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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崑崙與四河


  崑崙構成之條件,珍木異獸,瓊樓玉宇,仙靈神怪等等尚非重要,重要者厥維發源崑崙而各自流入大海之四條大河。此為探討崑崙所在地之關鍵,而亦筆者此文研究之中心也。希臘奧林匹司山實際無河,寘河於冥界以外,中國人之崑崙,印度人之阿耨達,希伯來人之伊甸,皆有四河之說,巧合若斯,即欲強證其非同出一源,亦不可得。茲分別論述如次:

(A)中國崑崙之四河

  《山海經·西山經》第二:「西南四百里,曰崑崙之丘……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於無達。赤水出焉,而東南流注於汜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於丑塗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於大桿,是多怪鳥獸。」《山海經·海內西經》第十一:「海內崑崙之墟在西北……赤水出東南隅,以行其東北,西南流注南海厭火東。河水出東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勃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導積石山。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東,東行,又東北,南入海羽民南。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以東,又北,又西南,過畢方鳥東。」
  《淮南·地形訓》:
  「河水出崑崙東北陬,貫渤海,入禹所導積石山。赤水出其東南陬,西南注南海,丹澤之東。赤水之東,弱水出自窮石,至於合黎,餘波入於流沙,絕流沙南至於海。洋水出其西北陬,入於南海羽民之南——凡此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藥,以潤萬物。」
  黃河為四大河中最重要之一水,但黃河並不發源崑崙,前文已有詳論,然則黃河與崑崙之關係已完全宣告斷絕。今日四河會議場中,靈源公(唐人所加黃河封號)決無參加之權利,吾人惟有請其退席而已。
  首論洋水。《禹貢》、《爾雅》皆不載此水之名,僅見於《山海經》、《淮南子》。惟《穆天子傳》有二條記載:「己卯,天子北征,趙口捨。瘐辰,濟於洋水。」又「辛巳入於曹奴,曹奴人戲觴天子於洋水之上。」
  《水經注》無洋水而有漾水。《水經》卷二十:「漾水出隴西氐道縣綁塚山。東至武都沮縣為漢水。」酈道元注曰:「闞駰云:『漢或為漾。漾水出崑崙西北隅,至氐道重源顯發,而為漢水。』」蓋《山海經》、《淮南子》皆言洋水出崑崙西北,南入海羽民南,又與黃河相提並論,可見必是一條大水,故闞駰附洋於漾,意似謂其音近而訛者,又附漾於漢,意似謂其形近而誤者。漢水至湖北漢陽注長江而入海,下游則姑認其是,然綁塚山距崑崙極遠,既曰漾水導源綁塚,則其上流與崑崙無關。於是又有「重源」之說,以勉強綰合之。酈道元亦知其說之多窒礙,惟有為之解辯曰「然川流隱伏,卒難詳照,地理潛門必,變通無方,不可全言闞氏之非也。雖津流派別,枝渠勢懸,原始要終,潛流或一。」顧實先生則謂洋水即今新疆疏勒府之喀什噶爾河,其上流為烏蘭烏蘇河,為瑪爾堪蘇河,……其下為塔里木河,東入羅布泊(《穆天子傳西征講疏》一○一頁)。然《山海經》、《淮南子》之洋水皆須入海,若洋水入羅布泊重源再出,而東注於海,則洋水與黃河何別?然洋水與黃河,實是兩水,顧先生亦知其然,殆以羅布泊在佛經名牢蘭海,即以此當《山海經》、《淮南子》之羽民南之大海歟?按羽民為海外三十六國之一,區區長廣不過三四百里之羅布泊,四圍果有羽民等國家否?且黃河如此之長,洋水又如此之短,亦搭配不上也。
  次論弱水。《禹貢》「弱水既西」,又「導弱水至於合黎,餘波入於流沙。」《漢書·地理志》:「刪丹縣,桑欽以為導弱水自此,西至酒泉合黎。」《水經注》:「弱水出張掖刪丹縣,西北至酒泉會水縣,入合黎山腹。」唐賈耽亦以張掖郡之張掖河當《禹貢》之弱水,見程大昌《禹貢論》。按今寧夏居延澤,有兩水合流至甘肅東北境,名曰弱水,通過合黎山脈,又分兩股,一股入酒泉為白河,一股經張掖而入峽口。發源既非崑崙,又未入海,當然非《山海經》、《淮南子》所言之弱水。此外中國境內外水之以弱名著,不下八九處之多。顧實先生謂崑崙弱水即今西藏雅魯藏布江,其上源即今後藏札什倫布至阿里一帶之陸海,下流為雅魯藏布江(《穆天子傳西征講疏》六五貢)。按雅江入印度而注入孟加拉海灣而入大海,實為中國西南部一條大河。但顧先生認崑崙在新疆境,而雅魯藏布江則發源於西藏拉薩之北,顧其尾則不能顧其頭,亦未免遺憾。
  更論赤水。此水之名不見於正經書傳如《禹貢》、《爾雅》者,故古人亦不重視,《水經注》有「赤水在西北罷谷川東,謂之赤石川,東流入於河」之說,蓋指今陝西宜川縣北上之一水耳。惟《穆天子傳》有關於赤水文字二則:「天子已飲而行,遂宿於崑崙之阿,赤水之陽」;「天子口崑崙,以守黃帝之宮,南司赤水而北守舂山之瑤。」《莊子·天地》篇:「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顧實先生引董祐誠之言曰:「金沙江上源三,曰那木齊圖烏蘭木倫河,曰托克托乃烏蘭木倫河,曰喀齊烏蘭木倫河,蒙古語謂赤色曰烏蘭,蓋卻赤水」(《穆天子傳西征講疏》六○頁)。又曰:「流沙即今蒙古大戈壁,西連新疆東境,赤水即金沙江」(同書六六頁)。金沙江發源地誠近崑崙山脈,然顧先生並未連其下游長江以言,則未入海。
  《禹貢》:「黑水西河惟雍州」、「華陽黑水惟梁州」、「導黑水,至於三危,入於南海。」因黑水見於《禹貢》,古來地理家、經學家關於此水之辯論,積稿亦復盈尺。清廷曾遣使臣,遠適西域,窮探原委,寫圖以志,乃謂《禹貢》三個黑水字樣,實為不同之三水。一為雍州黑水,出陝西甘肅塞外,南流至河州,入積石河,今俗名大通河是也。一為梁州黑水,源發於西番諾莫渾五巴什山,即今雲南之金沙江。一為大禹導川之黑水,其源亦發於西番諾莫渾五巴什山,即雲南之瀾滄江,南流至阿瓦國而入南海。以上皆蔣廷錫《尚書地理今釋》所引。蔣氏又辨之曰:「按此三黑水,皆非四大水之黑水也,……真正黑水之源,去瀾滄之西三百餘里,番名哈拉烏蘇色禽,經蒙番怒夷猓猓界,由緬甸入南海,即佛書所謂黑水出阿耨達山東是也。禹跡之所不至。蓋中國在阿耨達之東,……所入大水唯黃河一支。黑水出阿耨達之東,實在中國之西南,未嘗流入內地,故從古無人知其原委也。」顧實先生謂「黑水即新疆葉爾羌河」(《穆傳講疏》六六頁)。葉爾羌河源出蔥嶺,與顧先生所認為崑崙山脈或托古茲達阪無關,且河身太短,不稱四大水之實。顧先生又謂新疆喀什噶爾河為洋水,西康境之怒江上游喀喇烏蘇河為青水,均見《穆傳講疏》六三頁至六六頁。
  黃河以外,洋、弱、赤、黑、各水與今日崑崙山脈亦均不能發生關係。古今學者,於此四水,牽之、挽之、揉之、搓之,望其與崑崙山脈,打成一片,而顧此失彼,總不自然。赤水之名,僅見野史,既難捉摸,只有付之不論。黑水、弱水名見經書,安敢不為探討,而迷離恍惚,依然悶壺盧一個。故宋代毛晃廢然歎曰:「史志及諸家言黑水弱水互有異同,率多牴牾,姑撮其梗概,辨其誤而闕其疑,以俟博達君子而折衷焉」(《禹貢指南》卷二)。魏源則直指弱水為荒誕(《釋崑崙》上),近人蒙文通先生亦歸黑水於神話(《古史甄微》),是豈無故而然哉!夫竭二千數百年學者之聰明才力,不能解決此區區四水之問題,言之可笑而亦可哀矣。使《山經》、《淮南》所言崑崙果在中國,四水果為中國之地理,又烏得有此現象耶?
  中國古人於崑崙四大水印象頗深而除借重潛流,勉強牽合之黃河外,其他三水之所在,則苦於無法證實。乃為「四瀆」之說,以為慰情聊勝之計。《爾雅·釋水》:「江淮河濟為四瀆,四瀆者,發源注海者也。」應劭《風俗通》:「江、淮、河、濟為四瀆,瀆,通也,所以通中國垢濁。」淮水發源河南桐柏山,濟水發源河南王屋山,其長度比江河不及十分一,濟水尤細微,與江河並稱四瀆,實為不稱。唐太宗即曾以為疑,問許敬宗曰:「濟甚細而在四瀆,何哉?」對曰:「瀆之為言,獨也。不因余水,獨能赴海者也。濟水潛流而屢絕,狀雖細微,其實尊也」(見《唐會要》)。是言亦甚矯強,今淮奪於運,濟奪於河,中國四瀆僅存其二而已。

(B)印度阿耨達山之四河
《長阿含經》:
  「雪山頂上,有阿耨達池。縱廣五十由旬。其水清冷澄澈,無穢,七寶砌壘。其池底金沙充滿,華如車輪,根如車轂。華根出汁,色白如乳,味甘如蜜。池東有恆伽河,從牛口出,從五百河,入東南海。池南有新頭河,從師子口出,從五百河,入西南海。池西有縛叉河,從馬口出,從五百河,入西北海。
  池北斯佗河,從象口出,從五百河,入東北海。」《釋氏西域記》(《水經注》卷一引):「阿耨達大山,其上有大淵水,宮殿樓觀甚大焉,即崑崙山……其山出六大水。山西有大水名幸頭河……」《華嚴經音義》:
  「香山頂上,有阿耨達池,四面各流出一河:東面私陀河,出金剛獅子口。南面恆伽河,出銀象口。西面信度河,出金牛口。北面縛芻河,出琉璃馬口。」
  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一:「贍部洲之中地者,阿那婆答多池也(原註:唐言無熱惱,舊曰阿耨達池,訛)。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餘里,金、銀、琉、璃、頗胝、飾其峰焉。金沙瀰漫,清波皎鏡。大地菩薩,以願力故,化為龍王,於中潛宅。出清冷水,給贍部洲。是以池東面銀牛口,流出歿伽河(原註:舊曰恆河,又曰恆伽,訛也),繞池一匝,入東南海。池南面金象口,流出信度河(原註:舊曰辛頭河,訛),繞池一匝,入西南海。池西面琉璃馬口,流出縛芻河(原註:舊曰博叉河,訛),繞池一匝,入西北海。池北面,頗胝師子口,流出徙多河(原註:舊曰私陀河,訛),繞池一匝,入東北海。或曰潛流地下,出積石山,即徙多河之流,為中國河源。」
  諸釋典所言四大水,有似出於想像。幸而其中有歿伽河,即恆河(GangesR.)也。有辛頭河,即印度河(IndusR.)也。但須覓得此二河之策源地,便知阿耨達山何在?而二河實出西藏阿里之岡底斯山,故知岡底斯即阿耨達也。按喀喇崑崙山脈至西藏阿里境,與喜馬拉雅山脈相合,成岡底斯山脈。其最高峰為僧格喀巴布山,次高峰為岡底斯山。岡底斯山者,非所謂「眾山水之根」,亦非所謂「雪山」,乃由恆河原音Ganges而得名。岡底斯山脈與喜馬拉雅山脈,旋又分離,並行而東,其中為雅魯藏布江谷。岡底斯之東南有二大池,一曰拉葛池,一曰瑪那薩羅沃池——《大清一統志》稱之為馬品木達賴池,今西人稱之為麥那薩落瓦湖(Manasarornar Lake)。其名與《大唐西域記》之阿那婆答多池相近,知即中國人所譯之阿耨達池矣。印度雅利安人本居喜馬拉雅山,故以此山為聖山,此湖為聖湖。神話與佛經,道及此湖者,實不一而足。
  徐松《西域水道記》卷一,謂此山分為四干,東出者曰克喀巴布山,西藏語為「馬口」。其水曰崖魯藏博楚,義猶「馬泉河」,即雅魯藏布江也。南出者曰部沁喀巴布山,藏語曰「像口」。其水曰狼楚,義猶「像泉河」。西出者曰瑪布佳喀巴布山,藏語「孔雀口」,其水曰麻楚。北出者曰僧格喀巴布山,藏語「獅子口」,其水曰拉楚,義猶云「獅泉河」。狼楚、麻楚、拉楚三河相會,始名岡噶江,即恆河也。會雅魯藏布江,東南注孟加拉灣而入大海。拉楚河又西北流,會狼河那古河為印度河,西北入印度境,折而西南流入阿拉伯海。徐說蓋根據《大清一統志》而又參以西域見聞而成之者。
  筆者按:岡底斯諸泉與佛經所記同,特名目略異(魏源謂皆喇嘛所偽造,未免誣喇嘛太甚。天下惟作偽之事最為容易,喇嘛果有心作偽,何不依據佛經以立四水之名?又何必留孔雀之異?故筆者寧謂此四水之名實自來所有)。又四方之方向不同耳(然《大唐西域記》與《長阿含經》、《華嚴經音義》,即相互牴牾)。察西藏地圖,諸水所出,並不如徐松所云之整齊,若如佛經所云之東西南北四面各出一水,各繞池一匝,各從五百河,分注東西南北四大海,則更無其事。印度人強實際之岡底斯,為其理想之蘇迷盧(其黃金、白銀、琉璃、玻璃之四口,即影射蘇迷盧之四寶合成之四面),故描繪得異常熱鬧。吾人若信以為真,按圖以索驥,則非上印度人之大當不可。
  然則康泰《扶南傳》謂恆河有五大源,奈何?余於西藏地理不熟,殊不敢強為解釋,疑康泰五大源之說,實指印度河彭甲伯(Panjab)一帶之五河,誤以下流為上源耳。《梁書》五十五:「國臨大江,名新陶,源出崑崙,五江總名曰恆水。」新陶即辛頭,亦即印度河。印度河上游分二支在中國人口中,稱東西恆河也。或曰歿伽即恆河,辛頭即印度河,二大水,今聞命矣。其縛芻徙多二河,果即狼楚、拉楚諸河乎?曰:此又不然。狼楚,拉楚乃河源耳,而縛芻、徙多則與恆河、印度河並列為四大水,且其末流均注海者也。《大唐西域記》謂「徙多潛流地下,為中國河源」,則當系指塔里木河而言。《西域記》又云:「大龍池……東面一大水東流,東北至疏勒國西界,而徙多合而東。」此大水者指塔里木河之上源喀什噶爾河,漢疏勒國,唐時為法沙國、清為喀什噶爾。其地正當此河流也。又云「西北(指大龍池之西北)一大流,與縛芻河合而西,至達摩諦國。」達摩諦國為今蔥嶺西之什克南部地。魏源謂縛芻即《水經注》之媯水,即《元史》之日者布河,亦作阿梅河,亦即南懷仁《坤輿圖》入鹹海之阿書河。今則曰阿母河。阿母與阿書,乃縛芻之音轉云云(見《釋崑崙》下)。近代中外地理學者,亦多作此說。
  惟塔里木之下游黃河,雖雲入海,而其上源喀什噶爾河源出蔥嶺。阿母河源更在蔥嶺以西,與岡底斯皆全無干涉。阿母河末流入鹹海,不過一大湖而已,非大海也。強此二河與岡底斯發生關係,則非借重「潛流」、「重源」之學說不可。筆者固言此種學說,不但中國人信仰,印度學者亦非常信仰。彼對黃河既屢作此論矣,今更請徵之《水經注》。《水經注》卷二,言媯水與蜺羅跋諦水同注雷翥海。又引《釋氏西域記》:蜺羅跋諦出出阿耨達山之北,西經各國,至安息注雷翥海。據魏源考證,媯水即阿母河,蜺羅跋諦水即烏滸河,雷翥海則為裡海。阿耨達(即岡底斯)在帕米爾高原以東,裡海則在帕米爾高原以西。今出阿耨達之媯水與蜺羅跋諦水能注於裡海,則非利用潛流學說,如何可通?魏源擁護此說,但尚以裡海為非大海,而謂其竟注於地中海,言阿母河瀦於鹹海,潛行地底而注裡海,再由裡海以西,潛行地底,重源再出,而為大乃河,長二千四百里,分三道入墨的湖而達地中海(見《釋崑崙》下)。
  總之,印度僅恆河與印度二河,真發源岡底斯。徙多縛芻,發源及入海,均須借重「潛流」。

(C)阿拉拉特之四河

  今言及本題矣。舉世仙山,既皆出西亞阿拉拉特,則阿山固舉世仙山之祖也。惟此仙山傳衍及他國,皆變為神話之境,且傳合之以本國河流(如印度阿耨達),探索殊為不易,幸《舊約》伊甸,同產小亞細亞,四河皆有主名,而其中有兩大河尤為地理上真實名字,舉以為證,問題便易解決。至伊甸故事在阿山前?抑在其後?《聖經》學者或可言,淺學如余,安敢置喙?按《舊約·創世紀》第二章:「耶和華上帝在東方的伊甸,立了一個園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裡……有河從伊甸流出來,滋潤那園子,從那裡分為四道:第一道河名叫比遜(Piaon),就是環繞哈腓拉(Havilah)全地的。在那裡有金子,並且那地金子是好的。在那裡又有珍珠和紅瑪瑙。第二道河名叫基訓(Cihon),就是環繞古實(Ethiopia法文譯本作Cousch)全地的。第三道河名叫希底結(Hiddeke法文譯本作Tigre),流在亞述(Assyri a)的東邊。第四道河,就是伯拉河(法文譯本作L.Euphrate)。以《山海經》、《淮南子》所言四大水,合之中國崑崙山脈及印度阿耨達,鑿柄齟齬,百無是處。合之阿拉伯半島,則如斷符裂契之相投,泯然無復痕跡。謂余不信,請徵之希伯來人伊甸之四河。中國崑崙印度阿耨達,希臘奧林匹司皆在國境西北,而伊甸獨東,是伊甸在阿拉拉特叢山之第一鐵證。蓋從建國於半島西部之希伯來人言之,阿拉拉特固在其東也。上帝造亞當夏娃於伊甸,而阿美尼亞高原,相傳為人類之搖籃,挪亞方舟又擱於阿拉拉特山頂。凡此種種,皆可證明阿拉拉特與伊甸之關係。
  今且論伊甸四河之一即第三道河曰希底結者。所謂希底結(Hiddeke)本非希伯來人語。但《創世紀》明言此河在亞述東邊,故《聖經》學者知此河即構成兩河流域最重要之一條大河替格裡斯(Tigris)也。此河長一千一百四十六哩,為亞洲大河之一,發源於阿拉伯半島阿美尼亞大叢山,亦可謂出阿拉拉特之東北群山,引而東南流,經過尼尼微等大城,一路溝渠無數,灌溉處皆為沃壤,東南入波斯灣而達阿拉伯海。伊甸第四道伯拉河即幼發拉底斯河也。幼發拉底斯河,發源於阿美尼亞叢山,其源近阿柴(Arze),近代則曰奧柴龍(Erzeroum),在阿拉拉特之西北。初為甚細之泉源,流而向東,遇喀巴圖亞山(Coppadocia)阻其道,折而南流。會自阿拉拉特山南部流來之大河曰阿剎尼亞斯(Arsanias)者,又納瑪納特河(Mannert)遂成洪川。一路所入運河亦無數,最後與替格裡斯相合而入波斯灣,以達阿拉伯海。河長一千七百八十哩,比替格裡斯尤長。
  希臘人名此河曰佛拉特(Phrat),義猶雲土地肥沃,產殖豐碩也。希伯來人則名曰伯拉(Perath)(即《創世紀》第四道伯拉河),波斯人則稱之為幼佛拉透(Ufratu),或西裡阿克(Syriac),或奧發拉特(Ephrat),或幼拉特(Eurat)。
  我國古人,謂黃河之源為二,其源指羅布泊所注之塔里木河也。然塔里木河之源實四(酈道元《水經注》謂為三源,已糾正其誤),故深滋後世疑議,然若知彼等所聞者實為西亞幼河,則渙然釋矣。幼河確有二大源,一曰卡刺特(Karat),一曰慕刺特(Mur et)。黃河並不出崑崙,而幼河則確出阿拉拉特之東北陬。《爾雅·釋水》謂河並一千七百渠。黃河在戰國時,雖有溝渠,恐不如此之多,而幼河則運河縱橫如織。《山海經》曰:「河水……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導積石山。」《淮南·地形訓》:「河水出崑崙東北隅,貫渤海,入禹所導積石山。」可見此河出海以後,始入積石,兩書之言,非常明白。但中國黃河則先入積石,後乃入渤海,與兩書之言正相反。《山海經》亦有兩積石。《西山經》第二:「又西(軒轅丘西也,距西王母玉山七百八十里)三百里曰積石之山,其下有石門,河水冒以西流。是山也,萬物無不有焉。」《海外北經》第八:「博文國在聶耳東,其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黃蛇,鄧林在其東,二樹木,一曰博文。禹所導積石之山在其東,河水所入。」二積石一在國中,河水冒以西流,一在海外,為禹所導,河之所入。則二積石截然不同,於此可見。中國大小積石之辯,始於魏王泰,然中國地理上,確有兩積石。《山海經》今多佚文,但初入中國時,疑有兩積石之明文,故中國人受其暗示而仿置焉。西經所言軒轅丘西之積石,當是西亞之小積石山,距阿美尼亞叢山不遠。北經所言河水所入之積石,當是西亞之大積石山。河水貫渤海,即阿拉伯(Arab)海也。「渤」與rab蓋為甚切之對音矣。出此海外,即西而北,始入禹所導積石山,則此積石山當在印度洋中。惜聶耳、博文、鄧林之所在,皆恍惚難明,不然,固不難考得其處耳。
  替格裡斯與幼發拉底斯今日同流入波斯灣,再流入阿拉伯海,但古時兩河各有其入海之道。
  第一道河比遜,《創世紀》謂其環繞哈腓拉全境。《聖經》學者不知哈腓拉為何地,故亦不知比遜究為何水?有以哈腓拉繫在波斯灣以東者,有以系靠近裡海西岸之地者。筆者則以比遜河當是流入黑海之大水,在《山海經》、《淮南子》書中名之曰洋水,又曰黑水,又曰敦薨之水。注入黑海有兩大河,一名吉瑞爾伊拉馬克(KigilIramak);一曰薩卡耶(Sakarya),而吉瑞爾河較長,其發源亦較近阿拉拉特,以此河為黑水,比薩河為合理。筆者尚有一證焉。前文曾言,中世紀時意大利天主教教士馬黎諾裡游於印度,聞地堂之說。所謂地堂即伊甸園,印度人謂伊甸園在錫蘭島之東名曰科倫白姆(其發音宛與崑崙相近,已見本書《海外之崑崙》條),其間流出之水,其名與《創世紀》一一吻合。至其言第二河(《創世紀》為第一河)曰肥遜(Phison),流經印度,環繞愛威拉克(Eviloch)全境,抵契丹(中國之謂)境,河乃名喀蘭摩蘭(Caranoran)義猶黑河也。馬氏肥遜原文Phison,與《創世紀》比遜原文Pison僅一字母之差,印人名之為黑河,豈非《山經》、《淮南》之黑水(洋水)哉?然馬氏又謂此河流至喀發(Caffa)對岸,沒於沙中,後乃再出,過塔納(Thann)而瀦於巴庫海(Sea of Bacu)云云。巴庫海乃裡海也,設黑河流抵契丹(中國)為黃河,又流至喀發、塔納,而瀦於裡海,則黃河居然又由東向西回流矣,有是理乎?或將曰此則是矣,《創世紀》所言黃金、珍珠、瑪瑙之事又如何?曰前文因曾舉《山經》沃民之國有璇瑰、瑤碧、琅、白丹、青丹、多金銀,產鳳卵。《隋書·西域傳》亦列波斯以產真珠、頗黎、珊瑚、瑪瑙、水精、金銀、銅鐵並大鳥卵,蓋裡海、黑海、地中海一帶古時皆然。或古時黑海一帶所產更豐,故《創世紀》加以特舉。
  《創世紀》第二道基訓河,究為地理上何水?則今日最淵博之《聖經》學者,亦莫能解答矣。馬黎諾裡遊記,有一段關於此河之語。其言曰:「吉昂河(Gyon)環繞依梯俄皮亞洲(Ethiopia即非洲),洲中居民皆為黑種……埃及國之尼羅河相傳與此水相通,中隔阿拔斯梯(Abastry即今日阿比西尼亞)一帶之地云云(同上書)。按蘇彝士運河未鑿通以前,非洲與阿拉伯半島,原自相連,然未聞半島西部有何大河流入非洲,環繞非洲東岸之全部,並牽至阿比西尼亞,果如此,則此河非長萬里不可。且馬氏地堂四水全同《創世紀》,又謂幼、替二河,構成兩河流域,曰「米索博達米亞」,並列舉尼尼微、巴比倫各大城市,謂皆二河之所經,則其地固為阿拉伯半島矣。乃又謂地堂在印度錫蘭島東之科倫白姆,距錫蘭不過四十里,水流之聲,錫蘭島居民聞之了了。竟不知此四水如何流法?除非地堂真在月球中耳。印度接受基督教甚早,將伊甸園強移至錫蘭島東,馬氏又不仔細考察,遂有此種荒謬可笑之記載。張星YR先生已痛駁之。故其所言基訓河流至非洲,似亦不必重視。
  但《舊約》「古實」本指非洲黑人國,前文已舉例以明,錯誤亦不始自馬氏。但「古實」有兩解,一指非洲東岸,一指阿拉伯半島南部沿紅海邊之一帶。《舊約·民數記》(N umbers)第十二章第一節:「摩西娶了古實女子為妻,米利暗和亞倫,因他所娶者古實女子為妻,就譭謗他。」古實又轉音為古他。《列王紀》(Kings)第十七章二十四節:「亞述王從巴比倫、古他、亞瓦、哈馬和西法瓦、遷徙人來,安置在撒瑪利亞的城邑,代替以色列人。」《聖經》學者謂:此之古實與古他,所指實半島西南紅海邊一國,名曰古珊(Cushan),非非洲也。如此,則《創世紀》之基訓河仍在半島境內,於事理較合。
  筆者主張《創世紀》第二道河基訓乃阿拉斯河(Araxes)也,亦發源於阿美尼亞高原之北部叢山,其源有二,其一在阿拉拉特之西,繞過其前,其一在阿拉拉特山之北,東流曲折而北,迎北來之庫拉(Kura)回而南趨,卒入裡海。
  或者又將問,然則《創世紀》古實問題奈何?曰此則不知,特謂為紅海邊古珊,亦未必。或古時裡海一帶多黑人耶?《聖經》古實一語亦未必指非洲,前文已言。
  《創世紀》四河順序系自北起,歷東南至西而止,即北——吉瑞爾河;東——阿拉斯河;南——替格裡斯河;西——幼發拉底斯河。
  前引《山海經·西山經》第二,四河排列順序與《創世紀》正相反,乃反時鐘方向,乃系從西算起,即西——河水;南——赤水;東——洋水(當是青水之誤);北——黑水。《淮南·地形訓》四河順序同,即西——河水;南——赤水;東——弱水;北——洋水。
  余以前曾作一假設,謂《山經》弱水常與青水相連,洋水常與黑水相連,知弱與青為一水,洋與黑亦系一水。弱、洋乃河本名,青、黑則河別號,乃注文之誤為本文者也。《淮南·地形訓》帝之四神泉,敘述明白,而赤水之東曰弱水,斯足證矣。設以弱、洋為二水,則崑崙有六水矣。安得曰「帝之四神泉」?
  至環繞崑崙之弱水則指大瀛海。崑崙代表大地,弱水猶死水,言瀛海難濟。弱水三千亦同,與此異。至前引《山經·海內西經》第十一,四河順序則自南算起,至東而止。即南——赤水;西——河水;北——黑水;東——青水。四水排列之順序,無論順起算,逆起算,或從中間起算,青赤白黑之四色,必與東南西北之四方相符,若謂其非同出一源,其誰能信?
  以上《山經》、《淮南》所言皆為西亞地理上之水道,至於中國實際地理,夏商前蘇末之一支遷來中國,以山東半島為根據地,雖將泰山當作世界大山,黃河當作幼河,而黃河自大陸西部流來,其源極遠,決不能附會其策源於泰山,唯有姑置。印度恆河最大而長,久視為聖河,無奈恆河源出西藏岡底斯至印度東面入海,地理形勢如此,無論如何不能強改,故《華嚴經義》,《長阿含經》及《大唐西域記》皆直言其為東,其他三河所流之方向皆與我國《山經》、《淮南》異。
  印度亦有五色河說,想其顏色已不能代表方向矣。
  至希臘地下之四河,回教天國之四河,均未言及如何流法,只有不論。
  現請將四水顏色,再為一論,以顏色代表五行,亦西亞人首創,七星壇之色余已有介紹。顏色又像征春夏秋冬四時,東南西北方向。今請再言四水之顏色。余於兩河流域地理不熟,未知其河流顏色究竟如何,我國黃河作黃色,長江水色亦殊混濁,凡長大河流經歷之地多,多夾泥沙雜質,固難求其瑩澈也。聞替格裡斯、幼發拉底斯兩大河系作咖啡色,度其他河流亦然。乃《山經》竟有青水、赤水、黑水之名。印度阿耨達山乃西亞阿拉拉山即世界大山之翻版,宋陳善《捫虱新話》謂:「崑崙即須彌,亦即阿耨達,彼中又名之為雪山。有四天下,東弗子伐,西瞿耶波,南閻浮提,北郁單越,雪山在中天竺國,正當南閻浮提之中。山最高,頂有池,名阿耨達池。池中有水,號八功德水,分派而有青黃赤白之異色,今黃河蓋其一派也。」陳氏喜覽佛書,其言必有所本。「黃」之一色,疑其涉黃河而誤,佛經或為黑色。
  崑崙傳至我國,四水亦隨之而來。凡崑崙所在處,赤水、黑水紛擾不已,已見前文。今言半島水道,請按《創世紀》四河排列之順序更言之。

  (1)黑水  黑水為北方之水,以其地為幽都所在,而幽都之色本為黑。《海內經》第十八:「北海之內,有山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鳥、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又曰「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大幽之國,有赤脛之民。」《河圖始開圖》曰:「崑崙山北地轉下三千六百里有八玄幽都,方二十萬里。」按北海,即黑海也。其位置在半島北。有數大河注入,其中以吉瑞爾河為長。當以吉河為代表。

  (2)青水  為東方之水。阿拉斯河注入半島東部之裡海。

  (3)赤水  為南方之水。《創世紀》言明其在亞述之東,即替格裡斯也。替河與幼發拉底斯兩河古時各有其入海之道,前文已言。《山海經·西山經》言赤水注於汜天之水,《海內西經》則言注於南海厭火東。《淮南·地形訓》則言赤水南注南海丹澤東。余曾在某外文書上見替河所注之海有紅赤色字樣,則替河必為赤水矣。

  (4)白水  白水即幼發拉底斯河也。《創世紀》稱之為伯拉河,已見前。《淮南·地形訓》:「疏圃之池是謂丹水,飲之不死。」王念孫云:「丹水本作白水,此後人妄改之也……《楚辭·離騷》『朝吾濟於白水兮』,王注曰:『《淮南》言白水出崑崙之原,飲之不死。』」《文選·思玄賦》「斟白水以為漿」,李善即引王注。《太平御覽·地部》二十四,亦云:「《淮南子》曰『白水出崑崙之原,飲之不死』,則舊本皆作白水明矣。」洪興祖引《河圖》曰:「昆山出五色水,其白水入中國,名為河也。」洪氏注《九歌·河伯》章曰:「授神契曰『河者水之伯,上應天河。』《山海經》云:『崑崙山有青河、白河、赤河、黑河,環其墟。其白水出其東北陬,屈而東南流,為中國河。』」今本《山海經》無「白水」、「白河」字樣,宋時則尚有之,可見《山經》散佚之多。古人指河為誓,曰:「有如白水!」黃河色本黃,今曰白水,則其指神話的河可見。西亞幼河色如咖啡,亦曰白水,蓋白者西方之色也,實際河色,在所不拘。
  余按埃及巴比倫神話「生命草」以外,均有「生命水」,飲之永生。印度人之「不死甘露」,殆混合生命草及生命水而成者。《新約·啟示錄》(Revelation)第二十二章「天使又指示我在城內街道當中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從上帝和羔羊的寶座流出來。在河這邊和那邊有生命樹,結十二樣果子,每月結果子,樹上的葉子,乃為醫治萬民。」疑此語與西亞河之傳說有關。希伯來人文化固受兩河流域之影響者也。既曰「明亮如水晶」,則此水色白無疑。
  余前固曾疑「潛流」、「重源」之說皆創自古西亞人。前人竟謂中國黃河源於黑海,斯真奇事也(《山經》既為西亞地理書,則所言「河」者乃彼中聖河也,但古人竟誤為中國黃河)。《山海經·西山經》第二:「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北望諸毗之山,臨彼岳宗之山,東望泑澤,河水之所潛也,其源渾渾泡泡。」《北海經》第三:「又北三百二十里,曰敦薨之山。其上多棕柊,其下多茈草,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於泑澤,出於崑崙之東北隅,實惟河源。」《史記》、《漢書》皆言于闐大河入鹽澤,並言其西域之名為蒲昌海,但未曾言鹽澤即《山海經》之泑澤。混二者而一之者,殆始自郭璞。璞注《西山經》第二:此條文字有云:「河南出崑崙,潛行地下,至蔥嶺出于闐國,復分流歧出,合而東流,注泑澤,已復潛行南出於積石山而為中國河也。泑澤,即蒲澤,一名蒲昌海,廣三四百里,其水停居,冬夏不增減,去玉門關三百餘里,即河之重源,所謂潛行也。」
  郭注除加「泑澤即蒲澤,一名蒲昌海」二句外,其餘皆襲自《漢書·西域傳》。故知此注並無任何新資料,足資其根據,然則泑澤即蒲昌海,乃郭璞之臆說耳。彼輕輕一筆,竟扭泑澤與鹽澤而一之。酈道元注《水經》,又采其說云「河水又東注於泑澤,即經所謂蒲昌海也。」從此泑澤成為羅布泊之別名,至今言地理者,尚無不宗其說焉。
  筆者謂泑澤即黑海也。中國古有黝字,孟子有北宮黝之名。《爾雅·釋器》:「黑謂之黝。」《釋宮》:「地謂之黝」,註:「黑飾地也」,疏:「以白飾牆謂之堊,以黑飾地謂之黝,《周禮·守祧職》云:其祧,則祧守黝堊之是也」(阮刻《十三經註疏》)。《周禮·夏官·牧人》「附祀用黝牲」,註:「讀若幽,黑也。陰祀祭地,北郊乃社稷也。」《說文》於黝字,亦云「微青黑色」。泑字則最初見於《山海經》,郭璞注《西山經》第二,泑山之泑云「泑音泑黑之黝。」余於是知我國古人本譯黑海為「黝海。」特《山海經》雖為兩河流域正式地理書,而譯筆則異常拙劣,恐有牟利之商人,淺學之方士,參與譯事。「泑」者乃譯書人所寫「黝」之別字耳,不然,則當時之簡筆字。《說文》於此字但言「澤在崑崙之下,」至《唐韻》、《集韻》始注其音為「於糾切,音黝,水黑色也,」皆後起之音義。
  故知泑字不見他古書,乃《山海經》譯人所特創者。古人謂黃河源於黑海,自幼發拉底斯變為西亞聖河後,殆亦謂其發源黑海。所以然者,殆以生命水故。余按西亞神話女神易士塔兒情人旦繆子(Tammuz)遭不幸而死。易士塔兒上窮碧落下黃泉,求所謂「生命水」(Water of Life)者,以返其夫之魂。聞此水在幽都(Nether),為女神亞蘭豆(Allatu)所主。乃下冥界以乞之,而為亞蘭豆所囚,受盡挫辱,幾至不免。太陽神俠馬修聞之,帥諸天神問罪幽都,威脅亞蘭豆將易士塔兒釋放。亞不得已,乃出女神於地獄,還其冠冕珠飾衣裳,登之黃金寶座而沃以生命水,且任其賚水去,救旦繆子而活雲。埃及女神埃西奔走大地,而覓其夫奧賽裡斯之屍,亦曾探訪地獄與此殆為同源。
  意大利教士馬黎諾裡旅印度而得錫蘭島東地堂之說,前文已屢言之矣。地堂,其黑河流至契丹,即中國。《大唐西域記》亦言香山大仙池,分東南西北流出四大河,其北方流出之徙多河,潛流地下出積石山,為中國河源。徙多河即黑河也。河源即我國黃河之源也(洪興祖引《河圖》及所見《山海經》佚文白水入中國為河,恐中國人所改。彼等能知黃河代表之色為白,已難得矣)。吉河流入黑海後,再東潛萬里而為中國黃河,凡我中國人聞此說後,對於西亞之吉河安能不產生其極深之情感耶!
  古兩河之人不但信河水能潛行地底,且信其能潛行海中,如河出渤海而後入禹所導積石山,赤水則入南海而窮於汜天之山,黑水則窮於不姜之山(《大荒南經》第十五),青水則窮於麗塗之山(同上)。度此類大山皆在大洋之中,距離各河出海口處不知其幾千里,而河流海中,居然能保持原來狀況,一波不亂,而各歸其應歸之山。此種地理觀念,寧非奇異之極?
  吾意山脈與地脈觀念,亦肇自兩河。惜今《山海經》尚無可考爾。
  回敬之天園亦伊甸之衍化也。《古蘭經》形容天園,輒有「諸河流在其下」之語。全經屢見不一。則與「潛流」之說不能無關。又回教天園河流之數似亦為四。《古蘭經》卷二十六第四十七章:「天園的情形……內有常久不濁的『水河』,滋味不變的『乳河』,在飲者感覺味美的『酒河』和清澈的『蜜河』,他們在那裡享受各項果實,並蒙其養主的饒恕。」希臘奧林匹司山無河可以附會,遂將四水安置於冥界:一曰司蒂克斯(Styx),此河為諸神所敬憚,凡起誓必用之,指河為誓之後,無論如何,不能翻悔。中國古人亦有指河為誓之事,印度則指恆河,似為同一淵源。二曰Acheron,為「悲苦之河」(River of Woe),支流甚多。三曰Phlegethon,為「火河」。四曰Gocytus,為「哭河」(River of Wailing)。
  然則諸地之實際崑崙果皆僅有四支大水歟?我中國仿製之崑崙在西域者即有于闐南山、巴顏喀喇、岡底斯,所有之水大小皆不止四數;印度有六大水(見前引《釋氏西域記》),即崑崙正身所在之西亞大河亦不止四,強名之為四者,不過以代表東南西北之方向耳。兼地理乃天然的,各種文化觀念乃人為的。人為與天然豈能完全合拍?只有勉強扭捏以言之而已矣。四水發源未必皆出阿拉拉特,但彼中固有潛流學說為之解決,不必深究,而四大水果皆入海則不誤。余堅主《山海經》乃西亞古地理書,不其可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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