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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這本書開始寫作繫在民國十七年夏間,翌年春,付北新書局印行,到目前為止,算來差不多經過三十年了。原書寫成以後,自覺極不愜意,本不想公之於世,誰知印成後倒成了一本暢銷書,十餘年間,銷達十餘版,並且文壇上一致推此書為我的代表作。我常說自己一生慣於承受「不虞之譽」,這本《棘心》和另一本《綠天》,都是一想到便使我自己雙耳發燒的作品,何以二書都能獲得廣大的讀眾,並且歷數十年而不衰,實非我當初意料所及。這當然又由於讀者「偏愛」的關係,說來只有教我既感謝而又慚愧。
  我在某書局曾出書二種,鑒於索取版稅之難,遂以很低廉的代價,把本書版權賣給了北新書局。原印本以校對欠精之故,錯誤指不勝屈,我屢次向北新書局提議,請他們設法改正。大約為剜改紙型的較費手腳,人家只潦草做了一張僅僅十行的刊誤表,附於原書之後,所改正者不及原來錯誤十分之一。這件事每令我異常不快,覺得非常對不住那些偏愛本書的讀者,對他們像負了一筆債一般。
  五年前,作者自海外回到台灣,便有朋友來勸我在本省重印《綠天》和《棘心》,並說《棘心》已有香港的翻印本了。她們把那種本子給我看,印刷紙張都相當精美,可是其中錯字脫句,比原印本更多,因錯字脫句而致文理欠通之處也不少,一看之下,我氣得發昏,重印本書的興趣,竟因此而被打得煙消雲散,況且整理一本舊著作,比寫作一本新著作,有時更感困難,我的功課又忙,實在也抽不出工夫來作這種事。
  後來那種翻印本,竟由香港打入台灣,並且有兩種以上的版本。原印本署名是我的筆名「綠漪」二字,翻印本未徵求我的同意,居然用我的真姓名「蘇雪林」三字。朋友們都誤認為是我自己印行的,見面便問,頗使我難為情,看來修訂之事,實在是勢所難免了。前年才抽出一部分時間,把《綠天》增訂出版。本想接著便修改《棘心》,無奈究竟為了生活太忙,寫了一二章 便又擱下,直到去年寒假,才全部補成,算了卻這個多年的心願。原印本只有十二萬字左右,現增為十八萬字以上,所有原本錯字,固一一改正,文句也頗多修飾竄易之處。我對讀者多年所負之債,現在總算償還,並且還加上了一點兒利息,不敢說現已可以告無罪於讀者,至少自己良心可以稍覺平安。
  照出版法,一本著作售了版權,滿了二十五年即可收回。《棘心》版權自民國十八年一月起賣給北新書局,迄今已超過了法定的年限。北新不肯改正書中錯誤,傷害著作者的名譽,照出版法,原著作者也可以將版權收回。北新書局現在大陸,我無法而且也不必去同它交涉,不過現在流行香港及本省的一些翻印本,所托的名義有的是北新書局,有的是詐稱北新轉售版權的印刷機關,諒必會向我提出抗議,所以我在此聲明一下。
  我著手修訂《棘心》以前,本來揭示了一個目標:「充分表現時代氣氛。」原本《棘心》,時代氣氛並非完全缺乏,不過總嫌其過於稀薄,遂使書中主角及其他人物的個性都不能顯露出明確的線條,情節也縹渺虛無,好像空中樓閣,因而全書感動之力,也就打了大大的折扣。這並非作者沒有表現時代氣氛的能力,實因當時各方面顧忌太多,不能讓我自由寫作。十餘年以來,人事上起了莫大的變遷,這類顧忌現已失其存在,所以我才把要說的話說個痛快,要抒寫的事實也寫個暢心遂意。
  有人或者要說《棘心》並不能算是一部純粹的小說,卻是作者的自敘傳,是一種名實相符的「寫實主義」的作品,作者也並不諱此言。若說本書人物典型的塑造尚屬相當的成功,所敘情節,尚富於真實性,應歸功於這種「寫實主義」;若說本書因被事實所牽掣,寫來未免拖泥帶水,笨重不靈,則也應歸咎於這種「寫實主義」。實際上,並非作者敢於自己吹噓,這本書的結構還算緊湊,情節安排得也頗為自然,似是一種有機體,不像一般自敘傳作品之往往為了牽就主觀的敘述,妨礙了客觀藝術節奏的和諧,說《棘心》是一部小說,我想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何況將自己的身世及人生經驗,攙入虛構的小說,中外作家均有此例,譬如曹雪芹之於《紅樓夢》,迭更司之於《大衛·考伯菲爾》皆是。安知我寫《棘心》不是採用這種手法,何必硬要咬定說此書是我的自敘傳呢?
  本書的主旨在介紹一個生當中國政局蛻變時代,飽受五四思潮影響,以後畢竟皈依了天主教的女性知識青年,借她故事的進展,反映出那個時代的家庭、社會、國家及國際各方面動盪變化的情形;也反映出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煩惱、苦悶、企求、願望的狀況;更反映出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對於戀愛問題的處理,立身處世行藏的標準,救國家救世界途徑的選擇,是採取了怎樣不同的方式。這等於把時代大輪退轉到廿世紀的初期,而後順著時序,放映電影般,將那些情情色色的景況,一幕一幕在銀幕上顯出。為了本書既算小說體裁,並非某個人的回憶錄,當然不能把那些情況寫得十分仔細,不過鼎嘗一臠,可知全味,我以為這樣也僅夠了。此書對於五十幾歲以上的知識分子,頗可引起心理上的共鳴,為的大家都是那個時代的過來人,本書主角杜醒秋的身世是他們的身世,杜醒秋的人生經驗也便是他們的人生經驗。對於現代青年呢,則這本書是會使他們感到隔膜的,不過也可以教他們由本書而認識一點當時政治、經濟、文化、學術以及宗教各方面對於一個知識分子的影響。要說這本《棘心》有什麼貢獻,這便算是它的貢獻吧。
  本書真正的主題,杜醒秋的故事尚居其次,首要的實為一位賢孝婦女典型的介紹,這位婦女便是醒秋的母親杜老夫人。她是一個十九世紀後半期的中國婦女,一個大家庭制度和舊禮教觀念的犧牲者。她一生所受的痛苦,正是當時大多數中國婦女所受的。現在還有人在大罵五四運動推翻了中國舊的一切,未免太傷天害理,甚至可說是罪大惡極。現在也還有人妄想扭轉時代之輪,恢復五四運動以前的文化面貌。作者認為說這話的人,若非頑固成性,則必誕生於一個比較單純而和睦的家庭,或者他誕生時代較晚,未曾感受舊社會的迫害之苦。前者是他個人的好惡不同,後者則由於他的機會好。試想一個民族的運命隨個人好惡為轉移,又繫於個人機會之優劣,則豈不危險萬分麼?因此作者一直偏袒著五四運動,認為這個運動之發生,有它百分之百的理由,也有百分之百的必要。至於五四流弊,誠然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我要請問世間哪一種主義,哪一個運動沒有流弊呢?「兩利相衡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這在於我們明智的抉擇。
  杜老夫人既是一個舊社會的犧牲者,則她的價值是否要因此而貶損呢?不,理由在本書各章已敘述得非常明白,現在不必在此更作贅辭。總之,「德行」便是「犧牲」的代詞。德行的外表隨時代環境而變遷,德行的意義則恆古不改。作者在本書裡誠然很反對「片面的倫理道德」,而主張《大學》的「絜矩之道」,不過作者對於道德的絕對性,也並非毫無所知。絜矩之道是「恕」,絕對的道德便是盡其在我,是「忠」,近代學者黎東方先生在他所寫的《孔子》一書裡,曾說出一番意味深長的話,他說:「原來一切道德根本都是義務,包含有自我的犧牲。這自我犧牲出發於極高度的愛,方其發展到有人無我的境地之時,早已拋卻任何利害的計較,忘懷於對方的反映了,這才算得上純粹的人格。也只有做到這一點才達到仁字的最高峰。這便是『盡其在我』,廣義的忠字。不僅君臣應該如此,五倫都應該如此。孔子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也只有大家努力做到此點,國家才能夠存在,家庭才能夠存在,社會才能夠存在。」
  本書杜老夫人的行誼,一「忠」字可以括之。所以她的人格是完美的,純粹的。作者不怕現代青年笑為頭腦陳舊,我對德行素認為是高於一切,素說它是世間最美麗的事物,我抱著莫大的虔敬之忱來介紹「一代完人」杜老夫人,其故在此。前年台灣文壇上發生「擁護德行運動」,筆者也曾追隨發起人之後,搖旗吶喊了一陣,其故亦在此。
  我並不是敝帚自珍的人,對於本書的寫作既自認很糟,本來是不願修訂的。因為一件破舊衣,打上「補丁」,並不足使它變得完整如新,反而弄得滿身疤痕纍纍,更覺不堪入目。不過既有許多人不憚其煩,願意義務地宣傳此書,又不肯負責地搞上許多錯誤,我自然不能永久坐視,只有編個修訂本出來,將這種混亂的局勢澄清一下了。修訂以後,自覺這件破爛衣服,補得還相當光鮮,只有強顏像那年重印《綠天》,再來災梨禍棗一次。當此讀者購買力衰落,出版界也難於振作之際,我寫不出新書,只管把隔宿冷飯一盤一盤炒了托出,不顧主顧吃了膩胃,實在是太不應該。不過這都是義務代人宣傳者逼迫出來的,尚望讀者多多海涵,不勝幸甚!這本《棘心》是在故神師徐宗澤神父鼓勵之下而寫作的。各章原稿都先經過他的審閱而後付排,他算是第一個「偏愛」本書的人。現恰逢徐公逝世十週年,這本增訂本出來,就算我對他在天之靈所奉獻的一種小小的敬意。

                     1957年6月19日於成功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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