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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尋找


  賀達領他走出公司大樓,穿過兩個路口,拐進一條小街,再向右一拐,走入一條爛雞腸子一樣彎彎曲曲、忽寬忽窄的長胡同。別看這兒離公司很近,抬頭可以看到公司大樓豎著旗桿、避雷針和魚骨天線的蘑菇狀的樓頂,他卻從來沒去過,更不知這一片街道胡同的名稱。
  胡同的地面是黃土鋪的,沒有柏油罩面,中間凸兩邊回,靠近院牆根是排雨水的陽溝。下雨天地面踩上去肯定滑哧溜,此地人把這種道兒叫「泥鰍背」。當下旱情重,溝槽不但沒水,也不潮,淨是些爛紙、破塑料、斷樹枝、瓶蓋、雞毛什麼的。院牆都很矮,打外面一伸脖子就能看進去。裡邊的房子更矮,一間緊挨一間,這倒不錯,這家打開無線電,那家沒有無線電也一樣能聽。但要是晾尿布、煮腥魚、熬臭膠,可就一臭十家了。
  謝靈不知賀達為什麼領他到這兒來。賀達也不說,好像故意要把這件事搞成一個謎,答案叫謝靈自己去猜。
  走到一個敞開的院門前,賀達只說:「到了,請進吧!」兩人就進去了。謝靈剛邁進院門,一腳踩空,險些跌倒,多虧賀達拉住他。
  賀達說:「你進這種院可得記住,這兒院子比街面低一截,屋裡又比院子低一截。俗稱『三級跳坑』。你大概是頭一次到這種院子來吧!」
  謝靈一看,這個進身只有五六尺的小院,果然比胡同低半尺,只有兩三間房,院裡堆滿雜七雜八的東西,只留著走道。迎面一扇矮矮的、油漆剝落並補修過的小門裡,傳出嘻嘻哈哈的說笑聲,還有魚呀、肉呀、油炸麵食的香味飄出來。賀達上去敲門。應聲開門的是一位頭髮花白的小腳老太太。這小腳恐怕是中國最後一代了。這小腳所象徵的封建社會的殘餘能夠一起滅絕嗎?很難!這老太太一見賀達就說:
  「呀!您呀!賀書記,您又來了,快請進,快請進,您今兒來得正是時候!」
  「什麼好事叫我趕上了?我可不是有福氣的人呢!」賀達笑呵呵開著玩笑。
  謝靈聽著有點奇怪,三個月來,他不知道賀達還能說笑話。
  「今兒是老頭六十五歲生日,您進來喝一盅吧!」
  「噢?那好:進去拜個壽!」賀達滿面高興,與剛才那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一比,完全像換了一個人。
  兩人貓腰鑽進這扇大約只有五尺高的小門。
  謝靈記著賀達剛才的話,進屋時分外留意,以免又踩空。屋裡的確比院子又低半尺。
  剛進門,堵著門口站起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七八個人。人人穿得乾乾淨淨,臉上都喜笑顏開,朝他倆客氣地點頭招呼。這些人中間放著一張小小的方桌。糖酒飯菜,擺得滿滿的。謝靈發現其中一個老頭挺面熟,但猛然見面,一時想不起是誰來了。
  「您怎麼有空兒來了?」老頭說。那張滿是深折的老臉上顯得微微有些緊張和侷促。
  「我不是正好趕上給您拜壽來了?」賀達笑道,「您歡迎嗎?」
  「歡迎歡迎。嘿!」老頭驚喜地在原地轉了兩圈,要給客人們找坐位,但屋裡的人挪來挪去,竟挪不出一個空兒。賀達和謝靈無法進去,好像堵在擠滿乘員的公共車廂的門口。老頭歉意地對賀達和謝靈說:「今兒我大兒子一家都來了,就擠點。」然後扭頭對那些年輕人說:「你們先出去呀,請客人進來坐。」
  「不!『客不壓主』!賀達搖著兩隻手說,「你們正吃得好好的,哪能我們一來就停了。」
  不等這老頭說話,屋裡的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擠出屋去,賀達攔也攔不住。
  「他們都到哪兒去?這怎麼行?這怎麼行?要是這樣,我們可就走了!」賀達著急起來。
  「沒關係!」老太太輕輕一拍賀達的肩膀說,「他們到鄰屋坐坐。老街坊了,互相都這樣,誰家裡來客人坐不下,都到別人家躲躲。他們不走,這屋子就實在進不來人了:」她苦笑著。
  人走淨,謝靈一怔。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小的屋子,更想不到這樣小屋裝得下這麼多人。最多恐怕只有八千米吧!一張床佔去一半。另一邊放著一個小木櫃,上面給暖壺茶碗,瓶罐筐盒佔滿了。中間臨時支起這折疊式小桌,一邊靠床放著,這邊的人就可以坐在床上,另外三面都是小凳子,凳子腿互相交錯,剛好擠下來。怪不得剛才那些年輕人挪來挪去竟然挪不出一個坐位來。這兒的人口密度真夠得上世界第一了。謝靈抬頭再一瞧,更使他吃驚!床上那空間,居然打了兩層閣樓,好像鴿子窩,裡邊鋪著褥墊,塞著棉被枕頭。他抬頭仰望的當兒,老太太在一旁說:
  「這是孩子們睡覺的地方。最上邊一層是二兒子和媳婦,中間一層是孫女和小兒子。這下邊是我們老兩口,帶一個外孫。七口人,分三層。」
  老頭截住她的話說:「人家來串門的,別跟人家叨叨。人家是公司領導,又不管房子。你這麼大歲數。嘛時候才能懂點事。」然後對賀達說,「別聽她嘮叨,我這兒還可以。全家老少住在一起倒熱乎,嘿嘿。」
  老太太挨了訓,心裡不高興,一邊給賀達斟茶,一邊嘟嘟囔囔小聲叨叨著:
  「你當然不錯了,那些盆花就佔了一大塊地界。人都沒地方呆,還擺弄花。過些天下雨,又得往外淘水了。你淘?」」
  老頭因為有客人在,忍氣吞聲裝聽不見。賀達見了,就把老太太斟給他的茶讓給老頭,好把老頭心裡的火岔開。
  謝靈瞧見,洞式的小窗口擺著十來盆上好的花。米子蘭,茉莉,玉樹,西番蓮,倒掛金鐘……還有一塊上苔的水山石。當下西曬的窗子正是夕照斜入,一片鮮翠碧綠,生意盈盈,尤其那蒼石,毛茸茸好像裹了一塊鮮薄的綠氈。但這些盆花的確佔了不小的一塊空間。
  「大爺,您的花養得真不錯呀,我家養過不少盆花,沒過兩個月就死了,也有這麼一塊山石,無論怎麼搞也長不出苔來。我得好好向您學點養花經驗呢:」謝靈笑嘻嘻說,「您是花匠吧!」
  老頭花白的粗眉朝他驚訝地一跳,跟著臉就沉了下來。賀達說:
  「怎麼?你不認識他?他不是工藝品廠傳達室的老龔頭嗎?」
  「喲!對!」謝靈叫道,「怪不得剛才一見面我就覺得挺面熟。」
  老龔頭瞥他一眼,抬起相茬叢生、四四方方的下巴,厚嘴唇一動,似乎要說什麼,但沒開口就把話嚥下去,在喉嚨處化為沉悶的一聲,低下頭來。賀達完全明白老龔頭想說什麼、就替他說:「小謝,你眼睛可不能總盯著上邊的人呢!」說完笑起來,表示他這話是開玩笑。
  謝靈當然聽得出這不僅僅是玩笑。他挺窘,似笑非笑,大板牙在嘴唇中間一閃閃地忽隱忽現。
  老龔頭頓時眉開國朗。賀達說出他想說而不敢說的話。這使他痛快又激動。他站起身,端起桌上的酒遞過來說:
  「賀書記,您們二位都喝一盅吧!」
  賀達接過酒說:「好,給您祝壽!給大娘道喜。祝您們--」剛說了這兩句,目光無意在這狹小的空間裡一掃,下邊的話就像橫在嘴裡卡住了,滿臉興沖沖的表情忽然變得沉重和不安。他把尚未沾唇的酒盅放在桌上,垂下頭,半天沒說話。謝靈差一點把酒倒進肚裡,多虧他眼疾手快停住了。但他對賀達這突變的表情不明其故。只見賀達帶著一種深深的愧疚說:「我,我們當幹部的無能,自私,忘記了群眾,沒有為群眾的疾苦著想。辛辛苦苦勞動了一輩子的老人,至今還住在這樣的房子裡。可是我們幹部、尤其我們自己的條件為什麼好得多?」他說到這裡,感情衝動起來,臉頰頓時通紅,連耳朵都紅了,好像給夕照映上去的,又像心裡的火躥上來的。他一眼瞧見窗前那幾盆姿態生動的花草,聲調轉向深沉:「您使我感動!老龔頭!身居斗室,還壓縮自己的生存空間,為了養育這幾盆美麗的花。熱愛生活!我們中國人民多麼熱愛生活。但是,真正而美好的生活為什麼只能得到這樣一塊窄小的天地?怨誰,只能怨我們!我們把黨交給我們分配給人民的東西搶佔了,私分了!把人民交給我們的權力變為圖謀個人私利的權力!權力依仗權力,權力交換權力,這樣下去我們還是共產黨嗎?人民。一旦變成可以隨便借用的名義,它實際上就十分卑微可憐了。老龔頭……原諒我,今天我喝不下去你的酒。」說到這裡,他背轉過身去,摘下眼鏡,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這使謝靈莫名其妙。
  「不,不……」老龔頭聲音發抖,「您別這麼說。沒有黨,我老龔早完了。國家有困難,幹部也不易。我們廠裡那幾間房又不是您分的。再說我已經退休了,在廠裡補差,房子就不該有我的份兒了。我這已經挺足了,真的!嘿嘿。」
  老太太在一旁說:
  「你也別跟賀書記說這些假話了。你平時在家裡說話時是這個意思嗎?書記什麼不明白,你何苦再來『騙自己』?」
  謝靈聽了,好似想到了什麼,好奇地問。
  「老龔頭,我聽人家都叫你『騙自己』。幹嘛『騙自己』呢?」
  老龔頭苦澀地一笑,說出一句真心話:
  「為了不找彆扭。人不能太明白。過去老人們不是愛說一句,叫做『難得糊塗』嗎?」
  賀達再果不下去,匆匆向龔家老夫妻倆告辭而去。他在返回公司的路上步履匆匆,好像競走一樣,話也不說,彷彿有股氣頂著他朝前奔。謝靈邁著大步才勉強跟上,扯得大腿叉子疼,褲襠的扣子繃掉一個也來不及去拾。
  進了公司大樓,人已下班。大樓顯得分外寧靜。值班的老商遞給賀達一個紙條,說是一個青年人留給他的。他打開一看,竟是邢元留給他的。上面的字真難看,好像一堆橫七豎八爬在上面的蒼蠅,內容卻叫他耳目一新;
  賀書記:
    您托我的事辦了。沒想到郗師傅住得這麼難。今後有
  房子,先讓他住,我決不跟他爭。
                   邢元
  賀達心裡感到象陽光透入那樣亮堂和舒適。他心裡生出許多感觸,只是一時來不及往深處思索,謝靈卻在旁邊問:
  「您剛才說我缺少點什麼,您一直役告我。跑了一圈,現在該告訴我了吧!」
  賀達一怔。望著他笑嘻嘻、齜著門牙、過分精明的一張臉,歪著頭面對他,話裡不無譏消地說:
  「你缺的,竟然還沒找到?」
  「找到什麼?」
  賀達告訴他普普通通兩個字:
  「感情。」
  「感情?您別開玩笑了,這算什麼呢。」謝靈笑道。他以為賀達在和他打啞謎。
  賀達忽然懂得一個道理:缺錢好辦,缺少感情無法補充。感情不能借,擠也擠不出來。缺乏感情的人很難被感動。這就使他明白,為什麼有些人面對別人的艱難困苦。竟會那麼無動於衷!
  謝靈晚上要去看電影,急匆匆走了,賀達回到家,愛人去接孩子,還沒回來。他把一天來經歷的事細細想一遍。有時,人在一天裡比十年中成長得還快。他今天就是這樣。特別是謝靈講的那些處世格言,使他多年來不曾看透的東西一下子徹底清楚了。他應當感謝謝靈,幫助他把那麼多感性認識概括出精闢的理論。這也就使他心裡的主意更加堅定。他一時心血來潮,捉筆展紙,畫了一大塊頑石,還題了一首頑石歌:
  鑿不動,砸不開,
  不掛塵土不透水,
  老君爐裡煉三年,
  依舊這個死疙瘩。
  寫完之後,不由得孤芳自賞地念了兩遍。他大喜歡自己瞎謅的這四句打油詩了,心裡有種痛快的感覺。這感覺象把掃帚,一時把白日積在心裡的煩擾掃卻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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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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