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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巴黎聖心院


  巴黎城內很偏僻的一隅,有一座蒙馬特爾(Motmartre)山,譯意念「殉道山」,那山地勢高峻,草樹蒙密,遊人於數十里外,便可以望見山頂一座白石砌成的大聖堂。三個圓錐形的鐘樓——其實連後面的鐘樓不止三個——品字式的高下排列著,有時被晚霞染成黃金色,有時被皎月塗上一層銀,有時雨後如絮的流雲,懶洋洋地結伴於樓尖游過,有時深沉的夜裡,繁星在它們金眉毛下,閃動明眸,互相竊竊私語,讚美這靈宮的偉大。但無論風雨晦明,氣象變化,這座巍峨雄壯的建築,永遠屹立在那裡,永遠像白玉樓台似的在蔚藍天空裡閃耀。
  這聖堂真算得上界清都的縮寫,也算是永恆的象徵,原來它就是巴黎有名的聖心院(Le SacreCocurde Paris)。
  假如你遠望這聖堂,覺得不滿足,你可以走到蒙馬特爾山腳下,沿著螺旋形的石級,蜿蜒曲折,達於山嶺。那時這座近五十年世界艷稱的大建築,就全部湧現於你的眼前了。
  未描寫聖心院之前,我們可以費點筆墨,將該院的歷史略為敘述:
  百十餘年前,法國有一位修女,名叫馬格來特,屢次蒙耶穌示兆,教她作恭敬聖心的宣傳。據說修女所見耶穌聖心,有一圈荊棘圍著,表示他為世人忍受的痛楚。這靈跡傳揚後,各處修院,均建小堂供奉聖心。路易十五在位時曾想以國家財力,建設大規模的聖心院,但沒有實行而死。路易十六即位,屢思紹述父志,也荏苒未果。大革命爆發後,路易被囚獄中,在獄時曾許願建堂,而不久即死於斷頭台,那所許的願也成了泡影了。一八九○年法普戰爭之後,法國國會提議建築一個大聖堂,即以法蘭西奉獻於耶穌聖心。一八七五年舉行奠基禮,一八九一年開工,至一九一四年因大戰之故,停止工作,直到一九一九年十月方才全部落成。這座聖心院系十二世紀的拜占庭(byzantin)式,為名建築家保祿阿巴蒂(PaulAbadic)所設計建立。聖堂的規模,極為宏大,中間一座主要鐘樓的圓頂,自地基量起,高八十三米突,連著頂上的十字架,便高到九十八米突以外了。
  巴黎大聖堂不下十餘處,而巴黎聖母院尤為歷史上著名的巨構。但那十六世紀峨特(gotbique)式的建築,專以雕鏤精緻,結構玲瓏見長,望過去究竟覺得它秀麗有餘,雄渾不足。而且聖母院距今已有三四百年,磚石顏色非常黯淡凋敝,缺乏美觀,內部光線尤不充足,聖心院同它相比,似乎有後來居上之勢。謂該院為巴黎第一大聖堂,想不算是過譽之詞。
  這聖心院前面,三座穹形的大門,其工程之大,先令人震驚。門各高數丈,廣半之,完全以紫銅鑄成。雕鏤著宗教上的故事,人物數百,鬚眉畢顯,奕奕如生。進了大門,便是正殿,四排大理石文柱,列成十字架形,這是聖堂普通的款式,聖心院當然也不能獨異。殿內牆壁,金碧煥然,地上鋪滿彩色花磚,富麗堂皇中仍有湛深高遠的意味。殿的廣大宏深,舉全法聖堂,無與倫比。人們置身殿中,如落於深谷,無論什麼偉大人物,立於文柱之前,自然會感到自己的渺小,無論什麼狂傲浮誇的流輩,到此也要氣焰頓減,肅然生其敬神之心。
  堂中不絕地有各國參觀人士的腳跡,天主教的信徒,來此祈禱者也是終日不斷。在這個時代,居然還有這許多信仰宗教的人,這也是教人難以索解之事。他們若不是有神經病,定然是他們脊樑上負有一個古舊幽靈。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正是一個大動搖的時代,科學昌明,達於極點,新思潮風起雲湧,重新估定舊日道德法律的價值,掃蕩了習慣的障礙,打破了因襲思想的束縛,使人民高唱自由之歌,大踏步向解放的道路上走去,已經是盛極一時了!而科學最大的成績,是向宗教下總攻擊令,推倒神的威權,否認來生的觀念。生物學家告訴我們:生命不過是生物學上一件事實,人生原沒有真正的價值與意義。唯物論告訴我們:世界根本沒有靈性的存在,止有物質的運動,不但下等動物是機械,就是稱為萬物之靈的人,也是機械的。人與動物之間,只有程度的差異,沒有性質的區別,便是人與木石無性靈的東西的相比,也不過程度的高下而已。定命論告訴我們:意志不自由,意志不過是一種必然的作用,有遺傳、教育、環境,種種的關係,有什麼因,便生什麼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分毫不能差錯。我們為善為惡都是必然的結果,都是外鑠的關係,在道德上不必負什麼責任。歷史派的哲學家更說:聖經不過是古代民族空想的結晶,是荒唐的神話,是迷信宗教者無意識的所唱出來的詩歌。實際上人類腦子裡各種精神現象,都是想像構成的,離開了人,便無所謂偉大的神,我們若說上帝照自己的形象造成了人,不如說人照自己的形象造成了上帝。
  好了!一切舊觀念都更改了!一切信仰都推翻了!一切權威都打得落花流水了!既然沒有所謂來生,何不痛痛快快的享樂現世?既然人的意志不能自由,善惡何妨隨意?人生百年,流光如電,及時行樂,豈可蹉跎?琥珀杯中的美酒,可以陶醉我們的青春,什麼立德立言,垂名千載,哪裡及得美人唇上一點胭脂的甜蜜?靈魂上雖負如山的罪惡,也沒有懺悔之必要。殺人越貨,只須幹得秘密與巧妙,仍然是社會的棟樑。但是恣情行樂,雖然快意,而酒闌人散之後,仍不免引起幻滅的悲哀。良心有罪,躲不了平旦時的自譴。汽車和摩托卡之星馳電掣,飛樓百丈之高聳霄漢,大都市之金迷紙醉,酒綠燈紅,只教我們的神經漸趨於衰弱。物質的慾望,與日俱增,而永無滿足之一日,於是健全的人都變成病態,從前迷戀著文化中心的都市,現在卻渴慕著鄉村,從前所愛的認為真實的現實生活,於今只感到它的虛偽與醜惡,只感到它之使人疲乏到無可振作。但陷溺已深,卻又無法擺脫,於是種種失望、悲恨、詛咒都因之而起了。這就是現代人的悲哀啊!是科學的流弊麼?物質主義的餘毒麼?但又誰敢這樣說呢?
  呀!這真是一個青黃不接的時代,舊的早已宣告破產,新的還待建立起來。我們雖已買了黃金時代的預約券,卻永遠不見黃金時代的來到。赫克爾允許我們破碎荒基上升起的新太陽,至今沒看見它光芒的一線。於是我們現代人更陷於黑暗世界之中了,我們摸索、逡巡、顛躓、奔突,心裡呼喊著光明,腳底愈陷入幽谷;我們不甘為物質的奴隸,卻不免為物質的鞭子所驅使;我們努力表現自我,而拘囚於環境之中,我的真面目,更汩沒無餘。現實與理想時起衝突,精神與肉體不能調和,天天煩悶、憂苦,幾乎要到瘋狂自殺地步,有人說這就是世紀病的現象。現代人是無不帶著幾分世紀病的。
  其實天下無不了之事,這種現象任它延長下去,到了世界末日,不是一切都完結麼?可是偏偏有一班自命哲學家文學家的人,吃飽了飯沒有事幹,居然挺身而出,以解決現代人的苦悶為己任。他們說科學不能解決全部的人生,所以又來乞靈於宗教;又說唯物論過於偏執,不能解釋精神現象,竟主張復為神的皈依。托爾斯泰嘔心絞腦地著他的《復活》和《藝術論》。到後來為實現他的主義,竟將自己的暮景殘年,葬送於淒寂的荒野。耶拿派哲學教授倭伊鏗,大談其精神生活,發表了我們可否還做基督教徒一文。其他如柏格森的創化論、詹姆士的根本經驗論;或根據宗教的精神,以確定人生的指歸,或闡明宇宙本質,發展宗教生活。立論雖有不同,間接直接,都主張宗教之復興,為療治世紀病的良藥。熱心擁護科學的青年,雖大罵托爾斯泰為卑污的說教人,柏格森不過是騙騙巴黎貴婦人的滑頭學者,但他們的學說,亦復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輕易駁它不倒。就文藝而論,則自然主義的衰敗、新浪漫主義的代興、心靈界的覺醒、神秘思想的發達,已成了今日歐洲文壇顯著的事實。而宗教與科學攜手的呼聲,轟轟烈烈的牛津大學舊教復活的運動,尤極如火如荼之觀,風雲會合之盛。物質稱霸稱王的時代,竟有人想從渺茫的精神界,探索殖民地,豈非咄咄怪事?這是人類惰性的表現呢?還是精神與物質,究竟是兩件事,而且神的存在和靈魂不滅的問題,原是不能一概抹煞的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只有請大家各用主觀去評判好了。
  為了以上的這些緣故,所以羅馬舊教於今有復昌的趨勢。歐洲教堂每逢舉行彌撒和瞻禮的時候,參與者還是填坑滿谷。平時也有許多思想特異的人物,到堂中來尋求宗教上的慰安。有的是戀愛的犧牲者,抱了一顆碎心,來申訴於上主座前;或者心裡有所不安,借此傾吐壓積於靈魂上的苦悶;或厭倦於現實生活,來此清虛之府,暫憩塵襟。在這個巴黎聖心院大殿上,亦常見有青年詩人,妙齡少婦,長跪神龕之下,潛心默禱。也有白髮盈頭的老人,雙手扶頭,安坐沉思,一坐總是半日。他們暮景桑榆,百念灰冷,過去的悲歡,一生的憂患,已不復滯留於記憶之中,唯以一片純潔的心情,對越上主。那種虔誠的情況,看了真教人感動。
  聖心院正殿的後面及兩旁,小堂無數,供奉聖母馬利亞、聖若瑟、以及諸宗徒諸聖師之像。有一個小堂供奉著一個聖母像,像之美麗,恰當得金容滿月,妙目天成八字的批評。這像腳踏地球,身畔雲霞成陣,衣袂飄然,好像要向天空升起。雖是雕塑而成,而其神情之溫肅,姿態之生動,望去好似活的一般,一切聖母像中,這像可稱第一。像前有一架鏤金嵌寶的銅燭盤,長日輝煌著長長短短如銀的蠟燭,可見來此祈禱者之多。其旁坐著一位黑衣修女,專司售燭之事。
  有一天,這聖母小堂裡來了一個西裝的黃種女青年,身裁中等,雖不甚瘦,看去卻有一種怯弱的態度,臉上無甚血色,眼光淒黯,似乎抱有一腔心事。她走到銅燭盤前,問老修女要了一枝最長的蠟燭,點著了火,很小心地插上那燭架。這個女郎不知是否情場失意,或者受了什麼時代的創傷,也不知是否喝了現代哲學家的迷魂湯,或被玄學鬼所蠱惑,總而言之,她到這小堂舉行獻燭禮,便可以知道她也是那些脊樑負著古舊幽靈的同志之一了。
  老修女一面接錢,一面將驚異的眼光望著她:「小姐,你像是一個中國人?」
  「是的,我原籍是在中國。」
  「你到法國幾年了?在什麼地方讀書?」
  「三年半了。一向在里昂讀書;現在因要回國,所以到巴黎來旅行一趟。」
  這中國女郎不問而知是醒秋了。
  醒秋好好的在里昂求學,為什麼跑到巴黎來呢?更為什麼說要回國的話呢?原來那年的春天——她到法國第四年的春天——她接著父親來信說母親又病了,吐了好幾次血,醫生證明是虛癆症。父親又說母親的病,固由悲悼長子,憂慮幼兒而來,而一半也為了女兒婚姻問題操心的緣故,她若再淹留海外,不肯回國,母親的病恐怕要更加重了。醒秋那時正深恨叔健,又正在和家庭賭氣,一聽婚姻問題四字,便覺異常刺心。而且她素知父親說話,有些言過其實,母親三年以來差不多天天患病,她早已聽慣了。這一次聞母親吐血,雖然焦心,但究竟疑心是父親故意嚇她,騙她回國結婚,所以她還沒有決定東歸之志。
  過了一月有餘,父親又來信了,信中措詞,甚為迫切沉痛,他說母親吐血不止,醫生斷定她的肺病發生甚早,現已到了第三期,已無痊癒之望。女兒若早日歸來,母女尚可相見一面,不然恐怕她要抱憾終天了!大姊來信也說母親病勢甚為沉重,看來凶多吉少,亟盼妹歸一見。至於婚姻問題,聽妹回國自主,家人決不勉強,請勿以為疑云云。醒秋讀信,知道母親病重屬實,不勝悲傷與焦灼。而舊日「預兆的恐怖」又來侵襲她的心靈。三年以來她常常為這預兆提心吊膽,雖然後來皈依了天主教,但這個迷信的根株,仍不能拔去。她只覺那兆頭很是不祥,雖已應驗了幾件事,而最後不幸,恐怕還是不能避免。
  這是定數吧?定數真是難逃呀!「預兆」暗示她不能和母親相見,那一定是不能和母親相見了。哪怕她乘坐飛機,立刻飛回家鄉,母親也許於她到家五分鐘前嚥氣!她想到這裡,渾身血液冰冷,背上冷汗直流,呆呆坐在那裡,一點也不能動彈了。
  她最怕的是變遷,更怕的是骨肉間的變遷。人生不能與家人時常團聚,終不免有遠遊之舉,但遠遊歸來,星移物換,如丁今威化鶴之歸故鄉,城郭如故,人民已非,荒煙蔓草之間,但見纍纍殘塚,那時候的心靈是如何的淒涼慘側,便真做了神仙,也是無味。
  她少時讀杜甫的《無家別》,記述一個戰場敗卒,數年之後,遁回故里,田園荒蕪,鄰居星散,而唯一親人的老母,亦已歸於泉壤。她讀到:「……行久見空巷,日瘦氣慘淒,但見狐與狸,豎毛怒我唬,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谿。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
  這幾句有力的描寫,每使她發生強烈的感動。這雖然是當時的社會問題,可也是人類永久的悲劇。在這個形質的世界中,悲歡離合的定命下,人生終不免要遭遇這種慘痛的經驗啊!
  人生不幸雖多,人生滋味,也有甜酸苦辣之異,但像老杜的無家別裡的主人,和遠遊歸來,人亡家燼的一些人之所遭遇,滋味真出於甜酸苦辣之外,其不幸也可謂至極。她每設身處地,玩味著他們的悲哀,只覺茫茫萬古之愁,齊集方寸。她想:假如我處他們的地位又怎樣?唉!我可真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了!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她的心靈,滲透了非甜非苦非酸非辣的汁液。她總是想著她回家後所見的止有靈幃寂寞的景況,她雖不願意這樣想,但總不能將這個印象驅逐於腦海之外。
  那是她的老脾氣,平時將天主撇在一邊,一到憂惶無措的時候,又抓住他不放,她又熱心地來奉事天主了。自從正月間聞母親病耗以來,她一直祈禱著沒有間斷。白朗見她對於宗教信仰,熱而復冷,冷而復熱,如大江潮汐,漲落無恆,不知她是什麼理由,她對於這位中國朋友,只有高深莫測之感罷了。
  醒秋以皈依天主教之故,遭受中國同學的莫大誤解,使她感到刻骨椎心的痛苦,但她倒沒有決定放棄她的信仰,這有幾層理由:
  第一、五四的唯理主義,雖令她發生悔恨,然而她又自問:宗教若果與理性相違背,何以現代還有許多有學問的人信仰它?馬沙白朗並非沒有學識的人,還有那個她認為現代聖人的賴神父哩!還有許多大科學家、大哲學家、大文藝學家哩。以她自己那點淺薄的理性,便妄想窺測天主創化的奧妙,那不是真像某碩學神師之所說,海畔一個小孩,想以區區貝殼測量大海之水,一樣不知自量,一樣可笑麼?
  第二、造物主她本來承認有,世間神秘之事,她亦以親身經驗而信其存在(譬如預感及親人間心靈的交流),她升學的兩次奮鬥和她對祖父母親志節德行的體認,她已隱隱摸到宗教的邊沿。對耶穌基督,她雖常覺自己的理性難於容納,自從聽見賴神父以他出奇的愛德,證明十字架的偉大神奇的力量,她心扉之閂已除,不過虛虛地掩著,以後基督只須輕輕用手一推,便可進入她的心中。
  第三、那時本國同學對她仇視其實亦嫌太過,尤其姓牛的那樣對待她。她原是個倔強孩子,最後竟引起反感,覺得信仰自由,誰也不能干涉誰,你們不喜天主教,我偏將信德把持得更緊一些。所以她在那段痛苦時期內寫過幾首律詩,其中有「好借折磨堅信德,更因艱阻見孤衷」,「膏因明夜寧辭煮,蘭為當門本待鋤」,「長使芳馨滿懷抱,只憑忠信涉波濤」,「寸心耿耿懸霄日,萬事悠悠馬耳風」,「誓將負架登山去,未畏前途荊棘多」,「煉就喬松奇骨勁,謝他冰雪滿深山」諸語。佛教密宗利用外界諸般橫逆,增益其明心見性之功,其理正是如此。更奇者,白朗那晚告訴她中國同學將對她公開攻擊,她祈禱了整整一夜。那夜祈禱在醒秋一生中,可說救命也似熱烈迫切,她是以她的血和肉,她整個的生命擁抱了信仰。即從那晚起,她的信德忽然鞏固起來,不惟對外界敵人,她毫無畏怯,即內在的敵人——那個比外界敵人厲害百倍的——五四唯理主義,也從此斂影戢蹤,離她而去了。
  第四、自從正月間,她聽見母親病又發作,她又熱心祈禱,一直到現在為止,沒有間斷。這次的祈禱,和上次聽見家鄉遭匪的噩耗不同。那一次是白朗主動,她則被動,那一次她並未領洗,對天主教義尚無多大的瞭解;這一次主動的是她自己,況又領過聖洗,對教義也有進一步的領會。馬沙、白朗從前和她辯論的一些話,她當時雖似大有所感,過後又復淡忘,現在才一一成為她靈性的營養。「先領洗,信仰自然會跟著來」,這話正可為醒秋說。
  總而言之,醒秋原有個思想型式,而她這思想型式,經過了這樣幾次強有力的撞擊,又加之以強有力的揉搓捏摶,到底翻塑了一個新的出來。她的信仰,將來也許會再動搖,可是,要說連根拔去,那卻是萬萬不可能的了。
  且說醒秋等到第二次接到母親病重之信,已在四月的時候,她決計於一月內束裝東歸,無論法蘭西文化之如何教人迷戀,無論回去後要經歷什麼困難,她也是非回國不可的了。
  既然決定東歸,法蘭西今生自無再來之望,則世界著名的花都,不可不去觀光一次,所以她現在到巴黎來了。初到巴黎的兩天,她的腳跡,只出沒於各大聖堂之中,為她母親祈禱。後來聽說巴黎聖心院為近五十年來最新的建築,工程極為浩大。她不遠數十里,轉搭幾道電車,來到蒙馬特爾山上。
  話再說回來吧,醒秋將那枝蠟燭插上燭盤之後,便跪伏於祭壇之下,祈禱起來,她道:「聖母,你是天上至尊至貴的皇后,但也是我們眾人的母親。你是極仁愛的,極肯憐憫你的兒女的,請你傾聽我的祈求吧。上回,我母親病了,我懇求你的聖子,得以痊癒。但她現在又病了,病得很危險,我心裡十分憂愁,我只有請你向聖子轉求,更賜她一回勿藥之喜。
  「你的威靈,無所不被,你的智慧,無所不知,我也不必向你介紹我母親的平生了。那善良的可憐的婦人,她的病都為兒女而起。你,聖母,你也做過母親的,你是深深瞭解母子之愛的。當你的兒子被人釘在十字架上時,你倚於馬爾大姊妹肩頭,不是心摧腸斷,哀哀欲絕麼?你兒子的手足被貫於三釘,你的心肝也就像被七劍洞穿一般的痛楚;你兒子頭上戴著棘冠,你的心肝也就箍了一圈玫瑰。玫瑰也有刺,這是愛的刺,一顆心被愛刺傷,是無法治療的呀!「利劍也罷,玫瑰花圈也罷,我母親的心,不是也穿紮著,圍繞著這些東西的麼?長子的死,幼子的病,愛女的遠別,一切家庭的不幸,都像劍和棘刺似的向她的心猛烈地攢刺,教她的心時常流血,我相信她的心是和你的心一樣洞穿著的。『棘心夭夭,母氏劬勞,』斷章取義,豈不隱相符合?可憐的做母親的心啊!」
  她又更迫切地,流著眼淚,繼續禱告道:「我是一個負罪的人,母親的病,到了這樣地步,我敢說與我完全無分麼?我好像當年聖奧斯定為遂自己求學的野心,拋撇了他殘年的母親,遠遊於羅馬。我雖不似吳起聞母喪而不歸,但知道母親幾次重病,知道她日日盼望我的歸去,我卻還要淹留於法國,遲遲不肯作言歸之計。總說一句話,我是不該到法國來的。我來法之後,精神日夜不安,一句書都沒有讀到,只在「涕淚之谷」裡,旅行了三年,能說不是我應得的懲罰呢?
  「至於婚姻問題的波折,雖然不完全是我的過錯,雖然我曾極力制住我的情感,不教母親傷心,然而因為我不善處置之故,多少會教她為我擔憂嘔氣。咳!聖母,仁慈的聖母,我不能更向你訴說我的悔恨了!我只有祈求天主,使母親轉危為安,使那可怕的預兆不致實現,我無論再受什麼磨折,也是甘心的了。聖母,請你哀憐我吧,請你俯鑒我的至誠吧,你是啟曉時的明星,我行於黑暗之中,只有你能給我光明;你是黃金的寶殿,耶穌生長在你懷抱之中,你說的話,他無一不納;你是病人痊癒的希望,在露德曾大顯靈跡,我請將母親托你;你是憂苦的慰安,惟有你能使母親心魂寧靜……」
  醒秋在聖心院聖母小堂裡,足足停留了一點鐘,那枝蠟燭也已燃完了小半枝,看看腕上的小表,短針已指五點,知天時不早,起身出了小堂,又到各處參觀了一下,始走出大門,匆匆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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