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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清清楚楚記得那件事。那是他一生的轉折點。
  十多年前,他正在本地大學的歷史系讀書,他是畢業班,隨著一位助教和兩個同學到較遠的郊縣收集近百年中一次農民起義的素材,好補充他畢業論文的內容。在平靜的綠色的鄉野間,他們得知學校裡正開展熱火朝天的鳴放活動,各種不同觀點進行著熾烈的辯論。跟著他們到學校的通知,叫他們盡速回校參加鳴放。他們的工作很緊張,一時撂不下,直到學校連來了四封信催促他們,才不得不草草結束手頭的工作,返回城市。
  下火車的當天,天色已晚,他們先都各自回家看看。
  那時,他爸爸早歿了,媽媽還在世,哥哥剛剛結婚一年,家裡的氣氛挺活躍。哥哥是個易於激動而非常活躍的青年。長得大個子,臉色通紅,頭髮烏黑,明亮的眼睛富於表情,愛說話和表現自己;說話時聲音響亮,兩隻手還伴隨著比比劃劃,總像在演講。他在一座化工學院上學時就入了黨,畢業後由於各方面表現都很突出,被留校教學。但他似乎不該整天去同黑板、粉筆、試管與燒瓶打交道,而應當做演員才更為適宜。他喜歡打冰球、游泳、唱歌,尤其愛演活劇。他在學時曾是學生劇團的團長,自己還能編些頗有風趣和特色的小劇目,很有點才氣。後來做了教師,依然是學生劇團的名譽團長和一名特邀演員。化工學院在每次大學生文藝會演中名列前茅,都有他不小的功勞。吳仲義的嫂子名叫韓琪,是本市專業話劇團一名出色的演員,在《釵頭風》、《日出》和《雷雨》中都擔任主角。她下妝似乎比在台上還美麗。俊俏的臉兒,細嫩的小手,身材嬌小玲瓏卻勻稱而丰韻,帶著大演員雍容大方的氣度,性情中含著一種深厚的溫柔,說話的聲音好聽而動人。她是在觀摩一次業餘演出時認識哥哥的。當時她坐在台下,被台上這位業餘演員的才氣感動得掉下眼淚。這滴亮閃閃、透明的淚珠便是一顆純潔無暇的愛情的種子;這種子真的出芽、長葉、放花、結了甜甜的果實。
  這時期的吳仲義,性格上雖比哥哥脆弱些,但一樣熱情純樸。好比一株粗壯的橡樹和一棵修長的白樺,在生機洋溢的春天裡都長滿鵝黃嫩綠、生氣盈盈的葉子。更由於他年輕,還是個唇上只有幾根軟髭的大學生,沒離開過媽媽的身旁,未來對於他還是一張想像得無比瑰麗與絢爛的圖畫。隨時隨地容易激動和受感動;對一切事物都好奇、敏感、喜歡發問,相信自己獨立思考得出的結論,也相信別人與自己一樣坦白,心裡的話只有吐盡了才痛快,並以對人誠實而引為自豪……再有,那個時代,人們和整個社會生活,都高抬著昂然向上的步伐呵!
  他的媽媽呢?大概中國人差不多都有那樣一個好媽媽:賢淑、善良、勤勞,她以孩子們的誠實、正直和幸福為自己的幸福。她只盼著吳仲義將來也有一個像他嫂嫂那樣的好媳婦。
  吳仲義回到這樣一個家庭中來。哥哥為他舉辦一個小小而豐盛的家庭歡迎會。大家快樂的笑聲在嫂嫂精心烹製的香噴噴的飯菜上飄蕩。全家快活地交談,自然也談到了當時社會上的鳴放。吳仲義對這些知道得很少,哥哥那張因喝些酒而愈發紅了的臉對著他,興沖沖地說:
  「吃過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到了那兒,不用我說,你就全知道了。」
  當晚,哥哥領他去到那個地方。
  那兒是哥哥常去的地方,是哥哥的一個很要好的小學同學陳乃智的家。經常到那兒去的還有龔雲、泰山、何玉霞幾個人。大家都是好朋友,共同喜好文學、藝術、哲學,都愛讀書。大家在這裡組織一個「讀書會」,為了可以定期把自己一段時間裡讀書的心得發表出來,相互啟發。這幾個青年朋友在氣質上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性格開放,血氣方剛,抒發己見時都帶著潮水一般湧動的激情。有時因分歧還會爭得紅了臉頰、脖子和耳朵。不過這決傷害不了彼此之間的情感與友愛。
  這當兒,哥兒倆還沒進門,就聽見門裡面一片慷慨激昂的說話聲。他倆拉開門,裡邊的聲音大得很呢:哥哥那幾個朋友除去泰山,其餘都在。大家激動地討論什麼,個個漲紅了臉,眼睛閃閃發光,爭先恐後的說話聲混在一起。顯然他們是給社會上從來沒有過的滾沸的民主熱潮捲進去了。
  屋裡的人見他倆進來,都非常高興。何玉霞,一個臉蛋漂亮、活潑快樂的藝術學院的女學生,眼疾口快地叫起來:「歡迎、歡迎!大演員和歷史學家全到了!」並用她一雙雪白光潔的小手鼓起掌來,腦袋興奮地搖動著,兩條黑亮亮的短辮在雙肩上甩來甩去。陳乃智站起來擺出一個姿勢--他微微抬起略顯肥大的頭,伸出兩條稍短的胳臂,用他經常上台朗誦詩歌的嘹亮有力的聲音,念出他新近寫出的一句詩來:
  「朋友們,為了生活更美好,和我們一起唱吧!」
  於是,哥倆參加進來,年輕人繼續他們熾烈的討論。龔雲認為:「官僚主義若不加制止,將會導致國家機器生銹,僵滯,失去效力,最後壞死。」他說得很衝動。說話時,由於腦袋震動,總有一綹頭髮滑到額前來:他一邊說,一邊不斷地急躁地把這綹擋臉的頭髮推上去。
  何玉霞所感興趣的是文學藝術問題。她喋喋不休、反來復去地議論,卻怎麼也不能把內心一個尚未成形的結論完完整整又非常明確地表達出來。她急得直叫。
  哥哥笑著說:
  「你不過認為,文學藝術家要表現自己對生活的真正感受,以及自己獨立思考得出的結論。不能只做當時政策的宣傳喇叭,否則文學藝術就會給糟蹋得不倫不類。是這個意思嗎?小何。」
  何玉霞聽了,感覺好像自己在爬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怎麼也爬不上去,哥哥托一把,就把她輕輕舉了上去似的。她叫起來:「對,對,對,你真偉大!要不你一來,我立刻歡迎你呢?!」她在沙發上高興地往上一竄,身子在厚厚的沙發墊子上彈了兩彈。她對大家說:「我就是大吳替我說的這個意思。大家說,我這個觀點對不對?可是我們學院有不少人同我辯論,說我反對文藝為政治服務。真可氣!現在不少文藝單位的領導,根本不懂文藝,甚至不喜歡文藝,卻瞎指揮。我們學院的一個副書記是色盲。五彩繽紛的畫在他眼裡成了黑白畫,他還天天指東指西,喜歡別人聽他的。凡是他提過意見的畫,都得按照他的意思改。這怎麼成?明天,我還要和他們辯辯去!哎,大吳,你明兒到我們學院來看看好嗎?」
  陳乃智忽說:
  「咱們可不能叫歷史學家沉默。大吳不見得比小吳高明。研究歷史的,看問題比咱們深透得多。」
  吳仲義忙舉起兩條胳膊搖了搖,靦腆地笑著,不肯開口。其實他給他們的熱情鼓動著,心裡的話象加了熱,在裡邊蹦蹦跳跳,按捺不住,眼看就要從唇縫裡躥出來一樣。哥哥在一旁說。
  「他剛剛從外邊回來,學校裡的鳴放一天也沒參加,一時還摸不清是怎麼回事呢!」
  「不!」陳乃智攔住哥哥,轉過頭又擺出一個朗誦時的姿態,神氣活現地念出幾句詩--大概也是他的新作吧,「你,國家的主人還是奴僕?這樣羞羞答答,不敢做又不敢說?主人要拿出主人的氣度,還要盡一盡主人之責;那麼你就不應該沉默:該說的就要張開嘴說!說!」他念完最後一個字,固定了一個姿勢,一手向前伸,身體的重心隨之前傾,好像普希金的雕像。燈光把這影子投在牆上,倒很好看。
  這番有趣的表演逗得大家大笑不止。何玉霞說:
  「陳乃智今天算出風頭了,每次上台朗誦,觀眾反映都沒這麼熱烈過!」
  大家笑聲暫歇,剛一請吳仲義發表見解,吳仲義就迫不及待地說出自己對國家體制的看法。他認為國家還沒有一整套科學、嚴謹和健全的體制;中間有許多弊病,還有不少封建色彩的東西。這樣就會滋生種種不合理、不平等的現象,形成時弊,扼殺民主。那樣,國家的權利分到一些人手中就會成為個人權勢,階級專政有可能變為個人獨裁……。他記得,那天晚上,他引用了許許多多中外歷史上的實例,把他的論點證實得精確、有說服力和無可辯駁。他還隨手拈來眾多的生活現象來說明他所闡述的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屋中的人--包括他的哥哥--都對這個年輕的大學生意想不到的思想的敏銳、深度和驚人之見折服了。吳仲義看著在燈光中和暗影裡,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朝他閃耀著欽慕與驚羨的光彩。聽著自己在激盪的聲調中源源而出的成本大套、條理明晰的道理,心中真是感動極了。特別是何玉霞那美麗而專注的目光,使他還得到一種隱隱的快感。他想不到自己說得這樣好。說話有時也靠靈感;往往在激情中,沒有準備的話反而會說得出乎意料的好。這是日常深思熟慮而一時迸發出的火花。他邊說,邊興奮地想,明天到學校的爭鳴會上也要這樣演說一番,好叫更多的人聽到他的道理,也感受一下更多張臉上心悅誠服的反應…….第二天,他到了學校。學校裡像開了鍋一般熱鬧。小禮堂內有許多人在演講和辯論。走廊和操場上貼滿了大字報,還扯了許多根大麻繩,把一些大字報象洗衣房晾曬床單那樣,掛了一串串。穿過時,要把這些大字報掀得嘩嘩響。這些用字和話表達出來的各種各樣的觀點,在短時間裡,只用一雙眼和一對耳朵是應接不暇的。這情景使人激動。
  這時,他班上的同學們正在教室內展開辯論。三十多張墨綠色漆面的小桌在教室中間拼成一張方形的大案子。四邊圍了一圈椅子,坐滿了同班同學。大家在爭論「外行能不能領導內行?」的問題。吳仲義坐在同學們中間,預備把昨晚那一席精彩的話發表出來,但執著兩種不同觀點的同學吵著、辯著,混成一團。他一時插不進嘴,也容不得他說。他心急卻找不到時機。一邊又想到自己將要吐出驚人的見解,心裡緊張又激動,像有個小錘敲得登登響。但他一直沒找到機會。幾次尋到一點縫隙,剛要開口,就給一聲:「我說!」壓了過去。還有一次,他好容易找到一個機會,站起身,未等他說出一個字兒,便被身邊一個同學按了一下肩膀,把他按得坐了下來。「你忙什麼?你剛回來,聽聽再說!」跟著這同學大聲陳述自己對「外行與內行」問題的論斷。這同學把領導分做三類,即:內行,外行,半內行。他認為在業務上內行的領導,具備把工作做好的一個重要條件,理所當然應該站在領導崗位上;半內行的領導應當邊工作,邊進修;外行領導可以調到適當的工作崗位上去,照舊可以做領導工作。因為他對這個行業不內行,不見得對於別的工作也不內行。但專業性很強的單位的領導必須是內行,否則就要人為地製造麻煩,甚至壞事。……
  這個觀點立即引起辯論,也遭到反對。學生會主席帶頭斥責他是在變相地反對黨領導一切。於是會場大嘩。一直吵到晚飯時間都過了,才不得不散會。
  吳仲義沒得機會發言,心中悵然若失。他晚間躺在床上,又反覆打了幾遍腹稿,下決心明天非說不可,否則就用二十張大紙寫一篇洋洋大觀的文章,貼在當院最醒目的地方。
  但轉天風雲驟變,抓右派的運動突然開始。一大批昨天還是神氣飛揚、頭腦發熱的論壇上的佼佼者,被劃定為右派,推上審判台;講理和辯論的方式被取消了,五彩繽紛的論說變成清一色討伐者的口號。如同一場仗結束了,只有持槍的士兵和繳了械的俘虜。
  哥哥、陳乃智、龔雲、何玉霞,由於昨天都把前天晚上那些激情與話語帶到了各自的單位,公開發表,一律被定為右派。哥哥被開除黨籍,陳乃智和何玉霞被剝奪了共青團員的光榮稱號。昨天,陳乃智在單位當眾闡述了吳仲義關於國家體制的那些觀點。可能由於他多年來寫的詩很少贏得別人的讚賞,他太想震驚和感動他的聽眾了,他聲明這些見解是自己獨立思考的果實。虛榮心害了他,使他的罪證無法推脫。他卻挺義氣,重壓之下,沒有暴露出這些思想的出論。哥哥、龔雲、何玉霞他們,誰與誰也沒再見面,但誰也沒提到他們之間的「讀書會」和那晚在真摯的情感和思想的篝火前的聚會。因此吳仲義倖免了。
  此後,這些人都給放逐到天南地北,看不見了。哥哥被送到挨近北部邊疆的一座勞改廠,伐木採石。年老的媽媽在沉重而意外的打擊下,積鬱成疾,病死了。此後兩年,哥哥由於為了老婆孩子的前途,在勞動時付出驚人的辛勞,並在一次撲救森林大火時,燒壞了半張臉,才被摘去了右派帽子,由勞改廠留用,成為囚犯中間的一名有公民權的人。嫂嫂便帶著兩個孩子去找哥哥,寬慰那被拋到寒冷的邊陲的一顆孤獨的心……
  吳仲義還清楚地記得,他送嫂嫂和侄兒們上車那天的情景。嫂嫂穿一件挺舊的藍布制服外衣,頭髮挽在後邊,用一條帶白點兒的藍手絹紮起來,表情陰鬱。自從哥哥出事以來,她受到株連,不再做演員,被調到化妝室去給一些演技上遠遠低於她的演員勾眉畫臉,受盡歧視和冷淡,很快就失去了美麗動人的容顏;額頭與眼角添了許多淺細的皺痕。一度,丈夫沒收入、婆婆有病、孩子還小,吳家的生活擔子全落在她的肩頭。一切苦處她都隱忍在心。婆婆死後,她還得照顧生活能力很差的小叔子吳仲義。吳仲義從這個年紀稍長幾歲的嫂嫂的身上,常常感受到一種類似於母愛的溫厚的感情,但他從沒見嫂嫂臉頰上滴過一滴軟弱的淚珠。
  月台上。嫂嫂站在他面前,一句話沒有,臉色很難看。而且一直咬著嘴唇,下巴微微地抖個不停。吳仲義想安慰她兩句,她卻打個手勢不叫他說,似乎心裡的話一說,就像打破盛滿苦水的罈子,一發而不可收拾。這樣,直站到開車的鈴聲響了,火車鳴笛了,嫂嫂才扭身上了車。這時,吳仲義聽到一個輕微而顫抖的聲音:
  「別忘了,新拆洗好的棉背心在五斗櫃裡。」
  車輪啟動了。兩個侄兒在車窗口露出因離別而痛哭的小臉,那小臉兒弄得人心酸,但不見嫂嫂探出頭來和他告別。他追著火車,趕上幾步,從兩個侄兒淚水斑斑的嬌嫩的小臉中間,看見嫂嫂坐在後邊,背朝窗外,雙手捂著臉,聽不見哭聲,只見那塊帶白點的藍手絹劇烈地抖顫著。這是吳仲義唯一見到的嫂嫂表露出痛苦的形象,卻把她多年來不肯表現在外的內心深處的東西都告訴吳仲義了……
  一失足會有怎樣的結果?
  他害怕曾經那些事。距離滅頂之災,僅僅差半步。大災難之中總有倖存者,那就是他。那天在班裡的辯論會上,他多麼想說話,不知誰幫了他的忙,不給他一點說話的空隙。那些話一旦說出來會招致什麼後果,他已經從陳乃智身上看到了。如果他當時說出其中的一句--哪怕是一句,今天也就和哥哥的處境沒有兩樣了。他記得,那天他急急巴巴地從座位站起來,口中的話眼看要變做聲音時,一個同學按住他,講了關於把領導的業務情況分為三種類型的話。這個同學成了他的替死鬼。在一次鬥爭會上被宣佈逮捕,銬走了,不知去處。
  生活的重錘沒有把他擊得粉碎,卻叫他變了形。一下子,他變成另一個人:怕事,拘謹,不愛說話,不輕信於人,難得對人說兩句知己話,很少發表對人和對生活的看法,不出風頭……久而久之,有意識的會變成無意識的,就如同一個人長期不說話便會變成半個啞巴。他漸漸成了一個缺少主見、過乾脆弱的人,沒有風趣,甚至缺乏生氣。好比一個青青的果子,未待成熟卻遇到一陣肅殺而猛烈的狂飆,過早的衰退了。連外貌也是如此。瘦瘦的身子,皺皺巴巴,像一個乾麵團那樣不舒展。細細的脖子支撐一個小腦袋,有點謝頂;一副白光眼鏡則是他身上唯一的閃光之物。好像一隻拔了毛的麻雀,帶點可憐巴巴的樣子,尤其當他坐在本組同事大塊頭的趙昌身旁,更是這樣。
  他在大學畢業後,由於哥哥問題的牽累,給分配到一所中學做歷史教師。後來,歷史研究所缺乏一名對近代地方農民起義問題有水平的研究員,哥哥又摘了帽子,他才被調到所裡來,很快就成了所裡人所共知的一名老實怕事的人。
  多年來,他一直過著獨身生活。一些好事的同事給他介紹女友。姑娘們喜歡老實的男人,卻不喜歡沒有主見和朝氣、過於軟弱的男性。他與一個個姑娘見過面,很快就被對方推辭掉。前不久,經人介紹才算交上一個朋友,在市圖書館做管理員,是個三十五、六歲的老姑娘,模樣平平常常,但愛看書,為人老實得近乎有些古板。他頭一遭和一個姑娘見過十幾次面兒居然沒告吹!而且那姑娘竟對他有些好感。同事們給他出主意,想辦法,想促成他的好事。勸他改改性格,他只是吃吃的笑。他改不了,也不想改。因為他順從生活邏輯而得出的生活哲學,確實保證了他相安無事。在近幾年大革命的狂潮中,所裡不少人出來鬧事,揪領導,成立戰鬥隊,互相角逐、抄家、武鬥,沒有一個落得好的終結。揪人的自己被掀,抄家的自己反被抄了家,個個自食其果。他呢?在空前混亂時期,他在所裡找一間空屋子,天天躲在那裡,從唯一未被查封的經典著作裡摘錄有關近代史各種問題論述的名言。他做對了!人們之間整來整去,誰也整不到他頭上。一些人挨了整,冷靜下來,才後悔當初不像這個沒勇氣、沒出息的人去做。
  但哥哥今天來信告訴他,他並非一個幸運的人。
  各地都開始搞運動了,不知哥哥從哪裡聽說,陳乃智因為一句什麼話被人揭發,成為重點審查對象。問題要重新折騰一番。哥哥怕陳乃智經受不住高壓,把當初給他定罪的那些話的來由招認出來。那樣禍事就要飛到吳仲義頭上!
  哥哥在信中說,當年陳乃智憑一股義氣和對友情的信念,沒有供出吳仲義。但事過十多年了,大家都不相見,友情淡薄了,人也變了,誰知他會怎麼做?據說龔雲劃定右派後,他愛人一直跟著他,不曾動搖。然而去年,卻在平靜而難熬的日子裡,在永無出頭之日的絕望中,在無止無休的泥濘的道路上,走不下去了,對龔雲提出離婚,兩人分開了……陳乃智心中還有當年那團火嗎?吳仲義心裡的火早被撲滅,他不相信遭遇悲慘得難以想像的陳乃智仍像當年一樣。……
  五十年代飛去的禍事,好似澳洲土著人扔出的打水鳥用的「飛去來器」,轉了大大的十多年的一圈,如今又閃閃奪目地朝他的面門飛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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