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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瓜!地道的傻瓜!要不就是臨陣脫逃的懦夫,沒出息、保命、毫無作為的逍遙派。逍遙派就是對革命的頹廢派。你同意我這麼評價白慧嗎?」
  郝建國用他金屬般嘹亮的嗓音說。他和前幾年的樣子有明顯的變化。臉頰更瘦,顴骨突出了,下巴失了,輪廓也就更加清晰。由於長期處於嚴肅狀態中,鼻唇溝過早地加深,和他的年齡,和他年輕的面孔很不調和。但那雙距離過窄的大眼睛依然明亮有神,敏感而犀利,銳氣不減當年。他一方面,有種在複雜的鬥爭中養成的成熟、老練的勁兒;一方面還有種青年人過早發跡而洋洋自得、忘乎所以的狂氣。他還戴軍帽,穿綠色軍褲,上衣換成藍華達呢制服。腳上不穿膠鞋了,穿的是厚底的黑牛皮鞋,鞋面象漆過那樣亮,鞋底沾過水,走起來吱扭吱扭地響。當下他倒背手在屋子中間極慢地溜躂著。彷彿有意欣賞鞋底發出的吱扭聲。
  他對面坐著的是杜瑩瑩,只是人胖了些,其它變化不大。孩子般的單純氣和溫和的性情仍保留在她的圓臉上;左眼自然還是那樣向外微微斜視的。她說:
  「我就不同意你這樣議論白慧。你總罵她,好像和她有什麼私仇似的。」
  「我和她有什麼仇?我是說當年她不該當逃兵。不然的話,她也和我一樣幹出來了。不至於到一千里地以外『修理地球』去!我沒說她是『壞蛋』,而說她是『傻瓜』!這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不,你不瞭解她。她是自己要求走的,怎麼是傻瓜呢?」
  郝建國咧嘴笑了笑,說:「好,我們撇開她,先說說什麼樣的人是傻瓜……」他正說著,外邊有人敲門。「哦!你等等,有人給我送椅子來了。咱一會兒再接著說。」他到外邊去開門。.當下他們是在郝建國的房間裡。時間已過了五年。現在是春天」。屋內陽光明亮,窗外的樹全綠了。
  五年中,無論什麼都有顯著的變化,人更是如此t在六十年代末的大動盪暫時平歇下來之後,學校的大部分學生都去支邊支農。白慧走了;郝建國留了校,靠著運動中衝鋒陷陣的資本和拚力奮鬥,飛黃騰達了;杜瑩瑩因心臟病,留在家中休養。時代、社會、環境的變化,改變著人。這些暫且不說,單說郝建國的名字,也從「郝永革」改回來了。
  郝建國的皮鞋聲從外邊響了進來。他一邊扭口頭說:
  「放在過道就行了。」
  「不不!我給您放在屋裡吧!」隨著這聲音走進來一個四五十歲、矮粗、眼球發紅的男人。他穿得破舊,形容猥瑣;頭髮和肩膀上沾了幾朵柳絮。他搬進兩把亮閃閃的電鍍折疊椅,靠牆放好。杜瑩瑩認出他是學校財務組的老張。老張看見她卻沒認出來。他對郝建國擠了擠紅紅的小眼睛,露出慇勤和討好的笑容,說:
  「郝主任,我給您挑了半個多小時,差不多都有毛病。不是電鍍有殘,就是皮面顏色不鮮。就這對兒最好!」
  「嗯:」郝建國朝他滿意地、嘉獎似地點點頭說,「你倒挺能辦事。不坐坐歇會兒嗎?」他這句客氣話,實際上是不客氣的逐客令。
  「不了,不了!」老張立刻領會到郝建國的意思,忙擺著手說,「您再有什麼事儘管招呼吧!您這兒有客人,我先回去了。」
  杜瑩瑩覺得不大好意思,站起身說。
  「您歇歇吧,我沒事。」
  郝建國是背對杜瑩瑩站著的。他用背在屁股後面的手搖了搖,示意給杜瑩瑩,叫杜瑩瑩別再跟這人客氣;同時對這位老張平淡地說:
  「好,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歇一歇。」
  老張非常知趣,轉身已到門口,又回過頭伸長脖子如杜瑩瑩使勁點點頭,表示再見,隨即被郝建國送出大門。
  郝建國回來,向嶄新的椅子高興地膘了兩眼,轉而對杜瑩瑩說:「剛才咱們說到哪兒了?噢,說到『傻瓜』了。究竟何謂『傻瓜』,何謂『聰明人』呢?」他好像來了靈感似的,目光一閃,「我先問問你,你說,剛才送椅子這個人--他是原來咱學校財務組的會計老張。你還記得他嗎?好,gA就說他吧:你說他是聰明人還是傻瓜呢?他費了很大勁給我買來椅子,還向我獻慇勤,你准認為他是傻瓜吧!不,也許你還不知道老張的情況。他貪污過一千元。定為壞分子,已經調到後勤組監改去了。我呢?校領導,革委會副主任,專案組長。他拍我的馬尼還算傻嗎?當然,這只是想討些好,早點給他摘去帽子。小聰明,算不得什麼。但由此可以引伸出一個道理--評價一個人聰明還是傻瓜,先要看看他所處的地位,再看他怎麼去做。聰明人善於改變自己的處境,能夠發現和抓住他周圍的有利因素、有利時機,設法變被動為主動。傻瓜則恰恰相反。尤其在處於逆境和劣勢時,傻瓜總是聽其自然,束手無策,坐守待斃。聰明人卻要調動起全部的主觀能動性,所有腦細胞都處在最活躍的狀態中。現在,該輪到評價白慧了。她表面挺聰明,在運動初期積極能幹,可是她老子一出問題,她就像蝸牛一樣縮回去了,不敢幹了。其實那時也有人給我爸爸貼大字報,攻得也挺凶。當然他的職位比不上白慧的爸爸,也比不上你爸爸,僅僅是個車間主任。可是我根本沒對別人講過。自己頂著干,比誰幹得都猛。怎麼樣?殺出來了!現在我的職位反比我爸爸的高。我可不是誇耀自己。有些道理,我也不是一下子就明白的。運動開始時,我還有些簡單、幼稚、狂熱的東西,現在想起來挺可笑。在政治鬥爭中,不能動私人感情;所謂的』正義感』也輕易不能用。你單純,就容易被利用。你只有好心,那你準倒霉。沒有權,你的好心又頂個屁用?權又是怎麼來的?人家白送給你嗎?不……哎,這些話你可別跑出去亂說。我從來還沒對別人講過,僅對你。當然不單因為你可靠,更重要的原因,我不說你也明白……」他用目光表達著另一種語言。
  杜瑩瑩低下頭,圓胖的臉蛋漲得鮮紅。郝建國正在追求她。近半年,他們的關係已經相當密切和明朗化了。郝建國又敏銳地、不大放心地瞅了她一眼,半開玩笑地說:
  「你可別出賣我呀!出賣我的人決沒有好下場。馬英怎麼樣?鬧了一通也沒留校。滾蛋了,和白慧一塊兒耍鋤頭去了!」
  「去你的!誰出賣你?我不懂你那些什麼聰明呀,傻瓜呀。我就是你說的那種傻瓜,聽其自然,束手無策;我沒你那麼大能耐,一輩子也聰明不起來了!我只想快點把病養好,早點工作。至於白慧,你說的還是不對。你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當時退出『浴血』並不是因為她爸爸;她去支邊,一是她願意去,二是她非去不可的!」
  杜瑩瑩給郝建國剛才那幾句話氣急了,一不留神把一件秘密暴露出來。這件秘密正是郝建國一直沒弄明白的問題:到底白慧當初為什麼退出「浴血」?到底她為什麼那麼堅決地要去支邊,而且還要求「愈遠愈好」?現在,郝建國好像忽然從杜瑩瑩身上發現了一根拴著這秘密的繩頭。他要牢牢抓住繩頭,把那件百思不解的秘密拉出來。
  「瑩瑩,這些話你以前從沒對我說過。我反正把心裡的話都告訴你了。要是有一點隱瞞,你查出來,可以把我弄死!我一直以為你對我毫無保留,原來並不是這樣。」郝建國看了看杜瑩瑩遲疑的神色,改換一種不滿的口氣說,「告不告由你吧,她跟我有什麼關係。她現在想加人『浴血』也沒地方加入去了。『浴血』對於我,也早完成它的歷史使命了!你以後要是有話不想告訴我,就一點兒也別露;別露半句、留半旬的。我就怕人這樣,好像不信任我,我自尊心受不了!」
  「你真能逼人。她不過因為打了人!」杜瑩瑩說。
  「打人?打誰?」
  「她說是一個女教師。在校門口打的,還是運動初期的事呢。那個女教師姓徐……」
  郝建國恍然大悟。他想起五六年前的那件事。他的記憶力極好。
  「噢!我還當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其實這件事發生時我也在場。當時我就察覺到她害怕了,畏縮不前。事後她向我承認了。我還給她打了氣兒哪,哪知道她還當做一回事。那時,哪個牛鬼蛇神沒換過接!白慧不過打了一棒子,見點血,就疑神疑鬼的。我看她的神經不大健全。怕事的人更怕死,她要上戰場打仗準是個逃兵。」隨後,他又好笑地說,「你還說我剛才判斷得不對呢。我說她不是傻瓜就是懦夫,現在看來兩樣全說對了!」他聲音嘹亮地笑了起來。
  「不,她說她打死了那個女教師,叫我去替她打聽。我一打聽,那女教師還確實死了!」
  「哦?!」郝建國臉上的笑頓時沒了。
  「但不是白慧當場打死的。是後來叫第四中學的幾個人折騰死的。」
  「哦!」郝建國臉上重新浮現出笑容。他問:「那有白慧什麼事呢?又不會有人找到她頭上來。」
  「是呀,我告訴了她,可是她還說自己有罪。後來我才知道……」杜瑩瑩說到這裡忽然停住口,好像遇到什麼障礙來個急剎車。
  郝建國飛了她一眼,沉吟一下說:「你現在說的這些事,過去可都沒對我說過。」這話中有責怨杜瑩瑩對自己不夠忠實的意思。他先用這句話刺激一下杜瑩瑩,然後追問道:「後來你知道什麼?」他的口氣似乎非要知道不可。
  「她,她因為和一個青年要好……」
  「噢?誰?」
  「就是那年十月二日咱們在公園慶祝國慶,我們在船上打鬧,白慧掉進湖裡,那個把白慧救上來的人。你還記得那件事嗎?」
  「記得聽!你還借給那人一件軍上衣穿。對吧!又怎麼回事?」
  「那人恰恰是白慧打過的那個女教師的兒子。」
  郝建國呆住了。一瞬間,這意外的情況在他心中所引起的妒嫉、惱恨、幸災樂禍的心理,杜瑩瑩是根本不會知道的。他從鼻孔裡冷冷哼出兩聲,撒著嘴挖苦地說:
  「好妙,好妙!誰說生活中沒有小說。這也稱得上『今古奇觀』呢!那小子知道白慧打了他媽媽嗎?」
  「她向他承認了……」
  「真混蛋!後來怎麼樣?你能不能痛快點兒,別這麼吞吞吐吐的,要不就別告我!」
  「後來兩人決裂了!那青年不能原諒她。她去支邊,也為了不在這裡再碰上那人。」
  「原來是這樣,這樣!這樣……」他在屋中間來回踱著步,皮鞋吱扭吱扭地響著,明亮的黑眼珠在眼眶裡來回游動。突然他站住了。目光閃閃地死盯著杜瑩瑩問:「他們現在還有聯繫嗎?』」
  「不大清楚。我想不會有吧!」
  「那小子住在哪兒?在哪兒工作?叫什麼名字?」
  杜瑩瑩見他的模樣有些狠巴巴的,心裡挺怕。
  「你問這個做什麼?」
  「有用:這事關係到我。白慧打那女教師時,我也打了。打得比她厲害!」
  「你不是說,這不算什麼事嗎?」
  「你真糊塗!難道你一點也不關心形勢嗎?現在不算事,將來不見得不算事。造反派現在是大爺,沒人敢碰,因為上邊支持。明天將怎麼樣,你敢擔保?你笑什麼?你以為我膽小嗎?我的膽才大哪。膽大不是胡來,細心不算膽小。你沒看到目前有人想翻運動初期的案,在搞落實政策。那死鬼說不定也會落實。雖然她不是我們打死的,但死鬼的兒子要是恨白慧,萬一說出白慧打過他母親,事情再一追究,難免我也要受牽累。這事和學校裡的事不一樣。學校的事我說了算,外邊的事就由不得我了。到那時,我的仇人也會藉故搞我。我必須設法防備,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杜瑩瑩心裡役了主意,郝建國惱火了:
  「你這人真怪!告訴我怕什麼,又牽扯不上白慧。要牽上她就得牽上我。在這件事上,我倆利害相關。瑩瑩,我明白告訴你,將來如果我要在這件事上倒霉,我本人倒沒什麼。就怕你受不了。我可預先都向你交代清楚了!」
  杜瑩瑩擔心地看著郝建國,說:
  「我記得那人住在河口道三十六號;名字,名字,記不得了……」
  郝建國聽了,露出滿意的微笑。他說:「這就行了,有線索就好辦。謝謝你呀,瑩瑩!」同時,他給社瑩瑩一個溫存的眼色,使杜瑩瑩害羞地埋下頭來。
  郝建國很快就打聽到這青年叫常鳴,是紅旗拖拉機廠的工人。他立即帶專案組裡的一個心腹,以專案調查的名義去找常鳴。
  紅旗拖拉機廠很大,當前正搞學大慶運動,廠內外大牆上貼滿紅色標語。一進大門,道旁豎著兩排很大的玻璃展窗。窗內掛滿先進人物的大照片,作為表彰。每張照片下都寫著他們平凡而感人的事跡。
  郝建國往裡走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從這些照片上掃視而過。他眼裡所感興趣的不是旁人的光榮,而是過錯,因為後者對自己有用。但這時他的目光卻在一張照片上停住了。照片上是一張青年人喜氣洋洋的臉。照片下端用紅毛筆端端正正寫了兩個字:常鳴。他扭頭對隨來的人冷冷地說:「就是他!」同時,狠狠地咬了一下嘴角。
  到了黨委接待室,接待他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廠領導。人矮,不胖,但臉色紅潤,精神飽滿,滿頭稀疏鬆軟的頭髮,有一兩綹總滑落到額前來。他很熱情。當他看過調查介紹信,得知郝建國他們來找常鳴瞭解情況。便主動而情不自禁地噴噴誇讚這個青年的工作和品行;一邊不住地把滑到額前的頭髮推到腦頂上去。郝建國厭煩地截住他的話,問道:
  「他的政治表現怎麼樣?」
  「很好。他是我們廠一連三年的廠級先進工作者。學習刻苦,能結合實際,很有成效。」
  「我問他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
  「是積極的,在運動中表現很好。」
  「對他母親死的問題呢?能不能正確對待?有沒有牴觸情緒?」
  花白頭髮的廠領導看著郝建國冷冰冰的目光,皺起眉頭。他對對方問話的內容和審問式的口氣明顯地流露出不滿。他把這在額前的一組頭髮推上去,回答得冷淡又簡捷:
  「他的母親正要被平反。」
  郝建國聽了這消息一怔,暗中慶幸自己來得正是時機。他不想和這位總去弄頭髮、不大對味道的廠領導多費唇舌,便說:
  「我見見常鳴本人吧!」
  花白頭髮的廠領導什麼也沒說,站起來走出去。不多時,一個高高的、結實的青年走進來,說:
  「我就是常鳴。」
  郝建國一眼盯住他,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顯得挺忙碌,好像要從對方身上尋找出來什麼似的。他絲毫沒有因為眼前這個青年曾是他凶狠棒打過的已經死去的女教師的骨肉,而有任何感觸和不安,反倒非常仇視他。
  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有樁隱秘--他早在中學時代就喜歡白慧,就是白慧自己也不知道。在戀愛沒發生之前,往往是單方面的鍾情、癡情、或自我安慰。那時他還小,不會表白,只想接近她並引以為快慰。從校團總支、紅衛兵連部到「浴血」兵團,他一直和她在一起。他所感到的幸福唯有自己懂得。可是自從白慧突然退出「浴血」兵團到堅決奔赴「愈遠愈好」的邊疆,她好像一隻給風捲去的風箏,愈飛愈遠,拉也拉不住。他曾幾次找到白慧,先是請她回到「浴血」兵團,後是請她留在城市,卻遭到白慧的拒絕。他曾猜想過這裡邊可能有什麼特殊的緣故,但無從得知。白慧和杜瑩瑩不一樣,她不想叫你知真的,你休想知道。這也是他喜歡白慧的原因之一。
  在白慧走後一段時間裡,他曾給白慧寫過一些很熱情的信,但他一共只收到兩封口信,平平淡淡地回絕了他;此後連張明信片也沒再寄給過他。自尊心和感情受到挫傷;愛就漸漸變成恨;這便是杜瑩瑩說他總是駕白慧的根由。雖然現在他不那樣對待愛情了,對這種東西有了新的概念和理解,但他對這個少年時代所愛慕的人卻有一定程度的例外。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他不能求好於白慧的一個最關鍵的障礙,原來就是坐在他對面這個陌生的青年……
  今天他來找常鳴有兩個目的:一是他與杜瑩瑩談過的,要設法使常鳴出證證明他不知道白慧打過他母親,免除後患;二是要在常鳴與白慧已然破裂的關係中,再切下一刀、徹底搞散了。
  他用自己事先想好的辦法,先兜著圈兒問常鳴的工作、學習和生活瑣事。常鳴感到困惑,不明白這些話題對他們有何用處,尤其是郝建國以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同他談他的私事.這做法把常鳴搞糊塗了,哪知郝建國在故佈迷陣,麻痺他。就在這時,郝建國驟然扭轉了話題,非常迅速地問道:「你認得白慧嗎?」然後,一雙距離很窄的黑眼睛死盯著常鳴。同時,與郝建國同來的那個人打開一個小本子,準備記錄常鳴的回答。
  常鳴遭到意外的襲擊,如同挨了一槍,全身震慄般地一顫。一瞬間,他眼中流露出的全部心理,都給郝建國敏銳的目光捕捉去了。
  「我認得。」常鳴說,極力恢復平靜。
  「你怎麼和她認得的?」郝建國要乘對方混亂之際多弄出一些實情,所以追問得很緊。
  「我救過她。那次在公園,她掉進湖裡……」
  「不用說了,我們全知道。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偶然相識。」
  「後來發展成什麼關係?」
  「熟識。」說到這裡,常嗚已經平靜下來,思路也清楚了。
  「她找過你幾次?」郝建國問。旁邊一個飛快地記錄著,鋼筆尖在紙上嚓嚓響。
  「十來次。」
  「你找過她幾次?」
  「我沒去過她家。」
  「真的嗎?」
  「真的!我不認識她家。」
  「你們什麼時候中斷的聯繫。」
  「認識後的兩三個月。」
  「為什麼?」
  「因為--」常鳴想了一下,說,「因為她不來找我,就中斷了。」
  其實,郝建國已經知道事情的底細,不是他不想揭露,而是不能揭露。他所需要的回答恰恰不該是事情的真相。他臉上沒有一點反應,問話轉到另一個內容上:
  「你們都談些什麼?」
  「很少談話。我們的關係一直到中斷的時候還是陌生的。她來找我,只是出於感激而來看望看望,因為我救了她。」
  「你知道她的情況嗎?」
  「不詳細。」
  「你聽說她打過人嗎?」
  常鳴聽到這個問題,他的表情變得很難正確描述出來。大概因為他這一瞬間反映出的心理活動太複雜,他低下頭沉默了,沒有及時回答。郝建國怕常鳴由於憎恨白慧而說出事實,便改變了問話方式:
  「她說她沒打過人。」
  常鳴抬起頭來。他的臉色灰白而難看,終於這樣回答:
  「這個……我不知道。」
  郝建國露出笑容,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正是他所希望和需要的回答。由此他也猜到了直到現在白慧在常鳴心裡是個什麼樣的形象。他要借此,把得到的回答落實得再具體一些。
  「你母親是怎麼死的?」
  「被……被打死的!」
  「被誰打死的?」
  「第四中學的幾個人。這件事軍管會和第四中學的革委會都知道,正在調查。」
  「她沒在別處挨過打嗎?」
  「我不知道。」
  「白慧沒打過嗎?」郝建國又一次突如其來地問道。
  「沒,沒有」
  郝建國立即站起來,從同來的那人手中要過記錄,逐字逐句看過一遍後交給常鳴,口氣變得緩和又客氣:
  「你看一遍,如果屬實,就請你簽名並按個手印。」
  常鳴看過後放在桌上,垂下頭沒有說話,彷彿他心裡在進行著激烈的鬥爭。郝建國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個圓形的紅印盒,打開蓋兒,卡嚓一聲放在常鳴面前的桌上。常鳴遲疑地伸出手指,指尖微微發抖,在印盒裡一個勁兒地按著,好像下不了決心把手指抬起來似的,直把整個指尖都沾滿了粘糊糊的紅印油。
  「怎麼?你的話不屬實嗎?你如果聽說白慧有什麼問題就揭發吧!」
  常鳴忽然衝動地、神經質地把血紅的手指猛抬起來,在記錄紙上狠狠按下,又好像咬住了似的,手指按在上邊停了半天才拿開,紙上便留下他清晰的指印。他做了一個違背事實的、對不起死去的媽媽卻有利於白慧的證明。他揚起頭來。郝建國看到他前額全是汗水,神情痛苦,淚水在眼眶裡晃動。郝建國完全明自他是什麼心情,只裝沒看見。
  「請問你們,她在哪裡?」常鳴沉了一會兒,問道。
  「誰?」
  「……白慧。」
  郝建國膘了他一眼,問: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否則就不會問你們了。」
  郝建國停頓片刻,眼珠移到眼角上,跟著又移回來,反問常鳴。
  「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有目的。」
  「那你就沒必要知道了。」
  屋裡靜了一下。常鳴又問:
  「再請問你們,要我證明這個做什麼?」
  「對不起,這是專案工作,性質是保密的,也不能告訴你。我們只是為了澄清事實。我們相信你的話,相信經你蓋手印作證的全是事實。剛才你的領導讚揚你對黨很忠誠,在我們短短的接觸中已經深有所感,你是不會對黨說瞎話的。希望你始終如一。至於白慧--」郝建國換了一種關心的口吻說:「你以後可不要再和她接觸了。」
  「她……怎麼了?」
  「我們不好告訴你。不過請你相信,我們是愛護你,為了你好。」
  說到這兒,郝建國從常鳴臉上表情的變化看出自己的目的和期望的效果都已經達到了,便站起身,表示常鳴可以走了。常鳴走後,他便找來那個花白頭髮的廠領導,辦好取證的手續。在回去的路上,郝建國囑咐同來的人不要把今天的事對任何人講,然後跑回家,趴在桌上,給白慧寫了長長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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