要塞》裡的旗幟燃燒的場面是何等的悲壯,而這次派斗裡的旗幟的燃燒與一派紅衛兵的滅亡是何等的突兀!給人的感覺是假戲成真。他們的心情是一樣的麼?就義者一定需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麼?歌頌壯烈的人欣賞這燃燒的戰旗將得到怎樣的滿足!
  錢文間接認識的一位也是湖南人的教師,在武鬥的當兒恰好抱著自己的棉絮走在大街上,他是去彈棉花去了麼?邊疆的十月家家戶戶抱著自己的又髒又臭的棉花去彈鬆軟,他們以為他們都有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冬夜。然而這位湖南老師的冬夜突然中斷了。他在金秋的武鬥中中了流彈,他在地上爬行了二百五十米,血液流淌了二百五十米,最後發現他的屍體的時候,他的十個手指深深地摳在柏油路面裡,他的身體還是柔軟和溫熱的。如果前半個小時他得到救助,他也許根本死不了。他死前兩個月才回鄉完了婚,他娶了一個農村姑娘,說是本地的有名的美人,說還是勞動模範呢。
  錢文又見過多少四十歲的五十歲的六七十歲的男同志和女同志為自己沒有跟上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咧著大嘴哇哇哇地嚎啕!他們當中有高、中級幹部,有受過高等教育乃至有教授之類的頭銜的高級知識分子,有光榮的人民代表、政協委員,早年的戰鬥英雄、勞動模範,更有高級領導人的妻子。他們哭得返樸歸真,他們哭得悲悲切切,無依無靠,像是兩三歲的被爹娘痛打了屁股蛋子的孩子。在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我們大家都成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不肖的「赤子」,成了老人家的糊塗的不孝嬰孩啦!特別是那些從少年時期就參加革命出生入死翻天覆地的人,那些打倒了日本打倒了老蔣,呼風喚雨吆三喝四乃至頤指氣使的人,那些打下了天下所以坐住了天下所以威風八面說一不二的人,離開了黨離開了主席,他們還能有什麼做什麼呢?離開了黨離開了主席他們與一個光□的嬰孩一個襁褓裡的赤子又有什麼不同?他們本來就不是政治家,是中國的現代史硬把他們拉到政治鬥爭武裝鬥爭裡去咧。他們一直正確一直勝利,他們的對立面一直反動一直滅亡,這回突然說自己犯了錯誤咧,而且錯誤老大,是違反了毛主席的路線咧對不起毛主席咧是成了資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咧,除了哭,除了拖鼻涕,除了做檢討表忠心,他們還能做什麼呢?他們就是把毛主席共產黨看做自己的親爹親娘啊,比爹娘還親呀,在「文革」中屢犯錯誤,那就要硬是把褲子脫光了讓爹娘照著光□狠狠揍了又揍呀。爹呀娘呀,舉起籐條打吧,孩兒的兩扇屁股就交給您老人家了,只要能給您老人家出氣,打爛了它孩兒也是心甘情願的!孩兒再也不敢違背您老人家的路線啦,孩兒後半生就做一個無□之人吧,孩兒活該!只要不趕出家門,無□,孩兒也要在你膝下承歡呀!爹娘的籐條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實在是妙哇!哭得愈凶愈是說明孩兒是乖子孝女而絕對不是忤子逆女呀。孩兒不怕打不怕疼不怕皮開肉綻不怕雙□爛得招了蛆,孩兒怕就怕被爹娘趕出家門呀!
  豈止這些個領導,那些學富五車的教授先生博士大師們,他們早也盼晚也盼,流血犧牲,以身殉道,不食嗟來,拍案而起,仰天長嘯,為民立極,反帝反封建反國民黨獨裁專制不就是為了埋葬舊世界建立新世界嗎?俄國十月革命的時候他們的知識分子們包括高爾基一個個往外跑,咱們這兒一九四九的時候可是一個個從外邊冒著危險回來呀。終於,新世界建立起來了,新世界要求他們改造改造再改造,脫一層皮再脫一層皮再脫胎換骨。他們也是如嬰孩赤子呀。數學家華羅庚說過,他著文談學毛澤東哲學思想的體會就如孩子大海邊撿到了貝殼,歡歡喜喜地拿給媽媽——黨——看呀!老子說:「專氣致柔,能嬰兒乎?」能!絕對能!他們也是大呼小叫地向著偉大領袖哭爹喊娘!
  錢文還看到,在他們那個邊疆小鎮,在一九六八年革委會成立後,為了整頓交通秩序,組織了一批工人糾察隊員,人們過馬路的時候,戴著紅袖箍的隊員要大家排起隊,手拉著手,再由工糾隊員拉住排頭的手,莊嚴鄭重地一起橫穿馬路。那場面是何等的可愛何等的天真無邪!卻原來,經過「文革」,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變成中華人民托兒所了!偉大的古老的中華民族迎來了自己的又一次童年!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人們朗誦毛主席語錄如唸咒語,打派仗給人的感覺是弄假成真,一開頭不過是做遊戲,也不怎麼的,後來玩起命來啦,還真起火,真想把對立面消滅他十次八次!鬥爭是鬥爭的催化劑,革命是革命的導火索,甚至假的革命也能玩成了真的拚命,假的逗嘴也能鬥成真的殺人炮火。問題不在於你是否認定別人當真反對毛澤東思想,問題是你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麼熱愛那麼瞭解那麼珍重毛澤東思想,你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麼痛恨反對毛澤東思想的人,別人你不瞭解,你自己的情況你還不瞭解麼?莫非這也是假戲真做或者假戲做真?連陸紅心即陸月蘭與洪無私即洪無窮也都擺出來為毛澤東思想不惜肝腦塗地的架勢,真是女隔三日刮目相看呀。小小一個陸月蘭也演出了那麼多有聲有色的大戲!革命的烈火讓你不燒也得燒,燒起來也就不能再不燒!誰燒到半截子不想燒了,誰就必然被旁的縱火者玩火者觀火者活活燒死!於是你燒我燒他燒她燒大家一起燒,同仇敵愾殺聲震天屍橫遍野!聽清楚了沒有?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所有的瘋狂所有的無奈,所有的快樂所有的吵吵嚷嚷與熱熱鬧鬧後邊,難道不是有一個基本的事實——利害在起作用?權權權,命相連,已經深入人心。有心煽動,有意迎合,山羊在前,群羊隨後,鞭勁哨急,勢如海潮,雪崩地震泥石流,誰能阻擋?誰不拚命?說是歷史就是這麼拼出來的。
  為了什麼?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不應該怕流血,不應該怕鬥爭,不應該怕代價,但這一切犧牲一切憤怒一切激情是多麼做作呀,這莫非是全民演出的一場弄假成真的奉命革命大戲?解放以來,錢文見過的事也不少了,鎮反肅反,取締一貫道,批判《武訓傳》,反胡風,反右,反右傾,每次都有明確的目的明確的對象,有頭有尾,有說辭有步驟有標準有政策原則,怎麼就是這次「文化大革命」,大海茫茫,糊里糊塗,全不知道個所為何來所需何事!全他娘的一鍋粥了!
  雖然發生了那麼大規模的攻堅戰、陣地戰,生活仍然一如既往,陷於完全的停滯。人們形容六十年代後期和七十年代初期的中國形勢說:如同是一群螃蟹,鉗咬在一起,誰也動不了窩。一九六六年「文革」乍一開始,還頗有新意,頗有刺激,事出意外,令人目不暇給,你不能不佩服毛澤東主席與中華民族的政治想像力。一年多以後,派仗一經開始,就沒了新戲啦。好話說三遍,神仙也討厭。你證明只有你最革命,別人都反革命,他證明只有他最革命,也是別人都反革命;這樣的文章這樣的論證竟然那麼多人樂此不疲。「文革」搞上三年,也就令人厭倦得很啦。然而停滯也罷,困惑也罷,厭倦也罷,時光依然不慌不忙地流轉,四季仍然井然有序地更迭。
  而且,都說這個邊疆小鎮是一個適合生活適合養老的地方,這裡的土地肥沃,電線桿子埋到土裡經常會發芽。奶油酥油,甜菜蜂蜜,瓜果桃梨,應有盡有。這裡的手抓羊肉、抓飯、大半斤、小半斤(抻麵條)、烤羊肉、烤包子、薄皮包子、奶油面片、炸散子和各種烤餅——叫做nan□的,令人銷魂。這裡的奶茶喝起來從早到晚,無盡無休。即使在最最艱難的年代這裡也從黑市上買得到你所需要的某些食物。一九六年困難時期,內地的一家孤兒院便因飢餓遷到了這裡。這裡的樂觀快活幽默,愛唱愛舞,錢文勞動所在的一個公社生產隊到半山的旱田收割春小麥,由於是年雨水大,豐收,在山上的工作比預計的天數增加了一天,而社員們的乾糧吃完了,隊長決定前一個晚上誰也不吃飯,改為在半山上舉行歌舞晚會。歌舞代替口糧,這不符合科學更不符合邏輯,但是他們就是這樣做的,唱了歌,跳了舞,就可以解餓。
  此後,當錢文回首往事的時候,也許他會依依於在邊疆的游泳的經驗。此時,那邊少有正規的游泳池,錢文便在水渠裡游,在窯坑的泥水裡游,他游泳的同伴是一些光著□的頑童。
  到了邊疆的首府以後,錢文終於找到了一個四面環山的人工湖。那裡水質清洌,來自雪山,湖平如鏡卻又涼涼刺骨。俯視湖波,既可以見到山石的與人的——自己的清晰的倒影,又可以見到水底的石沙。那裡陽光燦爛,無遮無攔,初次去玩,太陽曬一會兒就會週身脫皮。那裡的天空碧藍如洗,那種晶瑩和純潔使你想匍匐在地,讚美和感動。那兒的石頭山光禿禿,形狀怪異,反而具有一種原始的莊嚴。最最奇妙的是,錢文經常是一個人騎一輛破自行車到那邊游泳,帶著伊拉克蜜棗窩頭作為午飯,一個人一呆就是一整天至少是大半天。
  錢文常常給自己指派一個橫渡人工湖兩個來回的任務,每個單程四百米,從有路湖岸,游到更荒涼更杳無人跡的彼岸去——再回來也許還要再去。他的遠非完美游泳技術和經驗以及他的毋寧說是偏於懦弱的心理素質,使他的橫渡略帶幾分冒險性質。橫渡開始了,他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他的耳邊只剩下了自己划水的聲響,由於四周石山的回聲,那水聲非常之大,聽來稍嫌恐怖。他的心裡只剩下了一個問題,這次能夠到達彼岸嗎?怎麼還不到呀!莫非這次要出點事情?一下,又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不可缺。抬頭看看好像離岸近了些了,又好像原地一動未動,莫非這次他游不動了?最後,好不容易到了,氣喘吁吁的他立即考慮再怎麼游回去,再多一個來回了。
  這裡有一個冥冥中的命令,他必須在這裡鍛煉自己,給自己必須提出帶來一定的危險性指標。他甚至找到了一個可以跳水的地方。每年八月中旬(此前或此後水位不合適,)攀緣而上,他站在離水面五米多高的一塊岩石上,他靜看平靜的事先經過他的勘測的水面,他突然一激動,迎空跳起,兩眼睜大,轉體一百八十度,眼看著世界翻轉了過來,眼看著頭頂上的水面離自己愈來愈近,他分明感到了這一段時間(夠不夠半秒鐘?)的進展過程,最後最後,砰的一聲,一塊石頭似的,他落進水中去了,水色發黑,鼻孔略嗆,略略有點酸鼻,耳朵裡也嗡的一聲灌進了水,開始上浮,水變成墨綠色,而後綠色,而後黃綠色,天藍色,最後的一聲,頭露出來了,他無恙,他愈益強壯和勇敢了,他得意洋洋。
  這種獨處大自然獨自快樂逃離塵世逃離喧囂和帶幾分挑戰性冒險性的經驗也是此生難再的。特別是邊疆秋早,立秋剛過,雪山上流下來的水剛剛不那麼刺骨了,風一下子就涼起來了,到了下午,石山的影子也很快就拉長了。穿著一條小小的游泳褲,半裸著他的遠非完美的、幼時沒有發育良好、長大了又備受侮辱和折磨的身軀,佇立在山水之濱,目送白雲朵朵,飛鳥只只,沐浴著已經帶出強弩之末的頹勢的明烈陽光,體味著開始變涼變爽利的秋風,詠歎著四時有序卻略感匆忙,山水無間卻略感荒蕪,人生易老而畢竟猶未老大,錢文的心情充盈而又散淡,悲傷而又平靜,了無掛礙而又不勝依依。
  世界確實大而奇妙,祖國確實大而美好,生活確實波瀾壯闊,雖然常常憂心忡忡,但也常常其樂無窮,任你倒行逆施,我自其樂無窮。錢文轉了一個圈,又喜上了樂上了。依據當時的形勢,錢文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命運安排的任何別的可能性。
  話說一九六八年打了一年仗,一九六九年零零星星仍然槍聲不斷,到了秋天,武鬥基本停止,到處是埋死人的上墳的,哭亡靈的。兩派都說自己的人死了是烈士是永垂不朽,令城市為之淒然。秋末的一個黃昏,錢文和東菊在小城的一個公園裡穿行。這個所謂公園的地方,無非就是樹多一些,草多一些,鳥多一些罷了。這裡地方不大,沒有任何安坐設施更沒有娛樂或者服務了。門口設有一個標有「售票處」字樣的窗口,但窗口已經用破爛三合板釘死,小角屋——原來公園管理人員售票的地方——陳封多年,滿室的老鼠和室內長出的雜草——這裡更像一個廢墟。入門處設有鐵柵,看來是驗票收票用的,也已經東倒西歪,一種斷壁殘垣景象,這種景象使人想到「文革」幾年後的中國,誰也想不到十幾年前還是欣欣向榮的新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轉眼間破敗成了這副模樣。天呀,也恁快了!園內有一處蘋果園,園內有一個工人懶懶地勞動著。這年頭的城市裡居然還有人幹活,這就是邊疆的落後之處啦。蘋果園之外就都是高可參天的楊樹了。楊樹的排列倒是很有講究。整齊而又密集的楊樹留出來筆直的通道,留出了圓形的與方形的空場。你甚至從大規模的楊樹排列中參悟到古代的兵法和陣法。莫非這個公園仍然沒有被完全遺忘?只是再也見不到一個遊人或者行人或者第二個工人了。無疑,這兒也早就不需要再收票了。
  邊城秋早,還沒有進入十月,已經是滿地黃葉和半綠半黃的樹葉了。
  邊城風大,即使不颳風的時候混合著樹枝與樹葉的味道的是濃郁的塵土氣息。
  然而錢文他們愈來愈喜歡在這個公園走一走了,這裡有一種廢墟的美,荒蕪的美,破敗的美,無奈的美,也許是病態的美。這裡有一種窮愁潦倒的風情,一種百無聊賴的憂傷,一種轉瞬滄桑的歎息。這種情調恰恰是別的精雕細刻、一塵不染、美輪美奐的公園所沒有的。在這裡走一走,於自己的難以表述的心情,既是一種寄托又是一種逃避,既是憑弔哀悼又是舒展排遣,更是給無所事事的人生塗上某種淒清的色調的消遣。
  白楊樹細密高直,遮住天空。性急的新中國的首批建設者種樹也愛種長得快而沒有太高的經濟價值的那種。灑下的樹蔭使公園的光線更加暗淡沉重。離開道路走入樹叢,聞到的是一種類似酸梨的氣味。錢文不懂,楊樹與梨樹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親近關係。鳥叫聲畏縮而且細碎。是不是天冷得太快天黑得也太快了,鳥兒也收斂萎靡起來,鳥兒也擺出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死活隨緣饑飽無驚的模樣。行走在這裡,錢文與東菊相視而笑,也許是苦笑。
  錢文甚至信口吟起一首詩:
  他尋求著什麼,在遙遠的異地;
  他拋棄了什麼,在自己的故鄉?
  他甚至想起了萊蒙托夫的《帆》。
  萊蒙托夫的後人與他只不過是隔了一條邊界。
  東菊甚至隨口唱起了一首歌:
  天上旭日初升,
  湖面微風和順,
  搖蕩著漁船,搖蕩著漁船,
  做著我們的營生。
  她甚至唱起了塵封多年的周璇的歌,影片《漁家女》的插曲。
  周璇永遠唱得純粹。後來她瘋了,後來她死了。
  在這個凋落的蕪園裡,在這個秋天的黃昏,也許有許多魂靈出沒。
  朋友,你在哪兒?
  走出樹叢,天一下子又亮一些了,東菊叫道:「你看!」
  錢文轉頭按她指的方向看去,她看見了踽踽獨行的一個老女人。什麼?
  是她?是她?是?是她?錢文說:「這個人怎麼有點像張銀波呀,怎麼那麼像呀,我嚇死了。」
  或者是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或者是張銀波突然出現在破敗的邊疆公園,二者幾乎是同樣恐怖。
  他們走了個面對面,對方對他們的毫無感覺的神情使錢文不敢貿然相認,人走過去了,錢文只是看著東菊,東菊說:「沒錯啊,沒錯,是她。」東菊只是在一次看內部電影(蘇修的供批判的片子)時遇到過張銀波,按理說,錢文她熟悉得多,但是此時此地,錢文完全失去了辨認的能力。
  老女人已經走開十幾步了,錢文壯壯膽子叫道:「張——銀——波——同志!」
  老女人遲疑了一下,收住步子了,顯然,她聽見了什麼,然而她還是沒有轉頭相望,她停頓之後,又邁動了腳步。
  「請問,您是不是張銀波同志,我是錢文。」
  叫了一聲後,錢文的膽量突然大增,他跑向前去並且叫著。他的叫聲驚起了幾隻麻雀。
  老女人轉過了身,當然,她是張銀波。但她仍然呆立著不動。
  錢文拉住了張銀波的手,那手是冷冷的,而且沒有任何反應,她的眼神祇是勉強地閃了閃,好像多麼不情願似的。
  錢文有一點怕起來。
  張銀波居然出現在這裡。霎時間錢文的腦海裡出現了法捷耶夫的《表年近已年》裡的句子:「是什麼風吹來了您,書記同志?」張銀波居然別來無恙,張銀波的頭髮居然還是烏黑的,臉上也沒有增添多少皺紋,只是她全身顯得瘦癟,瘦癟得像是紙貼的一個人形。尤其是她的嘴,癟進去不少,顯得一下子衰老和醜陋了許多。這位書記夫人,這位張社長,幾年未見,她的上半個臉大致如舊,而她的臉的下半部分,判若兩人。她有過一些什麼可怕的經歷呀?在邊疆,錢文甚至聽說過她在運動初期吞食安眠藥片死去的傳聞。她怎麼會出現在這個邊遠的地方呢?她怎麼會一個人孤零零地走過這個荒蕪的公園?她怎麼一點也不像一個老延安一個領導,一個「高干」層的人物了?
  他們倆再次與張銀波握手,張銀波的手仍然冰涼,沒有任何握力,沒有任何反應。她的目光是空洞的,她嘴動了動,沒有人聽得清她是在說什麼。
  他們也就降低了調門,膽怯地問候了一下陸浩生同志。
  「是的,對了,你們在這裡,××說過的。××××紅心的事。我總要來的,沒有××××」張銀波看也不看他們,也不回答他們對於陸浩生的問候,而是自言自語般地喃喃有聲。她仍然速度極快地說著話,如過去那樣,她的口齒卻益發含混,「我來是為了不幸的紅心。」
  「月蘭?」他們同時驚叫了一聲,同時感到了不祥。
  「紅心。」張銀波堅持叫她的極革命的名字,「死了,是死了吧。」張銀波冷淡地說著,目光空洞,聲音呆板。
  「啊……」錢文慘叫了一聲,剛叫出聲來,發現不應該在這裡亂叫,趕緊以一種超常的努力把自己的慘叫壓鎮回去。他的聲音以慘烈始,以噎悶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按照邊遠小城的習俗,雖然張銀波態度冷淡,他們倆還是將張銀波邀到自己家中,請她吃了晚飯。張銀波說,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文革」以來,紅心的情緒似是特別高漲,根據她的瞭解,她從來沒有像「文革」時期這樣興奮起來過。紅心打了她的爸爸以後,馬上被一派造反組織選為小頭頭。她來過一次邊疆並且與錢文見面,過了一年,紅心又來了。本來,來這邊是為了外調一個當權派的歷史問題,來到這裡她就捨生忘死地參加起此地的文化大革命來了。不久,「文革」的武鬥升級,她中了彈,身亡了。她死在一九六七年,那時張銀波與陸浩生都處於「隔離審查」的「監護」下,他們沒有及時得到女兒遭到不幸的消息。直到今年,一九七年,張銀波總算得到了一個「人民內部矛盾」的結論,這才獲得工宣隊批准,專門跑了來,來到她的死亡處所,想進一步弄清有關細節,並且視情況她希望能夠為女兒討到一點點公道。因為與女兒同屬一派的一位「戰友」說,她並非中流彈而死,而是對立面組織的狙擊手瞄準之後特意予以射殺的——紅心的積極性戰鬥性都很強,辯論中常常把對手駁斥得體無完膚,她招引了對立面人員的極度仇恨。
  「紅心的表現很好,直到臨死,一直背誦著毛主席語錄……」張銀波說,無喜無悲。
  錢文是一身冷戰。
  「兇手……」東菊問。
  「沒有人承認。死了的並不只是紅心一個人。全國武鬥裡死的多了。唉,紅心的脾氣……她能有什麼好下場?這邊單位說是給我報銷路費,這,大概就是所謂善後處理的全部了。」
  張銀波不停地說著「紅心」這個名字,使錢文既彆扭又痛苦。
  「簡直不能相信。月蘭怎麼會這樣,她能夠變成一個熱衷於大辯論的人嗎?應該再查一查。」錢文說。他的潛台詞是,都什麼份兒上了,還稱呼她這個紅彤彤的名字做啥。
  「白查。」張銀波的回答極其簡單。
  「您?」
  「後天走。」
  「您今後的工作呢?」
  「待分配。」
  「您看今後的文藝工作……」
  「一切重新開始。過去的都不算,都是修正主義。」
  「陸書記……」
  「繼續審查,等結論。」
  「你們……」錢文想問問陸浩生現在是否能回家,他們老夫老妻是否能在一起,又不知道怎樣措詞好。
  「見過。」
  見過?那就是說浩生現在仍然沒有得到自由?
  「犁原同志……」
  「解放了。」
  「他的工作……」
  「不知。」
  錢文想張銀波也太精練了,不知道不說不知道,而說不知,等待不說等待而只說待或只說等。這哪裡像口語呀。過去,張銀波也不是一個И菄漱H,她說話辦事都以直截了當而給錢文留下印象。但仍然與現在有不同。同時,錢文與東菊關心她與陸浩生,問了那麼多問題,她對於錢文的生活情況到現在仍然是不聞不問,見到錢文他們的孩子一點表情也沒有。至少,她也應該問問她的女兒上次來邊疆來錢文家的情況呀,此後,月蘭還寫過一封信來表示感謝呢。錢文甚至於找不到向張銀波述說他們來邊疆後與月蘭見面的情形的茬口。你說是月蘭死在武鬥裡,我們至少應該一起回憶一下紀念一下死者呀。世界上有這樣交談的嗎?有這樣做客的嗎?這是什麼意思?她不認為她與錢文是老相識嗎?如果不相識,她又何必來到他們家?是個性如此,還是怕沾上錢文?她畢竟已經是待分配的革命領導幹部,而錢文呢,不是牛鬼蛇神,恰似牛鬼蛇神……莫非張銀波也是這樣警惕著的麼?
  也許不能怪她,反過來想想,如果他們倆人的處境倒換一個個兒,他會不會警惕地對待著對方呢?
  長時間的冷場。只要錢文和東菊不問問題,張銀波就硬是一聲不吭,呆呆地坐著,眼珠不動,脖子不轉,兩目平視,面部無表情,對她的周圍毫無興趣。她的這種樣子使錢文暗暗稱奇,他沒頭沒腦地想起了毛主席的一段教導,那是在《紀念白求恩》中所說,叫做:「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這位原張社長,真是一點低級趣味也沒有啊!
  她果真是張銀波嗎?錢文暗想。怎麼空有張銀波之軀殼,卻完全找不到那個熱心幫助他的老同志老相識的心?
  錢文想起了比干被挖掉了心臟的故事,又想起了德國的民間故事:《冷酷的心》。這個故事被東德拍成了電影。他覺得特別恐怖。
  錢文只能盼著她快一點告辭了。
  「那個,」錢文終於堅持不住了,便沒話找話地說,「紅心……」他讓步了,也叫了紅心這個名字,「來我們這裡的時候,與一個叫洪無窮後來改名洪無私的人在一起,我們早也就認識他……您聽說過他嗎?」
  張銀波好像沒有聽見,她不做聲。她臉上的肌肉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是點了點頭。
  她的這些反應的「時間差」使錢文迷惑了,他不知道她要表達的是什麼意思。怔了一下才想起來,莫非她知道洪無私其人?他有一點興奮了。他問:「洪無私現在怎麼樣?他好不好?」
  「嗯。」
  「您是說……」
  張銀波乾脆不回答了。她站起來,點了點頭,作欲走狀,但也不告辭,不道謝。錢文鬆了一口氣,趕緊相送,明知無意義,還是忍不住禮貌地說:「請代問陸書記好。代問犁原同志好。有事兒請來信。」
  張銀波微皺了一下眉,嘴囁嚅了一下。她搖了搖頭。
  錢文冷冷地笑了。他出一口氣,說:「我們還是送您一段吧。這兒的社會秩序倒也還可以,不過天太晚了,我至少得送你走過公園。」
  「謝。」張銀波說。東菊向錢文示意,她不想送了。
  張銀波對東菊不送與錢文改對她稱你都不在意。她出門的時候向東菊道了「見」,她竟然連「再」字也省略了。
  於是錢文送張銀波走。正是月圓時分,滿路滿樹滿屋頂的銀光。向月的部分與陰影部分對比相當強烈。錢文覺得自己像是走在一副黑白分明的木刻裡。喧囂的世界顯得寂靜平和。冷風颼颼,北國邊城的秋夜如冬。
  「您……冷了吧?」錢文又用了您。
  張銀波沒有回答。她只穿了一件夾罩衣,好像已經凍得發抖。
  錢文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棉坎肩脫了下來,給張銀波披在身上。張銀波嗯哞了一下,扭動了一下身子,接受了,又是說了聲「謝」。
  夜晚人靜,四隻腳走得很急,沒有說話。
  在這裡與張銀波相遇,錢文五內俱熱。許多往事重新喚起,許多原以為永遠地失去了的東西似乎又靠近了自己。他好比一個斷了線的風箏忽然看到了地面,瞥見了若隱若現的一根游絲。他好像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人忽然恢復了一點記憶。他並沒有準備去拉緊這根線,他無意掙扎著向距離遙遠的地面靠攏。他知道去拉緊一根細細的絲,只能把它拉斷,而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人去拚命追憶只能破壞掉殘餘無多的一點平衡和靈性。他完全明白,不合時宜的回憶也就等於自殺。然而他仍然忍不住去嘗試驗證一下地面與游絲的存在,能證明那確實是存在的他應該就心滿意足了。那已經超出他的期望的了。
  然而,他與她無法談話。他們在一起呆了一個晚上,然而他們的語言根本不通。她不是曾經誠心誠意地幫助他嗎?她不是一貫以正直和痛快爽利著稱的麼?
  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啊,破舊立新,不破不立的「文化大革命」呀。
  他怎麼能和張銀波比呢?社長,書記夫人,老革命。她能不珍惜她的這些桂冠嗎?她能與他摘帽右派,牛鬼蛇神,推心置腹嗎?鬧來鬧去,還不是他錢文自作多情!
  然而他不該這樣想,張銀波究竟經歷了什麼,你知道嗎?就在你釀酸奶和拾雞蛋的時候,你知道張銀波正在做什麼嗎?尤其是月蘭……沒有這種經歷的人,能瞭解她的心情嗎?你還要和她談什麼呢?你還要她幫助你的什麼呢?
  他們走得比下午初見面然後到錢文家來時快得多,但是,公園顯得大,路也顯得遠了,怎麼還在公園裡沒完沒了地穿行呢?樹影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這裡還有城市和鄉村麼?這裡還有人家麼?這裡還有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麼?一層層的樹木呀,怎麼也看不透呀。
  穿過了公園,張銀波唸唸有詞地說了幾句話。那話活像是:「紅心死了也好。我覺得她太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
  錢文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張銀波示意不要再送了,她拿下了錢文的坎肩,還給錢文,她轉過頭,正視著錢文,毫不含糊地說:「錢文,你反正得明白,你得死了心,你是不可以再寫的。」
  她轉身走掉了。
  什麼意思?其實錢文從「文革」開始以來壓根就沒有想過寫作的事,但是不是別人而是他的應該說是「恩師」的張銀波在此種情況之下這樣斬釘截鐵地明說,這樣主動積極突兀地宣判他的文學死刑,他仍然為之臉紅了一下。他覺得自己的喉嚨裡突然被一團棉紗堵住了,堵住的目的是為了防止他偷吃比如說是某個盛大宴會上的菜餚,而他根本沒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般地向那菜餚垂涎的意思。他早知道自己已經被排除在盛筵之外。他怎麼可能衝擊盛筵?難道沒有資格與聞盛筵的人向剛剛恢復了與聞盛筵的候補可能的人問個好也是不得體的麼?莫非張銀波認為他邀她到家裡坐而且拿出了半個月的定量肉食給她吃(她倒是沒有怎麼吃,她原來飯量就不大,看來,現在更小了),是為了走她的後門以恢復寫作麼?
  或者,按照黨的教導,黨的原則(其實,自從「文革」開始以來,黨的教導黨的原則他也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她這樣說是為了「向他負責」,免得他不死心,自尋煩惱,自找苦吃,就是說她的目的是「愛護」他?
  要不,張銀波這樣說是為了忠於黨,是執行黨的政策?張銀波這樣說是為了和黨的調子一模一樣?
  錢文怔在了那裡,他忽然得出一個估計:張銀波在接受批鬥的過程中肯定涉及了他錢文的事兒,就是說,有人批判了或者是她自己檢討了她對於錢文這個有問題的打入另冊的人的同情,她真心誠意地接受了批判,她是不會耍兩面派的,她不會虛與委蛇湊合對付。如果是別人,需要批判時照批不誤,需要友好的時候照友好不誤。而她呢,說了就要做到,否則,怎麼解釋她這一晚上的尷尬狼狽呢?
  張銀波是太純正了,她是真聽黨的話啊。
  一個純正的人左起來,天!
  回到家裡——錢文是疾跑回家的——錢文隱瞞了張銀波最後對他說的話。就讓那一團棉紗堵在他自己的喉嚨裡吧。東菊無法諒解張銀波的表現,說是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她一再想乾脆下逐客令等等。東菊認定,她就是為了從政治上與錢文劃清界線而一百個不搭理他們的。為此,錢文和東菊爭了好久,錢文則不住地向東菊解釋。張銀波是一個極好極好的人,是一個誠實到極點了的人。她真心地願意幫助錢文,真心地與人為善並助人為樂,但同時她真心地接受黨的教導接受不忘階級鬥爭的嚇人的理論。她不會講客氣講通融講權宜,她認真地講黨性講原則講紀律。你可以責備她有點迂,你可以責備她太不懂人情世故,但是她的本質是極好的。錢文表示堅信,過去,現在,將來,張銀波都是錢文的恩師。
  東菊聽了只有苦笑。
  在後來的歲月,錢文多次與張銀波打交道。張銀波一次輕描淡寫地說:「我那一年見到你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敢說呀,那個時候我怎麼可能鼓勵你拿起筆來呢?工宣隊還讓我寫過你的材料呢……」
  很簡單,包括最善意最真誠最純潔的張銀波,回首往事的時候,她也不會像感受旁人的不公正一樣地感受自家。
  錢文點點頭,揮揮手,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然而,錢文還是忍不住想:誰讓你鼓勵我寫作了?難道作為故人,在遙遠的邊疆巧遇,就不能拉個家常?張銀波同志,張銀波大姐,張銀波老師呀!
  這天深夜,錢文睡著睡著煩悶而醒,他想起與張銀波的見面,不由得長歎一聲。
  「怎麼了?」東菊問。
  「沒什麼。」錢文覺得無從說起。
  「月蘭真的死了嗎?」東菊問。
  「那還有假!張銀波是她親生母親呀。你知道,月蘭有點神神經經,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再說,現在死個把人還算個事兒啊?」
  「我只是覺得那不可能。你聽我的……」
  「唉,你也太主觀了。當馬克思列寧主義受到破壞的時候,主觀唯心主義乃至於迷信什麼的,就抬頭了。」錢文歎道。
  「反正我不信。現在的事,我很難相信。」
  「倒也是。」錢文睡著了。
  ……一九七一年夏天,錢文接到本小城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來信,說是他受朋友輾轉委託,要將一個自雲南發出,經列車員帶到本自治區,又經人帶到此地的包裹交給錢文。錢文按照信上開的地址去了,對方是稅務局一個幹部,矮個子,禿頂,小鬍子。他對錢文一無所知。他用南方口音給錢文講了一通,愈講錢文愈糊塗。他說什麼張同志與他的在雲南工作的弟媳婦的舅舅相識,然後是那位舅舅又與昆明軍區有什麼頭頭認識——錢文想反正這年頭認識的人愈多愈好——然後怎麼樣怎麼樣包裹到了列車員手裡,又到了長途公共汽車的乘客手裡,最後到了稅務局手裡,現在應該傳到錢文同志手裡了。他告訴錢文,現在不認識幾個交通部門的人士,還真是活不下去了,特別是收稅的,中國人最恨的就是收稅,他的住房玻璃就被人砸爛過。
  錢文將信將疑,他提出一些疑問。收稅的同志說:「反正包裹上寫的收件人是你,地址也是你的地址,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再說這裡邊都是好吃的,沒有毒品也沒有違禁品。你為什麼要拒絕呢?」
  「發出人是誰呢?」
  「你看呀!」
  然而看不清楚了,恰恰在發件人的地方,磨損得過於嚴重,怎麼看也看不清楚了。
  只好拿走。拿到家裡,他大聲叫道:「快來呀,天上掉下餡餅來啦!」
  他們打開用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寫著某地某處錢文同志收字樣的灰白包袱皮,一分為二,裡邊放著一個掉了色彩的錫鐵皮餅乾筒和一塊壘得方方正正的油布包。用螺絲刀起開扣得嚴絲合縫的筒蓋,內裝豬肉餡煉就的肉末和豬油。那個年月大家都是如此,買一些豬肉餡,煉到半熟,肥肉末成油,瘦肉末自然沉澱在油下面,油便起著保護作用,再托列車員帶到邊疆,供給在邊疆工作的親友度困解荒。當然,這種運輸只能在冬天進行。此次,給錢文帶東西,雖然是冬天,但由於輾轉太久,油、肉已略有變質味道。好在在那個供應極端匱乏的年代,人們對於食品新鮮程度不會要求過苛。一看到白中發黃褐的油及油底的渣滓肉末,一致歡呼,全身似乎都滋潤起來。再打開油布包,更妙了,內有腐竹、香腸、粉絲、一點蘑菇和幾個松花變蛋。等不及吃飯,錢文一家三口一人吃了一個變蛋。雖然蛋也有些發乾了,但畢竟保持著基本味道未變,舌頭才一舐,一種久違了的異香奇甘便透過舌尖輻射到全身,興奮、滿足、渴望、回憶統統活躍起來。錢文感覺到,這就是馬克思說過的「物質的微笑」啊。他恍忽記得馬克思說過這樣的話。哪裡說的,就什麼問題說的,錢文全不記得,但是此刻的心情,除了借助於馬克思這種偉人的偉大語言,他是再也無法表達了。
  然而,在物我相通的微笑中,錢文仍然按捺不住納悶的心情,誰呢,誰呢,從雲南是什麼仙風吹來了這美好的一切呢?這幾乎像是兒時讀過的童話了。
  微笑之中,同時出現了一種野性的,原始的,不管不顧的衝動,我們已經好久沒有吃到自己想吃的東西了,我們的肚子太虧了,我們缺少起碼的營養,天上掉下來的也好,神仙送來的也好,垃圾堆裡撿到的也好,只要不是偷的搶的,已經合理合法地來到了我們口邊,如若不吃,世無天理!
  這是怎樣的幸運,怎樣的驚喜!這個世界不但是美好的,而且是愈來愈美好了,美好得像是夢!
  更美好的是吃著分析這給他們帶來快樂幸福的人是誰。錢文最初想到了米其南,小米在他們離別後不久,也奉調去了江南。說是一位領導同志說了,要把北京清掃得像水晶一樣,像白玉一樣,他呀米其南呀當然是在被清掃之列。但是米其南去的不是雲南而是江西呀。再說離京後錢文與米其南雖然通過一次信,但那時錢文還不住在這裡,米其南並不知道他的這個地址。漸漸地隨著階級鬥爭的氣氛愈來愈嚴峻,他們倆也就自動停止了通信來往。中斷聯繫後錢文又搬了三次家了,為了鄰居的不友好的目光,為了與東菊所在的學校拉開一點距離,也就是為了與兩派惡鬥不已的紅衛兵拉開距離,還有一次是為了自從住進去隔幾個月房東就要求漲一回房租。話又說回來了,「文革」之中,這裡的房東猶自這樣起勁地收著房租,這在偉大祖國內也難找到第二個地方了。總之,想來想去,好吃的不是米其南送的。米其南的字也不至於寫得如此難看呀。米其南是一個像女人一樣仔細的人,他寄來點東西,絕對不會讓你糊里糊塗的。
  他們又推測了一些人,推測一個否定一個,想起一個歎息一番,生死未卜,禍福難知,各人的命運都在未定之天,誰又能有閒情逸致給他們寄松花蛋!誰又能手眼通天地把松花蛋在偉大祖國神聖領土上轉上半圈給弄到這邊廂來!
  經過一圈巡禮以後,錢文不得不再次重複自己的厚顏無恥的結論:咱們在「文革」中的日子過得還真不錯,真幸福!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判斷不清楚是不是喜事的時候,只逢喜食也算,也是精神爽,而精神一爽,天上掉餡餅,當然也就是喜事了。在「文革」中我們活得很好,如有神祐,錢文對於上蒼感激涕零。他們一面吃著自天而降的喜食,一面大唱特唱起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來。兒子先道白:「謝謝媽!」,緊接著便是: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赳赳……
  兒子唱得有點急,有點急行腳步拌蒜的意思,但唱起「睏倦時留神門戶防野狗,煩悶時等候喜鵲叫枝頭……」,忽然唱出了點味兒,惹得錢文大鼓其掌。於是兒子又急著唱:
  小常寶控訴了土匪罪狀,
  字字血聲聲淚,激起我仇恨滿腔!
  於是錢文唱起了獵戶李勇奇的唱段: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雙眼,
  誰知道打土匪進深山救窮人脫苦難,
  自己的隊伍來到面前……
  唱完了錢文感到意猶未盡,便唱起了他最愛唱的《沙家濱》裡郭建光的唱段:
  聽對岸,響數槍,
  由於分解著唱出「聽」字,有時候錢文把它唱成「七星垛暗安恩,細細義昂十五漆昂……」他覺得很有趣。
  他唱得最動情的是:
  這幾天多情況勤?望費猜詳……
  唱到這一句錢文常有一種淚流滿面的感覺。真真是多情況勤?望費猜詳啊,他現在算是怎麼個情況呢,北京現在是什麼情況呢?那麼多朋友、老師、領導,他們是什麼情況呢?中國現在是怎麼個情況呢?毛主席現在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呢?還有劉少奇、周恩來、林彪……他們都在幹什麼呀!那麼多文藝家都怎麼樣了啊?他可以往哪裡?望呢?真像是生活在隱藏在蘆葦叢裡呀,比蘆葦叢還密不透風沒有一點照亮的火啊。明天會怎樣,猜想也猜想不出來呀。
  又過了兩年,林彪事件發生以後,錢文的斷線風箏的命運突然改變了,他被召回到了自治區的首府一個閒散的文藝機構裡。他得到機會與洪無窮見面。這次無窮是以業餘文學積極分子的身份來找他的。破四舊過去了五年,改了名字的人紛紛又心照不宣地改了回去。洪無窮與錢文一見面,告訴他的第一條新聞就是陸月蘭沒有死!死的人叫路紅心,那時候改名叫紅心的多了去了!怪的是此位路紅心原名是路悅嵐,而且她的雙親也是老幹部。路紅心在「文革」派斗中異常英勇,中彈犧牲後沒有來得及說出自己的父母的地址。這樣三傳兩找,找到了張銀波頭上了……天下的事真是無奇不有。
  據洪無窮介紹,並未在武鬥中喪生的陸月蘭在來西北邊疆串連後不顧中央禁令,乘興又去了西南邊疆——「文革」真是月蘭她們的盛大節日!她革命興起,非要越過邊界輸出革命,她確實越過邊界多次,最後以女革命家的身份回到雲南。在雲南過起了不可思議的另一種生活,她真心與自己的犯了走資本主義道路錯誤的父母劃清界線,不知道別的革命幹部革命群眾信不信,反正月蘭是死心塌地地相信她父母是絕對的走資派,她對洪無窮說過,她的父母就是走資派走封建派走法西斯主義派,「他們對我從來不講民主!我就沒見過他們為了人民赴湯蹈火。誰知道是人民為他們服務還是他們為人民服務?」月蘭曾經對無窮這樣說。這樣,多少年她也不與父母聯絡。
  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月蘭的身份受到懷疑,不久前,她才回到了北京。
  ……這麼說,莫非那一包食品是月蘭從昆明托人捎來的?月蘭為什麼要給他們捎吃的呢?而月蘭又是個什麼人呢?她怎麼又像起極左分子來了?
  直到一九八年,剛剛重新回到北京的錢文在一個場合見到了月蘭。那時的月蘭已經年過四十,她的樣子仍然天真爛漫,仍然傻氣十足,仍然風風火火,仍然看起人來直愣愣地離疾著不錯眼珠。只是,她的臉上已經出現了不少的紋絡。隨後月蘭來了一次錢文家。錢文問她關於捎吃的東西的事,月蘭想了想,她說:「也許吧,我早忘啦。」「那可謝謝你啦。」錢文說。月蘭大笑,她說:「那有什麼可謝的,是不是我寄的還不一定哪。人民的東西咱們憑什麼不吃?不吃白不吃!」
  月蘭給他們講了自己在雲南的經歷。輸出革命的宏圖受挫後,她去到了邊境地區的一個少數民族山寨,她嫁給了一個新喪妻的少數民族頭面人物,她在當地補著搞起了「紅海洋」,到處設立毛主席語錄牌;她還教給當地人民唱樣板戲,背誦「老三篇」等,她還被評上了先進人物。如果不是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時把她當作可疑人物立案審查,她也可能至今在那邊過起了另一種生活。但她緊接著又說:「不行不行,其實老是革命,我也就慢慢地煩了!我這個人就是沒有長性啊。」她發表評論說:「其實,『文革』搞得真有水平,毛主席搞得多棒!三年內結束就對了,後來的麻煩主要是因為時間拖得太長了!唉!」
  那天陸月蘭給他們唱了好幾個雲南民歌,唱得錢文的兒子都傻了。
  ……陸月蘭這一生的高潮也就是「文革」了,如果沒有「文革」,她能走那麼多地方麼?她能體會一下革命生涯麼?她能痛快那幾年嗎?革命方知毛主席親,革命方知自己有用,真正壓在最底層的小人物,誰心裡沒有幾星革命的火花?所以毛主席一再論述,人民是要革命的,人民要革命,這真是太對啦!
  月蘭還說她現在有了新的男朋友,是一位哲學家,她向錢文借西洋哲學書籍。剛剛從邊疆返京,驚魂甫定,哪兒會有西洋哲學書籍?錢文只好抱歉一番。
  她走後,東菊歎息良久,錢文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往後的年代,錢文有兩次在夢裡見到了月蘭。夢裡的月蘭的臉變成為白色的長方塊,好像是麻將牌裡的「白板」,夢裡的月蘭一會兒這隻眼睛,一會兒那只鼻孔,一會兒是左嘴角,一會兒是右嘴角,還有這只眉毛和那只眉不斷地凸起張開和忽閃忽閃地動。動了一陣她沒完沒了的哭泣,她哭得傷心至極,哭得錢文也哭泣起來了。醒來後錢文只覺得心驚肉跳,眼角,腮邊全是淚水。她為什麼要活著?她為什麼要生在老革命家庭?她為什麼要與蕭連甲戀愛?即使蕭連甲不自殺,她能幸福麼?她的革命是遊戲麼?轉眼,大家都老了,最後,她連個伴都沒有。她太天真,太沒有保護了啊。
  往後的年代,在兒子已經結婚,錢文已經年過五十的時候,兒子——大名是錢遠行——告訴父親說:
  「爸爸,您知道嗎,那次那個陸月蘭來,我一下子就愛上了她了……」
  「什麼?她比你大二十多歲啊。」錢文大吃一驚,卻原來,兒子並沒有忘記。卻原來,他錢文不願意兒子提到她,他內心裡認定月蘭是個不祥的人物。
  錢遠行歎了一口氣,他說:「爸爸,您真的老了啊。」
  「……她,她現在住在安定醫院啊。」
  「這個世界暫時還容不下陸月蘭這樣可愛的女子,爸爸,您對她的印象怎麼樣?您注意過麼,她是用什麼樣的目光看著您啊。」
  錢文敬謝不敏,他擺了擺手。
  第十四章
  洪無窮撇了撇嘴,他忽然轉過身來,對錢文說:「老錢,你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給江青同志寫一封信。」
  「我怎麼……」錢文不知所措,他感覺自個兒像一隻足球,突然被一隻不知就裡的大腳踢到了萬丈高空。
  「現在您是不能『用』的,眼看著您一天天老大起來,對不住,您已經不是五十年代咱們在一起的時候那個錢文了。我都快四十了!您不能就這樣永遠地凍結起來,永遠地呆在冷宮裡。您不是沒有本事,您是可以為黨為國家做一些事情的——而且,我要說實話,我覺得真正忠於毛主席的革命文藝路線,忠於江青同志的文藝工作者並不是那麼多。把信寄過去,萬一江青同志批一下,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其實人生也就是那麼幾個關頭,到時候該拼一下也就得拼一下,要不然,說蔫也就蔫巴了,再擱上幾年,您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弄出點什麼來了。在北京,我知道,連板兒團的創作班子裡也有您這種情況的,就是說反右當中發生過問題的。為什麼他就行?江青同志看中了呀。他的才能發揮出來了,也不算妄活一輩子。他國慶節還上了天安門,看禮花呀,到外省去,他也是披著軍大衣,代表江青同志講話呢。我想,比如說您寫一批歌頌『文化大革命』的劇本或者小說,也許詩歌更好……您只有通過創作才能改變形象。您的歷史您的革命資歷對您是有利的,您說明一下……這樣……」
  「我的信怎麼可能到得了江青同志那裡?最多拿到群眾來信來訪辦公室,然後轉到邊疆,自己出醜,弄不好了還要自找苦吃……」
  「這樣,……」洪無窮又嘬了嘬牙花子,給錢文一種小孩學大人的感覺,然後,他走近錢文,詭秘地說:「我有把握把信直接——哪怕是間接,反正最後一定送到江青同志手裡。」
  錢文一副聽不懂的傻樣子,滿臉疑雲,他的心噗噗噗地跳。他這只足球暈眩在空中了,不僅是足球,大風大浪大雷大閃都在向天上轟。他隱隱覺得,他快要墮落於無底,他快要粉身碎骨了。
  無窮再次降低了聲音,他擺出一不做二不休的姿勢,他說:「我與中央文革小組辦事組的同志有聯繫。」
  錢文的樣子更是大惑不解,不敢相信了。
  「我說的是一位聯絡員,一位女同志,她差不多每天都能見到江青同志,也常常見到毛主席。」無窮用上唇包住了下唇,似乎是在下決心把自己的嘴巴控制住,然而,他還是耳語般地說了:「這位聯絡員同志,她知道你。」
  嗡的一聲,一股暖流猛地撞上了心頭,足球瘋狂地旋轉如飛,狂風大作,白浪如山。熱氣立刻從錢文的脖子從多層骯髒的領子中冒開了,錢文的眼睛也立刻睜大了。
  無窮的聲音低到了若有若無的程度,恍忽中錢文聽到了一個名字:「卞——迎——春。」
  「什麼什麼,你是說卞迎春?」
  錢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兩滴熱淚掛到了眼角上。
  卞迎春?中央文革?江青同志?毛主席?我的青天!我的親娘!我的十八輩祖宗!劉小玲設宴歡送我們的時候,卞迎春夫婦也來了。他們沒有吃飯,但是來了,這也是了不得的恩寵!
  無窮點了點頭,他在狹小的,污黑的紅磚鋪就的高低不平的地上來回踱了幾步,忽然,他豪情滿懷地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使你感覺到他只不過是暫時來這邊一下罷了,他好像是從天上來到了地下;狹小的房屋,歪的牆壁,已經不再會是他的棲身之處,他大概快離開這裡了。
  七十年代初期,在林彪事件之後,太左太左的政策似乎略有調整,錢文一家陸續從邊疆農村回到首府城市。尤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是,他一回來就奉命幫助新興作家洪無窮去修改劇本。世上的事說變就變,洪無窮忽然一傢伙寫了兩個劇本,兩個劇本都在上海出版的《朝霞》文學月刊上發表。自從一九六六年全國各個文學刊物統統被批成黑幫刊物從而關閉以來,到了七十年代,「一月革命」的發源地、革命的意識形態專家張春橋、姚文元的發跡地上海突然創辦了文學月刊《朝霞》,多麼好的刊名,旭日初升,朝霞滿天,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雲,萬歲,烏拉,說得好啊同志們,茅盾、巴金、老捨、曹禺、趙樹理,梅蘭芳和周信芳,《人民文學》、《收穫》、《作品》,美國和蘇聯,托爾斯泰和巴爾扎克,以至於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全是沉舟,全是病樹,全是塵埃,全是殘雲,全是封資修,大洋古,全是身與名俱滅;而《朝霞》才是千帆萬木江河金猴千鈞棒新宇東風……東方的文藝復興人類文藝的新紀元,您上哪兒找這麼漂亮這麼舒服的當口兒去!
  而且據說《朝霞》的主編是王洪文的秘書作家蕭木。當錢文看到了創刊號的《朝霞》的時候怎麼能不天旋地轉激動萬分熱淚橫流五體投地口涎三尺?他是又羨慕又恐懼,因羨慕而更加恐懼,因恐懼而更加歎服讚美。過去整天說什麼開闢文藝的新紀元,那畢竟只是預言預見而已,當然是科學的預見預言啦,再科學也還沒有看到新紀元。現在,意味著錢文之流的一頁已經徹底掀過去了的新紀元當真開始了。新紀元就像上帝像天使像天國像絕對理念像先烈的英靈像令人猛醒的驚雷,這種偉大的東西本來是不能看見只能嚮往的。可現在硬是讓你看見了,你能不伏在地上痛哭失聲麼?你能不一面自打嘴巴一面求饒麼?你能不戰慄叩頭如搗蒜麼?創刊號的《朝霞》封面用了一種過去在中國的出版物上沒有用過的極鮮艷的陽紅色,單為這個紅色也令讀者們服服的,服了老半天服了個沒脾氣啦。人的這個思想趣味也真有意思,當你得知《朝霞》的主編是某某人,是要人,而這個刊物是一花獨秀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文學期刊以後,你立即從封面到封底,從第一面到最後一面,看了又看,愈看愈看好起來。而且愈是看著不習慣難以接受的地方,愈是感到人家新,人家跟你不一樣,人家是天字第一號的新紀元。你能抵擋麼?魯迅早就在《風波》裡寫道:「你能抵擋麼?」當然不能,誰能就讓誰化為齏粉!包括那個鮮艷的紅色,也使你五內俱熱自慚形穢地認定,從此無產階級的文學刊物將會大放光芒,如明媚的艷陽天,如鮮紅的太陽;而資產階級的文學藝術定必黯然失色烏七馬八直到銷聲匿跡直到進入(與他錢某人一樣)歷史的垃圾堆。在全國的幾百萬知識分子一個個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衝擊得灰頭鼠腦哭爹叫娘的時刻,能在《朝霞》上赫然出現姓名發表文章,那是政治特權文化特權的表徵,那是光階級耀民族的榮譽,那是紅彤彤的新世界的通行證。錢文看這本刊物直如從地獄裡看天堂,從墳墓裡看花花世界,直如太監看皇帝駕幸三宮六院。當錢文知道邊遠的這裡出現了一位無產階級文學新星——他的老相識洪無窮的時候,他怎麼能不無限羨慕,嘖嘖讚歎呢?
  錢文心中有三個洪無窮。在五十年代,洪無窮是一個孩子,不論說是他對待他的母親蘇紅的「托派」歷史問題如何立場堅定界線分明,錢文還是時或感覺到他的處境沉重可憐,新中國對於這個孩子未免太沉重了,你怎麼好要求一個十一歲的少年與他的親娘劃清界線!而無窮硬是做到了。那時候洪無窮長得瘦削,矮小,愛眨眼睛,有時頭髮長了沒有及時理,他不免在他的這些革命無比所向無敵的大哥哥大姐姐面前顯出一種畏縮,顯出一種拘謹。偶而活潑一下,像那次野遊中那樣,立即招來了冷眼白眼。他的那次生病,給錢文留下的印象是沉重的。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愧對無窮這個孩子。
  「文革」初期突然與月蘭一道造訪的洪無窮,他更像一個漫遊者。他溫和而且好奇,對一切事物不抱定見,他的對於錢文來說是過濃了的眉毛下邊,長著的是一個愛思考和常走神的眼睛。雖然他說他也造了反革了命,然而他更像是看看而已的旁觀者。特別是與月蘭相比,他是多麼地沉靜啊。從這個第二個無窮身上,錢文看到了無窮父母的滄桑經歷在他身上的印跡。畢竟是從小就經受過磨難的人啊,他想。
  而現在呢?為了他的小說和劇本,他已經去過兩次上海,到《朝霞》編輯部參加改稿會,以及具體修改稿子了。從上海回來,他判若兩人。他一下子有了激情有了期待有了主見更有了優越感。他的頭似乎突然膨脹變大了,他的眼角向上挑了起來,他的眉毛常常揚起豎立,他的呼吸變得粗重,他的嘴角一下子有了那麼多變化和表情。他說話的時候常常出現思忖和掂量的表情——他意識到自己說話的份量了嗎?在這個地區,畢竟是他而再沒有別人在《朝霞》上發表了作品,是他而再沒有別人見到了無產階級司令部直屬的文藝尖兵,文藝指揮員啦。
  在認真地讀了刊登在《朝霞》上的作品包括洪無窮的作品之後,錢文又竊想,圖解,直奔主題,政治套話,梗著脖子就這麼寫啦,何等地幼稚,何等地拙劣,何等地生硬啊。這樣的天使不下凡,不是更好一些麼?
  然而從反右以來,他已經習慣於和一切常識一切標準擰著干了。你說煤球是黑的,站對了立場激發起階級感情硬是覺得它雪白雪白。毛主席不是也講這個感情變化嗎,農民的腳上有牛屎,然而牛屎不髒,講衛生的知識分子才髒。大躍進搞得全國餓飯,然而必須高歌三面紅旗的偉大勝利,高唱「人民公社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革命中的世態正在向常人常理常識挑戰,他必須心裡藏著明白,嘴上跟上時代。小時候聽指鹿為馬的故事,覺得不可思議,現在算是明白了,也就是徹底糊塗啦。
  所以,他完全能夠接受,《朝霞》上的作品就是文學的新紀元,就是勝過曹雪芹、施耐庵、羅貫中、李白、杜甫、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高爾基、肖洛霍夫、丁玲、艾青、孫犁;而洪同志就是這樣的東方文藝復興的代表人物。
  而且他更加明白什麼叫做大喊大叫和掃清道路了。不大喊大叫,不掃清道路,不廢黜文壇,《朝霞》上的這種貨色,再過十年也上不了市!
  每打倒一個人,就有成十成百成千的候補者補缺者興奮起來緊張起來,歡呼雀躍一湧而上……不然,政治軍事科技文藝,常年累月都是一樣的名單一樣的排名順序,除了體育和舞蹈還算有一點經常性的替換外,別的方面哪有洪無窮之流人物的分!不搞運動,不搞文化革命,還不得把青年人一個個等死急死憋死耗死!
  文藝黑線摧毀了,洪無窮等雄心勃勃地開始露出頭角。特別是當無窮去過北京以後,他的動作的韻律裡已經充滿著政治的使命感與自信了。別人傻喝喝地向他問一些首都和內地的事,他乾脆假裝聽不見,他開始有了大人物的那點深沉,不是裝相,而是水到渠成。顯然他認為在邊疆已經沒有人可以與他談政治了。他給錢文出主意,只怕是給錢文的一大恩惠呢。
  錢文接受幫他改劇本的任務的時候嚇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地對待著無窮,他乾脆把無窮看做他無法高攀的上海《朝霞》的一個人格化代表。士隔三日,刮目相待,中國人早知道這個道理,何況是與《朝霞》與北京掛上鉤的新生力量!如果他能在改劇本的過程中有一點微末的貢獻,他算是戴罪立功——雖然他確實不知道他至今到底有什麼罪。而如果有絲毫差錯,那麼他就會就只能是萬劫不復了。他謹小慎微地提一些純技術性的意見,關於標點,關於修辭關於語氣和句式。後來,膽子大一點了,他又出了些關於情節線索和節奏安排的主意。又後來,他依照「文革」的思路對於一些涉及人物塑造直至政治傾向的重大問題也斗膽發表了意見。例如,洪無窮的英雄動不動犯心臟病,苦肉計是他愛用的拔高人物的方法,他則提出,動輒犯病有損英雄形象——他有批《北國江南》的記憶,《北國江南》裡的女書記動不動犯目疾,便被康生諷刺為那是一個「瞎了眼的共產黨員」!他發表這一類意見的時候好像是在幫助一個人下棋,他內心裡實在無法苟同那棋弈的規則,但是他畢竟心靈智巧,對於新的規則他是一點就透,他完全可以按新規則與人對弈或助人對弈。他不敢也不必思量新規則本身是否合理。只要一深想,他就會認定新規則全是狗屁。然而,既然狗屁成了規則,他就有足夠的能力跟著一起狗屁——他如果狗屁起來不比任何狗屁差,他可以做到比一切狗屁更狗屁。他真誠地革過命,他真誠地扮演過罪該萬死與脫胎換骨;那麼,他也可以真誠地從過去深情地眷戀過的文學面前轉過臉去,真誠地以有罪之身與別人賽狗屁。
  他的有些小意見也得到無窮的喝彩,大部分意見都被無窮反駁回去,被反駁了他更放心,更踏實,反正我該說的也說了,聽不聽是你的事。聽了我的意見,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我是有責任的;不聽我的意見,是好是壞都沒有我的事兒。
  有幾條關係思想格調的狗屁意見讓無窮歎服。無窮高高在上地歎息:「您確實是有本事的人,只要方向對了,您的前途一定是大放光明啊!」
  (這裡似乎有一個潛台詞,你如果能夠像我一樣地具備正確的方向就好了。)
  錢文點點頭,作感動和感謝狀,他心裡喊道:「不就是讓我賣嗎,不就是讓我無顏無格地跟跟跟嗎?好!我他媽的嗎也不論(讀吝)了。可是,我賣得出去嗎?誰要我?哪怕是臨時利用我一下也行,誰利用我呢?」
  錢文曾經向他們的臨時領導老蔣表示,自己的歷史包袱沉重,沒有資格幫助無窮修改劇本。老蔣是一個老延安,老文化工作者,本人也寫過發表過一些作品,他的一個小歌劇在解放戰爭時期到處演出,紅極一時。「文革」一開始他就雙料俱全地成了當然的走資派和資產階級反動權威,他被鬥了個一塌糊塗,屎尿都拉到了褲子裡。他挨過紅衛兵的無數耳光。由於他姓蔣,平時同志們稱他作「老蔣」,而老蔣又是蔣介石的別稱,紅衛兵的大巴掌正好在他臉頰上表現出革命小將們對於國民黨的痛恨。他挨的打超出了一般黑幫。他最最悲慘的經歷是一九六七年二月關在「牛棚」到郊區農場勞動的時候,他受到了人道主義待遇,春節放假回家。陰曆二十八晚上,正趕上兩派武鬥,他的家正是武鬥的主戰場之一。他回不去家,便在深夜去到自己原在的單位,請求當時佔據機關大樓的一派革命群眾組織的負責人員允許自己在機關裡胡亂呆一宿,混到天明再設法回家。結果他被一個神神經經的自己的丈夫已經被定成敵我矛盾的女革命積極分子趕走了。這位女同志深度近視,長得像吊死鬼,名叫小劉。說是小劉轟趕老蔣的時候右手做蓮花指狀向前用力一推,像是表演革命樣板戲。錢文估計小劉同志由於丈夫的事情已經嚇破了膽,便更要積極求進步鬥敵人,她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個顯示自己的立場堅定的機會,能掉以輕心?原來自已被損害了的人損害起處境比自己還不如的人的時候更加狠毒,更加下得去手。身為階級敵人家屬,小劉卻受到了革命群眾組織的重用,就因為她對待各類牛鬼蛇神心狠手辣,決不留情。他們都有一個潛台詞:「我心疼你,誰心疼我呀?」「你難受,我知道,我難受,誰知道?」「你不下地獄,難道讓我代你下不成?」
  在真刀真槍硝煙滾滾的那年臘月二十八日,被驅趕到街頭的老蔣是怎麼過的,沒有任何人知道。有人說他躲進了「人防工事」,也有人說他躲到了公共廁所裡。他自己也從來不說,他說是為了維護黨的形象,他不想談這些不愉快的過去——他只知道感謝黨最後還是「解放」了他。
  老蔣同志好不容易在一九七二年得到了「解放」,就是說他革了一輩子命,唱了一輩子《東方紅》,歌頌了一輩子共產黨,在戰爭中還掛過彩,最後終於得到了承認,他的「問題」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啦。一「人民內部矛盾」他的銀行存款也就解凍了,他的扣發的工資也就補發了,他立即宣佈所有的存款所有補發的工資一律作為黨費上繳。然後他被委派為這個不倫不類的文藝機構的臨時負責人。那位半夜把他趕走的小劉同志立刻受到了他的重用,成為他的心腹。其他人認為是咄咄怪事,怎麼誰整老蔣整得狠老蔣就喜歡誰呢?人們憤憤不平。錢文卻完全理解:從個人恩怨上來說,那位女同志是他的對頭,從黨的原則上來說,她是他的好同志。老蔣完全贊成她理解她同情她,他們受的教育是一樣的,他們的價值標準是一樣的,換一個個兒,老蔣碰到類似情況,他也不會對階級敵人手軟的。錢文甚至進一步想,如果是他錢文主事,他最最信賴的會是什麼人呢?是蕭連甲那種驕傲自負愛動腦筋的理論家?是杜沖那種看透一切含笑不語的老狐狸?是曲風明那種深文周納的刀筆吏?是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的高來喜?是一心做著文學夢的米其南和他的朋友們?是神神道道的陸月蘭?是撿了個棒槌就當真(針)的洪無窮?都不是,最最貼心的只能是小劉!
  從老蔣的言談特別是表情中,錢文捉摸出一種對洪無窮的敬而疑之的態度。《朝霞》,《學習與批判》(「批林批孔」中上海出版的理論刊物),「一月革命」的發源地上海……風頭正健,無窮已經貼上去了,也是銳不可當,談起戲劇來他只承認一個主題——反走資派。但是老蔣顯然另有權威來源,談起走資派來他總是支支吾吾,他強調的是正面的歌頌,是大寫英雄人物而且英雄人物一不能有缺點二不能死,因為據說江青同志批評了寫英雄人物的缺點與犧牲的作品的修正主義性質。老蔣沒完沒了地講如何認真貫徹「三突出」的創作原則,講英雄人物特別是主要英雄人物的高大完美,只是對走資派問題唯唯諾諾,態度模稜。錢文心裡明白,老蔣的「(政策)精神」來源是地方的主要領導,地方的黨政軍實力人物,與無窮的精神後台上海造反派——中央文革小組調子並不一樣。
  錢文告誡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與十幾年前相比,錢文已經是另一個人了,中央文革必須擁護,地方實力,更是不可掉以輕心,在一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一個科長也不可得罪!
  一九七三年,通知各地要排一台戲劇進京參加調演。一開頭錢文不懂得調演二字,後來才明白那是奉調進京演出的意思,這個詞讓錢文十分討厭,愈討厭錢文就愈警惕:當今文藝是江青旗手領導的文藝,是奉命奉調聽從差遣指到哪裡打到哪裡讓怎麼打就怎麼打的文藝,他對講民兵的幾句詞很感興趣:叫做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全國全黨全軍全民,大家都能做到這樣多好!那時中國將無敵於天下!他過去理解的純潔的浪漫的夢一樣女神一樣的資產階級文藝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已經進入了文化的垃圾堆裡去了!
  又一批那麼令錢文夢魂牽繞的東西進了垃圾堆了……凡是溫柔的,美麗的,潔淨的,暖人心頭的東西都免不了進垃圾堆的命運……你喜愛什麼,就注定了要糟蹋什麼。我們生活在一個怎樣嚴酷的時期呀。讓我們的心堅硬些,再堅硬些吧。
  錢文看得明想得清,不敢大意。在討論無窮的劇本的時候,錢文幾乎是有意識地與自己做對,他奉行嚴厲的狗屁主義,凡是令他有點感動有點人情味的東西,他都提出來請作者考慮:那裡頭有沒有資產階級的人性論?人情人道人性,這是世界上最最要不得的東西。凡是具有生活氣息的劇本片段,他也都躊躇再三,皺眉歎氣,他也不能不提醒作者,這裡邊會不會有非英雄化和溫情主義和平主義?風景、愛情、內心活動、挫折、幽默、比喻、雙關語……一律是階級敵人的武器。而凡是生硬的口號,劈頭蓋臉的教條,不著邊際的上綱,不合情理的矯情,他一律指出這才是出新,這才是路線鬥爭,這才是文藝的新紀元。討論完一天劇本,他簡直不敢再回想一下,我已經是什麼人了啊?我都說了些什麼呀!他問自己。他深信自己的大腦已經能夠為無產階級司令部而工作了——雖然無產階級司令部不會要他——他的大腦可以為無產階級司令部工作得很好很出色,然而他的心卻是一個無底黑洞,他不敢捫心自問,他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心,他的心時而麻木時而流血時而不知去向時而硬如石塊。他睡著睡著會驚恐地狂叫起來。
  東菊一次次地問他,到底是怎麼了。他一次次地解答,沒有什麼事。他是認真想過的,他必須接受「文化大革命」,接受江青同志的天才指揮——他還不配,他只是心嚮往之而已。他沒有矛盾,他沒有猶豫,他沒有不安,在光芒萬丈的毛澤東文藝路線面前,他只不過是一粒沙,一塊破布,一股酸氣,一塊臭肉,一個無恥的癟三,一個下流的跳蚤;除了向著光明向著太陽向著無產階級司令部他沒有別的二心,說怎麼寫咱們就怎麼寫,說怎麼改咱們就怎麼改,你說我聽,你打我應,你橫我跪下,你勝利我慶賀我流淚我大笑我唱歌我興奮得滿地打滾。我的親爹,我的親娘,我的祖宗!
  參加討論劇本的還有一些劇團裡的專業編劇,這些編劇都有過一些創作實績,「文革」以後是成天吃飽了捉摸劇本,而又多是幾年過去了空空如也,沒有誰能交出什麼賬來,更沒有誰的劇本能被排演——行話叫做「立」到舞台上。好在江青同志提出來了,十年磨一戲。然而小小的洪無窮的戲半年就「立」起來了。於是人們懷著一種不快的心情參加對於無窮劇本的討論,說的話一般說來是不鹹不淡,酸不溜秋。其中一位老先生年齡比錢文大個十幾歲,毛筆字寫得很不錯,讀過許多舊小說,懂許多舊戲。其他專業編劇多是演員出身,老先生與他們相比,便有一些知識學歷上的優越感,談起劇本來常常搖頭擺尾。他提了一條意見,屬於在情節裡安排一場誤會之類,洪無窮完全不接受,老先生忽然上了勁,對自己的意見頗為堅持。別人一聲不吭,一老一少爭得面紅耳赤。錢文便發揮了一點辯才,他支持無窮,不贊成誤會法的運用,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克制自己,他帶嘲笑意味地說,那種誤會的安排「太幼稚也太陳舊」。錢文已經吃夠了說話的苦頭,話一經說出,就像水一經放出一樣,似乎有自己的衝力,常常失控,常常令說它的人懊悔不已。無窮聽了連聲說「是啊是啊」,老先生生氣了,一下子閉緊了嘴。到了下班時間,老先生說:「明天我不來啦。」錢文自覺方纔的說話有所不妥,便笑嘻嘻地說:「別價呀,您不來可不行,您見多識廣,薑是老的辣呀。」
  老先生把嘴一撇,他說:「我有什麼辣的?我既沒有當過婊子,也不想立牌坊!」
  錢文知道他的意思,又不想捉摸他的意思。他明知那人是在罵他,他又覺得自己還不至於如此卑劣。但也事出有因。像他這樣的非驢非馬的人,確實令人難以理解。多年的逆境已經使他習慣於遇事先反省先檢查自身了。至於侮辱,侮辱算什麼?不侮辱你,又侮辱誰去?這位老先生,一生碌碌,三代人住一間半房子,除了這次「文革」以外,所有的運動他都要做檢查交代問題,名為編劇,編了十幾年了沒有編出一個能用的劇本,但他也有優越感,這種優越感支持著他的精神不致崩潰。這個優越感之一可能就是許多比他有本事的人都劃成右派了,都送到大沙漠邊緣的勞改農場改造去了。他始終沒有劃上過,他始終呆在他那一間半房子裡。他能不優越一下嗎?如果剝奪掉他的辱罵「右派」的權利,他還怎麼活下去?
  但是錢文的臉還是一直發燙,他的心跳也明顯地加速了。
  當晚,東菊問他他是不是有點什麼事,說他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堅決否認。他說完笑話又唱歌,表示情緒高漲狀態良好。東菊便也真的相信了。
  同時,他也不拒絕接近前景未卜的與他們這一代人頗為不同的洪無窮。畢竟是老相識老朋友了。洪無窮至少有幾分聰明,而聰明人面前的危險總是比機會更多。無窮與月蘭在「文革」如火如荼地開始以後到了他邊遠小鎮的家,這使他感到愉快與光榮。從內心裡,他還是喜歡無窮這個孩子。他請無窮在家裡吃了一頓飯,用最好的金華火腿招待了他。他非常謹慎地卻也是深情地告訴無窮:無窮在無產階級文藝思想照耀下取得了創作上的初步成果,這使錢文他非常激動非常羨慕,然而,他的寫走資派的大膽筆觸仍然使他心驚肉跳,作為一個犯過嚴重錯誤打入另冊的人,他想勸無窮慎重一點,如此而已,豈有他哉。也許他說得太過時太反動,他準備接受無窮的批判幫助。
  洪無窮寬大為懷地一笑置之。他對錢文的話的不以為然,也不以為意,全表露出來了。
  錢文想換一個說法,他想依無窮的思路說點什麼,也許無窮易於接受。他說:「寫『文化大革命』好是好,太困難了,現在也是一樣,特別是在咱們這裡,你知道人們對『文革』是怎麼看的呢?恐怕不是都贊成吧……」
  想不到這幾句話使無窮激動了起來。無窮臉立馬就紅了,他冷笑了一聲,他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全黨全國全軍,到底有多少人理解,多少人支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到底有多少人理解,多少人擁護?我寫批判走資派的話劇,中央領導同志看了會高興的,可咱們這兒呢?無窮的顧慮,數不清的清規戒律,一片小腳女人!老錢,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新社會與舊社會,共產黨與國民黨又有多大區別!咱們已經變修了,修得馬上就成了蘇聯了,幸虧咱們有毛主席!全世界有沒有一個當權者自己革自己的權力系統的命的?除了主席再無第二人!可人們呢,都在那兒觀望,在那兒探聽,在那兒捉摸,畏首畏尾,患得患失,都怕自己的既得利益失去一點點,毛主席他老人家,太困難了!」
  洪無窮交叉著手指緊緊地壓了一下,他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種錢文從來沒有見過的凶狠的表情。這使錢文一驚,也使錢文尷尬,因為無窮所說的打探捉摸,患得患失,當然也包括他在內,他不可能像無窮這樣激動無畏。曾幾何時,他錢文已經是一個前怕狼後怕虎,不問是非,但求自保的窩囊廢了。而無窮已經有少數毛主席路線的知己的自我感覺了,他少年時代愛過的嚴峻的政治考驗對他也是留下了痕跡的,這一點錢文很敏感。這使錢文羨慕,也畏懼,也使錢文感到不祥。
  至少在純技術的問題上,乃至在一部分結構的調整上錢文對於無窮的劇本修改還是起了一點點作用的。「做有用狀」,錢文想起了這麼個詞,覺得哭笑不得而又不得不厚顏苟活下去。
  臉皮薄的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這是一個厚顏的季節。淘汰嘛,首先要淘汰掉那些小資產階級的面子尊嚴真誠和種種癡愛癡情……供淘汰用的黑名單愈來愈長了。
  改劇本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最後,劇團與新成立的文化局的領導人帶上一干演職人員浩浩蕩蕩進京演出。這是一件大喜事,邊疆的工作人員大多來自內地,得到機會公費旅遊,出差加回家探親,採購,實在是極威風極幸福的事,一切人等都在想辦法活動參加劇組光榮進京,參加劇本討論的人也紛紛入圍,錢文從一開始便知道自己自然沒有資格與聞其盛,但宣佈了人員組成後,那位用最惡毒的語言罵過錢文的老先生卻勃然大怒,見人就為錢文打抱不平,他說:「改劇本,錢文出的力最大,為什麼不許錢文進北京?如果說錢文劃過右派不好去,為什麼讓人家參加討論?這樣做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線嗎?」
  錢文幾乎是在哀求他,不要再說這件事了,不要再抖摟臊兒啦,這樣說下去他並不可能被允許進京,這樣說下去的惟一結果只可能是臭氣最後連參與劇本討論這樣的事也只好把他排斥在外。他甚至於不無惡毒地考慮,老先生是為了維護他而提出這樣的問題嗎?抑或是為了寒磣他才瞎起哄呢?
  意外的是,臨出發前夕,突然宣佈已經參加組團的五個人另有安排,不去北京了。劇團講了一套去北京是為了革命,不去北京也是為了貫徹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的顛撲不破的道理。先說叫去接下來又不讓去了的人中就有這位老先生。大家知道,這五個人是「政審」沒有通過才被臨時取消了去北京的資格的。錢文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事情偏偏要怎麼噁心你怎麼做,你就不能先審查再組團嗎?你就不能早一點下通知嗎?那些動不動擺出「審」別人的架式的人,他們究竟從哪兒獲得了決定生死的權力?他們除了神神經經地找別人的碴子以外究竟還會為人民做點什麼?演戲演得好的去當演員,演得不好但是有文化有聰明的便去當編劇或導演,演得不好又沒有文化沒有聰明但是有資格和一些經驗的人當領導,不能演戲,不能編劇,不能導演,沒有革命資歷也沒有工作經驗當不了領導的人呢?去審查別人去了。嗚呼!
  然而更使錢文感到意外的是,臨時撤下來五個人並補上了三個人並沒有引起不安。凡是沒有被裁撤下來的人都深感榮幸,感恩戴德,精神抖擻,只覺得是黨的階級路線大長了無產階級的威風,大滅了資產階級的志氣,覺得自己得了臉是三生有幸。他們同時也暗自警惕,一定好好表現,一定努力工作服從領導永遠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珍惜自己的不被裁撤的令人艷羨的命運。新補上的三個人更是喜從天降,高呼毛主席的革命文藝路線萬歲萬歲萬萬歲,深切體會到報上說的全是真的,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是生命線幸福線勝利線成功線,資產階級的路線,不用說就是混蛋線死亡線黑暗線失敗線,就是讓我們受二茬罪吃二遍苦的黑線。
  而那被淘汰下來的五個人——包括動不動優越一下的老先生呢?全傻了,全蔫了,全服了,全熱淚盈眶,心跳氣短,面紅耳赤,匍匐呥H,罪該萬死,謝主隆(不殺之)恩,舞蹈叩拜,山呼萬歲起來了。誰心裡不明鏡兒似的?誰不知道黨眼裡不摻砂子?你沒有(讀展,兒化),你不是帶把的燒餅,能不讓你去麼?有籵鄖S籵鄑O人不明晰,自己還不明晰嗎?你參加過三青團,你說過落後話——這年頭,落後就是反動——你愛讀胡風分子路翎的書,能夠因了你而影響全團的清潔嗎?你不服你要咋著?
  老先生從此與錢文友好起來,他忽然悟到他的自認為政治上比「文革」中揪出來的牛鬼蛇神或歷次運動中戴過帽兒的人優越,也不過是春夢一場,自作多情罷了。他非邀請錢文到他家吃酒不可。
  老先生的炊藝堪稱歎為觀止,他做的高麗肉、蝦米白菜、拌蘿蔔皮、清燉羊肉與糖醋鯉魚令錢文手舞足蹈。他燒出來的菜不知道比他炮製出來的劇本強多少。喝著喝著被無產階級文藝隊伍淘汰下來的另四個人也來了。老先生歲數大玩藝自然多,領著他們喝了個酩酊大醉,他們喊著:「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一年三百六十日,但願長醉不願醒!」他們唱起了梅花大鼓《寶玉探晴雯》、京韻大鼓《大西廂》和單弦牌子曲《風雨歸舟》。他們學一些著名話劇演員演戲的做派和口音,他們談論阮玲玉、王人美、周璇、李麗華、周曼華、陳雲裳、陳燕燕、白虹、白光、顧麗君。同時,每隔十幾分鐘,他們就紛紛表示一次,這次不讓他們進北京是組織上對咱們的最大愛護最大關懷最大溫暖,咱們絕無不滿,毫無不滿,他們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他們太幸運了!而如果他們稀裡糊塗地進了京,後果不堪設想,至少就沒有這次溫暖和諧的聚會了。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而錢文這時候也明白了,最最擁護領導的英明決策的正應該是他錢文,沒有這五個人,他錢文多麼孤單,現在……真是讓人受教育啊!
  ……話劇進京演出的情況平平,但洪無窮回來後精神大長,顯然又上了一層台階。他到錢文家來吃飯,吃完飯,他提出了讓錢文給江青寫信的建議。
  無窮從北京回來對一切守口如瓶,這大大顯示了他的成長和份量。只是對錢文,他才講了一些消息。一個是曲藝調演時有一個省請了原來舊曲藝家協會的一位領導兼專家擔任他們省團的顧問,被認為是一次嚴重的「文藝黑線」回潮事件。為此首長很生氣,要求全國各地狠抓黑線回潮的問題。錢文聽了深感慶幸,幸虧他沒庰衖y皮進京,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一個是一批黑畫正在批判。一個老畫家畫了三個柿子,一個青椒,一棵白菜,他問錢文:「你知道黑畫的用意嗎?」錢文搖頭,無窮解釋說:「他是說自己『三世清白』,也就是表達對自己在肅反運動中受到審查的不滿啊。」
  說是另一幅畫畫的是三隻小老虎。錢文更不明白三隻小虎有什麼麻煩,無窮解釋說:「三虎為彪嘛。這是為林彪翻案嘛。」
  說得錢文瞠目結舌。
  無窮講了許多板兒團(即演出現代革命京劇樣板戲的團體)的故事,他們走到各地如何受到尊重,他們的人員得到了許多特殊待遇照顧。無窮講到,有一些現行反革命分子惡毒攻擊樣板戲,他們已經受到了嚴厲的制裁——可能槍斃了,無窮說。
  洪無窮解釋說:「一個新生事物就是會受到許多阻撓許多干擾,你必須力排眾議,你必須義無反顧,無堅不摧,戰無不勝,你必須壓倒一切反對者而不被反對者壓倒,還是季米特洛夫的話,老錢,這話最早還是你給我講的呢……在新的風浪面前,不做鐵錘,便做鐵砧!老錢,你也要拚一拚,你不能坐待革命來找你呀!」
  於是他提出了由錢文給江青上書的建議。
  錢文激動了只有二分鐘。他微微一笑,他表示感謝洪無窮的好意。同時他決定,這不可能,這不是他可以做的事,江青的名字引起的他的巨大的恐懼感,他決定寧可一輩子呆在冷宮一輩子當「鐵砧」挨鐵錘的打砸,也不能去玩火,去貼靠,去叫賣。他已經夠無恥的了,他總不能無恥到給江青寫信的地步呀,你看看江青講話時脖子一伸一伸的那個樣子!
  無窮還講了一些別的事:什麼周恩來下令逮捕攻擊江青同志的四個地委書記……
  說到周恩來的名字的時候無窮的目光有些閃爍,錢文探詢地看著他。無窮說:「總理呀,總理,總理對於文化革命的認識可有一個過程呀!」
  錢文愕然,悚然,卻又不能不同意他的話。無窮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看問題就是尖銳呀。
  然而危險。世界上有這麼輕而易舉的奉旨革命?他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成了「無產階級革命」派?人們為了得到無產階級、左派的帽子,老命小命都豁出去了,哭爹的,叫娘的,賣爹的,賣娘的,流血的,自打嘴巴的……就是這樣也還是得不到無產階級、左派的桂冠呀。而他們年輕一點,看社論看得仔細一點就成了事了?上面的鬥爭,就更危險,你有幾個腦袋敢玩這個?認為在中國政壇上,一個寫詩唱戲的人能成事,那是癡人說夢!小孩不讓他玩火,他不信,等燒到指頭,才明白。錢文自己不也是這樣麼?想當初,他比洪無窮自信得多也嚴肅得多。洪無窮,危險呀。
  在洪無窮告訴他的北京花絮當中,最令錢文震動的莫過於王模楷的近況了。說是王模楷到了外省,「文革」一開始被鬥了個死去活來,但是他現在奉調回京,在一個寫作班子寫批判文稿。「說是江青很欣賞他的才華,叫他戴罪立功。他現在跟著寫作班子走到哪裡,都享受高干待遇,住單間,省「革委會」主任向他敬酒。頭一年國慶節,他還披著軍大衣,上了天安門觀看焰火呢。」
  「所以說,你還是要給江青同志寫信呀!」
  臨走的時候,無窮思索再三,又說了一回卞迎春的事,他說卞迎春是少數幾個能夠接近中央首長的人之一,屬於中央領導身邊工作人員——他們從一些大人物的訃告上已經知道什麼叫身邊工作人員了。他的樣子頗為神秘。他問錢文:「她怎麼會認識你呢?」
  錢文剛要張嘴,突然控制住了自己。她果真是一個大人物了麼?她果真是一個神秘人物了麼?如果是,那麼她向無窮問起錢文來是可以的,是上邊的人關心百姓乃至關心一個摘帽右派,但他向無窮講述卞迎春是不可以的,是放肆,是僭越,弄不好了是自取滅亡。他不是不知道自從「文革」開始以來,凡是隨便談論過江青的過去的人,都被滅了個差不多了。
  他為難地說:「這個這個,也談不上認識,過去的事了。」他揮揮手。
  無窮一笑,哼了一聲,走掉了。
  這天夜裡,錢文與東菊有一次長談。錢文像是發作了瘧疾,他談起話來牙齒都打戰。他說:
  「看來,前一段我與這個洪無窮靠得太近了。給江青寫信?我能去找這個不素淨?電影上看到她我都起雞皮疙瘩。毛主席到底是怎麼了?最後要靠老婆靠侄子靠外甥女,孤家寡人,誰都是敵人。你看那些新聞紀錄片,毛主席老成了那個樣子了。什麼叫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呀,一殺就靈,一鎮壓就靈!中國到底是個什麼國家呀?排成一隊念語錄,訓練得都成了傻子,你看那個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戰鬥中腦神經受到了損害,兩眼直不愣登,除了喊主席萬歲啥話也不會說了,難道現在要培養的人就是這個模樣?太可怕了!」
  「不會老是這樣的……」
  「不會老是這樣?當然。一百年這個樣也不過是一個短時期,二百年這樣也不過是一個短時期。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都只不過是歷史的一瞬。但是我們自己呢?我們自己能有幾多年?再過二十年我們就六七十歲了,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等到正常一點的日子?從小我們就等,等到了日本投降,等到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等到了一個運動又一個運動,等到了把我劃成了右派把你開除了公職,等到了不死不活地到了這般地步……而我,還要和洪無窮這些人打交道,還要按照『三突出』的原則幫他修改劇本!」
  「洪無窮真的那樣想麼?我看也不一定。現在的人沒有提著腦袋革命的了,現在是等著立功,等著飛黃騰達革命。誰讓現在江青是旗手呢?劇本?你再也不要幹這個去,下次再找到你你就說不行……」
  「說不行?你敢說不行?給你臉你不要?」
  「好好好,你去了一言不發還不行嗎?一言不發算什麼罪?沒有想出點子來嘛。」
  「而我是個賤骨頭!不用腦子,不說話,不分析問題,眼看著一年大一年一年老一年,讓自己的腦力像一把刀子一樣衒慼A讓自己的大腦萎縮小腦萎縮神經麻木,我覺得受罪,我覺得要發瘋,我實在受不了呀。我寧願意給江青當走狗當奴才給中央文革當孫子,哪怕給無窮當幕僚,哪怕天天挨批天天低頭噴氣,只要讓我寫字,讓我編詞,讓我打比喻,讓我找韻腳,哪怕只讓我校對標點……內容我不管,內容由領導定,今天歌頌林彪也行,明天批判林彪也行,可至少讓我修修辭推敲推敲字、詞、句和標點符號呀。東菊,我告訴你,我現在沒有臉也沒有心了,但是我還有腦子還有知識記憶,就把我當工具用還不行嗎?改造來改造去,我早已就是馴服工具啦,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你不要說下去了……」東菊摟住了他,東菊怕聽他的這些刺激的語言,東菊早就對他說過,冷靜一點,不要急。
  錢文推開了東菊,他笑了,他說:「唉,也就是說說而已。除了說說,我們又能做什麼呢?如果『文化大革命』要搞一百年,那也不是你我的事情。如果黨要亡國要亡,單憑你我,我們能怎麼樣呢?混吧,混一天說一天,其實再過一百年日子仍然會是很麻煩,內心仍然會是很痛苦,理想仍然會是很遙遠……我只是難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才建立了多少年?怎麼這樣一副模樣了?」
  東菊歎了一口氣,她漸漸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她睡了麼?「然而我們要活下去,不論生活是多麼痛苦」,這兩句話像是《萬尼亞舅舅》上的台詞,是蘇尼婭對萬尼亞舅舅說的。五十年代為了看列斯裡導演、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演出的《萬尼亞舅舅》,他在小經廠實驗劇場票房前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在最後一幕,路茜飾演的蘇尼亞說:「我們會休息的,」她寄希望於天國,也就是說希望已經不在人間,她說:「休息呀!」幕布就這樣徐徐落下了。
  各種國家,各個時代,各種人,都要活下去,都要為了活而打起精神,都會從激動變成平靜,從痛苦變成麻木,從爆炸的前沿變成沉默的角落,從火變成冰。然後,那就不是人人可以等到的了,平靜仍然會變成激情,疲乏仍然會變成熱淚,耐心會開出報答的花朵,冰雪會融釋,會流出一道澎湃蜿蜒的大河,而世界,仍然要存在下去,維持下去,仍然會有許多自找苦吃又給別人苦頭吃的傻子,仍然會有許多疑問和熱情,仍然會有自以為是的志士,苟且偷生的蛆蟲,顯赫一時的白癡,淚眼惺忪的詩人,欺世盜名的廢物,裝腔作勢的蛤蟆。與此同時,一千次奮鬥當中也許會有一次成功,一千種念頭裡邊會有一種實現,一千部小說中間,會有一部還多少有點內容,一千次思念之後,會有一次邂逅。大河永遠奔流,四季永遠更迭,日月永遠經天,奮鬥絕無休止,主張層出不窮,小說寫罷還要寫,思念彌天鋪地,英雄才子能工巧匠美人佳麗勇敢者多情者狂熱者犧牲者苦行者慈悲者代有所出,大狗小狗一起叫,大貓小貓一起鬧,雄鷹飛燈蛾也飛,駿馬跑烏龜也跑,即使一隻蟋蟀也要哀歌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休息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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