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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七點半過一點兒,蔡伯都來到了侯家。
  在院門口,蔡伯都遇上了錢二壯,二壯穿著件深藍色的運動衫,領口的拉鎖敞開著,更顯得脖頸粗黑壯實。因為蔡伯都常來,更因為二壯看過根據蔡伯都劇本改編攝制的電影,所以每逢蔡伯都來到院裡,如果恰好遇上二壯,二壯總會熱情地同蔡伯都打招呼,有時候還要說上幾句話。這回蔡伯都卻稍稍有點吃驚,二壯分明老遠就看見他了,卻雙臂抱在胸前,悶悶地稍息著,彷彿有老大的心事,直到蔡伯都走攏他身前了,他才淡淡地點了一下頭。
  蔡伯都便停住步子,主動地熱情招呼二壯說:「吃過飯啦?」
  二壯仍舊悶悶的,厚厚的嘴唇緊閉著,僅僅微微地點了點下巴。
  蔡伯都指指侯家的後牆,問:「在吧?」
  二壯知道,他主要是問侯銳在不在。倘若侯銳在,他常常要很晚才走;倘若侯銳不在,他頂多只坐個十來分鐘。
  二壯便悶悶地回答說:「侯大哥在家。」
  沒想到蔡伯都又添上一問:「小瑩也在吧?」
  二壯雙眼一閃,滿臉納悶地表情,望了蔡伯都幾眼,這才「嗯」了一聲。
  蔡伯都剛要挪腳進院,二壯突然甕聲甕氣地對他說:「他們家剛吵完架,小瑩子許是又挨打了。」
  蔡伯都皺皺眉頭,問:「小勇回來了?」
  二壯憤憤地說:「可不是。」
  蔡伯都沖二壯點點頭,趕緊邁進了院門。
   

  進了院門,穿過門洞,往左一拐第二個門便是侯家。門半掩著,半截布簾擋住了裡頭。蔡伯都敲了敲門上的玻璃,屋裡響起了侯銳的聲音;「請進!」
  蔡伯都掀開門簾進到屋裡,注意地觀察,只見侯銳滿臉高興地從方桌旁站了起來,手裡捏著剛才還在看的一本新版本《呼蘭河傳》;侯勇斜倚在外屋大床的被窩垛上,舉著一面圓鏡子,顯然他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是在檢查自己的面容,見蔡伯都來了,立即放下鏡子,起床下地;蔡伯都朝裡屋一瞥,只見侯瑩安穩地合衣斜臥在大床上,下半身蓋著淡藍色的毛巾被;擱放在小衣櫃上的半導體收錄機裡,正播放著一首抒情的民樂曲,音量適中,襯托出一種小康之家的閒適氣氛。他心中不禁暗想:「二壯怎麼荒報軍情呢?這景象,怎麼會是剛吵完架呢?」
  蔡伯都坐到了方桌一邊,侯銳坐在另一邊,侯勇坐在床邊上,倚著床欄,三個人都真誠地微笑著。
  「你這個貴客,又有好久不登門啦!」侯銳埋怨說。
  「唉呀,忙透了。」蔡伯都訴苦說,「今天讓去開這麼個座談會,明天讓去開那麼個見面會,還有外事活動,煩死人……」
  「外事活動還不好?」侯勇羨慕地問,「淨吃宴會吧?」
  「哪裡,十回裡頭頂多有一回是宴請,你當外事活動有意思哩,其實枯燥得很……」
  「那讓我去,我不嫌枯燥。」侯勇揚起嗓子說,「你哪知道,我們在山西過的日子有多枯燥!」
  「那是,我能理解。我發現,在你們那種工廠裡,小伙子大姑娘們打扮得比廣州、上海還『匪』,連北京王府井街上的小年輕們都顯得『怯』了……」
  「呵,你什麼都知道,難怪,劇作家嘛!什麼時候你上我們廠裡體驗生活,我給你當秘書!」
  「你能當秘書?」侯銳衝著侯勇說,「你寫的字跟猴兒撒的柴禾棍兒一樣!你教你蔡大哥走後門還差不離!」
  侯勇不但不生氣,反而笑著默認了。在蔡伯都面前,他覺得哥哥有權利這樣說他。
  侯勇望著蔡伯都,覺得這位劇壇新星實在是有點神秘。蔡伯都的「老底兒」他很清楚,因為早在十幾年前,蔡伯都僅僅是哥哥的一個普通同學時,就常來他家。蔡伯都的父母都是無權無勢的一般機關幹部。蔡伯都的三親六戚裡,似乎也沒有什麼文壇上的名人或文化部門的官兒。據說他的成功,全靠自己投稿。蔡伯都從上大學時起就不斷給報刊投稿,記得他還借用過侯家的地址當通訊處。那時候他寄出一百篇得退回九十九篇。侯銳說過,在大學宿舍裡,蔡伯都的枕頭最高,因為枕頭底下墊的都是退回來的廢稿……真沒想到,蔡伯都現在出了這麼大的名!蔡伯都實在是其貌不揚:個頭又瘦又矮,真可以說是尖嘴猴腮,鼻樑上還架著副深度近視鏡!可就是這麼一副相貌,竟在電視螢光屏上出現了許多次,據說還有不少女孩子給他投寄求愛信呢……
  蔡伯都靠什麼出的名?真像哥哥說的那樣,什麼後門都不走,硬是拿出光閃閃的劇本來,一鳴驚人的嗎?這,倒也還能理解;可他出了名以後,卻並沒有因此而獲得比葛佑漢更好的生活條件。這,侯勇就百思不得其解了。對於哥哥和蔡伯都的老同學葛佑漢,侯勇比哥哥、蔡伯都更為熟悉,葛佑漢曾經長到侯家,托侯勇搞過汾酒,作為交換,他在高價花生油還很難買到時,一次就給過侯勇一塑料桶的花生油,並且還只按市價收錢。他們兩人單獨交往過許多次,一些情況是侯家其他人完全不知道的。侯勇很看不起葛佑漢那種公開的俗相,葛佑漢有一回在飯館同侯勇對酌,把腆出的肚子拍得叭叭響,噴著唾味星子,哼小調似地對侯勇說:「爹媽給了我一副好下水……」那模樣兒差點讓侯勇把吃到胃裡的酒飯全嘔出來。葛佑漢算個什麼呀?一非黨員幹部,二非「三名三高」,不過是個連教課都有困難的掛名兒的區區中學教師,可他住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用的是什麼、吃的是什麼!他並且能把自己那位比他還要俗氣的老婆,從集體所有制的工廠調到區文化館裡管資料!生活在我們這個社會裡,不信走後門可不行!蔡伯都從前門進去,名氣鬧騰得這麼大了,可他住得比葛佑漢差、過得比葛佑漢苦!
  想到這些,侯勇不禁問道:「我秋嫂的工作調好了嗎?」
  秋嫂就是蔡伯都的愛人,名叫葉玉秋,也曾隨蔡伯都來過侯家,侯勇和侯瑩都稱她為秋嫂。秋嫂是一九六六屆的高中畢業生,後來分配在一所集體所有制工廠當工人,原來上班較近,這下蔡家搬到了東郊,她每天上下班得用上兩個多小時,因此大家都很關心她的調動。
  「還沒調成呢。」蔡伯都開朗的眉宇間現出了幾條煩惱紋,「我們現在住處附近倒有幾個工廠,工種也還能跟她的對口,人家是全民所有制,她這種大集體的工人不要。」
  「嗨,跟他們說她是蔡伯都的媳婦,不就行了嗎?」侯勇當真不能相信,憑蔡伯都的名氣不能解決問題。
  「恐怕那些工廠裡管人事的幹部,是不看你編的那些戲的!」侯銳對蔡伯都說,「你有再大的名氣,在這些事上也沒什麼用!」
  「那可不。」蔡伯都坦然地說:「看我編的戲的人,又都幫不了我這個忙!」說完呵呵笑了起來。
  侯勇便建議:「那你幹嘛不找葛佑漢幫忙呢,他門路可多哩!」
  侯銳發議論說:「葛佑漢也確實讓人納悶,你記得咱們在大學的時候嗎?他考試總是差點不及格,顯得比誰都窩囊……可他現在混得比你還強。他真是個司芬克斯之謎,他能走通那麼多後門,究竟有什麼本錢呢?」
  蔡伯都從容地回答說:「有時候,膽大妄為就是本錢,『文化大革命』當中,我們劇團有個主兒,他發了好大一筆橫財,怎麼回事兒呢?他什麼本錢也沒有。有一天,他忽然心生一計,宣佈成立了個『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編印委員會』。他先打電話給紙庫,告訴他們這一『特大喜訊』然後問:『印好以後,你們要多少?』人家問:『多少錢一本?』他說:『不用給錢了,你們撥兩噸紙支援我們就行。』於是紙就有了。又打電話給印刷廠,同樣那麼說,告訴人家『不用交錢,幫我們印一下就行。』又打電話給裝訂廠,也是同樣的話。最後他打電話到中學,找紅衛兵總部,說『有一批這樣的紅寶書,一塊錢一本,你們幫著賣一下,白給你們五百本。』於是他連手都沒動,書就印出來了,也都賣掉了。紙庫、印刷廠、裝訂廠各得到了一千本,紅衛兵得到了五百本,都很滿意,而且最後紅衛兵還認認真真地把賣出的一萬本的書錢給他送到了手中。他那書裡的材料全是從各種造反派小報上拼湊的,有的甚至是他從和毛澤東毫無關係的書上瞎抄的……直到人們發現他整天往家裡提整只的火腿、整筐的罐頭,覺得可疑,這才把他查了出來。你們看,在沒有法制的情況下,加上普遍性的愚昧無知,甚至沒有一分錢的本錢也能幹出這麼大的『事業』來!」
  侯勇聽完嚷了起來:「厲害!真厲害!蔡大哥我是說你真厲害,你把咱們社會上的事看得真透!可我又不明白,你怎麼對別人的邪門歪道弄得那麼清楚,自己辦起事來,倒又膽小又窩囊呢?」
  蔡伯都和侯銳對望了一眼,笑著對侯勇說:「作人,就得作個正人君子啊!當然,我不是說葛佑漢跟那個傢伙一樣,邪到犯罪的路上去了,可像他那麼整天鑽縫子找機會,有時候連自尊心都丟盡了,即便能得到些物質上的好處,終究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侯勇不由得連連點頭,每次同蔡伯都交談,他總覺得自己心裡的渣滓能沉澱下去,靈魂能呈現出一種清澈寧靜的狀態。他想:倘若社會上的人都能像蔡伯都一樣,該有多好!如果他們山西工廠裡的一半多的人是蔡伯都這種人,他又何必非死乞白賴地奔北京臍呢?
   
十一

  侯勇倚在那裡冥想了一陣,忽然發覺蔡伯都和哥哥已經轉換了話題,正在議論侯瑩。
  「……怎麼樣,還沒解決嗎?」蔡伯都問。
  「可不,一過年她就該二十七了,可真不能再耽誤啦!」侯銳歎著氣說。
  「蔡大哥,你眼皮兒雜,你還不給介紹一個!」侯勇插進去說,「給介紹個文藝界的嘛!」
  「我今天到你們家來,還就為的是這件事。」蔡伯都這話一出口,侯銳和侯勇都不禁身子往前一挺,睜大了雙眼盯住他,滿心高興地等著他往下說。
  恰在這時,母親從廚房裡端著一盤炸好的花生米走進來了。蔡伯都忙叫「伯母」,母親見是蔡伯都,頓時眉開眼笑,歡迎說:「唉呀,你如今好出名,到我親家母那兒去,那麼多掛領章帽徽的人,提起你來就跟當年提起梅蘭芳一個樣兒!你在我們這兒吃便飯吧,讓他們哥倆陪你喝上一盅!」
  「伯母,我吃過飯了,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我讓你吃,你就給我乖乖地吃。吃不多,夾兩筷子也算看得起我們。」
  「媽,」侯勇爭著報告,「人家蔡大哥今天是專為給小瑩介紹對像來的。」
  「是嗎?」母親這一喜非同小可,她頓時覺得滿屋子都是光明。心下暗想: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剛才一家人還為小瑩的事又吵又打,誰知天賜良緣竟在今天!她忍不住坐到籐椅上,手裡卻還端著那盤花生米,迫不及待地問:「伯都你給介紹個啥樣的呀?」
  蔡伯都便告訴他們:「是個出版社的編輯……」
  母親直著急,她不懂:「編輯是哪一行?」
  「就是跟大學裡的講師、教授一路的文化人兒,」侯銳告訴她,「管編書的。」
  蔡伯都繼續說:「年歲大了點,有四十四了。五七年被錯劃成了右派,後來遭了不少的罪。劃右以後,原來的對象不敢再跟他好,倆人分手了,從此他沒有結婚,現在給他平反了,恢復了行政十八級待遇,回到出版社編文藝書。這一年多來我跟他挺熟的,我和別的朋友都勸他抓緊解決終身大事,他也下了決心……」
  「可他這樣的人,恐怕要求很高吧?」侯銳問,「我們小瑩可不怎麼懂文藝,對他的口味嗎?」
  「他說了,他不一定要搞文藝的,當年他那個對象就是個搞文藝的,起頭倒挺來勁的,這邊拉小提琴,那邊就寫詩……可反右鬥爭一到,那對象就嚇傻了,一點也不中用,在他心上劃了好大一個血口子……如今他要求的是賢妻良母,模樣兒順眼、脾氣溫和的就行……」
  「那小瑩可太符合他的要求了!」侯勇興奮地說,「我們小瑩是打著手電也難找著的賢妻良母!」
  母親可是覺著說了半天還沒說到點子上,她問;「這人掙多少錢呢?他結婚有房嗎?」
  蔡伯都告訴她:「行政十八級,掙八十七塊五。他屬於落實政策的對象,剛分到個獨間的單元。那單元說是獨間,其實過道很大,足能當客廳和飯廳。」
  母親聽了這話,心裡直起急,可得趕緊讓小瑩跟這人掛上鉤,該不會他們正說著話的當口,別的人家已經把姑娘送去供他挑選了吧!她依舊端著那只盤子,連連地問:「啥時候讓他們倆見見呢?你來一趟不容易,能不能今兒個就約個准日子?」
  蔡伯都說:「我這一段確實太忙,往後約,我怕顧不上跟你們聯繫,誤了事兒。依我的主意,最好今天晚上就先見個面,簡單地談一談,看看雙方印象怎麼樣。這位同志就住在崇文門的新大樓裡,離這兒很近。他每天晚上都要到東單公園散步。我剛才從他那兒來,來之前我跟他把小瑩的情況說了一下,他表示只要小瑩方便,可以就在今晚到東單公園見個面,初步地談一談……」
  侯家兄弟和母親一聽這話,不由得迭聲歡呼起來:「你想得可真周到!」「小瑩十點鐘才上晚班,完全來得及!」「小瑩有什麼不方便的,東單公園又這麼近!」
  他們心裡對蔡伯都的感激之情,達於極點,當年侯銳找不到合適的對象,正著急時,也是蔡伯都給他介紹的白樹芬。侯家全家人都記得,那是一個下著小雨的春夜,他們一家五口都到大華電影院看電影去了,回到家,開了門,拉開燈。侯瑩頭一個發現了地上有張折成「又」字形的紙條兒,撿起來就著燈光一看,原來是蔡伯都留下的,蔡伯都來找侯銳,撞了鎖,很著急,當天他要回湖南探視父母,是提著旅行包來找侯銳,打算說完話就去北京站的,蔡伯都站在侯家門口想了想,這事也不便讓鄰居轉告,於是便在屋簷下寫好了那麼個紙條,從門縫裡塞進來。紙條上告訴侯銳,前次跟他講過的那個地質學院的待分配學生白樹芬,同意跟他明天下午三點在中山公園水榭見面,由蔡伯都的女朋友葉玉秋陪著,白樹芬是葉玉秋娘家同院的鄰居,這個紙條後來果然成就了侯銳和白樹切的終身大事。難道蔡伯都是侯家的天遣恩人嗎?他竟又一次在關鍵時刻突然出現,要為侯瑩解決困惑已久的問題!
  母親端著那盤花生米進了裡屋,盤裡的炸花生米滾落了好幾顆,她就勢把盤子擱到了縫紉機上,這才發現,侯瑩已經坐了起來,顯然,她聽到了外間屋關於他的談話。從侯瑩那閃閃發光的眼神,她判定侯瑩心裡同她一樣地嚮往著到東單公園去同那個編輯見面。
  的確,侯瑩被外間屋的談話聲吵醒,並且聽清是蔡伯都在講給她介紹對象的事以後,她的心上就生出了新的憧憬。幾十分鐘以前的那場糾紛在她心靈上投下的陰影,迅速地被這意外的消息驅散了。啊,編輯!那是有學問的文化人,是二壯之流所不能比擬的。四十四歲,足足比她大十七歲哩,可是她寧願嫁個年歲大而穩重老成的人……
  母親只同她說了一遍動員她去見面的話,她便頷首同意了。侯勇為她兌溫水供她洗臉,侯銳幫她挑選素雅大方的衣衫以事裝扮,母親撂下廚房的活兒,親自動手為女兒梳理整飾頭髮。當侯瑩梳妝打扮完畢,亭亭地玉立在大家面前時,每一個人都不禁有點兒吃驚,這就是平時望去平淡無奇的侯瑩麼?
  母親硬逼著她和蔡伯都各吃了一碗雞蛋掛面,這才允許他們二人出發。侯銳和侯勇在這時候變得異乎尋常地一致,他們都親熱地囑咐著妹妹:「大方點兒,要主動跟人家找話說,千萬別再一問三不知……」
  蔡伯都陪侯瑩走出院門時,二壯仍舊站在院門外的路燈下,仍舊把雙臂抱攏胸前。他用驚異、憤懣、憐惜、鄙夷交混的那麼一種複雜的眼光,盯著走出門來的侯瑩。侯瑩垂下眼瞼不去看他,但分明感覺到了他的存在。夢中的影像飄過了侯瑩的腦際,她感到面頰被夜風吹拂得像爬動著螞蟻。蔡伯都對二壯投去一個微笑,算是告別,二壯卻不折不扣地回敬了他一對白眼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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