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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老溫回到家裡,把辭活的事和老常說了,還說了結婚以後就去參軍的事,老常說:
  「不呢,我還是願意和你就伴兒。我們這些人,離不開土裡刨食兒,可是眼下我們又沒有自己的土地。既是要參加八路軍,那我就不能攔你了。參加軍隊是根本,只有這樣,我們才有長遠的指望,不要猶豫,就去吧。這活什麼時候辭呢?」
  「明天一早就辭。」老溫說,「我先在春兒家住兩天。」「那好。」老常說,「眼看四十的人了,雖然我們窮,結婚也是一輩子的大事。要準備準備。咱弟兄倆就伴過十年了,我不能幫襯你什麼東西,給新人添箱。可是我有力氣,跑前跑後的還行。」
  第二天早起,老溫給牲口添上幾篩子草,把自己的幾件破舊衣服,兩隻鞋子,包裹好了,就找田大瞎子去。田大瞎子說:
  「老溫夥計,這是你不幹,可不是我辭你,你要和農會說清楚。按你們的律條是:東辭伙,工資按一年算;伙辭東,就得按月日算。實在說,現在正是農忙的時候,你這一走,真有點撂我的過兒。可是,趕上這個年月,我還有什麼說的。回頭我看看賬,把你的活錢算給你。」
  「算出來,你就交給老常哥吧。」老溫說著走出來。
  田大瞎子跟在後面說:
  「我們東伙十幾年,按實情說,我們誰也沒有虧待誰。就說前幾天把你吊了一下,使你受了點委屈,那也是耀武的過,現在他走了,你叫我怎麼辦?咱們都要往長處看,誰也不要記恨這些小節。你走吧,我不送你了,以後,在外邊要是混不上吃喝,你就還回來,千萬不要不好意思。」
  老溫說:
  「不要你結記。我就是餓死在大道邊上,也不會再登你家的門限兒!」
  「老溫,你說的什麼話?」田大瞎子說,「真的咱們就有了那麼深的仇恨?說話不要往氣上頂。我對你明白說了吧,這麼幾頃罪孽地,我也不想費心經營它了,回頭,我想把它賤賤的去了,不擔這個富戶的臭名,我也參加農會,到那時,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其實,老溫早已經走遠,他這一套話語,是對送走老溫、站在梢門口的老常說的,老常也沒有答言。
  老溫到了春兒家裡,把小包裹往炕上一丟,說:
  「春兒,我把活辭了,要在你這裡吃兩天閒飯,行吧?」
  「行,太行唄!」春兒高興的說,「我就去給你做飯。」「我不能白吃你的飯,」老溫笑著說,「我去給咱挑水。」
  他挑上水桶,把小甕灌滿。又給春兒抱了柴來,坐下就燒火。春兒一邊和面一邊笑著說:
  「打了點麥子,今天叫你吃白饅頭。什麼時候,我用上這麼一個大領青的長工就好了。」
  「不要盼那個。」老溫說,「用上長工,人就黑了心。」「我說著玩兒哩,」春兒說,「我是說添上你,我倒輕閒多了。」
  「你輕閒不了幾天,」老溫從灶火裡扯出一根火,點著煙說,「回頭還得叫你忙活一陣。」
  他告訴春兒,要和東頭寡婦結婚的事。春兒贊成極了,不過,她為難的說:
  「這是件大事,恐怕我料理不好,還是請大娘來吧。」
  「對,就請她來。」老溫說。
  春兒帶著兩手面,去喊叫大娘。叫她趕快過來,有要緊的事兒商量。大娘立刻就來了,一聽明白,就問:
  「合了八字兒?看了好晌兒?」
  「不用那個。」老溫說,「個字只剩下四個字:人窮命苦。
  好晌不用挑,就是五月初五。」
  「幾乘轎?幾個吹打的?」大娘說,「就打著咱們定不起官轎,花轎總得有一乘。至少也得叫四個吹打的,娶場子親事,連個響動兒也沒有可不大好。」
  「我看全免了吧,」老溫說,「抗日時期,湊合著辦了事兒就算了。」
  「我不贊成大鬧,也不贊成太省事。」春兒說,「今年不同去年,現在咱們是根據地了。我看就請咱村的子弟班來吹唱吹唱,叫他們喝上兩盅就是了,也不費什麼。」
  「他不懂得顏色布絲兒,明天集上,春兒去給他扯點布,做身褲褂。」大娘說。
  「行。」春兒答應著,「我再趕著給你做雙鞋。」「那我就成了甩手掌櫃的,什麼也不管了。」老溫笑著說。
  五月初五是端陽節。初四那天下午,小孩子們鑽到村西大葦坑裡去摘葦葉,回來叫母親包粽子。其實小戶人家還是吃不起,子午鎮包粽子的不過十來家。春兒整整一夜沒有睡覺,直到老常他們趕來兩輛大車,老溫穿戴好,到東頭娶親去了,她才稍稍休息了一下。
  本來訂了四個吹鼓手,可是村中的子弟班,自動來了八個人。老常到工會一說老溫娶媳婦,那些工人們爭著來趕大車,要求拉著老溫和新媳婦,圍著村子多轉幾轉。
  到東頭,天還沒亮,新人上了車,大車一直轉到五龍堂村南裡去了。
  太陽一露頭,聽見了大笛吹奏的將軍令,大娘和春兒又忙了起來。關於接待新人下車的禮節,春兒和大娘很有一番爭執。這是一個後婚兒,按照老理兒,要在新人下車以後,叫兩個小伙子抱了大捆的秫秸,跟在她身子後面燎火把,為的趕走她身上帶來的邪魔。春兒說那簡直是拿著婦女開心,是封建勢力對寡婦的殘酷虐待。現在婚姻自主了,婦女的人格提高了,要免除這個,叫她像初次結婚時一樣受到人們的尊敬,感到快樂。大娘只好依她,免去這一個步驟。
  院裡擠滿了人,新人一下車,大娘和春兒趕緊把她圍隨到屋裡去,隨後就插上了門子。小孩子們在門外頂撞著,爬到窗台上去撕窗紙,吹鼓手們站在院子裡,拚命的吹打,四支大笛衝著天空,一低一揚,吹笛的人臉紅脖脹,眼珠兒全鼓了出來。
  大娘和春兒在屋裡忙著,春兒是有些手忙腳亂。大娘為了表現她經歷的事兒多,並且還想叫春兒提前見習一下,以備結婚時心裡有數,不著驚慌。她把結婚時一些繁重的手續,都加到這個新娘子身上來了。把新人弄得筋疲力盡,大娘才開門出來,鼓樂手們才停止演奏。
  院裡放上幾張方桌,酒菜十分簡單,每桌上不過是一斤酒,一碟子綠豆芽兒,一碟子豆腐泡兒。人們喝的很高興,老常帶著老溫,一桌一桌的給人們斟了酒,致了謝意。老常說:
  「酒薄菜少,我想也沒人挑他的禮兒。大家多喝幾口,也算是給他送行吧,明天,老溫兄弟就到部隊上去!」「這樣更好。」人們說,「可有一樁,新報名的戰士隔不得夜,明天一早,可不許叫新媳婦的大腿壓住了!」
  「不能,不能。」老溫笑著保證。
  晚上,老常又套上車,把新人和老溫送回東頭。大娘和春兒也跟了來,說了一會話兒,替他們端出燈盞帶上房門,叫新郎新婦安歇了。
  從這一天起,老溫就有了老婆孩子。一夜的時間很短,多半輩子在田地裡操勞過去的漢子,從窗紙的顏色,看出天就要亮了。從幼年起,他的兩隻粗手,只是在風沙的田野裡,撫摸著青苗和黃谷,泥土和草根;只是在炎熱的太陽下面,操持著鞭把和鐮把,犁杖和鋤頭。現在撫摸著的是身邊的妻子。從幼年起,在他耳邊響動的只有大道上車馬的聲音,水井邊轆轤的聲音。現在聽到了女人輕輕的囑咐。除去田大瞎子的吆喝,老少當家們的白眼,在天地之間,原來還有這樣可愛的聲調和歡喜溫柔的眼色。
  然而,他還是很早就起來了。穿好他新做的服裝,告別了新婚的妻子。到城裡找芒種去報名參軍了。
  因為,有了妻子,就有了牽連,也就有了保衛她們的責任。生活幸福,保衛祖國的感情也就更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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