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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午鎮和五龍堂隔河相望,卻不常犯水,村東村北都是好膠泥地,很多種成了水澆園子,一年兩三季收成,和五龍堂的白沙鹼地旱澇不收的情形,恰恰相反。
  子午鎮的幾家地主都是姓田,田大瞎子(那年暴動,他跟著縣裡的保衛團追剿農民,打傷了一隻眼睛。)在村裡號稱「大班」,當著村長。他眼下種著三四頃好園子地,雇著四五個大小長工。在正村北有一所大莊基,連場隔院。左邊是住宅,前後三截院子,都是這幾年裡新蓋,一色的洋灰灌漿,磨磚對縫,遠遠望去,就像平地上起了一座惡山。右邊是場院,裡面是長工屋,牲口棚,磨房碾房,豬圈雞窩。土牆周圍,栽種著白楊、垂柳、桃、杏、香椿,堆垛著陳年的麥秸、秫秸、高粱楂子。五六匹大騾子在樹蔭涼裡拴著,三五個青石大碌碡在場院裡滾著。
  小做活的芒種和打雜的老溫,在柳樹下面鋤草,切碎的草屑,從鍘刀口飛起來,不久就落成大堆,一隻毛腿老母雞在草堆旁邊找食,紅著臉張慌的叫了幾聲,丟出一個熱蛋,叫碎草掩埋了。
  轎車趕到梢門口,老常打了幾聲焦脆的鞭花,進了場院,把鞭子往車卒上一插。少當家田耀武拍拍衣裳下來,老常幫著往裡院搬行李。芒種放下鍘刀跑過來,把牲口卸下,牽到外面井台上去打滾飲水,老溫捲著長套。
  田耀武的母親,穿著一身白夏布出來,到車跟前探身看了看,有沒有丟下兒子的東西,告訴老溫:
  「不要摘套,明兒還得去接人家佩鐘哩!沒見過當媳婦的這麼尊貴,不請不接就不回來!」
  說著,又到東牆根雞窩裡摸了摸,回頭看見芒種牽著牲口進來就問:
  「叫你歇晌看著雞,把蛋都丟到哪裡去了?」
  「天熱!」芒種趕緊說,「它們在窩裡臥不住,淨去找涼快地方,看也看不住!」
  「看你會說!先去打肉,回來村邊村沿,繞世界找找去!」
  田耀武的母親說著家去了。
  一家團聚。田耀武把從北平買來的、日本走私的絲綢衣料拿出來,孝敬父母。又帶回一些鄉下還沒見過的新鮮物件:暖壺、手電棒兒和保險刀。把一部《六法全書》陳列在條案上。他在北平朝陽大學專學的是法律,在一年級的時候,就習練官場的做派:長袍馬褂,絲襪緞鞋,在宿舍裡打牌,往公寓裡叫窯姐兒。臨到畢業,日本人得寸進尺,北平的空氣很是緊張,「一二九」以後,同學們更實際起來,有的深入到軍隊裡進行鼓動,有的回到鄉下去組織農民。田耀武一貫對這些活動沒有興趣,他積極奔走官場,可也沒得攀緣上去,考試完了,只好先回家裡來。
  父親安慰他說:
  「能巴結上個官兒,自然很好,實在不行哩,咱家裡也不是愁吃愁穿,就在家裡吧。供給你上學原不過是叫你學會寫個呈文狀紙,能保住咱這點家業過活就行了!」
  晚上,二門以外也有個小小的宴會。老常和老溫坐在牲口棚裡的短炕上,芒種點著槽頭上的煤油燈,提著料鬥,給牲口撒上料。老常說:
  「芒種!去看看二門上了沒有,摸摸要是上了,轎車車底下盛碎皮條的小木箱裡有一個瓶子,你去拿來!」
  芒種一丟料斗子就跑了出去,提回一瓶酒來,拔開棒子核,仰著脖子喝了一口,遞給老溫。老常說:
  「嘗嘗我辦來的貨吧,真正的二鍋頭!」
  「等等!」芒種小聲說,「我預備點菜。」
  他抓起喂牲口的大料杓,在水桶裡涮洗涮洗,把兩輛車上的油瓶裡的黑油倒了來,又在草堆裡摸著幾個雞蛋,在炕洞裡支起火來炒熟了,折了幾根秫秸尖當筷子。
  老常說:
  「小小的年紀,癮頭挺大,別喝多了!」
  可是每回輪到芒種,他總是大口招呼,不多幾口,就到炕頭上趴著去了。
  「這孩子!」老常歎了一口氣。
  老溫說:
  「老常哥,保府熱鬧吧!」
  「我看著很亂騰,人心不安。」老常說。
  「看樣子,得和日本人打打吧?」
  「車站上軍隊倒是不少,家眷可淨往南開。」
  「那是不打聽!日本人到了什麼地方?咱這裡要緊不?少當家的怎麼說?」老溫著急的問。
  「他知道什麼?」老常笑著說,「他就知道三樣:到了保府,還去住了一宿哩!」
  「咳,這才是!」芒種一滾爬起來說,「佩鐘等了半年,怎麼不憋到家就撒了!」
  老溫說:
  「這你就精神了!」
  「我看咱們少當家的成不了氣候,」老常又歎了口氣,「雖說上的是大學,言談行事,還不如他媳婦。一家子苦筋拔力,供給著這麼個廢物!」
  「苦什麼筋,拔什麼力呀?」老溫說,「地裡有的是大車大車的糧食,鋪子裡放債有的是利錢,還有油坊花店,怕不夠他糟嗎?一抽一送,倒不費勁。我們這些人,再加上城裡打油軋花的那一幫子,可得一點汗一點血干一整年哩!」「你看俺們這個,」老溫又摩著芒種的頭說,「別說大學,連小學也沒進過!」
  芒種也拍著老溫的脊樑說:
  「鬧的俺老溫哥快五十了,連個媳婦毛也摸不上!」「芒種,來我給你破個謎,」老溫笑著,「兩根筷子,夾著一根魚刺兒——是什麼?」
  「我猜不著。」
  「我們兩個大光棍加著你這小光棍!」老溫說,「咱們這長工屋,也該起個堂號了,就叫光棍堂,要不就掛塊匾:五世同光!別說了,安置著睡覺!」說著一抬大腿從炕上跳下去。
  芒種露天睡在場院裡,地下鋪著一領蓋垛的席。天晴的很好,刮著小西北風,沒有蚊蟲,天河從頭上斜過去,夜深人靜,引導著四面八方的相思。
  這孩子,已經到了入睡以前要胡思亂想一陣的年齡。今年十八歲了,在這個人家已經當了六年小工。他原是春兒的爹吳大印在這裡當領青的時候引進來的,那一年大秋上,為多叫半工們吃了一頓稀飯,田大瞎子惱了,又常提秋分的女婿是共產黨,吳大印一氣辭了活,扯起一件破袍子下了關東,臨走把兩個女兒托靠給親家高四海,把芒種托靠給夥計老常。告訴兩個女兒,芒種要是縫縫補補,短了鞋啦襪的,幫湊一下。芒種也早起晚睡,抽空給她姐倆擔挑子水,做做重力氣活。
  農村的貧苦的青年,一在勞動上結合,一在吃穿上關心,就是愛情了。
  今天,芒種去打水飲牲口,春兒在堤□上低著頭紡線,紡車輪子在她懷裡轉成一朵花,她的身子歪來歪去。芒種直直的望著,牲口把水喝乾了,用嘴把梢桶挑起來,噹啷一聲,差一點沒掉到井裡去,春兒回過頭來笑了。
  芒種望著天河尋找著織女星。他還找著了落在織女身邊的、丈夫扔過去的牛勾槽,和牛郎身邊織女投過來的梭。他好像看見牛郎沿著天河慌忙追趕,心裡懷恨為什麼織女要逃亡。他想:什麼時候才能制得起一身新人的嫁裝,才能雇得起一乘娶親的花轎?什麼時候才能有二三畝大小的一塊自己名下的地,和一間自己家裡的房?
  半夜了,天空滴著露水。在田野裡,它滴在拔節生長的高粱棵上,在土牆周圍,它滴在發紅裂縫的棗兒上,在寬大的場院裡,滴在年輕力壯的芒種身上和躺在他身邊的大青石碌碡上。
  這時候,春兒躺在自己家裡炕頭上,睡的很香甜,並不知道在這樣夜深,會有人想念她。她也聽不見身邊的姐姐長久的翻身,和夢裡的熱情的喃喃。養在窗外葫蘆架上的一隻嫩綠的蟈蟈兒,吸飽了露水,叫的正高興;葫蘆沉重的下垂,遍體生著像嬰兒嫩皮上的茸毛,露水穿過茸毛滴落。架上面,一朵寬大的白花,挺著長長的箭,向著天空開放了。蟈蟈兒叫著,慢慢爬到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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