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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小時的宗教環境


  我既誕生於中國一個舊式家庭,出世時代不幸又早了一點,我所處的環境是極其閉塞固陋的,所呼吸的空氣也是一種發了霉的空氣。在本文裡,我要談談自己的宗教思想,從幼年時代一直談到留學法國時為止。
  中國是個宗法社會,法天敬祖好像是讀書人的唯一宗教。但普通人民是不能祭天的,儘管民間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他們心目中的天,是經書裡的「上帝」?抑是世俗所傳的「玉皇大帝」?抑或是民間的什麼「天老爺」?都是不易分析清楚的。至於祖宗則每家都有,法律既不禁止你奉祀,傳統習慣還要多方鼓勵你奉祀,所以我國讀書人的宗教虔誠便都集中於敬祖這件事上了。我家庭也算是個讀書人的家庭,自然不能例外。在我故鄉那個地名「嶺下」的鄉村,蘇姓族人聚族而居,已歷數百年。村中有一座祖宗祠堂,建築之壯麗為全村之冠,祠中供奉著蘇氏歷代祖宗的牌位,每年冬至前夕為闔族祭祖之日,牲醴極其豐盛,直到元宵過後,祭禮始告完畢。宗祠不惟是宗教中心,也算是政治中心,族中人若犯了罪須送官懲治者,為省事起見,開祠堂裁判,治以家法。由族中長老當主席,闔族長幼參加,加以誡責,甚或痛鞭一頓,受之者均不得有怨言。在嶺下那個鄉村裡,祖宗的威靈有時似乎還在「天老爺」、「佛菩薩」之上,生災患病,祈禱祖宗賜以安寧,求財謀祿,懇求祖宗保祐順利,祖宗的神靈永遠在子孫頭頂上迴翔著,看顧著,保護著。
  我的祖父在外做官,不能每年回鄉祭祖,只好把一部祖宗系牒,裝在一具楠木櫃裡,連櫃供於後堂,每天上一炷香致敬。到了臘月底,正廳懸燈結綵,鋪設香案地氈,煥然一新,四壁掛的都是祖父頭頂上十幾代的祖宗遺像。大多數是滿清衣冠,但有幾幅則竟是明朝的服飾。臘月廿四、除夕、上七、元宵,各辦盛筵一席供奉,平時則香茶清酒及素果而已。孩子們在紅毹氈上打滾玩耍,看著那滿壁琳琅的畫像,覺得非常有趣。再由大人們指著畫像解說:那位祖宗小時候讀書如何勤奮,得過什麼功名;那位祖宗做官如何清廉,受過皇上的褒獎;那位祖宗餓死於長毛之亂;那位祖宗於灰燼之餘,一頂斗笠,一條扁擔,重興創立家業……孩子們既知自己身體從何而來,半明半昧的腦筋,不覺產生「源遠流長」的自負之感,並且也能由此獲得許多「做人之道」的寶貴啟示。所以敬祖雖是中國宗法社會的特產,對於中國民族繩繩繼繼永久延續的力量,也有莫大的維護之功。
  除了祖宗之外,我們家庭所奉的正式宗教,當然是佛教了。
  記得我祖母供著一尊江西景德鎮燒製的觀音大士像,每日早晚,上香三支。祖母事忙,便打發我姊妹代上。祖母不識字,想學念心經,叫我到家塾老師處學了來,一句一句轉授給她。什麼「三藐三菩提」,什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祖母還未學得上口,我卻念得滾瓜爛熟了。
  不過,我們中國人的宗教觀念究竟不如歐美人的嚴肅,我家信仰的除了「祖宗教」是出於至誠,此外則為多神教。我的父親和二叔少年時代從事舉業,曾在文昌帝君和魁星前熱心叩拜,祈求功名的順利。但儘管他們這樣虔誠祀奉,他們的功名也只限於「進學」為止。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和二叔已把那些什麼闈墨一類的書籍拋得遠遠,花錢捐了官了。所以他們拜文昌魁星的事,僅由母親口中偶然提起,我並沒有親眼看見。三叔父無意科名,只想發財,房裡供著一尊小小玄壇像,也不知道他是哪裡弄來的,只有六七寸高,金盔金甲,跨猛虎,執鋼鞭,我覺得它像玩具,很是歡喜。嬸娘們有的奉送子娘娘,有的祀斗母,甚至什麼花神,什麼狐仙,也都是我們女眷們崇奉的對象。記得祖父××縣署裡有一株紫籐,樹幹粗如人腰,盤旋裊繞,宛如游龍。樹蔭遮蔽得幾間屋子,花時一片紫色霞光,把整個院子映得像落過一場大雪,亮得人眼睛發花。據說此樹已有數百年的生命,從前曾顯過靈應,已成神了。樹下有一小廟,即為奉祀花神之所。我幼時頑皮好弄,有如男孩,一日,爬上這株紫籐,抓著樹枝懸空搖晃打鞦韆,歸來即頭痛發熱。家人說觸犯花神,備香紙叩拜謝罪。以後便有位嬸娘,選擇此花為崇祀的對象,每逢初一、十五,總要買些香紙,叫女僕去代她敬神。縣署的屋宇總有相當的廣闊,空下的房間頗多。舊式建築,頗多大屋高樓,深邃幽暗,鬼氣森然,夜深人靜,常聽見各種聲響,便以為是借居的狐仙在那裡活動了。所以縣署的後堂深處,常供著一隻香案,陳設些香燭之類,中間是一個紙做的牌位,上寫「某某大仙之位」字樣,朔望供燒酒一杯,煮熟雞蛋一個,我姊妹少時都經常在狐仙牌位前叩過頭。
  生長於這種環境裡,我的宗教思想當然也是一團糟的。記得當自己七歲時,嬸娘們手中忽然傳玩著一部玉歷傳抄。這是一部有文有圖的善書,圖畫對於孩子們總是莫大的誘惑,這書裡木刻粗拙的圖畫,都是十殿閻羅,地獄變相之類,我一面駭怕,一面又貪看,無條件也接受那些庸俗的「福善禍淫」的思想和那些荒謬可笑的宗教信仰。那時我的四叔在一群男孩子裡面是最聰明也最驕傲的一個,他讀了點當時流行的灌輸新知識的書籍,凡宗教之事,他都一概視為迷信。有一回,他見我坐在一株大樹下,津津有味地在看玩著玉歷傳抄的畫圖,他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
  「沒出息,看這種不相干的書!」
  「四叔,聽見說你是不信天堂地獄的,這本書你倒應該看看。你看善人死後過金橋銀橋,惡人死後落地獄,一個是多麼可羨,一個是多麼可怕……哎,可怕極了,你看這刀山,這油鍋……」我說。
  「什麼是天堂,什麼是地獄,我把這勞什子的書丟進茅坑,看有沒有天雷來劈我!」四叔氣憤憤地嚷著,一面將我手中的玉歷傳抄搶去,用力向地下一摔。
  我聽見四叔所說的狂悖的話,看見他狂悖的舉動,大驚失色,想青天定會響起個霹靂,劈死他了,趕緊抱頭鼠竄地鑽進了屋子,但過了一會,天空仍然靜靜的,並不聽見雷響。我又想到二嬸娘口中常念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我的四叔將來是免不了要下地獄的,我心裡非常替他悲痛。那天祖母叫我代向觀音磁像上香,我奉香拜揖如儀之外,又加磕了三個頭,默默地禱告道:「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求你向閻羅大王面前說個情,饒了我的四叔吧,他是個極聰明的人,會畫畫兒,常畫鳥雀,畫小貓,畫馬給我,罰他下地獄,太可惜呀!」
  至於那時所謂外國宗教,無非是基督教、天主教之類。大約因為天主教傳入我國較早,我們對它的印象較深,所以馬丁路德改革後的基督教,我們也視之為天主教。洪秀全起革命軍,以上帝教為號召。這雖然是個非驢非馬的宗教,實際上則以基督教為根柢,但一般史家論到太平天國,總說洪以天主教愚民云云。我幼時聽人談「長毛」故事,也如此說。身經洪楊之亂的人沒有一個不恨長毛,因此也恨天主教。義和團之亂為仇教而起,所仇對像仍是天主教。拳亂雖被八國聯軍的巨艦大炮壓制下去,民間的感情仍未融洽,關於天主教的許多謠言,仍在民間流行。什麼天主教士挖人心肝去點他金銀啦,什麼挖人眼睛去做攝影材料啦,從廚子女僕一類下人口中繪聲繪影地描畫著,把我姊妹嚇得毛骨悚然,以為天主教徒簡直是魔鬼的集團,義和團去除滅他們,不但無罪,而且是該而又該。辛亥革命以後,祖父率領全家住在上海作寓公,我才有機會和天主教正式接觸。那時有個親戚家的女孩子在徐家匯啟明女校肄業。大約是已領洗為教友了,常對我姊妹宣傳天主教的好處,我們雖似懂非懂,但也跟她到徐家匯玩過一兩趟。
  那座遠東第一的徐匯大堂壯麗的規模,給我心靈震撼之大是無法描繪的。我入世以來,第一次看見這樣偉大的建築,竟懷疑它是天生成的一座摩天巨嶺。那一雙峨特式青石尖塔刺入澄藍萬里的青天,恰有幾簇飛雲,傍塔移過,我恍然覺得那座大堂在那裡不住奔馳,懷疑它將崩坍,壓碎了自己,只想抱著頭跑開。我的女友將我牢牢扯定,笑對我說:聖堂沒有腳,怎會動,這不過是你眼睛眩花的結果罷了。我定了一會神以後,再仰頭觀看,聖堂果然屹立著並沒有動。自愧鄉氣,也不覺為之啞然。
  女友攜著我,步入堂的內部,兩邊繪著宗教畫的晶窗,映著陽光,暈著虹霓的光彩,但堂內光線仍甚幽黯,除了一排排的長凳,寂然不見一人,寂靜得令人連呼吸都不敢。我幼小時也常和大人們到神廟佛寺去觀光隨喜,總覺得那些地方,充滿了恐怖和神秘。這座徐匯聖堂,神秘的情調雖富,恐怖則完全給排除了,代之的卻是一種溫暖和柔之感。那堂的最後部立著祭壇,鋪著一襲毛氈,欄杆圍繞,我知道這是最神聖的地點,普通人不能隨便跨越的,便立在欄杆外邊,向祭壇窺探。只見那壇上鋪著縷空細織的白色幃子,陳列金色煥然的燭台,台上是成行的白蠟。更有成堆成簇的鮮花,擁抱著一座神龕形式的櫃子。女友告訴我,這是聖體櫃,至尊至聖的天主便安居在裡面。我這時候思想也已有相當之新,不信世間有什麼鬼神的存在了。但我的心靈被這一種莊嚴的氣氛所壓迫,素來嘻嘻哈哈的我,在這壇前,也不由得屏聲靜氣,肅然起敬,按著革命後最流行的禮節,對聖櫃深深鞠了三躬,然後轉身過去。堂中也有許多神像。女友告訴我,那身穿大紅袍,胸前露著一顆紅心,心上圍著一圈荊棘的是耶穌基督。他曾以這形象顯現給某一個聖女看,所以現在天主教有耶穌聖心的敬禮。那手中抱著一個嬰兒的美婦人,我問是不是送子觀音?女友笑了,她說觀音怎麼會供到天主堂裡來,這是聖母瑪利亞,懷中抱著的便是小耶穌。還有幾個什麼聖人,她當時雖一一給我介紹,無奈不是天主教徒的我,聽過以後,也就忘了。不過那些聖像,製作都極精工,線條柔美,五官四肢比例準確,像是活的人一般,而活人則永遠沒有這麼美。那時我雖尚不知有所謂造形之學,可是也有天然的美感,覺得人物像無論雕塑也好,繪畫也好,出之中國人之手的只是些畸形,西洋的才算正常的人。那些神像的面貌又都是藹然可親,穆然可敬,不像我幼小時在東嶽廟,城隍廟所見的那些青臉獠牙,奇形怪狀的神像之令人驚怖。這又是令我對天主教發生好感之一端。
  女友又帶我到聖堂對面的啟明女校,會見了校長某姆姆及其他一些修女。校長姆姆只能說幾句上海話,但和氣異常,她叫我的女友翻譯,想我也到啟明讀書,又帶我到小經堂、教室、校園各處轉了一遍。臨別時,還抱著我在我面頰上親了一吻,再三請我再來啟明玩耍。
  我看了那些可愛的事物,接觸那些可愛的人,心裡很快樂,對我那女友說:
  「喔!我今天才知道天主教並不是剖人心肝和挖人眼睛的宗教,卻是世間一個最嚴肅,最美麗的宗教,我將來不信宗教便罷,要信便要信你的天主教。」
  我祖父在上海住了頭尾三年,以經濟關係再不能住下去了,於是分作兩批,祖父先回到故鄉佈置,祖母帶著我母親和我妹妹到安慶省城,等祖父佈置妥帖再回去。我們暫時借居於一位在安慶開磚瓦行的族祖家裡。這位族祖原來是個天主教友,他的正廳佈置成一個聖堂。我又看見了久違的耶穌聖心和瑪利亞聖像了。不過那都是木刻著色的畫軸,相當粗劣,燭台花瓶之類,也不能起人美感。族祖本是一個文化水準不高的商人,這也難怪他。
  那族祖的辦事室裡卻有一大疊上海徐家匯出版的聖心報,我是個見不得書的人,見了便要擒抓過來,生吞活剝吃到肚裡去的。不多幾時,我把那一大疊聖教雜誌都翻遍了。前面都是些教宗通論和什麼樞機,什麼主教的演講,以我那時的教育程度而論,當然不甚瞭解。我所感興趣的是聖人們的傳記,或各地教友們寫給神長的話。這些信的內容大都有關靈跡的報告,譬如因祈求聖母或某某聖人而重病獲愈,失物復得之類,求本堂神父給他們證明。飽讀神仙魔怪的小說,和花妖木魁筆記的我,對於此類事件,實覺平淡無奇,但那時聖心報稱教宗為「教皇」,人家稱他「陛下」,他自稱「朕」,那些教友對神長,男的自稱為「僕」,女的自稱為「婢」,稱「僕」倒沒有什麼,我國智識階級對朋友本多以「僕」自稱的;自稱為「婢」,卻引起我莫大的反感。從此我又討厭天主教起來。因為革命以後,見了君主時代那些特殊稱呼,實在不順眼。而且凡屬人類,一律平等,奴婢這類字眼也該早取消了。一直到我領洗為天主教友以後,我還是不樂以教皇稱教宗。記得民國二十年間,有位教友學者徐先生為東北淪陷於日人之手,代教友寫上教宗書請求他主持正義,該書居然大用前清時代臣工上皇帝奏折的款式,什麼「仰祈聖鑒事」,什麼「謹奏」,曾惹許多教友的抗議,教宗是天主代位,我們對他再恭敬些也該,不過我們又何必定要強共和人民以專制君主對他呢?所以我們宣傳教義和學說,一定要考慮當時時代的風氣,不可太刺傷知識份子的情感。雷鳴遠神父之所以高人一等者,便是他懂得中國知識份子的心理,敢於躬冒大不韙,為中國教友奮鬥,讓他們擺脫所受的無理屈辱。
  現在請再把話說回來。我幼時雖頗迷信佛教和多神教,但後來我進了學校,我的頭腦又開明起來了,經過五四運動,不但腦子裡玉歷傳抄那一類影像,化為烏有,比較高等的佛教、回教,基督教,也認為不值一顧。我說這些宗教雖不能以迷信目之,但也不過是民智未開時代的需要品,時代進化,這些東西便該拋入垃圾箱了。我也曾讀過康南海的大同書,對於這個思想突過幾世紀的革新家的頭腦,極為佩服。但該書某一章曾說世界進化,人們對於生活滿足達於極點,更無他求,便要講究長生久視之術。那時燒丹煉汞之事又將大盛云云。南海所謂丹汞,或者不過是一種醫藥的代辭,我卻詫異不已,覺得他的說法太荒謬。大同書在老人院一章裡又說,老人生活宜絕對自由,老人厭倦紛華,耽好清靜,假如他們願與方外往來,或攜僧同住,也應聽之。我又奇怪起來了。大同時代,還有方外之人,和尚道士嗎?我於是竊笑南海先生思想解放的不徹底,他究竟只是十九世紀的思想家,有時仍不能擺脫舊時代幽靈的纏糾。我想道:假如這部大同書是我所寫,我決不容甚麼「丹汞」、「方外」這類字眼在書裡出現。
  達爾文的進化論那時正支配著一代人心。達氏說生物是進化而來的,高等動物如人類者也不過由最單純,最下等的阿米巴進化而來。人自命為萬物之靈,人妄想配天地而為三才,這不過是人類的誇大狂,人類的自我陶醉。我在北京女高師讀書時候,又弄了一本德國哲學家赫克爾的書,其中論基督教各節,我認為警辟之至,遂將基督教完全否定了。至於甚麼佛教道教回教之被我付之一筆勾銷,自然不在話下。抵法以後,我卻皈依了天主教。這中間原因非常複雜,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得盡的。好在我那本自傳體的小說集《棘心》,即將增補出版,或可供給讀者以若干資料。
  我幼小時的宗教環境也便是今日五六十歲左右中國人共同的經歷。我們中國人宗教觀念果然是太欠嚴肅了。直到今日有錢人家出喪,還是一批和尚,一批道士,又一批扮演牛鬼蛇神的人物在棺材前面走著。做法事是請和尚在一邊拜梁皇懺,請道士在一邊念三官經。我國人頭腦特別混亂,也許與宗教觀念之混亂有關。不過敬祖之俗,我認為未可厚非。記得近代學者如胡適之先生等曾說儒家的祭祀祖宗,不過是想像祖宗的存在,以寄其哀慕之意而已,並沒有真的相信祖宗已成神靈,當作神來祭拜。孔子說「祭如在」,這個「如」字我們可以不注意嗎?禮記祭義又說「齋之日,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思其所樂,思其所嗜。齋三日,乃見其所為祭者」,「祭之日,入室,僾然必見乎其位,周還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歎息之聲。」這幾段話又豈不足證明「想像」的意義嗎?不過我以為胡先生說的話實有太把現代的眼光來看古人的行事之弊。我以為古代儒家祭祖是確信祖宗為神靈的。商民族奉的便是祖宗教,甲骨文每天祭某祖父,祭某祖妣,便可為證。周民族所奉亦同。「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嚴父所以配天」,都可以說明這個意義。祭義又說:「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骨肉斃於下,陰為野土。其氣發揚於上為昭明,罈U淒愴,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因物之精,制為之極,明命鬼神,以為黔首,則百眾以畏,萬民以服,聖人以是為未足也,築為宮室,設為宗祧,以別親疏遠邇。教民反古復始,不忍其所由生也,眾之服自此,故聽且速也。」這些話更把祖宗教的精義揭發無餘了。故此,雍乾教難發端於祭祖之事,雖屬莫大遺憾,但在教廷方面說卻也是有理由的。
  然而我又何以說敬祖之俗,未可厚非呢?中國過去是個宗法社會,每一宗族,天然成為一個部落,或可說隱然成為一個小小國家。這許多「小國寡民」再凝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大的國家。每一小國,團結極其密切,合成了大國,大國也就堅實了。好像一座大廈,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是燒得很堅硬的,每一根柱子,每一條椽子也是上等木料,這座大廈,自然不易為狂風暴雨所撼搖,而屹立於永久了。國父孫中山先生就曾以他的慧眼,看出了中國宗族的團結力,主張以宗族為單位,將這單位的力量推廣之於國家民族。試問宗族團結的力量不是由敬祖而來嗎?
  各宗族祭祖的風俗不久將被時代淘汰,我們今日實無提倡的必要。不過我覺得天主教的體系與我國的祖宗教頗有相似處。天主是我們共同的祖宗,教會是他大家庭、大宗族,全世界的教友血脈相通,聲氣相接,團結力巨大無比。陸徵祥院長也曾看出了這一點,說中國儒家的孝道與天主教道理最為接近,在中國宣傳天主教,只須打通這一關,宣傳起來是很容易的。
  我自問之所以能接受天主教也許與幼年時代敬禮祖宗之事,有相資助相啟發之功吧。
  至於我幼時那一團糟的多神思想,對我也還有利而無弊。我今日對於中國民間各種祭典,興趣特別濃厚。可說醞釀於彼時。我以為不瞭解民間祭典及其流傳的故事、神話,也決不能解決中國整個歷史文化問題。顧頡剛先生曾說「一部道藏價值在十三經之上」,可謂「大有見地」之言,道藏不正是我國多神的總匯嗎?頡剛先生又曾一度極熱心地研究東嶽、城隍、土地、碧霞元君,及流傳極廣的孟姜女故事,友人勸他不必耗精神於無用之地,還是探討他的上古偽史要緊。頡剛先生始將這些研究放棄。不知他所曾注意的,與我國古代的偽史正有莫大關係,他若繼續研究下去,他的古史問題恐怕也早解決得一半了。

                      原載《自由太平洋》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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