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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王德基的女兒錦紅在水果店買了三隻削價出售的梨子,錦紅用手把梨子的潰爛部分摳掉,一邊咬著梨子一邊扭著腰肢趕回家去做晚飯,錦紅已經是織錦廠的擋車女工了,錦紅已經掙工資了,細心的人可以發現王德基家的錦紅不再穿打過補丁的衣裳,現在錦紅穿著桃紅色的繡花襯衣和藍色長褲,以前的那股貧窮和邋遢的氣息便蕩然無存了。
  錦紅看見一個人正怒氣沖沖地坐在她家門口,是街西的冼鐵匠,更加令人驚愕的是冼鐵匠的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根鐵棍,錦紅看見冼鐵匠往地上連續吐了幾口痰,一邊用鐵棍在她家門檻上咚咚地敲著。
  錦紅就尖叫起來,冼鐵匠你要幹什麼?幹什麼?冼鐵匠幾乎是一聲怒吼,還我的狗!
  什麼狗?沒頭沒腦的。錦紅這時候心裡已經清楚是小拐做的事敗露了,但她仍然做出一種莫名驚詫的表情,錦紅把嘴裡的梨核吐掉說,是你的狗沒了?跑丟了吧?你拿根鐵棍到我家來幹什麼?要殺人?告訴你,殺人可是要償命的。
  不知道。錦紅找出鑰匙打開家門,她把門開一半,把裝著梨子的尼龍袋掛在門後,人仍然站在外面,鄙夷地打量著冼鐵匠,她說,你拿了根鐵棍在這裡等小拐?你想把他一棍打死?小拐馬上就回家了,我倒要守在這裡,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我看你這把年紀白活了,跟一個殘廢孩子耍什麼威風?
  小拐殘廢?洗鐵匠嗤地冷笑了一聲道,他偷東西做賊跑得比誰都快,我養了五年的狗,就讓那小雜種弄死吃肚子裡了,我饒不了他,我怎麼饒得了他?
  你別血口噴人,你說小拐弄死了你的狗有什麼證據?
  我不跟你們女孩子家嚕嗦,等小拐回來,他要是躲著不敢回來,我找你爹論這個理,冼鐵匠的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錦紅,仍然充滿怒意,他說,你還要證據?那張狗皮掛在城東收購站裡:收購站的人告訴我,賣狗皮的是個小拐子,是你們家的小拐子!
  錦紅家的門口漸漸圍攏了一堆人,有人好言安慰著悲憤交加的洗鐵匠,也有人懷著某種鄰里積怨對王德基一家人的品質含沙射影,錦紅已經閃進了門裡,她好像在水池邊沙沙地淘米,突然有一盆水從半開的門洞裡潑出來,潑在門口人群的腳下,眾人都原地跳了一下,側臉朝王家門內看,看見錦紅的臉帶著惡毒的微笑一門而過。
  外面的人群裡便響起一個婦女的聲音:這家人怎麼回事?一個個壞得流膿。
  殺狗的小拐大概是躲起來了,丟了狗的洗鐵匠便不屈不撓地站在他家門口等著。洗鐵匠沒等到小拐,卻等到了王德基,兩個相熟多年的男人面對這件事,似乎都撕不開面子,王德基一直陰沉著臉聽洗鐵匠說,對洗鐵匠的憤怒不置一詞,但最後王德基伸手奪過了洗鐵匠的鐵棍,王德基咬著牙說,我操出來的兒子我會教訓他,老洗你那條狗不會白丟的,我就用這條鐵棍把他條好腿卸下來,卸下來給你送去賠罪,得了嗎?
  那幾天小拐一直躲在達生家裡。在達生的那群朋友中,小拐是唯一未被滕鳳痛恨過的人,固為滕鳳覺得小拐可憐,沒有親娘,又拐著腿。那幾天滕鳳做飯時就多抓兩把米,她當著小拐的面數落王德基,你爹跟達生他爹一樣,都是鐵石心腸的人。小拐只顧吃飯,狼狽的四面楚歌的境遇並沒有損害他的食慾。滕鳳只好再給他添一碗飯,滕鳳憂心忡忡地凝視著飯桌上的兩個少年,想起一些渾飩的往事,嘴裡便又滑出一句口頭禪,世上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小拐把達生那間小屋的門上了鎖,還頂了門拴,看來他時刻提防著不測,但當他頂上門回頭看著床上的達生時,臉上又重新出現了小拐式的嬉皮笑臉的表情,小拐說,給你猜個謎語,兩個饅頭一般大,兩顆櫻桃一樣紅,是什麼?
  又是這一套。達生不屑地拒絕說出謎底,他腦子裡仍然被王德基的那句話所困擾,你爹說要把你左腿卸下來給洗鐵匠?達生問小拐,他是在嚇唬人吧?
  不是嚇唬人,他什麼事都敢幹。小拐搖著頭說,我爹手毒,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還在乎我嗎?我懷疑我爹殺過人。我懷疑我媽媽不是病死的,是讓我爹弄死的。
  你又鬼話連篇了,達生噗哧笑了起來,他說,街上人都知道你媽是生你難產死的,說你是王家的災星。
  他們知道個屁。小拐說,還有我的這條壞腿,我懷疑是讓我爹打斷的。不是小兒麻痺症,是讓他一棍打斷的。我怎麼從來不記得小時候生過什麼病?就記得他用□面杖滿屋子攆我,我有時候做夢,夢見我爹朝我揮著那根□面杖,然後咯嚓一聲,我的左腿就斷下來了。
  鬼話連篇。達生快樂地大笑著,他朝小拐精瘦的肩頸上拍了一掌,不過你做的夢怎麼我也做過?達生說,我爹死了這麼多年,有時候夜裡做夢還夢見他,夢見他揮著皮帶使勁抽我。話說回來我不像你這麼膿包,他抽我一下,我就踢他一腳,我沒讓他沾到便宜。
  兩個朋友正說著話,忽然聽見門咚咚地被敲響了,小拐嚇了一跳,正要往達生的床底下鑽,錦紅的聲音通過門縫傳進來,小拐,我給你送毛衣來了。
  誰要你送毛衣?我又不冷,小拐醒過神來罵了一句,傻X,要是暴露了目標我饒不了你。
  門外的錦紅說,小拐,爹的火氣已經消了,再躲兩天就回家吧,回家向他認個錯就沒事了。
  認錯?老子寧死不屈。小拐隔著門叫道,把毛衣給我拿回家,別在這裡給我丟人了,快走吧,傻X。
  小拐聽見他姐姐罵了句什麼,從門縫裡依稀可見錦紅的桃紅色的身影,它憤怒而茫然地在外面閃了幾下,然後就不見了。錦紅大概把毛衣交給了滕鳳,小拐還聽見他姐姐說,鳳姨,你真是菩薩心腸,不知道怎麼謝你才好。小拐就在裡面捏著嗓子模仿錦紅的客套話。小拐對達生說,討厭,跑哪兒她都要來管我。
  秋風吹起來,夜裡的露水重了,化工廠的白菊花和東風中學操場邊的黃菊花一齊開放,而遍植於香椿樹街頭的夜飯花枯萎了,夜飯花的細小的花苞和皺癟的花瓣掉在街上,便和滿街的碎紙、黑塵和落葉融洽地組成秋天特有的垃圾。
  國慶節臨近。街上的歡慶標語紅布條幅已經隨處可見,雜貨店裡聚集著比平時更多的婦女和老人,節日裡憑票可以多買一斤白糖,多打半斤菜油,沒有人會放棄這種優惠,因此婦女們從雜貨店出來時藍子裡總是被各種瓶子和紙包塞得滿滿的,還有凍豬肉和凍魚,它們突然醒目地出現在肉鋪和菜場空空蕩蕩的櫃台上,也給人們的視線多綴了幾分節日的快樂。
  快樂屬於香椿樹街的絕大多數居民,卻不屬於打漁弄裡的孫玉珠一家,每年都要趕在國慶節前召開一個公判大會,掃除一切害人蟲,乾乾淨淨迎接祖國的生日,這是本市延續多年的慣例。孫玉珠一家早就從法院得知,紅旗的案子將在公判大會上宣判,因此孫玉珠一家在國慶前夕有別於左鄰右舍,他們過著焦躁的寢食不安的日子。
  是九月末的一個晴朗乾爽的日子,香椿樹街的三隻高音喇叭在下午兩點準時傳出公判大會現場的聲音:一片雜亂而密集的嗡嗡之聲是新華廣場上與會者的竊竊低語,一個華麗的女高音和一個高亢的男高音輪番領呼著革命口號,後來喇叭裡的電流聲漸漸小了,現場大概安靜了一些,就有一個操蘇北方言的公審員,慢條斯理地宣佈對十六名犯罪分子的判決。
  整條香椿樹街都在側耳傾聽,人們關心著打漁弄裡的紅旗的最終命運,也關心紅旗家裡的親人將如何面對北門大橋下的那只高音喇叭,高音喇叭現在是賢妻良母孫玉珠唯一的冤家,它將把紅旗的醜聞傳播到本城的每一個角落。有人站在打漁弄口,伸長脖子朝紅旗家張望。門開著,紅旗的哥哥上夜班睡覺剛剛起床,他們兄弟倆面貌相似,只是紅海的體魄比弟弟要健壯許多,紅海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用棉紗擦洗他的自行車,偶爾地他朝弄口交頭接耳的幾個人瞪上一眼,人們對紅海的凶悍是習以為常了,他們的目光好奇地推向紅海家的堂屋,看見孫玉珠端坐在籐椅上,孫玉珠一動不動地傾聽著高音喇叭裡的聲音。
  後來人們終於聽見了紅旗的姓名。猥褻姦污幼女罪,有期徒刑九年。打漁弄裡一片死寂,紅海突然扔掉手裡的棉紗,衝著遠處的高音喇叭,九年算什麼?九年出來還是好漢一條,然後紅海把擦好的自行車拎回了家,人們再次聽見紅海的大嗓門,哭什麼?讓他在草籃街呆著有什麼不好?白吃白喝,還給你省了口糧。
  而孫玉珠的哭聲已經撕心裂膽地響徹打漁弄了。
  孫王珠再次出現在香椿樹街上,她的憔悴失血的氣色就像大病了一場,婦女們注視她的目光有點鬼鬼祟祟,不敢向她提及紅旗的事。倒是孫玉珠主動與熟識的女街坊探討兒子的案子。孫玉珠說,這案子不能就這麼結了,要改判的,國家是有法律的,紅旗還不滿十八歲,紅旗不是強姦,他們怎麼能判九年?孫玉珠的嗓音嘶啞而疲憊,但她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絲決絕的光芒,我要上告,孫玉珠說,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向法院討個公正。
  到了國慶節的前夜,達生擅自下床走動了,小拐看著達生艱難的失卻平衡的步態,訕笑著說,怎麼跟我一樣了?這樣一來我倆倒真成難兄難弟了。達生說,放屁,你真指望我跟你一樣?走幾天我就會好的。小拐仍然訕笑著,但他的表情看上去顯出了些尷尬,
  廚房裡的滕鳳怨氣沖天,你下床吧,你再到外面去野吧,怎麼就養了你這麼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下次再把腿骨弄斷了,看誰再給你熬骨頭湯?乾脆去死吧,死了我省心。
  達生想去新華廣場看國慶焰火,原來要約敘德一起去,但敘德說夜裡他有別的事。達生就沒勉強他,敘德自從進了玻璃瓶工廠,與他們的關係疏遠了許多。達生覺得奇怪的是幾天不見敘德又陌生了許多,他留了兩撇新鮮的鬍子,腳上穿著一雙時髦的回力牌球鞋。敘德似乎從未在意達生的腿傷,敘德應該說,你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敘德沒有這麼說。對於他的健忘達生並不計較,讓達生惱火的是敘德輕蔑或高傲的態度,敘德說,你們去廣場看焰火?焰火有什麼可看的?
  香椿樹街的夜晚比往日明亮,也比往日嘈雜,因為是節日,幾家工廠大門上的彩燈一齊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燈光,街上行走的人群也被節日彩燈染上了艷麗的光影,許多人朝北門大橋那裡走,都是去城市中心的新華廣場看焰火的。達生和小拐在門口張望著,突然看見化工廠裡出來一輛裝大鑼鼓的三輪車,幾個年輕工人穿著嶄新的藍色工裝擠在車上,不用說那是化工廠參加國慶盛典的歡慶隊伍,達生和小拐就衝上去拉住三輪車,不由分說地擠到了車上。
  載著鑼鼓鈸子的三輪車穿過擁擠的街道往新華廣場去,達生看著鼓槌就想伸手去抓,工人說,別動,到了廣場再敲,達生說,到了廣場誰也聽不見你敲了,不如現在就敲起來。年輕的工人們居然被說服了,於是那輛三輪車經過二路汽車站時忽然鼓聲大作,車站邊的人群都倒首朝車上看,看見王德基的兒子小拐張大了嘴嬉笑著,雙手賣力地打鈸,而寡婦滕鳳的兒子達生神采飛揚,手執大槌在一面大鼓上亂擊一氣。
  國慶之夜的歡樂使兩個少年靈魂出竅,直到他們擠進廣場黑壓壓的人群深處,兩個人仍然嗷嗷地怪叫著,廣場上現在熱如蒸籠,達生就把襯衣脫下來往小拐手裡塞,他說,你幫我拿著。小拐沒有接他的襯衣,小拐扒住達生的肩膀跳了一下,指著前面的露天舞台說,紅旗就站在台上。達生說,你他媽又胡說八道啦。小拐說,我是說紅旗那天就站在台上,乖乖地站在台上,雙手反銬,彎著腰,像一隻死蝦。達生說,你他媽胡說八道些什麼,那天是公判大會,今天是國慶,你看見台上的禮炮了嗎?馬上就要放焰火了,馬上就要放啦。
  如花似雨的焰火在夜晚八點準時射向廣場的天空,初升的第一炮焰火將天空點綴成一塊瑰麗的彩色幕布,天空下的小城人民發出一片歡呼之聲。緊接著第二炮第三炮焰火升上去,每個仰視者的眼睛和面頰都被映照得流光溢彩,不知哪個方向有人領呼革命口號,萬歲,萬歲,萬萬歲。於是廣場上就響起雷鳴海嘯般的口號聲,在廣場的另一側,數百支鑼鼓隊伍敲打起來了,溫熱稀薄的空氣被巨大的聲流撞擊著嚶嚶飛舞,人們的耳膜像風中薄紙簌簌震顫,這是小城人民一年一度的歡樂時刻,每個人的耳鼻口目都淋漓酣暢地享受著歡樂。
  達生爬到了路燈桿上,達生騰出一隻手揮舞那件被汗濕透了的白襯衫,但是視線堆突然出現一個人頭使達生懷疑自己眼花了,是敘德,敘德也到廣場來了,敘德緊緊地摟著一個女人擠在前面的人叢裡。女人的頭髮燙得像雞窩一樣,在敘德的肩膀上忽隱忽現,達生心裡嘀咕了一句,他跟誰?就跳下來讓小拐站到他背上去,他說,你看見敘德了嗎?你看敘德摟的那女人是誰,小拐說,看不清,等她回過頭來。小拐突然直著嗓子喊了一聲敘德的名字,敘德和那個女人果然都回頭了,小拐就跳了下來,小拐用一種亢奮的聲音告訴達生,是金蘭,玻璃瓶廠的國際大騷貨。達生說,怎麼是金蘭,金蘭的男人不是理髮店的老朱嗎?小拐斬釘截鐵他說,就是金蘭,老朱怕金蘭,金蘭在外面亂搞,老朱一個屁也不敢放。
  廣場上的人群在夜裡十點鐘漸漸散去,作為節日狂歡必有痕跡,空中的焦硝之味猶存,地上到處可見混亂中人們遺失的鞋子。後來達生和小拐去跟蹤敘德時,小拐的手裡就拎了三隻形狀顏色各異的鞋子。
  敘德和金蘭在公園街拐角那裡站了一會兒,他們好像正在商量去哪裡度過節日剩餘的夜晚。五分鐘過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往免費的人民公園走。躲在樹影裡的達生和小拐就相視一笑,他們料到那對男女會往人民公園走,誰都知道那是男女幽會的好地方。
  他們走到了公園縱深處,敘德和金蘭抱在一起了,月光照耀著公園裡的樹叢和假山、池塘,四面八方似乎充溢著一種柔情的喁喁低語,夜鳥不時地被人的腳步所驚飛,而桂花濃郁的芳香無處不在。達生莫名地打了個冷顫,他看見敘德和金蘭手拉手走進一個假山山洞,旁邊的小拐說,你看我猜對了吧,我知道他們要鑽進去搞的,達生說,讓他搞去,他搞他的,我們走吧,小拐晃著手裡的三隻鞋子,一邊偷窺著達生的表情,突然就伸出手在達生的褲襠裡摸了一把,你頂起來了吧?達生踹了小拐一腳,他說,再瞎摸我把你手也掰斷,走吧,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
  小拐卻不肯走,小拐躡手躡腳地走近假山洞,他回過頭朝達生看了看,一揚手朝山洞裡扔進一隻鞋子,山洞裡的人大概被嚇著了,沒有反應,小拐就朝裡面扔進第二隻鞋子,裡面隨即響起敘德驚懼的聲音,誰?小拐聽到聲音似乎滿意了,他把第三隻鞋子扔到地上,人就一瘸一拐地朝達生跑過來,達生看見小拐的瘦猴臉笑得變了形,狗X的小拐,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都是他的節日,不管他爹王德基是否讓他回家。


  玻璃瓶清洗廠大概是城北地區最簡陋的小工廠了,一道竹籬笆把工廠與香椿樹街街面隔開,籬笆牆內堆滿了玻璃瓶的山,從醫院運來的空藥瓶在這裡得到女工們的全面清洗,然後乾乾淨淨地運到製藥廠重新投入使用。因此這個工廠沒有機器聲,有的只是毛刷洗瓶的沙啦沙啦的聲音,水流的聲音,還有女工們不拘一格的嬉笑怒罵聲。
  都說玻璃瓶廠的女人們風氣不正,追本溯源地看,小工廠的前身其實是一群妓女勞動改造的手工作坊,二十年過去,那些解放前的風塵女子已經褪去了妖媚之氣,倒是後來進廠的黃花閨女和良家婦女學壞了,有人在街上遇到收破爛的小販就這樣打趣,你要收破鞋?到玻璃瓶廠去,那裡破鞋最多了。
  素梅對兒子進玻璃廠一直是憂心忡忡的,有一個陰雨天她去給敘德送傘,隔著籬笆牆恰巧看見敘德拎著褲子往屋子裡跑,四五個女工拿著毛刷在後面追他。那些女工無疑是要扒敘德的褲子,素梅的臉立刻氣白了,她覺得這種下流的玩笑對於她也是一種污辱,素梅於是怒氣沖沖地闖進去,把雨傘往敘德腳下一扔,丟下一句話,褲帶打下死結,素梅陰沉著臉走過女工們的視線,心裡恨不得朝她們每個臉上扇一個巴掌。回到家裡,素梅自然地就把男人當了撒氣筒,沈庭方對玻璃瓶廠裡的玩笑卻不以為然,他對素梅笑道,這有什麼大驚小怪?別說沒扒下來,就是扒下來讓她們看見了又有什麼?兒子畢竟是兒子,他吃不了虧。素梅說,你當然無所謂,你恨不能跟敘德換一換呢。你無所謂我受不了,你得想辦法把兒子從那狐狸窩調出來。沈庭方仍然無動於衷,過了一會兒他反問素梅,調?調哪裡去?沈庭方說,別忘了你兒子是讓學校開除的,他又不是什麼好青年,參軍輪不到他,插隊你不肯放,拿這八塊錢工資就是你的福氣了。
  兒子敘德長大成人了,但素梅無法估計他的勢如破竹的青春慾望,及至後來的那天中午,素梅無意撞見了兒子的隱私,她被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
  素梅從提包裡找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聽見街對面滕鳳家的門吱扭響了一下,滕鳳站在門口剝蔥,照例兩個女鄰居不說話,但素梅覺得滕鳳的目光和微笑都暗藏鬼胎,素梅疑疑惑惑地進了家門,為了對女鄰居的詭秘表示反感,她有意重重地撞上門。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索梅嘀咕著去推房間的門,砰地一聲門後有個椅子翻倒在地上了,怎麼把椅子放在門後?素梅的埋怨到此為止,她把房們推開的同時嚇了一跳,她看見紅漆大床上有一對赤條條的男女,是玻璃瓶廠的騷貨金蘭和兒子敘德,騷貨金蘭竟然不知羞恥地坐在敘德的胯上。
  敘德在慌亂中斥罵他母親,誰讓你這麼早回家?快出去,快給我出去。而金蘭明顯地處驚不亂,她拉過一條被單遮住身體,兩隻手就在被單後面迅速地穿戴著,金蘭躲避著素梅的目光,緋紅的臉上掛著一絲窘迫的笑意,她對敘德說的那句話似乎也是說給素梅聽的,都怪你,你不該騙我到你家來,騷貨金蘭說,這下多難堪呀,羞死人了。
  素梅仍然站在那裡,手裡抓著椅子,素梅渾身發抖,嘴裡發出一串含義不明的冷笑。
  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敘德半推半扶著金蘭走到房門邊,素梅守著門不讓路,敘德的低吼便帶上了些許殺氣,你讓不讓路?敘德對母親說,你再不讓路我弄死你。
  素梅用一種絕望而痛苦的目光注視著兒子,身子往牆邊挪了一步,她看見騷貨金蘭從面前若無其事地閃過去,一股濃烈的雪花膏香味也若無其事地閃過去。素梅這時候如夢初醒,跺著腳大罵起來,騷貨,狐狸情,都說你是狐狸精轉世,你真的要吸童男子的精血,你不做下流事就活不下去嗎?金蘭在堂屋裡站住了,一邊捋著她凌亂的燙髮一邊回敬著素梅,什麼下流不下流的?你不下流敘德怎麼出來的?素梅說,我是明媒正娶生孩子,光明正大,我敢到街上跟沈庭方X去,你敢嗎?你偷男人偷上癮了,連個半大小伙子也不肯放過,金蘭這時候打斷了素梅的怒斥,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金蘭抬起一條腿往上拉著尼龍絲襪,她說,到底是誰不肯放過誰,問你兒子去。
  素梅一時語塞,眼睜睜地看著騷貨金蘭從家裡溜出去,兒子穿著短褲站在門邊,歪著頭怒視著母親,素梅突然想起兒子跟金蘭是在她的床上做那種事,心裡就像嚥了只蒼蠅一樣難受,於是她衝到廚房裡端了半盆水,都潑在那張涼席上,然後素梅就用一柄板刷拚命地刷洗涼席,素梅咬牙切齒他說,我要把那狐狸精的騷氣洗掉,我不能讓它留在我的床上。
  理髮店快要關門了,老朱開始把滿地的碎頭髮注畚箕裡掃,突然看見沈庭方的女人推開了玻璃門。老朱覺得奇怪,素梅是屬於那種髮型毫不講究的女人,一年四季不登理髮店的門,她們想剪頭髮時就請女鄰居幫忙,一剪刀了事,老朱站在轉椅後面,笑著招呼素梅,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要吹風還是電燙?是不是要去吃喜酒了?
  素梅朝理髮店四周掃了一眼,嘴角輕蔑地撇了一撇,卻不說話。素梅朝上面挽著細花襯衫的衣袖,不難發現那只衣袖是潮的。
  你怎麼啦,沈家嫂子?老朱抖著白兜布的碎發說,我跟你家老沈很熟的,不用擔心,給你做頭髮收半費就行了,反正現在店裡就我一個人。
  素梅搖了搖頭,她用一種古怪的目光審視著老朱,突然說,你跟金蘭,是夫妻嗎?
  是,怎麼不是夫妻?結婚快十年了,老朱笑起來,說,這事你剛知道?
  素梅又搖了搖頭,這時候她有意誇張了那種難以啟齒的語調和表情,你們是夫妻,素梅咳嗽了一聲說,那你知不知道金蘭在外面——素梅注意到老朱臉上的笑凝固了,她的話也就此嚥回肚裡了。都說老朱是香椿樹街上最沒用的男人,但再沒用的男人也會有火氣,索梅突然覺得把事情透露給老朱會傷及敘德,到理髮店來告狀也許是失策的,於是素梅改口說,今天不剪頭了,改日再來,說完匆忙退出了理髮店的玻璃門,玻璃上映現出老朱肥胖的身影,老朱手裡拎著那塊白兜布站在轉椅邊,木然的表情看上去愚不可及,索梅在台階上低聲罵了一句,可憐的活烏龜。弄根繩子吊死算了。
  素梅本來不想去玻璃瓶廠告狀,她路過肉店時看見鐵鉤上掛著的凍豬肉還算新鮮,就拐進去割了二兩肉,割的是便宜的坐臀。素梅拎著肉眼前突然閃過下午撞見的那幕場景,騷貨全蘭,她竟然叉著腿坐在兒子的胯上。素梅想起從小就聽說的狐狸妖精魅男子的傳聞,心裡又恨又怕,騷貨,狐狸精,我饒不了她,我要找他們領導去,素梅嘀咕著身體就向後轉,朝街西的玻璃廠走去。
  玻璃廠的領導也是個女的,臉上長了星星點點的白麻子,人們背後都稱她為麻主任,素梅記得麻主任在多年前的一個群眾大會上控訴資本家剝削殘害重工,台下的群眾都被她的控訴打動了,素梅也哭成了個淚人。誰都知道麻主任就是童工時染了天花沒錢治,落下了一臉麻子,誰都知道麻主任是個黨員,因此素梅走近她時有一種找到主心骨的輕鬆。
  素梅看見麻主任用一支紅筆在報紙上劃來劃去的,就陪著笑臉搭訕道,主任又在學習了,是不是中央下來九號文件了?
  哪來的九號文件?麻主任抬起頭瞟了素梅一眼,她對素梅這種不懂裝懂的態度無疑感到厭惡,搶白了她一頓,六號文件還沒下,哪來的九號文件?中央文件能在報紙上登嗎?那是保密的。麻主任把報紙合上,又指著它告訴素梅,這是社論,這不叫文件。
  社論和文件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中央的指示,素梅倒不見窘色,自己給自己打了圓場後就切入正題,主任,我來是跟你反映一件事。
  什麼事?麻主任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前,她說,是你兒子?他在政治上不求上進,散漫了一點,但是勞動態度倒還可以。
  不是我兒子,我來是反映金蘭的問題,她跟人搞腐化,讓我當場捉住了。
  搞腐化?我怎麼不知道,你有什麼證據吧?
  有。素梅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隻胸罩,頗為自得地一笑,她來不及穿衣服,把它忘在我家裡了。
  怎麼是在你家?麻主任聽出了點問題,她用圓珠筆挑了挑那只胸罩,說,這回是跟誰?跟你男人還是跟你兒子?我男人?我男人才不會上狐狸精的當。素梅考慮了幾秒鐘後,是敘德,孩子什麼都不懂,讓那狐狸精勾引壞了,敘德剛過十八歲,什麼都不懂呢。
  什麼都不懂,那種事卻先懂了。麻主任話裡帶刺,目光炯炯地看著素梅,這種事情你也不能都怪女方,你兒子好像天生不學好,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教育的!
  素梅臉上終於有點掛不住,她說,你是做領導的,應該知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把話挑明了說金蘭就是個主要矛盾,敘德歸我教育,那主要矛盾你主任一定得解決。
  看不出來你學過毛選嘛。麻主任用圓珠筆把金蘭的胸罩挑到抽屜裡,又朝裡面啐了一口說,你放心吧,我饒不了她。
  不難看出麻主任也恨透了金蘭,麻主任作為香椿樹街正派婦女的語言習慣漸漸暴露出來,她也口口聲聲稱金蘭為騷貨,最後她對素梅說,等著吧,哪天再搞運動,我非要在那騷貨脖子上掛一串破鞋,讓她挨批鬥,讓她去遊街,我就不相信,無產階級專政治不了一個騷貨?


  秋季開學後美琪發現她成了東風中學最孤獨的女孩。以前要好的女同學們一個個疏遠了她,她們不和她說話,而且美琪覺得她們投過來的目光就像看見了一個乞丐。看來假期裡發生的事情已經傳到學校來了。美琪就像一隻驚弓之鳥坐在教室裡,只要聽到一群女生站在走廊裡交頭接耳他說話,她就會想,她們又在說我了,她們肯定在說我。她們為什麼無休無止地說那件事?美琪用兩個小紙團塞住耳朵,剛塞上又掏出來,她覺得這樣做無濟於事,耳朵塞上了眼睛卻無法遮蓋,她仍然能看見那群女生鮮紅的嘴唇鬼鬼祟祟地激動著。
  不管是上課還是下課,美琪一直呆坐在教室裡,英語教師這幾天一直在黑板前大聲灌輸一句英語,難弗弗蓋特克拉斯斯甲古,它的意思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那個句子被美琪記住了,但它離她很遙遠,美滇聽見她的心在大聲嗚咽,還有秋鳳吹過窗外梧桐樹枝的淒清的聲晉,美琪希望不要下課,美琪希望放了學能飛回家,這樣她可以避免接觸學校和街上那些可怕的目光。
  有一個男孩在學校的門口攔住美琪問,是你讓紅旗強姦了嗎?那個男孩還拖著鼻涕,滿臉好奇和興奮的表情。美琪用書包朝他打過去,她惡狠狠地罵了一聲十三點,但眼淚卻籟籟地掉了下來,人像驚鹿一樣向打漁弄方向奔逃。
  美琪對她母親鄭月清說,我不上學了,你要是再逼我去上學,不如讓我死了。鄭月清已經不止一次地聽女兒說到死這個字眼,每次都是心如刀絞。事實上她們母女在香椿樹街生活的前景同樣地充滿陰影,而鄭月清開始盤算搬家,遠離這個骯髒可惡的街區,遠離流言蜚語的中心。在十月的那些秋蟲卿卿霜清月明的夜晚,鄭月清摟著受了傷的女兒哄她入睡,她說,再熬幾天吧,媽正在盤算搬家,但我們家的房子是你祖父留下的私房,要走得先把房子賣了,什麼時候把房子賣掉了我們就搬家。美琪對母親的計劃一知半解,她說,我不管,反正我不想進那校門,不想在這條破街上住了。美琪話沒說完就覺得母親在她頭上的撫摸停滯了,那隻手滑落在美琪的肩上,突然狠狠地擰了一把,你想把媽也逼死呀,鄭月清翻了個身對著女兒,喉嚨裡發出一聲抽噎,我命苦,別人家的女孩子都是家裡的好幫手,別人家的女孩子對媽多孝順,偏偏我就養了個不爭氣不懂事的女兒。
  美琪仍然像逃一樣地去上學,像逃一樣地一路小跑著回家,偶爾地美琪和王德基的小女兒秋紅結伴走在路上,也只有秋紅會和美琪結伴了,因為秋紅一直是東風中學的女孩們所拋棄的對象,秋紅邋遢而衣著破陋,女孩們都說她頭上有虱子。美琪以前從不和她在一起,但現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嫌棄秋紅了。她們不可思議地成為了朋友,而秋紅也就成了美琪所有奇思異想的聽眾。
  你想死嗎?美琪有一次認真地詢問秋紅。
  死?秋紅就嗤地笑起來,她說,我又不是神經病,為什麼要去死呢?
  我聽說死一點也不可怕,就像你瞌睡最厲害時,雙眼一閉,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美琪閉上眼睛,似乎在練習她描述的死亡,然後她突然睜開眼晴說,很簡單,我聽說只要三十粒安眠藥。
  你在說什麼瘋話?秋紅仍然捂著嘴癡笑。
  可是買安眠藥容易敗露事情,你知道我媽一天到晚跟藥片針管打交道,美琪搖了搖頭,又問秋紅,你知道死有幾種死法嗎?
  那太多了,你怎麼老說這些?秋紅狐疑地注視著美琪,但她的一隻手下意識豎了起來,為美琪扳指計算著她瞭解的幾種死亡方法,上鐵路臥軌,鑽汽車輪子,上吊,服劇毒農藥,還有跳河自殺,秋紅算清楚了就大聲叫起來,五種,一共有五種。
  不止五種,還有爬北龍塔跳塔,還有割斷靜脈自殺。美琪糾正了秋紅,她的美麗而蒼白的臉上突然出現一種驚恐的神色,不,臥軌、跳塔,那太嚇人了,美琪說,還是跳河吧,淹死的人看上去跟活著差不多。
  秋紅在打漁弄口與美琪分手,她看見美琪低著頭疾步走到家門口,一隻手把辮子甩到肩後,這是漂亮潔淨的女孩子常有的姿態,秋紅咬著手指想美琪為什麼天生就這樣漂亮而潔淨,而自己為什麼不能這樣漂亮而潔淨,秋紅想美琪關於死的奇思異想不過是一番瘋話罷了。
  打漁弄裡那天充斥著幾個女人尖厲而激憤的嗓音,是紅旗的兩個出嫁了的姐姐回娘家了,她們與孫玉珠商討著紅旗的案子,時而夾雜著幾句刻毒的咒罵,咒罵的對象無疑是隔壁的鄭月清母女。
  美琪知道張家的女人們是故意罵給她聽的,她插上門關好窗,但那種聒噪聲仍然鑽迸門縫,像針尖似地刺痛她的心,美琪走到臨河的木窗前,倚窗俯瞰著秋季泛黃的河水,美琪想假如我從窗子跳下去,也許一下子就死成了,等到人再從河底浮上來了,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美琪這樣想著恰恰看見紅旗的兩個姐姐抬著大木盆到石階上來洗被革,張家姐妹的聲音更加清晰地傳入美琪的耳中,一個說,她還拿了我們家五百塊錢,虧她有臉拿得下那筆錢。另一個說,不能讓紅旗這麼害在她們手上,要上告,要貼大字報,回家就讓小馬寫大字報,貼到市委去,貼到區委去,香椿樹街也要貼滿它。
  美琪捂著耳朵哭起來,我再也不要聽見他們的聲音啦,不如去死了,死了做什麼都不知道了,美琪打開了臨河的三扇窗子,脖頸上掛著的鑰匙在窗框上琅琅地碰了一下,美琪就摘下鑰匙低頭看了會兒鑰匙,從小到大掛著這把鑰匙,現在她要把它還給母親了,於是美琪就踮起腳把鑰匙掛在家裡最醒目的月曆牌上。河對岸的水泥廠這時候響起了下班的鐘聲,鐘聲提醒了她,母親快要回家了,母親回了家她又死不成了。美琪急得在家裡亂轉,她覺得自己忘了一件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美滇走到她的小床邊,終於想起那是一隻漂亮的餅乾盒子,那是父親去年回家探親帶給她的禮物,餅乾吃完了她把心愛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了,美滇從床底下找出那只餅乾盒打開來,看見了她的蝴蝶結、玻璃金魚、三塊零錢和一疊用蠟紙剪成的大小不一的紅心,美琪想她該把哪樣東西帶走呢,三塊錢應該留給母親,蝴蝶結和玻璃金魚應該送給秋紅,只有那些鮮艷動人的紅心是她自己動手剪的,美琪想她就把那些蠟紙紅心帶走吧。
  後來美琪爬上了臨河的窗子,對岸水泥廠大窖上的工人看見那女孩子手裡抓著一朵紅花,其實那不是紅花,是一疊用蠟紙剪成的紅心。
  據張家姐妹回憶說,美琪一落水很快就沉下去了,她們想去拉她,但怎麼也夠不著,只好站在台階上拚命呼救,孫玉珠聞聲第一個跑出來,又跑回家去把床上的大兒子紅海喊醒,紅海當時穿著短褲背心就衝到河裡去了。張家的女人們後來一再向鄰居門強調,救人要緊,在香椿樹街撈救美琪的龐大隊伍中,她們家是衝在最前面的,事實確實如此,紅海最後抓著一隻藍色塑料涼鞋爬上岸,整個臉和身體都凍成紫青色了,孫玉珠用毛巾把大兒子身上擦乾,又把他往河裡推,再下去試一次,救人要緊,孫玉珠說,你一定要把美琪救上來。
  許多香椿樹街的男人都在河裡潛水找人,他們以河面上漂浮的紅色心形蠟紙為坐標,一次次地潛入深深的河底,但是除了紅海撈上來的一隻鞋子,別人一無所獲。打撈活動一直持續到天黑,打撈範圍也向上游和下游擴展了很長一段距離,整條香椿樹街被驚動了,河兩側人聲嘈雜,臨河窗子裡有人用手電筒為水中的打撈者照明,因此暗黑的河面上便有橙黃色的光暈素亂地流曳。
  但是誰也沒有在水中找到美琪,人們猜測美琪是被水流衝到下游去了,流經香椿樹街的這條河東去二十里便匯入白羊湖,一旦溺死者漂到大湖裡,尋屍也就失去了意義,一群濕漉漉的打撈者在打漁弄裡穿上衣服,一邊為浮屍是否會在附近的河面上出現而各抒己見。假如美琪往下游漂流,河邊的水泥廠工人和臨河人家應該看見她。但是沒有一個人看見,爭論的焦點就在這裡,沒有人看見美琪,美琪一落水就消遁不見了,這是香椿樹街人聞所未聞的一件怪事。
  那天夜裡許多婦女都圍著鄭月清忙碌,鄭月清昏死過去三次,都是滕鳳掐她人中掐醒的。鄭月清醒過來就摑自己的耳光,旁邊的婦女們就捉住她的手,那隻手冰涼的,在眾多的手裡掙扎著,執著地要往上抬,滕鳳說,鄭醫生你到底要怎麼樣?鄭月清呻吟著說,我要打自己的耳光,我鬼迷心竅要賣了房子再搬家,我要是早幾天搬走美琪也不會走這條絕路。
  一屋子的婦女都鴉雀無聲,過後她們不約而同地想到悲劇的元兇不是鄭月清,而是草籃街蹲監獄的紅旗,憑著子不教母之過的古訓,婦女們七嘴八舌地聲討了隔壁孫玉珠夫婦,上樑不正下樑歪,滕鳳知道一點隔壁老張的底細,她說,我家那死鬼修業活著時與老張一個廠幹活,他的底細我清楚,年輕時浪蕩也鬧出過人命的。
  鄭月清聽不見旁邊那些雜音,在這個悲涼的夜晚,她的耳朵裡灌滿的是女兒昨天夜裡和今天早晨的所有聲音。
  一枚蠟紙紅心在第三天早晨出現在孫玉珠家的大門上,起初孫玉珠沒有在意,她順手把它揭下來扔掉了,嘀咕了一句,是誰在別人家門上亂貼亂綴的?隔了一天,孫玉珠買了菜回家,門上又被貼了一枚蠟紙紅心,它的形狀、大小甚至粘貼的位置與昨天如出一轍,孫玉珠突然想到某些民間傳說中的鬼符和幽靈,臉就是煞白的了,她去揭下那枚紅心時手也抖得厲害,嘴裡一迭聲地喊著丈夫和兒子,但老張和紅海都認為是哪個孩子的惡作劇,紅海乾脆就把那枚紅心扯個粉碎,並且說,哪來什麼鬼符?我們家真要來了鬼,看我一掌把它劈死。
  孫玉珠留意了鄭月清家的門戶,都是緊閉著的,朝向打漁弄的大門更是掛了一把大銅鎖,自從美琪出事後鄭月清披娘家人接走了,不可能是鄭月清作祟。正因為排除了這種可能,孫玉珠更加心慌意亂,於是當那枚蠟紙紅心第三次出現在張家大門上時,孫玉珠發出了一聲驚動四鄰的尖叫。
  打漁弄裡真的鬧鬼了,有人給孫玉珠來出主意,說夜裡在門前點盞燈,真要是有鬼會被燈光嚇跑的。孫玉珠啜泣著說,那就點盞燈試試吧。老張和紅海只好從家里拉了線,在門框上裝了一盞電燈,夜裡讓它亮著,那個辦法果然靈驗。孫玉珠一夜不眠,早晨起來沒有看見那枚蠟紙紅心,孫玉珠按住胸口長歎了一日氣,她對丈夫和兒子說,果然是鬼,果然鬼怕燈,以後只好天天讓燈亮著了,只好多交些電費了
  但是與美琪有關的鬧鬼事件並沒有結束,美琪溺斃後的第七天,東鳳中學的幾個女孩子結伴出去看夜場電影,回家路過北門大橋時,看見一個身穿綠裙的女孩站在橋頭,女孩的手朝前攤開,手裡是一疊用蠟紙剪成的紅心。她們都認出那是美琪,她們以為是美琪回來了,有人喊了一聲她的名字,隨著喊聲她們看見美琪手裡的蠟紙紅心像蝴蝶一樣飛散開來,美琪的身影也像紙片一樣散開,消失在半夜的橋頭。
  幽靈美琪就這樣在香椿樹街開始了神秘的跋涉,那是一個乾燥無雨的秋季,從這個秋季開始,許多香椿樹街人告訴別人,他們在北門大橋、東風中學的操場、藥店的門口或者打漁弄的臨河石階上看見了美滇,是死去的抓著一疊紅心的女孩美琪。是幽靈美琪,他們一致認為幽靈美琪比以前更美麗,她的頭發現在長得很長很黑,齊至腰部披散著,她的面容現在籠罩在一圈淺綠色的神秘光暈中,閉月羞花,楚楚動人,還有人提到幽靈美琪黑髮上綴有一種紅黃相間的花飾,他們猜想那就是香椿樹街盛產的夜飯花串成的花飾,人鬼兩界畢竟陰陽分明,街上那麼多愛美的女孩,誰會想到把紅的黃的夜飯花串起來,串起來綴在頭髮上呢?


  多年以來城牆附近的夜晚總是靜中有動,城北地帶的年輕情侶和野鴛鴦們在濃情蜜意中往往會朝城牆走過來,城牆兩側是樹林和雜草叢。城牆的殘垣斷壁被人挖出了好幾個牆洞,那都是避人耳目的好去處,拾廢紙的老康每天早晨要到城牆那裡去,假如運氣好,老康的籮筐很快會被舊報紙、塑料片、手絹等東西填滿,當然老康只撿那些未被玷污的廢紙廢品,對於那些地上草間隨處可見的髒物污紙,老康從來都視而不見。
  負責香椿樹街一帶風化文明的居民委員會一直盯著城牆那塊不潔之地,他們曾經要求老康做一名特殊的觀察員,每天密切注意城牆那裡的動靜,老康摸不著頭腦,他說,我只是早晨去撿廢紙,那裡廢紙多,夜裡的事情我一點都不知道,居民委員會的一個女主任機智地將一個難於啟齒的任務和盤托出,她說,不要你夜裡去,你每天早晨撿到多少髒紙,回來告訴我們就行了,老康說,可是我從來不撿那些髒紙,女主任就把臉沉下來,語氣也變得嚴厲了,女主任說,老康你別忘了你頭上還帶著反革命帽子,這也是你立功贖罪的一次機會,我們現在不鬥你不批你,讓你做這點貢獻你還推三阻四的?我看你搞資本主義復辟賊心不死吧?老康的臉立刻煞白一片,他的腰背下意識地向女主任傾斜下來,不斷地鞠著躬,老康老淚縱橫,嘴裡一迭聲他說,我有罪,我有罪,可是我這把年紀去幹那種事情天理不容呀,女主任這時呵斥老康道,什麼天理地理的,你到底是要天理還是要革命?老康就作揖打躬地說,都要都要,要不然你們就給我一把大掃帚,我每天撿完紙再把城牆那裡的髒東西都打掃乾淨吧。
  居民委員會的女幹部們最後對榆木疙瘩的老康失去了耐心,老康你小心,哪天運動來了批斷你的老骨頭。女主任惱羞成怒地把老康和他的籮筐一起轟出了辦公室,女主任對著那個猥瑣的背影喊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反正我們有治安聯防隊,我們有的是革命群眾。
  沒有拾廢紙的老康的配合,香椿樹街的治安聯防隊的夜間巡邏會盲目一些,但多年來他們的足跡仍然遍佈於每一個可能的犯罪地點,尤其是城牆那一帶。城牆是他們夜裡巡邏的最後一站,也是檢查最細密的一站。半夜歸家的香椿樹街人有時會在北門大橋上迎面遇到那支隊伍,五六個人分散地走著,臂上纏著紅箍,手裡握著電筒,有男有女,年齡不等,但都是些熱心於社會活動的積極分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鰥夫王德基,因為王德基手裡的那支電筒特別長,而且他喜歡用那支長電筒對著路人的臉瞎照,有人被他照花了眼張嘴就罵,你瞎照什麼?照你媽個x。王德基便同樣大聲地回敬一句,深更半夜狗都歸窩了,你在外面瞎晃什麼,不照你怎麼知道你是好人壞人。
  王德基的手電筒厲害,那支手電筒在城牆附近大顯威風,據說聯防隊在城牆那裡抓住的野鴛鴦多半是被王德基照往的,王德基自己也統計過數字,有時候喝醉酒他就用火柴在桌上擺出那個故字,王德基面帶微笑注視著桌上的火柴梗,嘴裡哼著他家鄉的小曲,除了他自己,只有秋紅錦紅和小拐知道火柴梗拼字的意義,但是這就足夠了,就像牆上的五張由居委會頒發的獎狀,它們都記載著王德基在香椿樹街的功績。
  到了十一月,秋風已經變冷變硬了,夜晚的城牆四周往往一片闃寂,這是正常的現象,按照夜間巡邏者多年得出的經驗,春夏兩季是那些男女自投羅網的季節,而在秋冬之季他們往往無功而返,因此那個大風之夜的巡邏對於別的聯防隊員都是草草收兵了,唯有王德基在後面用那支加長的手電筒照著每一個該照的地方,照到一個城牆洞時,王德基發現洞口堆滿了一些亂磚和樹枝,心裡頓生疑惑,一隻腳便抬起來把那些障礙踢掉了,王德基彎腰鑽進去的同時聽見一種被壓抑了的驚歎聲。那正是他熟悉和尋找的聲音,王德基就那樣彎著腰打開了手電筒,一圈明亮的光暈照住了一個女人凌亂的燙過的頭髮,她用手捂著臉部扭過頭去,但王德基一眼認出那是玻璃瓶廠的騷貨金蘭。又是你,你又來了。王德基咬牙切齒地說,然後他將手電簡平移著,去照那個男人。男的正在慌亂地繫褲子,皮帶扣和鑰匙叮叮噹噹地響著,男人背朝著洞口,王德基猜想那是兒子的好朋友敘德,他說,我猜就是你,X毛還沒長齊就動真格的了。王德基還想罵人但他馬上愣住了。手電筒照住的男人不是敘德,是敘德的父親沈庭方。
  老王,幫我個忙,你出去一下。沈庭方說。
  怎麼是你?沈庭方,怎麼會是你,玉德基說。
  老王,放我一碼,把你的手電筒先放下吧,沈庭方說。
  怎麼是你?王德基的手舉著手電筒,他的聲音聽來驚愕多於義憤。以為是敘德,怎麼是你?怎麼兒子和老子軋一個姘頭?
  沈庭方突然撲上來奪下了王德基的手電筒,他說,老王你無論如何放我一碼,今天放了我以後會報答你,上刀山下火海兩肋插刀,現在千萬別吭聲,千萬別張揚出去,否則會鬧出人命的。
  兒子和老子X一個女人,這倒是新鮮事物。王德基冷笑了一聲,他覺得沈庭方的手在自己手上身上混亂地摸著捏著,很絕望也很怯懦,王德基的心裡升起一種莫名的仇恨,他甩開了沈庭方的手,說,別人說你老實和氣,我知道你是偽裝的。X他媽的,家裡的女人睡夠了,跑到城牆上來搞別人家的女人,我這手電筒不照你照誰去?
  老王,你不能落井下石,我自己的面子丟光不要緊,事情傳出去就把素梅害了,把敘德也害了,會出人命的。沈庭方在黑暗中的話語已經帶著乞憐的成分,王德基覺得那個男子正在慢慢地向他跪下來,王德基的心裡浮起某種滿足和居高臨下的溫情,而且他突然想起許多年前妻子病亡時沈庭方夫婦曾送過一條被面,王德基決定饒恕這對男女,於是他拿回那支手電筒,用它敲了敲沈庭方的肩膀說,好吧,我放過你這一回,以後千萬別犯在我的手電筒上了。
  王德基鑽出那個牆洞,聽見他的同伴的腳步聲正朝這裡湧來,有人問,老王你發現什麼了嗎?王德基就用手電筒的光轉了一個平安無事的信號,他大聲地說,沒什麼,我看見兩隻貓,鑽在洞裡,現在又不是春天,可也有貓鑽在洞裡發情,想想這事真荒唐,那邊的人又問,到底是貓還是人?王德基揮揮手說,放心吧,是貓,不是人。
  沈庭方第二天拎著兩瓶洋河大曲來拜訪王德基,沈庭方一來,王德基就把錦紅和秋紅趕到裡屋去了,他給沈庭方讓坐,但沈庭方在屋裡找不到凳椅,坐在小拐骯髒發黑的床鋪上,覺得這樣說話不方便,於是又擠到王德基的長凳上,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地並肩坐在了一起。沈庭方覺得王德基正在躲避和拒絕這種親密,他的臉鐵青著,身體則一點一點地往長凳另一側溜靠。
  你是稀客,喝一盅,王德基繃著臉給沈庭方倒酒,順手把兩瓶洋河大曲從桌上拿到地下,你的酒等會兒帶回家,我喝不慣這種酒,我就喝糧食白酒。
  老王你不是嫌我的禮輕吧?這兩瓶酒你想喝也得收,不想喝也得收下,你要是嫌棄我再去背一箱糧食白酒來。這是憑什麼?王德基噴出一口酒氣,瞟了一眼沈庭方,背一箱白酒來又怎麼樣?誰不知道我老王人窮志不窮?那點覺悟那點志氣還是有的;你假如想拿東西來堵我的嘴,拿多少東西來我摔多少出去,你老沈信不信?
  信,我信,沈庭方連連點頭,從走進王家起他的臉上一直保持著謙卑而侷促的微笑,現在這種微笑變得有點僵硬起來,沈庭方一隻手忙亂地抓過酒盅一飲而盡,另一隻手就伸過去拍著王德基的肩膀,香椿樹街誰不知你老王是條仗義漢子?
  別說是兩瓶酒,就是兩錠金子也別想收買我老王。王德基仍沉溺在一種激憤的情緒中,他說,你難道沒聽說過我砸手錶的事?有一次在石碼頭查到一對狗男女,他們當場摘下兩隻手錶給我,塞給我就想溜,你猜我怎麼著?我說,等一下,我給你們打張收條。我撿了一塊石頭,啪啪兩下就砸碎了還給他們,我說,這是我老王的收條,拿著它滾吧。
  沈庭方跟著王德基一起哈哈笑起來,他的乾裂的嘴角被牽拉得太厲害,便有些疼痛。沈庭方忽然難以忍受自己虛假的笑聲,靈機一動,話題便轉入到另一個區域中去了,沈庭方給王德基斟了一盅酒,鄭重其事地問,老王,你見過我三姐嗎?
  見過兩面。王德基警惕地望了望沈庭方,你三姐她怎麼啦?
  是這樣,我三姐守寡已經幾年了。沈庭方腦子裡緊張地考慮著措辭,一邊觀察對方對這個話題的反應,我三姐人模樣好,心眼也好,手腳又勤快,她老這樣守著也不是回事,我覺得她跟你合在一起倒是般配的,就是不知道你老王是不是能看上她?
  是個女人都配得上我。王德基自嘲似地笑了一聲,但緊接著就沉下臉,把小酒盅重重地放在桌上,你是給我提親來了?這人情做到了刀口上,你三姐做了幾年寡婦了,以前怎麼就沒有想起這檔子事?
  以前跟你老王交道打得少,這回知道了你的為人,回家突然就想起來了。別的不說,老王你就給我表個態吧。
  兩瓶白酒買不了我,還搭上你三姐?搭上一個大活人。王德基自言自語著,突然朝沈庭方伸出小拇指,一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王德基說,老沈你看見了嗎?你就是這個。說起來你也算條漢子,其實你就是這個。
  沈庭方下意識地往旁邊躲,最後就從長凳上站了起來,沈庭方囁嚅道,既然你沒那個想法,就算我多嘴,我告辭了。沈庭方剛想走,衣角卻被王德基拽住了。他聽見王德基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口吻說:坐下。今天陪我喝個痛快,沈庭方說,你老王讓我陪一定陪,就怕我酒量小,喝不到那份上。王德基怪笑著說,男人不喝酒?說完就響亮地朝裡屋吆喝,秋紅,給我去雜貨店打二斤酒來。
  裡屋的秋紅不吭聲,錦紅卻惡聲惡氣地說,雜貨店早打烊了。
  沈庭方這時忙不迭地打開他帶來的兩瓶酒,王德基這次沒有阻擋他,這使他舒了一口氣,他窺見王德基一張赤紅的酒意醺然的方臉膛,那臉上掠過一絲惆然和悲傷,王德基的一聲嗟歎也使沈庭方受挫的心情好轉許多,王德基說,他媽X,我女人死了十六年,從來就沒人想到給我提親做媒,不管怎麼說,你老沈是第一個,就沖這第一個,我也害不了你老沈,來,喝,喝個渾身痛快。
  兩個男人後來就在某種盲目的激情中豪飲了一場,錦紅曾經出來借收拾碗筷之機向沈庭方下逐客令,拿了掃帚在他腳邊掃了幾圈,但王德基朝她吼了起來,別在這兒繞,進屋補襪子去。錦紅怒氣沖沖地走進去,回過頭白了沈庭方一眼。沈庭方開始有點窘迫,但幾杯烈酒下肚,臉一點點熱起來,沈庭方現在覺得有滿腹心事要向王德基傾訴,他的舌頭脫離了理智和戒條的控制,於是沈庭方突然在王德基腿上猛擊一掌,然後捂著臉嗚鳴痛哭起來,我該死,我下作,沈庭方邊哭邊說,我明明知道金蘭是個下三濫女人,我明明知道敘德跟她好上了,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弄她,怎麼也忍不住,我原本只想試一回,看看她跟素梅有什麼不同,沒想到這一試就陷進去了。我還是個黨員,我怎麼能跟這種女人搞腐化呢?我的黨性和覺悟都到哪裡去了?王德基充滿酒氣的嘴俯到了沈庭方耳邊,本想好言安慰他幾句,話到嘴邊卻變成一個疑問,老沈你說說,金蘭跟你女人有什麼不同。
  哪都不同。沈庭方沉默了一會兒說,就像是兩種肉做的,各處味道都下一樣。
  王德基滿面通紅地狂笑起來,笑得太厲害了嘴裡噴出一串酒嗝,王德基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樂極生悲,在自己褲襠裡胡亂地掏了一把,黯然神傷地說,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操他螞的X。沈庭方的事情最終壞在他自己手裡。那天沈庭方酒醉歸家時天已經黑透了,他搖搖晃晃地扶著牆走,一路嘔吐一路嘟嚷著,遠遠地他看見素梅倚門而立,素梅無疑是在等他,沈庭方的心便忽冷忽熱的,一邊走一邊用手拉扯自己的頭髮。說,素梅,我老沈對不住你,對不住,你。
  素梅從來沒見過沈庭方醉酒的模樣,她擔心的是車禍或工傷之類的不測,因為當男人頭撞在她身上時她倒鬆了口氣,怎麼喝成這樣?沒聽說有人結婚辦喜事呀?沈庭方把他失重的身體靠在女人肩上,說,在王德基家,喝酒,酒,白酒,一人一瓶酒。素梅狐疑地皺起眉頭,跟他喝酒?見鬼了。但她來不及盤問就急急地把男人架到床上,給他脫掉鞋子和污跡斑斑的中山裝,素梅一邊擺弄著男人一邊尖聲喊著兒子敘德,敘德,弄一盆溫水來。
  一塊熱毛巾擦淨了醉酒者臉上的污液,素梅看見男人緊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但男人的眼角滴出了兩滴渾濁的淚,素梅說,哎,怎麼把眼淚也喝出來了?說著就拿毛巾去擦,就是這時候沈庭方突然握住素梅的手,將素梅的手在自己臉上左右扇打著,沈庭方說,素梅,你狠狠地打我,打死我,我對不住你,我跟金蘭搞腐化了。
  素梅愣在那裡,半天清醒過來,尖聲追問道,誰?你說你跟誰搞腐化了?
  金蘭,玻璃瓶廠的金蘭。沈庭方看著素梅,又看看兒子敘德,在完成了這次艱難的仟悔之後,他感到如釋重負,而濃重的睡意也終於壓倒了他,沈庭方抓過一塊枕巾蓋在臉上,很快呼呼大睡起來。
  是兒子敘德先有了猛烈的反應,敘德突然像個爆竹一樣原地躥起來,你還睡覺,你還有臉睡覺,敘德朝醉眠的父親大吼著,我宰了你這條老狗。
  敘德果然從廚房裡拿了把菜刀衝過來,素梅狂叫著把兒子抵在門外,素梅邊哭邊喊,你要宰他就先把我殺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反正我也沒臉去見人,你們一老一少都迷上那個婊子貨,我還有什麼臉活著?一家人都去死吧,敘德的手軟了,萊刀朗聲掉在地上,而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和對面達生粗啞的嗓音,敘德,你們家怎麼啦?素梅就撿起菜刀走到門邊,用刀背敲著門惡聲惡氣地說,我們家怎麼啦?我們家鬧鬼捉鬼,沒你們外人的事。素梅透過門縫看見外面已經站滿了街坊鄰居,而且有人正試圖爬上她家臨街的窗台。這回輪到我們家了,素梅絕望地呻吟著,眼前一黑,身子就軟癱在地上。
  素梅再次造訪玻璃瓶工廠是在翌日早晨,女工們剛剛在一堆堆玻璃瓶周圍坐下來,她們看見素梅風風火火走進麻廠長的辦公室,被陽光照耀的半邊臉因浮腫而呈現出晶瑩剔透的色澤,女工們當時就預感到會有什麼好戲看,都轉過臉去看金蘭,金蘭穿著白色喇叭褲坐在角落裡,用塗過鳳仙花汁的尖指甲剝著褲腿上的一星泥點,金蘭突然抬起頭乜視著周圍,都看著我幹什麼?我臉上又沒放電影。
  素梅在一夜飲位之後嗓音已經嘶啞不堪,當她向麻廠長申訴她的遭遇時態度出奇地平靜而哀婉,倒是麻廠長無法抑制她的激憤之情,大叫起來,該死,這還了得,我手裡領導過幾十號舊社會的妓女,就是掛牌的婊子也沒她這麼濫、這麼騷、這麼亂,怪不得別人老對著玻璃瓶廠指指戳戳,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不行,我要治她,我要治好她的騷病。
  素梅握著手絹靜靜地聽著,她說,我就是想找個主心骨,休這麼一說我心裡就有底了。
  按你的意思,該怎麼治她?麻廠長試探著問。
  讓她遊街,往她脖子上掛一串破鞋,以前搞運動都是這麼做的。素梅說,像她這樣的,就是掛上一百隻破鞋也不為過。
  可是現在不搞運動,遊街恐怕違反政策。麻廠長沉吟了片刻作出了一個較為省力的決定,她說,先在廠裡開個批判會,先在廠裡肅清她的流毒,你看怎麼樣?
  素梅說,你是組織上的人,我聽組織的安排。
  素梅跟著麻廠長走出辦公室,看見兒子敘德半躺在一輛運貨三輪車上抽煙,母子目光一相接,兒子的眼睛裡流露出厭惡之色,素梅想,我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今天要跟那騷貨結個總帳,素梅把目光投向玻璃瓶堆旁的金蘭,騷貨金蘭竟然朝她翻了個白眼,那種不知羞恥的模樣氣得素梅手腳冰涼。
  麻廠長搖著小銅鈴讓女工們停下手裡的活,麻廠長提高了嗓門說,大家先停下來,今天上午不幹活了,搞政治學習,與明天的政治學習對調。女工們馬上發出一片吵嚷之聲,有人說,怎麼不早點通知?毛線都沒帶來,麻廠長說,不許打毛線,今天開批判會,每人都要聽,每人都要發言。又有人高聲問,開批判會批判誰呀?麻廠長清了清嗓子,說,批判我們廠道德最敗壞生活最腐化的人,批判沒有褲腰帶的人,你們說批判誰?女工們一齊把目光投向金蘭,然後爆發出一片哄笑和雜亂的叫聲:金蘭,金蘭,批判金蘭!
  金蘭站起來的時候手裡還抓著一把毛刷和一隻玻璃瓶,愣了幾秒鐘後那把毛刷投向了麻廠長,而玻璃瓶則朝素梅身上砸去,你們敢,誰敢揪我我撕爛她的X,金蘭破口大罵著朝大門跑去;但麻廠長眼疾手快,搶在前面把大門反鎖了,金蘭拚命地踢那竹籬笆門,想把門踢開。不許破壞公物,麻廠長尖叫著抱住金蘭的腰肢,素梅緊緊跟著去抓金蘭的頭髮,三個女人撕扯在一起,旁邊湧上來的女工一時插不上手,猛地就聽見金蘭一聲淒厲的喊叫,沈敘德,狗操的,你不來幫我?女工們一齊回過頭去,看見敘德仍然倚在運貨三輪車上抽煙,一動不動,眼睛裡閃爍著陰沉的捉摸不透的光。
  玻璃瓶廠的批判會到九點鐘才開起來,金蘭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再反抗了,紅色外套的大圓領被扯下一半,茸拉在肩背上,白色喇叭褲也在
  膝蓋處綻了線,因此金蘭癱坐在地上時一隻手不得不摀住她的膝蓋。女工們在麻廠長的指揮下圍坐成一個圓圈,把金蘭圈在裡面,她們開始七嘴八舌地批判金蘭,但似乎缺乏理論素養,只是對金蘭到底勾引了多少男人感興趣,有人乾脆說,讓她但白,一共睡過多少男人?金蘭以一種優美的姿態撫膝坐在人圈中心,臉色蒼白,不說一句話,但她的唇邊浮現出一抹蔑視眾人的冷笑。這抹冷笑首先激怒了素梅,素梅止住了哭泣說,你們看她還敢笑,這種垃圾貨簡直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無產階級專政怎麼把她給漏掉了?
  運貨三輪車那裡突然傳來一陣巨響,原來是敘德在砸車上清洗好了的玻璃瓶,敘德嘴裡罵著不堪入耳的髒話,怒目圓睜,把又一捆玻璃瓶高高舉過頭頂。麻廠長從人圈中跳起來,厲聲喊道,住手,一個瓶子兩分錢,你要照價賠償的。

11

  敘德來借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可以從他的臉色中覺察到某種非凡的企圖。達生彎下腰從床底下拖出一隻紙盒子。刀在這裡,你自己拿。達生忽然笑了笑,他審視著敘德的表情問道,你真敢用它?這把刀拎出去,你就真的要提上一個人頭回來了。
  那是一柄馬刀,年代久遠但鋒刃仍然異常快利,是武鬥那年李修業在街上撿到的。達生偶然發現了它。他相信那是許多年前日本騎兵的馬刀。
  敘德沉默著拿起刀,他的手明顯地顫抖著。達生發現了這一點,因此他再次發出了一聲嘲諺的笑聲,刀又不重,你的手別抖呀。敘德拾起頭怒視著達生,他說,去你媽個X,誰抖了?你以為我不敢殺人?你馬上跟我走,我今天砍一個頭給你看看。敘德說著揮起刀朝達生家的衣櫥砍了一刀,他把刀從木縫裡拉出來,回過頭問達生,這刀到底快不快?達生的嘴角上仍然是一抹輕蔑的笑意,達生說,人肉不如木頭結實,能砍木頭就能砍人。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香椿樹街上,水泥桿上的路燈恰巧在那時候一齊亮了,青灰色的街面立即泛出一種黃色燈暈,空氣中則飄拂著來自街邊人家油鍋裡的菜籽泊味。達生大概距敘德有兩米之遠,他對敘德說,別讓人看見你的刀,把刀放在袖管裡,敘德順從地把刀往袖管裡塞,但那麼做很不舒服。敘德便又把刀抽出來說,就拎在手上,我怕什麼?不就是去砍個人嗎?
  街上的行人對敘德手裡的刀側目而視,人們一時無法分辨那是真傢伙還是排練樣板戲用的刀具,雜貨店門口的一群人指著敘德手裡的刀笑稱,又出了個殺人犯。有個男人用某種世故的語調高聲說,男孩長大了有兩件事無師自通,調女人不用人教,殺人放火不學就會。打漁弄裡的紅海也在那堆人中間,他跟著拖鞋跑過來堵住敘德,要看他手裡的刀。達生在後面說,你以為是假的?是真的,是一把日本馬刀,紅海帶著驚訝的表情用手指拭了拭刀刃,他說,還挺快利的,你們拿它去幹什麼?敘德換了只手拎刀以躲開紅海的騷擾,他始終鐵青著臉一語不發。紅海又問,你們拿刀去幹什麼?達生這時候噗味笑了一聲,「說,拿刀能幹什麼?去砍人。
  敘德推開了紅海朝前走,達生就小跑著跟了上去,他聽見紅海在後面喊,砍誰?達生沒有回答,他突然想起敘德要砍的是金蘭,一個頭髮燙得像雞窩的女人,達生覺得這件事情突然失去了魅力,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在敘德耳邊說,砍個女人算什麼?你不如把老朱砍了。敘德一愣,他說,老朱沒惹過我。達生說,那是誰惹你了?誰惹你砍誰。敘德說,我爹惹我了。砍他?達生遲疑了一會兒說,那有什麼?要是惹了你也照砍不誤。
  敘德把刀平伸著劃過雞鳴弄一帶的牆壁和電線桿,發出一陣陣雜沓刺耳的噪聲,達生意識到敘德是在掩飾顫抖的手,達生在等待敘德的回答,快到金蘭家門口時,他終於聽到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敘德說,一個一個地滅掉他們,操,我怕什麼?
  金蘭家在雞鳴弄底端,整個雞鳴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金蘭家門口亮著一盞燈,照著門下的雜物和一壇光禿禿的夜飯花,還有門上貼著的一副對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龍飛鳳舞的墨跡出自理髮師老朱之手。敘德和達生站在門外聽了聽裡面的動靜,聽見屋裡有一種奇怪的嗡嗡聲,達生說,什麼聲音?敘德不假思索地答道,是電吹風,這類婊子天天要弄她的頭髮。敘德用刀尖挑著門上的鐵環,一邊回頭望著達生,你跟我一起進去?達生說,你要我陪我就陪你,不過砍一個女人用得著兩個人去嗎?達生看見敘德的臉在燈光下顯得蒼白如紙,額角上一根淡膏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凸現出來,這個瞬間達生相信他的朋友將一改鬆軟自私的風格,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於是達生朝敘德輕輕推了一把,去吧,怕什麼,還有我在這兒呢。
  門不知怎麼就被撞開了,屋子裡的夫婦倆幾乎同時驚叫起來,老朱正在給金蘭吹頭髮,金蘭的頭上綴滿五顏六色的卷髮器,而老朱手裡的電吹風啪地掉在一隻臉盆裡,嗡嗡之聲翼然而止。是金蘭先叫起來,敘德,敘德你拿著刀幹什麼?
  敘德說,你心裡清楚,臭婊子,你騙了我,你讓我丟盡了臉。
  你也罵我是臭婊子?我騙了你?我讓你丟盡了臉?金蘭站起來走近敘德,她的目光冷靜地掃過那柄馬刀,最後逼視著敘德的眼睛,你要殺我?你沈敘德要殺我?金蘭突然狂叫了一聲,你憑什麼要殺我?
  敘德說,我要出這口氣,你讓我丟盡了臉。
  你們沈家父子,一個是孬種,一個是白癡,都在我身上佔盡了便宜,我沒嫌丟臉你丟的什麼臉?金蘭說著一把拉過老朱,冷笑道,按理說我也該殺,可那是我們家老朱的權利,怎麼輪不到你來殺我。金蘭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她抓起頭上的卷髮器,一個一個地扔在地上,金蘭說,我不想活了,老朱,你把他的刀拿下來,你該砍我了,我要死也死個明白。
  老朱卻把金蘭往後推,老朱從衣兜裡掏出二盒前門牌香煙,抽出一支給敘德,敘德,有話好好說,千萬別動刀了,殺了人都要償命的。
  敘德說,我不怕償命,我就是要出這口惡氣。
  老朱的一隻手試圖去抓敘德的刀,但敘德警覺地甩開了老朱的手,敘德說,別動,閃一邊去,小心我先砍了你。老朱的那隻手於是又去掩護金蘭,他的渾濁的眼睛直視著敘德的刀,敘德我告訴你,金蘭的肚子裡懷著孩子,老朱突然聲色俱厲地說,你要是敢動她我們大家就拼掉這條命,你聽懂了嗎?
  敘德這時候換了個姿勢站著,他回頭瞥了眼門外的達生,達生倚在門牆上顛動著他的腳,達生只是從容舒適地觀賞屋裡的一切。敘德把馬刀從左手換到右手,猛地揮起馬刀砍向懸吊在空中的一隻竹藍。而金蘭就是這時候厲聲叫喊起來,別砍籃子,我讓你砍,金蘭緊接著的舉動令人大吃一驚,她一邊扯開身上的花襯衫一邊喊道,看見了嗎,這是你吮過的奶子,這是你爹摸過的奶子,你照准它們砍吧,來砍吧。
  達生看見一雙碩大豐滿的女人的乳房,但那只是一霎問,他下意識地扭過臉去,嘴裡發出一種短促的含義不明的笑聲,然後他聽見那柄馬刀落地的清脆一響,當達生回頭再望時,敘德正彎腰撿拾那柄馬刀,但達生知道敘德殺人的勇氣已經煙消雲散,敘德已經被一個頭髮燙成雞窩的女人擊敗了。於是達生拍著門框喊,敘德快走,拿上刀走吧。
  兩個人跑到雞鳴弄口的時候,聽見老朱在後面用什麼東西敲著破臉盆,咚咚咚,抓小偷,大家快出來抓小偷。老朱聲嘶力竭地喊著,這種聲東擊西的吶喊使達生和敘德摔不及防,不管老朱怎麼喊都不利於他們,兩個人就拚命地跑出了雞鳴弄,一直跑到化工廠大門口才站住了喘氣,達生說,老朱這狗東西,先喊起抓小偷來了?敘德則把馬刀撐在地上,半蹲著喘氣,敘德說,操他媽的,真該聽你的,先把老朱那狗東西滅掉。
  關於騷貨金蘭懷孕的消息在香椿樹街上不脛而走。老朱和金蘭作為街上僅有的幾對不育夫婦,他們的生殖能力多年來一直是婦女們急於探秘的謎語,現在謎底似乎揭破了。理髮師老朱看來是只閹公雞,而金蘭懷上的孩子到底是誰的骨血成為議論的薪的焦點,在河邊淘米洗衣的婦女們樂於對此發表自己的觀點,人們傾向於沈庭方是親父,其中不可避免地帶有對敘德乳臭未乾的輕視,但立刻有人以一種輕鬆達觀的論調對絆聞蓋棺論定,不管是老子的還是兒子的,反正都是沈家的種。
  騷貨金蘭對於香椿樹街人的唾沫已經習以為常,她仍然拎著一隻繡有花卉的草編挎包,在通往玻璃瓶廠的路上娉婷而過,金蘭有她特有的保持美麗的方法,即使在她被玻璃廠女工們批鬥得蓬髮垢面時,她也會用包裡的梳子和粉霜迅速修飾被破壞的容顏,金蘭的腰肢仍然挺得筆直,並且呈現小幅的風吹柳枝般的擺動,金蘭的白皮鞋下的鐵釘仍然嘈嘈作響,她發現香椿樹街上有許多種目光鬼鬼祟祟地尾隨她,但她可以視而不見,金蘭走路的時候臉上永遠保持著她習慣的微笑,它被正派婦女斥之為妖媚之氣,而對金蘭來說那就是她要的美麗和風韻。
  金蘭有一天走過沈家門口時下意識斜插到街對面,她隱約覺得沈家堂屋裡有一雙眼睛向她噴發出仇恨的毒液,金蘭想躲卻躲不開,一隻塑料鞋突然從沈家門內朝她飛來,砸在金蘭的白色喇叭褲上,金蘭先是一愣,緊接著她就冷笑了一聲,十三點,瘋狗,她一邊罵一邊拍去褲子上的黑漬,金蘭朝那只破鞋踢了一腳,朝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撿起鞋子,她用兩根手指拎起它來到沈家門前,示威性地朝屋裡的人晃了晃,然後把鞋子掛在門框的釘子上。
  這個秋天的遭遇日後將成為素梅一生中最慘痛的回憶,素梅記得很清楚她每天只喝一碗粥。我每天只喝一碗粥,不想吃也不想睡,後來素梅對她娘家的親人如此哭訴,我想不通怎麼憑空生出一隻屎盆子扣在我頭上?誰都對我指指戳戳,一個畜生不如的男人,一個畜生不如的兒子,怎麼都攤到了我身上?
  素梅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敘德被派出所拘留的那幾天裡,索梅呆坐在床上,目光已經酷似精神病患者,空靈而渙散。沈庭方很擔心女人的那種眼神,他用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幾下,測試素梅的眼睛是否還能靈活轉動,他的手掌被素梅重重地拍了一下,素梅說,畜生。順手又在男人臉上摑了一記耳光。沈庭方捂著臉歎了口氣,說,好,能動就好。
  醜聞已經傳到沈庭方的工廠,作為黨員幹部犯了這種腐化墮落的錯誤,沈庭方不可避免地被列入了學習班的名單。沈庭方以前辦過別人的學習班,專門挖那些蛻化變質分子的資產階級思想苗子,想不到現在輪到他被別人辦了,他在家裡收拾行李鋪蓋的時候更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素梅說,你收拾鋪蓋幹什麼?要跟那婊子私奔?
  沈庭方說,廠裡讓我去學習班,住在廠裡,十天半月說不準,不能回家的。我的假領子放哪兒了?怎麼只有一隻,還有兩隻白的呢?……
  素梅說,去學習班學習什麼?
  沈庭方沉默了一會,囁嚅道,其實不是學習,是去檢討,犯了錯誤就要檢討,沒準要檢討個十天半月的,檢討通過了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假領你放哪兒了?放箱子裡了?
  素梅說,你臉都不要了還戴假領子什麼?去吧,你是該去洗洗你的臉子,共產黨員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沈庭方不敢辯解,他放棄了尋找那兩隻假領的念頭,轉而把一盒象棋往旅行袋裡塞,讓下棋嗎?沈庭方的手停留在旅行袋裡,嘴裡自言自語著,又沒犯死罪,棋總歸要讓人下的。
  素梅這時候突然站起來,從碗櫥裡拿出一袋炒米粉,舀了幾勺白糖撒在裡面。餓了就用開水拌著吃,素梅把炒米粉塞進男人的旅行袋裡,用異常平靜的態度吩咐了沈庭方一句,去了那裡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亂說。沈庭方點了點頭,他以為在離家之際女人已經寬恕了自己,一隻手便習慣性地搭在她腰胯處,揉了一下,但素梅把他的手狠狠地甩掉了,素梅的身體左右搖晃著,看樣子是突發的暈眩,沈庭方於是再次伸手去扶她,別碰我,素梅喊道,我要死了,你回來說不定就是來給我收屍的,素梅眼望著牆上的那張全家福,喉嚨裡湧上了一口痰,你還是走了好,我殺你也下不了手,兒子回來就難說了,他下得了手。
  沈庭方想起兒子的馬刀和他危險的眼神,心裡格登了一下,兒子殺老子?他敢?沈庭方嘀咕著把旅行包綁在自行車後架上,推著車出了門,回頭看看女人,素梅正脫視著牆上的全家福癡癡地微笑,沈庭方的心裡又格瞪一下,現在他真的擔心就是那女人精神分裂的前兆。
  香椿樹街上秋意正濃,沈庭方戴著一隻口罩蹬著自行車,心情紊亂而悲涼,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去往一個殺人的刑場。儘管他想掩人耳目地通過這條討厭的街道,但還是有人注意到了他自行車後面的旅行包,老沈,帶著旅行包去哪裡?沈庭方在車上含含糊糊地答道,去出差。好奇的人又問,去哪出差呀?沈庭方差點就罵,去你娘那裡出差,但他還是把粗言穢語嚥回去了,說,去北京出差。
  東風中學門口圍了一群人,教政治的老師李胖用手絹捂著前額,那條手絹已經被血染透了。李胖倚著牆對旁邊的學生們說,不關你們的事,都給我回去上課。學生們一哄而散,只剩下幾個沒課的老師圍著李胖,要送他去醫院包紮,李胖揮揮手說,不用了,就破了一個口子,說著目光就憤憤地掃向牆上的佈告欄,佈告欄上又出現了幾個被開除的學生名字,我知道是誰策劃的,李胖咬牙切齒地說,這條爛街,這個爛學校,在這兒教書就該向公安局申請槍枝彈藥。
  襲擊李胖的幾個少年身份不明,但根據他們動用的凶器的風格——長柄改錐和電工刀,可以判斷他們來自城南一帶,大概是屬於老鷹幫的。李胖捂著傷口,煩躁地聽同事們分析事件的原委,突然衝動地罵了句粗話,教師?人民教師?教他娘個X。現在這些孩子哪裡要教師?哪裡要學校?我看把東風中學改成少年監獄還差不多。
  校門口的幾個教師都為李胖這句話拍手稱快,而一直背著籮筐站在一邊旁聽的老康偏要多嘴,怎麼能這麼說?老康驚愕地望著那群老師,他說,孩子不教不成人,現在學校連《三字經》都不教,孩子們善惡不分,他們怎麼會學好呢?教師們被老康問得一時無言,好一會兒想起老康是個未摘帽的四類分子,於是就互相對視著說,這老東西不是在宣揚孔孟之道封建思想嗎?夠反動的。挨打的政治老師李胖正好滿腹火氣撒在老康身上,滾遠點,你這個四類分子,李胖抬腿朝老康的紙筐飛起一腳,這裡沒有你的發言權。
  老康趔趄了一下站住了,他的渾濁的眼睛變得濕漉漉的,老康想幸虧自己腿腳硬朗,否則栽在地上興許就難爬起來了。李胖和其他老師漸次走進了東風中學的鐵門。現在的先生——老康目送著那些背影冷笑了一聲,現在的先生其實也不像先生。老康想起遙遠的孩提時代,城北的孩子都到桃花弄去上學堂,桃花弄大窄了,遇到先生從那裡進進出出,孩子們都自覺退到弄堂兩側,鞠著躬讓先生先過。還有先生手裡的一柄木尺,它專門對付調皮鬧事的孩子,打手心和屁股,絕不打其它地方。現在什麼都亂了,老康想,學校的先生調教不了孩子,卻對一個可憐的老頭子施以拳腳。
  罪過,真是罪過。老康嘟囔著擤了一把鼻涕,目光習慣性地搜索著學校周圍的廢紙,牆上的那張佈告是剛貼出來的,張貼時間未過三天的紙老康一般是不動的,即使是拾廢紙老康也拾得循規蹈矩。老康看見秋天的陽光均勻地灑在東風中學的紅磚教室和冬青樹上,到處可見揉皺的紙團和撕碎的紙條,但老康從來都沒有進去拾過學校裡面的廢紙,他只能在校門外面。門衛老張曾經懷著一種歉意對他說,不是我不讓你進去,工宣隊說了,地富反壞右一律不准進學校大門,怕你們毒害青少年。
  地上到處是廢紙,卻不讓你進去撿,真是罪過。老康無可奈何地收拾起他的籮筐,彎腰之際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地上散著幾塊白底藍花的小瓷片,它們使老康一下子聞到了從前壽康堂藥店的氣息,即使被孩子們摔成了碎瓷片,即使瓷片上的梅花和蘭花圖案已經無從辨認,老康也能認出那就是從前壽康堂用來裝麝香丸和參茸的瓷罐,他的壽康堂,他的出自嘉靖官窯的瓷罐,現在成為幾塊碎片躺在老康骯髒枯皺的手掌上。真是罪……過,老康的聲音類似嗚咽,渾濁的雙眼更加潮潤,但老康的眼角只有眼垢沒有眼淚。老康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製造了這些碎甕片,是拿了瓷罐砸了誰的頭還是往牆上砸著玩?那些東西早已被一群學生從他床鋪下全部抄走,老康記得學生們用鐵錘憤怒地敲碎瓷器的那個日子,他們把滿地的瓷片往垃圾堆那裡掃,被鐵錘遺漏的幾隻瓷器在菜葉和煤灰中閃著潔淨的光,老康記得他守在垃圾堆旁,無論如何不敢去撿。是幾個從市場歸來的婦女把剩下的幾隻瓷器拾到了菜籃子裡,老康至今還記得那幾個婦女的談話,一個說,拿回去裝砂糖吧。另一個說,裝糖容易化了,這種東西做鹽罐最合適。
  真是罪……過。老康一手握著甕片一手背著紙筐在香椿樹街上走。他想,孩子們假如想砸東西玩,盡可以找地上的石塊和玻璃瓶,為什麼非要砸這些珍貴的瓷器?孩子們為什麼非要弄壞那些好東西?老康在街上走,遇見熟人他就站住,攤開手上的瓷片給人看,罪……過,真是罪過,老康用一種乞憐的目光望著別人,熟人就朝老康的手掌匆匆掃上一眼,說,你嘟嘟囔囔說什麼?莫名其妙。老康說,他們把它砸碎了。熟人便嘻嘻地笑起來,砸碎就砸碎了吧,這有什麼?老康你他媽的老糊塗了。
  老康意識到許多香椿樹街的老熟人已經聽不懂他的話,心裡湧出了許多悲涼。老康走到從前的壽康堂前時再次站住了,他看見藥店關著門,門上掛了一塊紙牌:今天學習不營業。老康兀自冷笑了一聲,他想藥店怎麼可以隨便關門呢,學習要緊還是人命要緊?假如有人來抓急藥怎麼辦呢,真是罪過,老康憤憤地想著就在藥店的台階上坐下來,多年以來老康背著紙筐在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中途總要在這裡歇一口氣。
  午後的天空忽然掠過幾朵烏雲,石子路面的一半陽光急速地退去,風吹起來。不遠處有人家的窗子被秋風推來彈去地嘎嘎作響。賣桔子的攤販抱著一隻竹筐在街上奔走。雨點徐徐地落在屋簷和街道上,落在老康半禿的頭頂上,老康伸出手接住雨點,說,這雨也下得怪。從前的秋雨都是在掌燈時分開始,淅淅瀝瀝下上一夜,現在秋雨偏偏在白日裡下,辟辟啪啪地下,還濺起一陣充滿怪味的煙塵,老康打了一個噴嚏。又說,罪過,怎麼下這種雨,這種雨淋不得,淋了雨要受涼的。受了涼傷胃傷脾,就要補氣,他們就要來買薑片了。
  老康不知道那個穿綠裙的女孩是什麼時候站在他背後的,女孩子戴一隻用夜飯花綴成的花箍,長髮濕漉漉地披垂下來,有水滴從她單薄的衣裙角上滴落在地上。女孩正敲擊藥店的門,老康認得那是打漁弄家的,女孩美琪,但老康忘了女孩美琪一個月前已經溺死在河中了,因此老康像遇見別的熟人一樣,攤開手掌裡的幾塊瓷片給女孩看,他說,多好的東西,可他們把它砸碎了。
  女孩說,藥店的人怎麼不給我開門?
  老康說,你沒看見門上的牌子?他們去學習了,今天不開門。
  為什麼不開門?女孩纖細的手指仍然叩擊著藥店的木板門,她的水痕斑斑的臉上充滿了悲慼之色,女孩說,我想買八粒安眠藥,只要八粒安眠藥。
  你讓雨淋壞了,會傷風的,也許還會發熱,你不該買安眠藥,該要糖薑片。老康想了想說。對,三片糖姜,半個鐘頭含一片,糖薑片就在十九號抽屜裡。
  女孩輕輕地歎了口氣,她不再叩門,轉過臉來觀望著雨中的香椿樹街。女孩蒼白的臉頰、馬黑的長髮以及自衣綠裙都隱隱泛出一圈水光。老康想這個女孩真奇怪,深秋天氣穿著裙子,冒著雨到藥後來買安眠藥。以前也有個女孩喜歡到藥店來買安眠藥,但老康想不到那是什麼年代的事,也想不起那是誰家的女孩了。老康覺得自己老了。記憶力每況愈下,所有清晰的記憶竟然都局限在二十年前的範圍之內,老康搖著頭把手裡的幾塊瓷片臧在中山裝口袋裡,身體緩緩地轉過來面向著街道。恰好看見洗鐵匠剩下的一條狗狂吠著穿過雨地,狗的後膽一曲一拐地,一路淌著血滴,可以發現它拖著一截鐵絲,鐵絲鬆弛地拴在它的腿上,當狗一路奔跑時鐵絲也在石子路上沙拉拉地一路響過去。
  真是罪過,老康抹了抹眼睛道,狗是通人性的,是誰把它弄成這樣?
  老康聽見身後傳來幽幽的歎息,他們把我的瓷罐全弄碎了,他們把洗鐵匠的狗弄傷了,老康回過頭找女孩美琪說話,但女孩卻突然不見了,在她原來站立的地方積了一大灘水,留下幾朵細小的枯萎的夜飯花,零亂地散落在藥店門前。老康瞪大了眼睛搜尋女孩的身影,但女孩已經不見了。老康看見藥後門板上出現了一個用蠟紙剪成的紅心,它被隨意地粘貼在陳舊的木板上,放射出一種鮮艷奪目的紅色光芒。
  老康對著那枚蠟紙紅心凝神之際,一些游離的意識突然又回來了,他終於想起打漁弄女孩美琪已經在河裡淹死了,鬼魂!鬼魂!老康站在藥店門口驚呼著,一隻手指著門板上那枚濕漉漉的蠟紙紅心。對面的糖果店的幾個店員穿過雨地,跑過來看個究竟,他們問老康鬼魂在哪裡,老康說,突然來了,突然又不見了,是打漁弄淹死的女孩。店員們都聽說過幽靈美琪的傳說,一齊朝香椿樹街兩側探望,街上雨霧茫茫,遠遠地依稀可見一個穿綠裙的女孩的背影,像一頁紙一樣被雨霧慢慢浸蝕,直至消失。

12

  香椿樹街的戶籍警察小馬用一根絹子拴著敘德和達生的手,小馬牽著兩個行兇未果的少年,就像牽著兩頭牲口,一路上有人跟小馬打招呼,小馬,把他們往哪兒牽?小馬微笑著說,所裡,還能往哪幾牽?又有人問,他們幹什麼了?小馬仍然微笑著說,幹什麼,要殺人,X毛還沒長黑,動不動就要拿刀殺人。
  一行人走到北門大橋上,碰見小拐在烤山芋的爐攤前吃山芋,小拐看見警察小馬下意識地想溜,但跑了幾步就站住了,大概意識到沒他的事,小拐咬了一口烤山芋,追過來與達生和敘德說話。你們真把金蘭砍掉了?不是沒砍成嗎?小拐詫異地問敘德,沒砍成為什麼要去所裡?敘德抬起腿踢了小拐一腳,滾開,孬種。達生卻被烤山芋的香氣所吸引,他說,給我咬一口。小拐就把烤山芋送到達生的嘴邊,一邊對著戶籍警小馬嬉笑著說,小馬,你應該配一副手銬了。繩子不管用,小心讓他們跑了。小馬惡狠狠地瞪著小拐說,少跟我廢話,小心我把你一起拴到繩子上。
  小拐做了個鬼臉,他在兩個朋友的屁服上輪流拍了一掌,然後目送著他們走下北門大橋。小拐的嘴裡發出幾聲尖厲的忽哨與兩個朋友送別,腦子裡突然閃出一個英勇的念頭,他應該像梁山泊英雄一樣,做個蒙面好漢,在半路上劫下他的朋友,方法很簡單,只要遞給他們一把小刀割斷繩子就行了,或者乾脆爬到城牆的大樹上,等人來了朝小馬飛幾塊石片,營救計劃輕而易舉。但是這個念頭稍縱即逝,因為小拐突然看見父親騎著自行車上了橋坡。王德基穿著一件沾滿油污的工作服,腳上的解放鞋前側露出兩個洞,分外引人注目。王德基大概是看見小馬和他的獵物了,他的臉上掛著一絲鄙夷或厭惡之色。
  小拐不想在此時此地被父親發現,他慌不擇路地擠進菜攤前買菜的一堆婦女中,本來是想躲一躲,未料到那群婦女見他拱進來就散開了,一個個小心地摀住了口袋和錢包,有一個乾脆惡聲惡氣地斥責小拐,往人堆裡拱什麼?不動好腦筋。小拐也顧不上反駁,急急地想跨過菜販的籮筐,但王德基已經放下他的自行車,撲過來揪住了兒子的衣領,王德基冷笑著說,我讓你跑,我讓你跑,我讓你躲,你就是真成了野狗我也抓得住你。
  那天香椿樹街的話題:三個少年,繼敘德和達生被小馬一根繩子牽走之後,人們又看見小拐在街上出了洋相,看見王德基一手推著他的自行車,一手揪著兒子小拐在街上走。人們注意到玉德基教子成人的獨特風格,他竟然揪著兒子小拐的耳朵在街上走。
  沈敘德,給我坐好,現在要問你幾個問題,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不許搔頭髮,聽見了嗎?也不許東張西望,我問你話的時候你看著我的眼睛,聽見了嗎?
  聽見了,可是我的頭上很癢,真的很癢。
  很癢也不准搔,現在聽好了,第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向金蘭持刀行兇。
  沒有行兇。我只是想嚇嚇她,出一口氣。
  出一口氣?出一口什麼氣?
  她騙了我,她是個壞女人,她,她不要臉。
  她不要臉誰都知道,用不著你說,現在問你第二個問題,你跟金蘭是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我跟她在一個廠,同志關係吧?咳,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你們也知道的,我跟她那個了,是她教我的,她那個很在行。
  你跟她那個了幾次?
  記不清了,咳,反正就那麼幾次,還有什麼多問的?
  不許搔頭,你給我放老實點,不許含混過關,讓你交待你就交待,說吧,幾次,到底幾次?
  讓我想一想,一、二、三……大概十三四次吧。
  好,就算十三次吧,你們在什麼地方那個?
  反正就在隱蔽的地方,我家,她家,玻璃瓶堆後面,還在語錄牌後面。
  該死,簡直是現行反革命,居然敢在語錄牌後面幹這種勾當。這個問題嚴重了,以後處理。現在問你第三個問題,你父親跟金蘭是什麼關係?怎麼又東張西望了?把頭轉過來,沒聽見我在問你,你父親沈庭方跟金蘭是什麼關係?
  敘德就是這時候開始拒絕回答的,他的茫然的眼睛裡突然升起陰鬱的火,瞪著拘留室的窗外,窗子開得很高,玻璃不知什麼時候碎裂了,結著一層紊亂的蛛網。敘德瞪著那隻小小的蠕動的蜘蛛,眼前浮現出一些閃爍不定的人的器官,金蘭鮮紅的嘴唇、粉紅的乳頭、碩大的乳峰和一顆深紅的長在隱秘地方的血濾,不僅如此,敘德的眼前還閃爍著父親的裸體的光芒,它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暗紅色的光,深深刺痛著敘德的眼睛。敘德現在聽見自己的身體深處被某種銳物肆意戳擊著,帶來無以言傳的疼痛,操他媽的,敘德呻吟著低下頭,他說,操,我要殺了他們,我要出這口惡氣。
  好,說了半天你還是要殺人。戶籍警小馬冷冷一笑,他站起來把敘德從椅子上推開,推到牆角邊讓他面壁而立,小馬說,敢在派出所裡揚言殺人?先拘留你三天,先在這裡站著,等我審完下一個讓你們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殺人?X毛還沒長黑就要殺人?我這次要給你好好洗洗腦子,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殺人?
  下一個輪到達生。達生坐到那把椅子上時顯得鎮定而從容,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前門牌香煙,彈出一根扔給小馬,小馬沒有接那根香煙,卻一個箭步衝上來奪過達生手中的煙盒,到拘留室來抽煙?在我面前耍威風?小馬怒視著達生,一邊就把那盒煙寒進抽屜裡,香湮沒收了,現在輪到你但白了,是不是你教唆沈敘德去殺人的?
  我沒有教唆,嘿,什麼叫教唆?殺人誰不會,用得著我教唆嗎?
  不准油腔滑調,我怎麼看你橫豎不順眼?你還想點煙?把煙扔了,聽見了嗎?現在我問你,為什麼要把馬刀借給沈敘德?
  借把刀有什麼?多少年的小兄弟了,他就是來跟我借腦袋也借給他。
  你倒是好漢一條,你有幾顆腦袋?這麼說你昨天是幫小兄弟一起去殺人的?
  不是沒殺成嗎?再說對付一個女人也用不著我動手,他讓我陪著壯壯膽,我就去了。這種時候我要是往後縮我就不是李達生了。
  李達生,好,你有種,你是條好漢。好,現在我問你,有沒有前科?
  什麼叫前科?
  以前做過什麼壞事?有沒有偷過東西?鳳凰弄那次群架你參加了沒有?
  我從來不偷東西,偷,那上不了台面。打架總歸要打幾次的,不過都是小場了,沒怎麼見血見肉。
  口氣好大,我以前怎麼不知道香椿樹街上有個李達生?李達生,好漢一條,現在你給我站到牆邊上去。站好了,把手放到牆上,沈敘德。我叫你呢,你把你的皮帶解下來。聽見了嗎?別發呆,讓你解你就解。李達生,現在把你的褲子脫掉,全部脫光。
  別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現在讓你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皮帶一百下,這是規矩。快把褲子脫掉。
  打就打吧,憑什麼要脫褲子?
  打的就是屁股,我順便看看你長了幾根X毛。
  操你媽,要我腦袋可以,要脫褲子你是休想。
  你罵誰?
  罵你。
  再罵一遍?
  操你媽。
  拘留室裡的混亂就是這時候發生的。派出所裡的其他警察湧進來時看見小馬和達生扭打成一團,而昨天肇事的主犯敘德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拎著皮帶,站在一邊手足無措。警察們簡直不放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人在所裡跟警察扭打,義憤之情使警察們一擁而上,很快地把達生按倒在地上。他們問小馬怎麼處置這個瘋狂的少年,小馬漲紅了臉說道,老規矩,剝他的褲子!
  那是達生整個生命中最屈辱的一次記憶,他記得那群警察剝下他短褲的瞬間,他唯一隱秘的弱點突然袒露在眾目瞪瞪之下,他聽見了一種恥笑和輕蔑的回聲,像只螺蜘,像只螺螄。有人笑了,許多人笑了。達生覺得他的血快從眼睛、鼻孔和嘴裡噴射出來,小馬,我記得你。達生狂叫著,但他已經無法抵禦那條皮帶,那條皮帶準確有力地抽打他光裸的屁股,一、二、三……一共抽了一百下。
  後來敘德告訴達生,抽他的不止小馬一個,五個警察每人抽了二十下,但達生說,我都記在小馬的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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