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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無情風雨有情天

大勇若怯、因愛成仇

  春末。洞庭湖的水位一天比一天高,米湯似的春汛一分一分往上漲。長滿水草與蘆葦的小洲,漸漸消失在浩瀚水線下。水面,各種魚群循水往岸邊的河口湧。天空,水鳥來了一群又一群,似乎,八百里煙波浩瀚的洞庭洞,正以顯著的速度膨脹、擴大,比冬日壯觀了一倍以上。
  船逆風飛使,兩張大帆吃飽了風,在浩瀚的湖中破浪而進,時左時右,但主航向依然保持不變,破浪向西又向西。午後不久,輕靈地駛過龍陽縣北境。不久,蕎州在望,洲的面積已縮小了一半。這裡,大多數人皆稱之為湖。其實卻是沅江的下游,江面時寬時窄。所以被看成洞庭湖的一部分。
  船是常德祥興棧的自用貨船。府城有三家行號,皆自備有長程貨船遠航南京鎮江,是本店專門經營蘇杭百貨的大商號。三家航號有兩家在城內,因此另一家事實是屬於武陵縣,這一家就是祥興棧,棧號設在南門外馬伏詞西首不遠處。由於棧主柳尚智另有住宅在城內的春申坊,位於開元寺東首,所以也算是常德人。
  柳尚智其實不是本府人氏,而是東面的沅江縣人,曾經以縣學生員身份考中秀才,後來棄文從商,鴻圖大展。在沅江,他被尊稱為員外;在府城,他是頗有地位縱哼商場的柳大爺。
  船是兩百石的快船,船老大、梢公、夥計共有十二名,都是見過大風大浪久走江湖的能手,船老大譚五湖更是個江湖裡的水族班頭,所以綽號叫鬧紅龍。
  ˍ風浪並不大,但浪花仍不時撲上艙面。梢公全神貫注把穩舵,控住帆索,其他夥計皆樂得清閒。
  ˍ大艙內盛滿了貨物,三個人在艙內盤膝坐在艙板上聊天;船老大鬧江龍譚五湖、柳大爺的次子柳志柏、府城的士紳曹玉堂曾三爺曾三爺是城西北郊玉帶河旁的田莊地主在城內東湖旁建有宏大的宅院,財足勢大,經常到外地與朋友遊山玩水,這次在岳州與好友聚首月餘,搭柳家的便船返回府城。
  ˍ「柳賢任。」曾三爺向柳志柏說:「風浪好像愈來愈大,恐怕是晚上趕不上了!」
  「曾叔請放心」柳志柏的語氣充滿信心:「沒有風浪才是真麻煩,保證可以在天黑之前靠岸。」
  「賢侄好像很有經驗呢。」
  「少東主每年都跟來跑一兩趟」鬧江龍古銅色的臉膛洋溢著得意的笑。什麼事他一看就會,這條水路上的一切,他比許多老水夫都懂的多,像今天這樣的風,一個時辰行使四十里不會有問題。「ˍ」哦,這樣說,兩個時辰就可以到了?「曾三爺欣然的問:「豈不是比鑽風船還要快2」「當然快不過鑽風船,貨船畢竟比鑽風船重的多也大的多。柳柏說:「鑽風船逆風一個時辰可以跑五六十里,順風可能百里出頭,譚大叔號稱鬧江龍他十年前就曾經是鑽風船的第一把手·」鑽風船。是一種用來搶救水難的快船,沿湖各縣的主要埠頭,皆有這種船供水上救難之用,速度十分驚人、是洞庭湖最快的船隻,水手也是頂尖的高手,第二種速度快的船隻,要數湖寇的流裡鑽快船,那是以風網船改裝的快舟,是可帆可槳的特製船支,風網船是專用來捉撈洞庭湖特產銀魚的船,銀魚洋頭的天侯,白浪滔滔的壞天氣,所以銀魚也叫做浮頭魚。打這種長不及寸、細小如針的銀魚,如無耐風的風網船,所獲必定有限。擁有這種船的漁戶,以岳州和沅江兩地最享盛名。湖寇將風網船加以改裝,沒有風時,可駕起十枝大槳,依然快速絕倫,往來自如,因此能出沒無常。官府的哨船無法追蹤。
  四百年前有名的湖寇楊麼,首次造明輪船,以水輪行駛如飛據說是世間最快的船支。後來,岳武穆剿滅湖寇,以水鬼浮草纏住水輪,水面浮乾草縱火,湖寇得以殘除輪船自此禁止建造,火傳數百年,人們只能從傳說中,知道世間曾經有過這種「怪物而已。在洞庭湖人士的心目中,楊麼可說是傳奇中的草莽英雄人物,與精忠岳飛同享盛名,雖則兩人是截然不同的正反相並代表性人物。」人是不能不跟老的。「鬧江龍語氣中難以言宣的感慨:「在我來說,駕鑽風船的年代已經過去了,過豫了的永不會再回來。像我這種四十出頭的人,玩命冒險找尋自我表觀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譚大叔,人總是會老的。柳志柏笑笑說:「總該給年輕人闖蕩的機會。是不是?如果……」
  艙外,突然傳來艄公壓下風濤的宏亮呼叫聲。「黑旗浪裡鑽,快出來幫忙。」
  「婊子養的!」鬧江龍咒罵著一蹦而起:「真給碰上了,六爪龍真想將我剁了喂王八呢。」
  鬧江龍勿匆出艙走了,曾三爺臉色大變。
  「澧州鰲山那一夥歹徒?」
  「六爪龍賀壽?,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
  「不必害柏,曾叔。柳志柏沉著第說。」我們已有過周詳的準備,六爪龍那群悍寇討不了好。小侄早就準備屠他這條孽龍。」「小侄準備了一些對付浪裡鑽的法寶,就等他們送上門來。曾叔且在艙內等候。小侄先出去了。如果曾叔想觀看……「他打開一個三寸見方的小艙孔:「從這裡可看到前艙面的情況,切記不可出艙。」
  右前方四五里外,白浪滔滔的水面,兩張上加三角黑長方番的灰白色的風帆,起伏不定斜向飛駛,不時可看到升出浪顛的船影。按航向估計,對方必定預計約在前面六七里左右,可以截住柳家的貨船。
  柳志柏出現在艙面,與鬧江龍並肩而立,船在濤中猛烈升沉,但兩人屹立如山,寒冷的湖水打濕了他們的衣裳。片刻兩人便成了水淋淋的落湯雞。
  鬧江龍手中,握了一把鋒利的戟形鉤。柳志柏空著手,抱肘而立種色從容。
  「少東主,還是進艙比較安全些。」鬧江龍善意地說:「六爪龍的箭相當可拍,百步穿楊防不勝防……」
  「不要緊,潭大叔。」他年青地明亮大眼,遠盯著兩艘漸漸接近的浪裡鑽:「防禦設備是我設計的,出事時我不在場,豈不遺憾?我會小心的。」
  「我得進去。」鬧江龍堅決地說「如果你有了三長兩短,我如何向東主交代?我不能讓你冒萬千之險。」
  「潭大叔,等會兒再說好不好?還遠著呢!」
  船破浪飛駛,雙方逐漸接近。
  「他們要搶在前面,然後順風回頭撞現」鬧江龍說:婊子養的I這王八蛋打的好算盤,就讓他們如願好了,我們偏不採取迴避航向。」「對,決戰是唯一解決的辦法。「他點頭說:「除掉這悍賊一勞永逸,以免常年擔心夕相防。」
  不久,浪裡鑽終於超出三里外,正好截住他們的航道,風帆一轉,兩艘船美妙地畫出掉頭的半圓航線,從大傾斜的插搶,急變成驚心動魄的轉航,似乎路右舷朝了天,風帆大轉移似要折衝入水。
  「這婊子養的I棒極了,難怪他敢在三十二寨中稱雄」鬧江龍由衷地說:「恐怕鑽風船也無法逃脫他們的追襲。那兩個操舟的梢公不知是何來路?」
  「聽說是從三峽下來的水怪」他信口說:「水上水下無與倫比。」
  「噫!少東主,你怎麼知道這些事?」鬧江龍大感詫異:「這消息從何而來?」
  「在岳州,我偶然聽人說起的。」他支吾其詞:「唔!他們擺開陣勢了。」
  打銀魚的風網船,作業時通常兩艘為一組,網放在中間,兩船帶動,同時起網,所以兩船的控制必須協同一致,稍有誤差便會網破魚逃。
  賊部正采相距五丈齊頭並進的陣勢,以滿帆順風急衝而來,如果撞上了,雙方的船必定粉碎而同歸於盡,賊船的另一艘,便可放心大膽撈取貨物了。
  「升旗。」鬧江龍大吼。
  船首出現一位夥計,插上一根兩丈高形如尖矛的竹槍,上面繫著一面與軍旗相差不遠的朱紅三角旗,中間繡了一個大黑字:柳。
  「備戰!」鬧江龍接著吆喝。
  原本不見人蹤的艙面和兩舷,一排艙板突然掀開、豎立,與舷橋形成一條夾道。而檔板竟然有內層,也向外張開。搭住了豎立的艙板。這樣,人躲在下面,任何方向射來的弩箭,也傷不了夾道內的人。同時,船兩旁共伸出八支丈餘長的絞刀,不但可以阻止賊船接近,而且可以絞殺跳船而過的人,與割斷擲來的鉤船的繩鉤。
  船頭艙板中分向兩側豎升。中間升起一具大弩,弩架頭是鐵胎,勁道極為可怕。兩名夥計開始絞緊弩弦,扣上板機,裝上一枝六尺長的沉重大弩箭,箭頭有一節竹筒。
  近了。兩里、一里……
  兩艘賊船正突然鼓聲震天,穿水靠的箭手幾乎同時現身,總數不下四十名。
  鬧江龍正想將柳志柏請入艙內躲避,但柳志柏已跳入弩艙。
  「交給我。」柳志柏向控弩的夥計說,接過弩座的活動架頭,恐練地操縱升降移動:「潭大叔,指揮航公,沖右面那股賊船。」
  鼓聲益緊,賊船法出震耳的吶喊聲。
  呢矢重有六十斤,勁道可及千步。一聲巨響,弩矢破空而飛,破空飛行的厲嘯聲。有如天際傳來的隱隱殷雷。
  第二支弩矢上了架。船夥計配合得相當完滿。
  賊船的人大聲吶喊,仍未達到火箭的有效距離。
  右面那艘賊船,已看出柳家貨船的意圖,立即向左偏航,以防柳家貨船轉向越走。這時,已可看到兩艘賊船中間。升起一根巨纜,一看便知賊船並不打算撞沉貨船,而是希望用巨纜攔兜,巨纜上的一排三爪巨鉤,足以抓牢貨船的船頭,抓牢之後,兩艘賊船便自然而然地,左右將貨船夾住,便可登船搶劫了。
  霍地,弓弩像巨斧排空而至,劈入賊船的中艙,接著一聲雷鳴,煙硝與碎木板齊飛,爆炸之強烈,有如天雷狂震,天動地搖。
  原來弩尖所帶的竹筒,裡面盛了強烈的瀏陽火藥。湘東瀏陽出產的花炮大大的有名,用在弩上作軍器,威力駭人聽聞。
  第二支巨弩在左面那艘船的船尾後方三四丈左右水面上爆炸,水柱升上半天空。
  吶喊聲和鼓聲突然消失了,水面上,漂浮著十餘名無人色的捍賊,被擊中的賊船桅折艙碎,當時便被風浪掀翻了。
  左面那艘賊般像是見了鬼,船首一轉,來一次驚險萬狀,但也漂亮無比的大轉舵,折向飛逃,丟下水中的同伴們不管啦!逃命要緊。
  柳家貨船也雙帆齊擺,船舵徐轉,也來一次漂亮的左轉舵,等完成轉彎時,已咬住了逃走賊船的後艄,相距不足半里。
  順風順流,船速倍增。
  第一陣箭雨光臨,賊船發箭阻擊。但逆風發箭,威力小得可憐。
  賊船輕快靈活,比貨船快一倍以上脫逃該毫無困難。
  一聲雷震,第三支弩矢在賊船的尾部兩支左右水面爆炸,賊船傳出可怖的驚呼狂叫聲,情勢大亂,船猛烈搖擺,在波浪洶湧中跳躍,風帆亂搖,沒有人再敢發箭了。
  「賢侄,擊沉它廣鬧江龍雀躍狂吼。弩弦開始絞動,第四隻弩矢安上弩架,機頭釘住了賊船,架頭徐徐上升兩寸。」給他們一次機會,譚大叔。「,柳志柏扳住弩機轉頭向鬧江龍說:「看六爪龍怎麼說好不好?」
  「這……賢侄,擒虎容易縱虎難」「六爪龍是死不了的,洞庭湖淹不死這條孽龍。」
  「他跳水了?」
  「不會。」
  「好吧!賢侄可以作主。」
  弩矢破空呼嘯而去。砰一聲大震,水柱升起三丈高,弩矢在賊船前面三四丈爆炸,賊船沖如如山得浪花中,幾乎一頭扎入湖底,船尾幾乎朝了天。
  有人跳入水中逃命,水中比船上安全。
  貨船平穩地飛駛。破浪疾進。
  「掛半帆!」江龍吼叫著揮鉤示意舵工控舟。
  四名船伙出現,熟練地降半帆。
  順風以半帆行駛,不但安全而且平穩,掌舵的人最為輕鬆。
  賊船突然落帆並降下黑旗,一位赤著上身,瘦竹竿身材的人,躍上了艙頂,手提那面黑旗平伸左右揮動。兩舷有六名賊人,舉起大弓擺動十餘次。伍後將弩弓丟入湖中。
  貨船也降下帆右移三十步,逐漸與賊船並行。
  風浪不小,用這種跑寡桅方式隨風浪航行,輕快的賊船並不困難,但重大的貨船卻相反危險,船尾抬不起來,很可能被速度快的大浪所覆蓋而沉沒。
  貨船的左舷,站起五名船夥計,每人手中,挺著一具諸葛連弩。
  賊船的艙面,七零八落站著二十餘名驚恐萬狀的水賊。
  「姓譚的,你打算把我怎樣?」站在艙頂得那位赤著上身的人大聲呼叫「我六爪龍認載。」0「姓賀的,你這條孽龍,原來你果然是沖譚某而來的。」鬧江龍憤怒地說「我要擊沉你的船、捉你交給官府法辦。你會上法場的。」
  「姓譚的,不要欺人太甚,你……」
  「我這條龍對你那條龍天生相剋,雙龍不並立。是你先找上我的,不錯吧。不過,你的死活,我鬧江龍作不下主,得由敝少東主發落你。」
  「哦!柳少東主在你船上?」六爪龍大感驚訝:「難怪你船上有這種犀利的玩意,大概是他設計的了。」
  「不錯,是我設計的。」柳志柏跳出弩座大聲說:「你六瓜龍打我柳家的主意,進行已經好久好久了。為了自保,唯一的辦法是除去你這條孽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要剷平你鱉山的巢穴,一勞永逸。」
  「放我一馬。」六爪龍絕望地說:「今後這段湖面,我六瓜龍決不動你柳家一帆一槳。」
  「好,我信任你的諾言。」柳志柏揮手說:「你的人,最好遠遠地離開常德湖面山長永遠,後會有期。希望見面時你不再是強盜,洞庭湖多養你們百十個人算不了什麼」風帆徐轉,貨船開始大迴旋轉腳。
  六爪龍的船也轉彎,要回原處搶救沉船的人。天寒水凍,乳色的湖水、皆是上游冰雪所化的積寒汛水,泡在水裡太久,很可能凍僵;這些水賊雖則水性高明,可泳至十里外的北岸登陸,但也可能有些人支持不了。
  回到艙內。曾三爺搖頭苦笑。
  「賢侄,你不該放了那條殺人不眨眼的悍寇。」曾三爺餘悸猶在地說「做強盜的那會守信以後,他會設法對付你柳家的船。後患無窮。」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柳志柏苦笑:「那孽龍水性極為高明,如果不能在船上將地擊斃,他往水裡一跳,在水下他可以一口氣潛出兩里外。誰奈何得了他?如果不顧慮手下的死活,橫定了心,想除去他談何容易?」
  「賢侄,想不到你居然有設計軍器的才華,委實難得,佩服佩服。」曾三爺由衷地說。
  「其實並不足為齊」柳志柏笑笑,「小侄知道有一些有關六爪龍要圖謀我家船隻的風聲,所以船在南京多停留了半月之久,請人聘來軍火仗局的名匠,將船隻加以改裝,果然派上用場,這種弩炮威力有限,爆炸的藥物太不安全。要不是船的載重量有限,小侄真打算安上幾門神機炮呢,可惜炮太重了。」
  「賢侄能找得到這種違禁軍品?」
  「有錢可使鬼推磨小侄有門路。」
  鬧江龍拉開艙門,浪花隨之濺入。
  「耽誤了快一個時辰。」鬧江龍抹著臉上的水,「入黑之前無法趕到府城了,得準備夜航啦!」
  「譚大叔閉上眼睛,也可以將船駛入府城碼頭,曾三爺,請不必擔心。」柳志柏安慰曾三爺。
  曾三爺擔心的不是夜航靠錯了岸,而是擔心水寇六爪龍不肯干休,夜間突然襲擊,貨船的弩炮夜間威力無從發揮,利用水鬼登舟奇勢,大事休矣!
  申牌初,船泊上了城南碼頭,沒發生任何意外,所有的人皆心頭大石落地。
  在府城經商或居住的沅江縣人,為數甚多,城外以大南門西至沈約自一帶。聚居的沅江人最多。城內,則以春申坊以東,再向北延伸至東湖一帶,其是沅江籍的有錢有地位人士的聚居處。
  貨進了佔了五間門面,前後五進的祥興錢,已經是近午時分。船夥計們的保密工十分到家,船上有軍器的事皆能守口如瓶,因此,碼頭上的人,都不知道柳家的船,昨天曾經與洞庭湖第一悍匪六爪龍發生戰鬥。曾三爺也遵守柳志柏的請求,絕口不提這件事。昨晚在祥興棧歇宿,一早便向棧主柳尚智柳大爺告辭入城返家了。
  柳志柏不過問店堂的買賣。店堂棧房有他的爺兄負責。他年未弱冠,不配管事,要等年底行冠禮之後,才能在店中分配一份差事,目下他是個無責一身輕的沒韁野馬,他跟著來辦貨船往來下江各埠,完全是興之所好玩而已。
  早膳後不久,他悠哉悠哉進了城。進城便是春申坊南大街,店舖林立行人往來不絕。雖稱之為街,其安街道僅兩丈左右,這裡的人不用車或馬代步,街道窄小自是意料中享。
  正走間,街右一處小巷口閃出三名粗胳膊大拳頭的壯漢,穿了體面的藍緞子長袍,舉動卻衝動粗野,連跑帶跳竄出,一字排開攔住了去路。
  「柳二,你回來了。」當中為首的壯漢獰笑著打招呼,一面將袍尾掖在腰帶上:「一去三個月,大爺我以為你已經死在外地,溝死路埋了呢。」
  柳志柏身材高大,但外表顯得並不誠實,穿了青夾抱,齒白唇紅修眉大眼,真有點公子哥兒氣概,看樣子,與人動拳頭決討不了便宜,面對三個牯牛似的壯漢,他臉上明顯地湧現怯意。
  「李干,你想怎樣?」他退了兩步說:「我死不死與你何干?」
  「想怎樣?嘿嘿……」李干怪笑:「城外人不許進城,就是這麼一回事,你給我乖乖滾出城去,萬事休休。」
  常德府地近武陵山區,叢山深下住著苗人瑤人,平地人與山地人經常發生衝突,因此好武成風,有村必有館,武館遍湖湘,很少有不練武的子弟。練武則氣盛,氣盛則一言不合就挺身而鬥。街坊與街坊之間,孩子們從穿開檔褲能爬能跑開始,就跟著年齡稍大的孩子起哄,一街與另一街的孩子鬥,一坊與另一坊的孩子劃地盤稱雄道霸,打破頭活該。直至娶了親成了家,這方乖乖謀生幹活。大人們是見怪不怪,很少護短。因為他們也曾經過這種饒有興趣的童年嬉游階段。
  「其實,我們並不怕你進城來。」右首那位壯漢不屑地說:「反而樂得看你來出乖露醜。小秀姑根本就瞧不起你,她的大哥從來就沒有好臉色給你看。你來做什麼呢?真是皮厚。告訴你,柳二,小秀站是咱們府城一枝花,是屬於城裡人的,你最好早死了這條心,別做癩蛤蛤貘想吃天鵝肉。」
  「你今天真不該來。」李干接口:「小秀站已經跟她娘和大哥回鄉去了,二月天走的,何時回來誰也不知道,你何必來?」
  「他既然來了,要他爬出去,看我的。」左首的壯漢擄袖露拳大叫,急衝而上。
  他急退兩步,上盤手拔開對方一記沉重快速的黑虎偷心,再移步測閃。
  前後皆有船隻往來,風帆片片,在煙雨朦朧中,構成一幅極美的雲山秀水洞庭煙雨圖。但他無心觀賞美景,歸心似箭,真希望能飛舟渡大湖,早些與心愛的人兒在一起訴衷情,一吐月來的心曲.儘管小秀姑娘對他的態度若即若離,不見得會接他的感情,但這並不重要,他不是一個輕易使承認失敗的人。
  雙桅輕舟也轉移航向,船首略偏左,似是有意避免阻擋他的小舟,雙方已接近至兩里內.
  但他知道,雙桅輕舟並非有意相欺,而是已取正確的航線,目的地一定是洪沾洲。洪沾洲俗稱洪沾口,是岳州至常德的中途站,往來必經的埠頭.以東便是真正的萬頃波濤,驚濤駭浪的浩瀚大湖面,快舟一天便可直抵岳陽樓下。
  他看到輕舟的艙面,出現了不少人影.接著,中帆開始上升,前帆也在升起.
  「糟!怎麼在轉航時升滿帆?」他心中暗叫不妙。
  不是轉航時不可以升滿帆,而是風向不能完全配合,時機不到。果然不惜,船突然來一次意外的左插搶,右舷幾乎上天,船猛烈地晃搖.
  中帆突然被狂風廝裂,接著一半飛揚而起,繩索—一斷落,最後脫船飛落在半里外的波濤中.
  前桅也在中帆飛說的同時折斷,前帆也隨桅失落,船猛烈地搖晃顛簸.險象橫生,水夫們的驚叫聲此起彼落,全船大亂。
  他的小舟破流而至,有如勁矢離弦。
  「砍斷前桅桿帆索。」他舌綻春雷大叫:「艄公,不要理會控索,把穩舵,定下神跑寡桅,不要慌張。」
  砍斷前桅的所有繩索.便消去落在水中的桅與帆強勁的拉力,船便可穩定下來。像這種風,船沒有帆同樣可以平穩地漂流。不張帆行駛,俗稱跑寡桅,並未完全失去動力。但如果碰上逆風,跑寡桅勢不可能,桅斷帆失,情勢難以收拾。
  他降下了帆,船在輕舟的右側漂流。注視著輕舟上的變化,準備隨時相助一臂之力。
  後面五六里,那艘桅桿加了一條長紅布帶的快船,開始變換航向,不再跟來了。
  輕舟終於穩定下來了,兩舷架起了六枝長槳。
  前艙出現一位中年人,站在飄落的微風細雨中,用雙手圈口成話筒,向他高叫:「謝謝爺台關照。家主人請爺台移玉敞舟,以便面致謝忱。」
  「算不了什麼。」他也大聲說:「在下有要事待辦,無暇會貴主人。」
  「家主人橘洲田家允文公……」
  他已升起帆,小舟破浪而去。
  橘洲田家,他井不陌生,但也所知有限,只知洲上四家大戶中,田允文是家境最富裕的一家。二十里長的橘洲,並有兩處小村落,不足三十戶人家,絕大部分的人,皆以種橘維生,這裡所出產的橘也稱洞庭紅,收成比種桑林米利潤更高,再加上捕漁,所以生活條件,比湖岸各村鎮更優裕些。田家就是橘洲四大戶之一,難怪擁有華麗的自用輕舟。
  他對橘洲田家所知有限,聞名而已。
  田家輕舟的中艙內,一位芳華十六七的美麗少女,正拉開窗簾的一角,目不轉瞬地向小舟上的他注視。少女身側,坐著一位小侍女,一位僕婦打扮的中年僕婦。
  「小姐,就是他,沒錯。」僕婦向少女微笑說:「是不是很雄偉英俊?」
  「吳媽,你……」少女臉紅紅地轉首白了僕婦一眼:「你胡說什麼呀?」
  「我是說老爺屬意的人呀!」僕婦笑意更濃:「果然不錯,不但人才出眾,而且見義勇為大丈夫行徑。小姐,老爺的眼光高得很呢。據我所知,我還沒聽過老爺誇過任何人,而這小後生……」
  「不許你胡說!」少女半羞半嗔地阻止吳媽嘮叨:「到前艙請周總管,按爹的吩咐行事。」
  「嘻嘻!小姐,這表示小姐同意老爺的意見和安排……」
  「快去快去!」
  吳媽噗哧一笑,起身出艙而去。
  「小姐,老爺的船轉向了。」侍女注視著五六里外,桅檣飄揚著長紅布,轉航東南的快船。
  「總管大概已將信號發出了。」少女說,目光仍跟蹤著逐漸遠去的小風帆。船上,柳志柏的身影仍可看的到。
  沅江,位於湖南岸,伸出湖中三角湖岸的小縣城。說是城,真有點不符實,土磚城牆高不及丈,年深日久,土城殘破風化,有些地段已經崩塌。到像是一條遍體鱗傷的蛇。圍住周圍不足五里的小市街。四座千瘡百孔寨門似的城門,在微風細雨中顯得更古舊更蒼老。
  城東、北、西三面臨湖,城南也面水,因為也有兩座小湖:石溪湖和寒潭,統稱後湖。
  土城中,幾條小街零零落落,真正熱鬧的地方,是城外圍的臨湖街,沿著湖濱建屋。曲曲折折猶如雞腸。外側的房屋,屋後的大半都高架在水中,垃圾贓物皆往水裡倒。湖每年有兩次漲潮,春泛和秋訊。這兩次漲水各有持色,以秋汛最討厭,經常有狂風暴雨隨渾濁的洪水而來.漲落的速度極為明顯.春汛卻是逐漸上漲的.水如米湯.逐分逐寸上漲,漲落的速度也緩慢,極少有暴風雨俱來,漲期漫長。有時一直保持不漲不落的高水位,很可能拖至七八月。緊接著秋汛,形成一年僅一次漲水的狀況。
  漲水期一長,臨湖街的房屋都浸在水裡,水漲滿樓下,人和傢俱、貨物,全往樓上搬,好在水漲速度緩慢,足有餘裕上樓,用不看慌張。
  當水漲滿街時.街兩面的房屋店舖,皆主動合作,取出建屋時便推備的長木板,在屋前同一建築規格的木梯上架起走道,便成了別有風格的水面木板街,隨水勢和漲落.而逐漸上升或下降.屋下層水滿了,木板街升上樓,人也往樓上搬,生意繼續做,等到木板街已無法維持,便撤去木板,街便斷絕行人,改用小舟往來.成了小娃娃們玩水的好處所。喜歡串門的人,脫掉上衣往水裡一鑽,游到鄰居家好友的搭街梯上,攀住梯彼此天南地北胡扯時辰,喝林茶告辭往水裡一鑽再回家,寫意極了,無拘無束逍遙自在。千百年來。沅江的人就過的是這種日子。漲水對他們來說,是必然的現象,毫不足怪,不以為苦。有時,一年中有一半日子泡在水裡,誰也不會抱怨,真可算是真正的水城。
  這條城外的雞腸街繞著土城,長有六七里,要進城也十分方便,土城牆皆可以爬越,也可從坍方出入.柳家在縣西的樂山坳有田宅,在城東隅縣學附近也有宅院。而另一富豪劉百萬,也有宅院建在雞腸街,在西門外的湖西廟北面不遠處.這兒是劉百萬發跡的祖居,以前是店面,目前不再做生意,成為劉百萬在故鄉的別墅,改建成頗有氣概的住宅。
  這天已牌左右,柳志柏換穿了短襖,出現在湖西廟的別墅碼頭,登上了他泊在那兒的小舟,桅桿已經放下,架槳行駛。
  水已經漲滿樓,木極街已經撤除,水仍在慢慢地一分分上漲,一天上漲三五寸,街上只能利用小舟行走。
  不能使用長槳,他坐在船尾,用短手槳將船划入街道,片刻便到了劉家。天已放晴,街上小舟往來不絕,鬧哄哄地,水中,光溜溜的兒童們盡情歡笑追逐,一個個都是浪裡白條。店舖的生意仍在做,每家店舖的樓上都可以作店面,客人皆利用船隻往來交易。
  遠遠地,他便看劉家的樓口外,繫著五艘小舟,他心中一寬,小秀姑娘一定在家。他已經知道劉家平時只有幾個僕人照料,這次回沅江的只有玉秀兩兄妹,帶了兩個小廝一位侍女,昨天傍晚才從鄉下回到這裡的。昨天午後他的小舟抵達時,劉家兄妹還在南鄉的田莊裡不曾動身前來。
  小舟緩緩靠上臨時架妥的木排梯,他繫妥舟在樓廊下。劉家的樓廊出現一位僕人的身影,頗表驚訝地向他說:「是柳二少爺嗎?哦!稀客。」
  「是我,小鼓叔,昨天才從府城來。」他拎起兩個包裹含笑回答:「大少爺在嗎?」
  「在,還有大小姐。」僕人小鼓接過他的包裹。「和大少爺的幾位朋友,龍陽楊家的大少爺,府城砂井羅家的三公子等等。」
  「羅智遠。」他跨入陽台,臉上有不安的神色:「劉大哥不是與羅家幾位兄弟從小就是死對頭,怎麼人沒聽說他們和好了?」
  武陵廖氏的砂井,成了府城著名的地區,羅家就住在砂井西首不遠處。羅家是府城四大富豪之一,與劉百萬齊名,西家的子弟少不了逞強斗富,誰也不服輸,最近兩代子弟各自招朋引類爭強鬥勝,經常械鬥水火不相容,彼此實力你消我漲,在街上碰頭不打一架好像就日子難過,幾乎成為世仇,似乎兩家都無意和好,怎麼居然走在一起了?
  其實,更令他驚訝的事,是龍陽楊家的大少爺也在此作客。龍陽縣是常德的東面小縣,縣城比沅江縣更小,城北也面臨湖濱,位於沅江縣與府城的中間。據他所知,楊家在龍陽東關外鎮龍閣附近,目前的當家人號稱武陵武林七豪傑之首,在江湖道上,武陵分水犀楊永盛的名號,頗令江湖朋友側目。這位爺一度曾經在漢陽鸚鵡洲,號令四條水路的上千排幫子弟,稱雄道霸,後來追隨黑道巨擎潛龍古天豪闖天下,心黑手辣無惡不作,迄今為止,這位爺仍不時在江湖出沒無常,很少在家鄉龍陽逗留.三個兒子楊仁、楊義、楊禮,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也經常在江湖走動,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但在家鄉龍陽,楊家卻是以武技稱雄的地方官豪與武林世家。
  柳志柏經常隨船往來沿江各大埠,當然知道江湖動靜,所以知道楊家的底細.一聽劉家交上了楊仁這種朋友,難免感到心中不安。
  「反正他們是月前一同回來的,一直就住在鄉下。」,J『喜將包裹交回他手中:「昨天傍晚,才從鄉下進城來,這兩天打算一起到龍田楊象去作客.他們在後院,柳二少爺,請隨小的來。」
  這裡的房屋都是兩進,很少有三進的,二進建在水中,眷目多的人.居室皆向兩則伸展,前進的中全臨街.也算是客廳.
  樓板匹本面約有尺餘,按目下水漲的速度計算,可能三五天2內水就上了樓板啦1但也可能中途停止漲落,十天半月一直保持原水位.
  前進樓堆滿了傢俱雜物,只留下一條走道通向後進。中間天井架起了木板.作為前後進的通路.
  出了後進門,便看到三名青衣大漢,坐在長本權上人手一竿,正在興高采烈地在天井裡釣魚。從喜悅的神色和穿章n扮估計,這三位仁兄決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在屋頂、堂屋、後院、天井中釣魚平常祖很,除了女娃娃,男人穿上衣的少之又少,甚至連車臣搏的人也很少,穿一條犢鼻樣光赤著上身,在水中來去自如,寫意得很。而且,在屋裡鉤金通常是不用釣竿的,直接用手握線,玩的成份比釣來台用的成份大,魚在這裡,身價錢相可憐,一國兩斤重的大績魚,賣不了二十文錢.
  小喜從中間的三塊大木板上經過,三個青衣大漢僅否了柳志相一限,毫不在意他的出現.
  後樓也堆滿從樓下極上來的象懼雜物,不見有人,人聲從後面的天回傳來,可聽到男女們談笑的聲浪。
  「柳二少爺,請稅坐一」小直引他在小廳中落坐,信手倒茶段赴:「我家少爺在後面天棚,與朋友們欣賞湖景,小的這就去請。」
  「有勞了,小喜叔。」他客氣地道勞。
  片刻,腳步聲傳到,門開處.高大魁梧劍眉虎目,留著八字大胡威猛剽悍的劉忠。大踏步入廳.穿一襲青綢長袍,袍袂掖在腰帶上;在這一帶穿綢的人不多。
  後面跟著玉秀姑娘,十七歲的少女,渾身綻放著春青氣息,瓜子臉紅馥馥,那雙深邃明亮的明眸,閃爍著相當銳利與慧黠的光芒,穿寶藍繡如意衫裙,美麗、高貴、幾分高傲.幾分嬌艷、令村夫俗子不敢逆視。在這種純樸的小城中,她像是來自天上的仙子,更像是王公貴族深宮內院出來的公主.附近那些打赤膊的男人,與荊釵布裙的婦女,在她面前全成了泥土,在她的光彩下全抬不起頭來。
  「忠哥,秀姑,你們好。」柳志柏離座欠身行禮,笑容可掬:「沒料到忠哥有貴客,來得魯莽,恕罪怨罪。」
  接著出來的,是一位年約二十三四.比劉忠年輕三兩歲,身材修長一表非俗的青年人.髮結用玉環綰住,內穿藍緞子連環絆紐緊身,外披青緞大氅,雕花皮護腰上,一排插袋露出銀光閃亮的小刀柄,是六寸帶銀纓的小飛刀.這種刀刃重尾輕,銀纓可令飛行穩定,發射時刀決不翻騰,走直線極易中的,與飛鏢桐去不遠,僅刃身各異而已.著打扮,就知道是個武林飛刀名手。
  「什麼時候回來的?」劉忠的語氣不僅冷淡,而且隱含不悅:「來,我替你引見,這位是龍陽楊家的楊仁兄,闖過大半壁江山,聲威震江猢,他老爹永盛公,更是名震天下的武林英傑。」
  「在下柳志柏,久仰久仰。」他客氣地抱拳行禮:「請多指教。」
  「我知道你,」楊仁僅大刺刺的頷首為禮,背著手緊靠著玉秀姑娘並立,臉上似笑非笑,傲態明顯:「你是祥興棧的二少爺,聽說你很會做買賣。」
  「生意人不會做買賣,就不用棍啦!」他笑笑:「我在學習,行情、交際、記帳、盤算洋洋學,創業難,守成也不易,祥興棧目前由家父家兄主持,我在外走動以便見識。」
  「你沒先到府城?」劉忠問:「坐下來談。」
  「小弟從府城來的,昨天下午到。」他將桌上的兩個包裹推至劉忠兄妹的桌面,一人一個:「從南京帶來一些薄禮,兩位幸勿見笑。」
  「志柏,記得上次我已經告訴過你,以後不要再選什麼禮物給我,你如此健忘?」玉秀不悅地將包裹推回:「你不該來,你忘了上次我拒絕收札的事了?」
  「玉秀……」他囁喏著說:「請不要生氣,這只是找的一點心……心意。上次你不是仍然收了我的……」
  「這次我決不收你的。」玉秀堅決他說.
  「玉秀……」
  「柳志柏,你沒聽清楚是不是?」楊仁將包裹信手一撥,包裹跌落桌下,臉上神色不友好。我在府城聽說過不少有關你的事,你給我放明白些,強迫一位小姐小禮,你算什麼東西?」
  「算了算了,志柏。」劉忠拾起包裹放在柳志柏面前打圓場。「你回去吧,在楊兄面前,我不願意當面給你難堪,有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你最好不要再來。」王秀似笑非笑地說:「明天我要陪仁哥到白駝村去訪朋友。」
  他瞥了傍坐在玉秀身側的楊仁一眼,明白了大半。以往,玉秀對他雖則報少有好臉色看,但若即離,很少疾言厲色,不時還向他撒嬌,道是無情卻有情,作弄他時也不忘事後加以撫尉。而今天……顯然,他有了極為強勁的情故。在府城,條件勝過他的佳子弟沒有幾個,他不怕有人競爭,他也沒發現玉秀對其他的子弟給過好臉色.至於這位神氣萬分的楊仁,論人才,並不比他遜色;論財富,也毫不輸與他;論名望,卻比他強多了,他碰上了勁敵。
  「玉秀.我們仍然是好朋友是不是?」他陪小心微笑著說:「到白駝村我是識途老馬,乘我的快舟,要不了一刻時辰,我陪你……」
  楊仁虎目彪圓,倏然而起。
  劉忠畢竟稍厚道些,趕忙拍拍柳志柏的手背說:「志柏,我明白你的心情,請不要把事情弄複雜了好不好?你回去吧,我和楊兄到白駝村有事待辦,你去的確不方便。白駝村事了,我們可能直返府城。」
  「這……忠哥,我……」
  「你這人真不識趣。」楊仁沉聲說:「你沒聽見主人下逐客令了?豈有此理。」
  「咦!你也是客人。」他忍無可忍,聲調高了:「似乎還輪不到你下逐客令,何必喧賓奪主……」
  楊仁勃然大怒,俯身伸手,一把扣住了他的衣領猛地一帶。
  「混帳東西!你說什麼?」楊仁破口大罵:「你再說一遍給我聽聽?」
  「仁哥,不要和他計較。」玉秀趕忙托住了楊仁的手,她對柳志拍畢竟仍有三分溫情:「他畢竟是我家的客人,好朋友和好鄰居。」
  「玉秀妹,我抱歉。」楊仁陰笑著放手、「對,他不但在家鄉是你們的好朋友好鄰居,在府城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好鄉親。柳兄弟,得罪得罪。休怪休怪。」
  柳志柏聽到玉秀那些充滿溫情的話,心中的不滿已煙消雲散。接著,他對臉色陰晴不定的楊仁瞥了一眼,真沒想到這傢伙態度轉變得那麼快,不由心中嘀咕:這傢伙是個喜怒無常居心難測的怪物。
  「好說好說。」他苦笑,無意中衝口說出帶濃濃江湖味的話語:「在下也有點失態、恕罪恕罪。忠哥,打擾了。小弟告辭。」
  「咱們府城見。」劉忠離座送客:「你剛從下江回來,必定有許多事需要處理,我不留你了。」
  玉秀到了他身旁。傍著他相送。
  「志柏.這次禮物我如果不收下.顯得我們太生分了。」玉秀向他微笑:「下次,我可真要對你不客氣啦!禮物是些什麼?」
  「一些寶石小玩,兩匹蘇綢,幾盒江南名蜜餞。」他低聲說:「都是你喜歡吃的,一回府城,就聽說你回鄉來了,連忙往這裡趕,想不到你對我……」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死心?」玉秀伴著他往外走,走上天井所搭的木板,臉上有惡作劇的笑意:「幸好我二哥沒有來,不然,天有你好受的,二哥對揍你極有興趣,最好不要碰上他。」
  三名釣魚的大漢全問他倆注目。跟在身後送客的劉忠臉上不現表情。次後的楊仁瞼上有不測的笑意,實然舉起右手,向三大漢之一打手式。
  到了臨街的樓廊下,僕人小喜搶出將柳志柏小舟拉近,將纜繩解開。
  「不送了。」劉忠笑笑說:「你先回府城,日後見。」
  「柳兄弟,有空請駕臨龍陽。」楊仁親熱地伸手輕拍他的右肩背:「寒舍在縣城關外鎮龍閣附近,一問便知。歡迎光臨,兄弟誠心交你這位朋友。」
  他先前井未在意,等到對方將話說完,他突然臉色一變倏然轉身閃在一旁,訝然驚呼:「你……你好惡毒……」
  隨後跟來的一名大漢怪眼怒睜,一閃即至。
  「該死的東西!你敢辱罵家主人?」大漢厲聲咒罵:「去你的!」喝罵聲中,右手一伸。
  他本能地閃身迴避,沒料到大漢的手是虛招,手伸的一剎那,起右腳閃電似的挑出。
  他想閃避,但已力不從心,似乎精力突然消失了,驚叫一聲,身軀被挑飛而起,一聲水響,水花四泥,被大權挑落街心,重重地摔落在洪水中。
  「哎呀!有人打架。」在水中往來的人驚叫,乘小舟往來的人也驚呼。
  落水的前一剎那,他聽到玉秀慌急地叫聲:「仁哥、你的人怎麼行兇?」
  他的水性極為高明,可是,目下卻掙扎無力,兩沉一浮喝了兩口水,便被人一把揪住髮結,將他從水下拖上水面,救他的人拖著他扳住一艘小船。
  當他被送至一條小巷口的地面時,他已可回過氣來了,但渾身在抖索.臉色泛青,似乎冷得走了樣,其實並不冷,洪水流速緩慢,他竟然禁受不起。
  巷底便是土城根,跨過土城牆的缺口,便是城內的市街。
  他定下心神站穩,轉身回顧,發現送他近岸的人,是一個赤著上身,雄壯結實的中年人,笑容可親,眉心長了一顆小青痣。
  「你怎麼怕冷?」中年人微笑著說:「奇怪!我和道你是個鐵0打銅澆的人,即使臘月天下水,你也……」
  「水太冷,大叔。」他勉強笑笑:「謝謝你。」
  「踢你下眾的人是誰?」
  「不知道。」
  「咦!你不知道?」中年人大感奇怪:「居然有人將你輕易地踢下水……」
  身後駛來一艘小舟,玉秀姑娘棄舟跳上岸來。
  中年人不再多說,急急退入水中向外街游去。
  「志柏,不要緊吧?」玉秀走近關心地問:「踢中變害了嗎?我看你在水中無力地掙扎……」
  「不要緊。」他沉著地說:「那姓楊的好惡毒……」
  「他在吃醋.你不能怪他。」玉秀截住他的話:「志柏,聽我說。」
  「玉秀,你要說什麼呢?」他失望長歎:「從小到大,十幾年的相處,十幾年的感情,我……玉秀……」
  「你只要說傻話了。」玉秀嫣然一笑,嫵媚地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你知道嗎?我們都長大了。懂得也多了,每個人的想法都會隨成長而改變的。」
  「我承認人會隨時光的消逝而有所改變。」他突然機伶伶打一冷戰,感到剛退去的寒意又重薪闖來了:「可是,得看是如何改變,變好呢,抑或變壞?玉秀,你也該明白,在我們這裡,男孩子十五六歲成家,女孩子十三四歲就名花有主。我今年即將行冠禮,你的青春也超出二八芳華,你我都在等,等待你我之間的諸多阻力消除。玉秀,你到底要我怎麼辦?你對消除阻力的事並不熱衷,完全是我在作徒勞的努力。我盡力巴結你爹娘,我卑躬屈膝討好忠勇哥;忍受勇哥經常給予我的無情屈辱……但我知道,你心裡也明白,只要我願意出一分力,這些阻力都會順利地消除。不論是家世和人品,與及你我青梅竹馬年代的感情,你我都可以成為府城或家鄉,人人稱羨的神仙佳侶……」
  「那是你個人的可笑看法……」
  「玉秀,實的嗎?」他探頭苦笑:「每一次提親的親友上門拜會你爹娘,都是你慫恿你爹娘婉言拒絕的。有時,我真忍不住暴躁。你爹娘根本就從不看合婚八字,便一口歎定八字不合,忠哥人不壞,但他硬說我沒有男子氣概;勇哥除了什麼都反對之外,堅決主張劉、柳兩家不結親。玉秀,只要你……」
  「你奸像在埋怨我從中作梗?」玉秀不悅地接口,臉上嫵媚動人的笑容消失得無形無蹤。
  「我真不明白。」他繼續說:「你分明也在等,但卻又令人捉摸不定你的真正意向。我進退兩難……」
  「不錯,我在等。」玉秀繃緊臉:「但不是等你,你該明白了吧?」
  「你……」他習慣了玉秀那反覆無常的臉色,但這次他終於激動了:「等楊仁這種人嗎?你……」
  「是又怎樣?」玉秀爆發似的說:「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名震天下的豪傑,姑娘們心目中的如君朗君,而你呢?一個庸庸碌碌的生意人,你能給我什麼?你……」
  「我能給你溫飽、富足、快樂,和全部的愛;我能分擔你的痛苦的憂愁,一個充滿愛和溫馨的家;一雙恩愛的伴侶,一群慈祥和睦可敬可愛的親友;一家不虞匱乏前途無量的商號;你還想奢求些什麼?」他終於爆發他心中埋藏已久,但始終沒有勇氣說出的話:「玉秀,也許我有些地方比不上楊仁,我不敢動刀槍殺人;我沒有勇氣在江湖上逞強鬥狠;我不想將弱小的人一腳踩在腳底下,我……」
  「夠了夠了!」玉秀憤怒地叫:「你只是一個微不足道,膽小如鼠苟且偷生的廢物,人住高走。水往低流,但你永遠與別人不同,從不打算出人頭地。我的想法與你完全相反,你那些自以為值得珍惜的什麼溫飽、富足、快樂,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世間俯拾即是,任何人都可以給我。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你以為我會接受你那些平凡的東西,庸庸碌碌過一生?不,說了,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的確是在等,等的不是你所能給我的東西。而是我希望能獲得的多采多姿美好人生,少女們憧憬的滿足生活。這些,楊仁卻可以給我,他跑遍了天下各地,高貴的朋友遍天下,我不論走到何處,都會受到高貴朋友們的尊敬和羨慕,我將是人人稱羨的貴夫人,這是我給你最明確的答覆,以後不要來纏我。」
  「玉秀……」
  玉秀已經憤憤地跳上小舟,頭也不回急急將舟划走了。
  他想追,想呼叫,但一陣寒冷襲來,冷氣起自尾閭,沿督脈上升,澈骨奇寒的浪潮幾乎淹沒了他,身不由己緊抱著胸部,蹲下來忍受寒流的侵襲。
  當這陣寒流退去時,他感到渾身脫力,眼前發黑,吃力站起,首先便看到眼前站著的高大人影,和聽到刺耳的陰笑。
  小巷長約百十步,僅升向城根這一二十步沒有水,兩側的房屋,樓下一層幾乎已淹沒人以中,前後不見有人,遠遠眺望巷口外水漲丈餘的街道,不時有小舟划過,也可看到以游泳代步往來的人。
  他認得,這人是在劉家天井中三個釣魚的青衣大漢之一,但不是賜他下水的那一位,渾身水淋淋地,顯然是從水中爬上來的。
  危機來了〕這是他第一個念頭。
  可是,他無力應付危機,全身脫力,眼前發黑,那一陣洶湧而來,片刻又退去的奇怪寒流,已奪去他大部分精力。
  「小子,你已經聽清劉姑娘的話了。」大漢用令他心寒的語氣說:「按理,你應該死了這條心。」
  「你……你是……」他強提精神問。
  「我是來看結果的。紹果,你好像並未絕望。」
  「那是我的事。」他咬牙說.
  「所以,我決定在幫助你、」
  「你……」
  「你死吧!」大漢凶狠地說,一掌劈向他的耳門。
  他本能地抬手招架,可是,手好沉重,僅提起一半,對方的巨拿已如開山巨斧,猝然光臨。
  驀地,他看到了些什麼。
  一個赤著上身的人影。悄然從水中升起,居然沒發出水聲,眨眼間便出現在大漢身後,真像傳說中的水鬼幻形。
  大漢的掌實然僵住了,原來右肩已被一隻手爪抓碎了肩尖,抓得牢牢地,而另一雙手,扣折了大漢的頸骨。
  這人向後退,將肩碎頸斷的大漢拖人水中,一腳踏在水底。
  他認得,這人就是將他救來此地的中年人,中年人眉心那顆小青痣他不陌生。
  「快走.小兄弟。」救他的人說。
  「到底是公子哥兒。」那人笑容可掬地向他揮手:「一浸水就冷得受不了,趕快回家換衣袋,受了寒可不是好玩的,快走。」
  「我……不是怕冷……」
  但那人已一頭栽入水中,水花一湧,人已失蹤。
  他大感困惑,萍水相逢這人怎麼這樣熱心關切他?不但恰好將他從水中救起,又潛伏在附近的樓角下監視,再次及時從大漢的鐵掌下救了他。
  他並不糊塗,至少,他知道碰上了水中陸上身手高明的名家,襲擊他的大漢已經送掉了老命。
  想起有人為他喪了命,不由毛骨悚然,轉身踉蹌而走。
  城內地勢高,土城以內沒淹水,小街上安靜如恆,井不因為漲大水而停頓—切正常活動。
  好不容易走完東大街,折入橫街縣學舍右首的廣場,前面就是他家的院門樓。僕人柳升正在門前觀望,看到了他蹣跚的身影,吃了一驚,飛奔而至。
  「哎呀!二少爺,你……你病了?」柳升扶住了他驚呼:「老天爺!你掉在水裡了?渾身冰冷,天!」
  他感到一陣昏眩,天旋地轉,寒流又光臨了,身形一幌,跌入柳升懷中,終於昏厥了。
  不知經過多久,他悠然醒來,發現自己身擁重衾,睡在自己的床上.轉頭一看,鼻中嗅入極為陌生的淡雅幽香,看到房中間的圓桌旁,站著一位梳雙丫髻十二三歲青衣布裙小侍女。桌旁坐著一位清麗出塵,明眸皓齒的少女,正全神貫注用小石臼杵,碾磨一些已成粉末的藥物,門邊,站著僕人柳升,和一位身材修長,神色雍容的中年人.
  房中除了杵的磨碾聲之外,靜悄悄地。
  少女將小石臼中的藥末,倒入一方白紙上,輕柔地打開手旁的一隻描金雕漆飾盒,取出一顆有臘衣的拇指大丹丸,小心地剝開衣。
  「梅香。」少女銀鈴似的悅耳嗓音,打破了房中的沉寂:「去叫吳媽把紫露準備妥當,-刻時辰之後需用。」
  「是的,小姐。」小侍女應喏著出房走了。
  「總管。」少女轉向門旁的中年人招呼:「一到時辰之後,二少爺就可能醒來,服藥的事,我和梅香可以照料。劉家那群人必定不肯干休,處理必須小心,這件事,就請總管留心了。」
  「小姐請放心。」總管欠身答:「已經來了兩批人在外面探頭探腦,第三批可能登門探動靜,屬下自會小心應付的。」
  「有勞總管了。」小姐客氣地說。
  「屬下告退。」
  「請問田姑娘。」柳升憂心忡沖地問:「家少爺病情不要緊吧?到底……」
  「大叔請放心,病情已經控制住了。」小姐柔聲安慰這位忠心的僕人:「如無特殊的變化,大致無妨。」
  「謝謝田姑娘,小的告退,一切有勞姑娘了。」柳升不勝感激地行禮告退,與總管出室而去。
  柳志柏的神智已完全清醒,猛地掀開覆至頭下的重衾,想挺身坐起,出聲呼喚柳升,但衾掀開時,上身一動,便感到眼前發黑,渾身發軟,有虛脫的感覺。
  「哎呀!」少女看到了他的舉動,急急放下手中的事搶近床頭,伸手按住了他,拉衾蓋妥:「請不要移動,目前正是緊關頭不能再招涼見風,不然就難以調理了,哦!你醒得好快,年輕人到底根基厚,藥力一衝,就很快醒來了。」
  「姑娘,你……」
  「我姓田,小名叫倩倩。」少女在床前的春凳坐下,大方的微笑,深潭股明亮深邃的眸子,柔和的目光坦然地注視著他:「昨天……」
  「哦!原來是橘洲田家的姑娘。」他恍然:「昨天姑娘在船上?」
  「是的。」田倩倩點頭:「昨天如果不是你斷然指揮船上的人砍纜截帆,我的船必定在驚濤駭浪中翻覆。本來打算回航的,但船無桅無帆逆風逆流,勢難如願,因此駛采貴地上架搶修。」
  「哦!姑娘怎知道我……」
  「貴地能有幾戶人家?」田倩倩嫣然一笑:「一問便知,所以今天專程進城來趨府道謝,沒料到剛好遇上你有困難,你回家之前,柳升已經把我們安頓在客廳等你回來。同來的有舍下的總管周守禮,他也是種橘的專家。還有奶娘吳媽,侍女梅香。二少爺,感到怎樣了。」
  「田姑娘,我叫志柏,請不要叫二少爺好不好?」
  「那……我稱你為柳二哥,不嫌冒昧吧?說起來。我們也是鄉鄰,相距百十里。你往來府城,都得經過敝鄉江面。」
  「田姑娘……」
  「我叫倩倩。」姑娘燦然一笑搶著說。
  「不敢有……」
  「那我還是稱你二少爺。」
  「這……倩倩。」他從姑娘溫柔的笑容中,看到了些什麼:「真謝謝你。你給我服了些什麼藥?」
  「一種神丹。」姑娘說:「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一位前來買橘的老伯,送給家父十顆丹丸,說是可治一切奇難雜症與跌打損傷。家父贈給我三顆,出門時經常帶在身邊防身。我給你服了一顆,一刻時辰後再服第二顆和一些藥引,藥已經準備妥當了。」
  「謝謝你,倩倩。」他無限感激地說:「你這丹九對症,可說你已經把我從鬼門關裡硬拖回陽世。此恩此德……」
  「柳二哥,我不依。」倩倩噘起紅艷艷的小嘴,那神情極為動人:「你先救了我。我還設正式向你道謝呢,不要提了好不好?柳二哥,你的病……」
  「不是病。」他咬牙切齒:「是被一種歹毒絕倫的掌力暗算的,中掌後片刻發作,渾身冰冷,寒流起自心底有如浪潮,間歇地一陣又一陣不斷襲擊,三個對時後冷僵而死,三天中苦不堪言,比疾兇猛百倍。這畜牲如果下重手,可以立即置人於死。」
  「哎呀!寒魄誅心掌……」
  「咦!倩倩,你怎麼知道的?」他訝然問。
  「是……是周總管說的。」倩倩掩飾地解釋:「他的武功根基很深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奇人。柳二哥。暗傷你的人是誰?」
  「龍陽楊家的楊仁,這畜生一點也不仁。」
  「哦!原來是這個大壞蛋。」情倩搖頭苦笑:「他老爺更壞,附近的人,提起分水犀楊永盛,沒有人不害怕的。哎呀!你怎麼和這種壞人結了怨?」
  「一言難盡.唉!」他喟然長歎:「在此之前,我根本就不認識他,誰會想到他會向我下毒手?」
  「哼!我要請周總管向他……」
  「不必了,倩倩。」他趕忙接口:「犯不著和這種惡毒的人結怨。我更不能連累你們,姓楊的不是善男信女,他的勢力大得很呢!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認了。」
  「只怕那畜生不肯放過你。」
  「等我好了以後,我不怕他。」他深深吸入一口氣,眼中奇光一閃即逝:「一次教訓一次乖,我真不該不留意一個口蜜腹劍,向我稱兄道弟的人。惡人自有惡人磨,這畜生早晚會受到報應的。」
  房門響起叩擊聲,倩倩輕呼:進來。
  小梅香捧著托盤,盤內有一盞有益的青花磁戰,推開門入室.
  「小姐,總管在外廳與人爭吵。」梅香鎮定的說,將托盤放在桌上。「好像來了四個人,蠻橫的很。」
  「你到後廳看動靜,有變化來稟報。」倩倩揮手說。
  大廳中,四位來客聲勢洶洶。
  周總管坐在大師椅內,神色安詳。柳升站在一旁,驚駭地發抖。
  「你放明白些。」楊仁氣勢洶洶地說:「我不信你家二少爺不能走動,趕快把他叫出來說個明白。他既能夠自己走回來,半路上沒躺下,那就證明他沒有病,他非出來不可。」
  「我是府城砂井羅家的羅智遠。」另一位年青公子打扮的人說:「在官府方面還有一點勢力。楊仁兄的一位手下失了蹤,必定與你家二少爺有關,人命關天,他得出來交代。」
  四個傢伙登門索人聲勢洶洶,那位自稱羅智遠的人,竟然無所顧忌公然表示在官府方面有勢力,威脅的意思極為明顯。楊仁的目光集中在周總管身上,眼神陰險凶狠,他的兩個手下。更是躍然欲動。
  周總管神色安祥,不為對方的氣焰所動,談談一笑說:「諸位既然堅持要見柳二少爺,在下只好讓諸位與他一見了。」
  「你明白就好。」楊仁獰笑著說。
  「不過,在下話先講在前面。」周總管不慌不忙地說:「這位羅爺說得不錯,人命關天。」
  「你這話有何用意?」
  「柳二少爺渾身冰冷,寒毒發自體內,一陣陣勢如浪潮,恐怕捱不過多少時辰。」周總管掃視人人一匝:「前一位郎中是個行家,指出柳二少爺是受一種可怕的寒毒邪功所暗算,必須找出暗算的人,才能知道救治的方法,柳二少爺如果清醒,一定會把今天所接觸的人時事地物說出來,不難找出行兇暗算他的蛛絲馬跡來。現在,諸位已經表明你們失蹤的人與他有關,這是一條已可認定的線索。諸位見過他之後,相煩諸位一同到縣街走一趟,在下偕同坊長裡鄰赴衙門作證,以使報案追兇。這位羅書既然在官府方面有勢力,諒必知道該如何報案,是嗎?」
  這一番話理直氣壯,擊中了暴徒們的要害。
  「什麼?你要我們做人征?」楊仁忿然問。
  「是呀!理該如此哪!柳二少爺命在旦夕,你們也有人失蹤,人命關天,一併交由官府處置,豈不兩全其美?說不定你們那位失蹤的人,也是被同一個人暗算了的。」
  「胡說人道!」楊仁脫口叫。
  「在下是就事論事,作合理的推判。哦!請問,柳二少爺早上出門,說是前往城外臨河街訪友,是不是前往拜會諸位的?」周總管一步步進逼.
  「在下不認識他。」楊仁一口否認,向同伴打手式,扭頭往外走。
  薑是老的辣,這四位仁兄畢竟膽量不夠,當然也不敢真的見官,一字人公門,九牛拔不出。沅江縣不是他們的地盤,一入官脫身便難了。
  他們通了名,怎能沒交代清楚就一走了之?如果柳家真的報了官,他們脫不了身。羅智遠是懂得官府辦案程序的。羅家是府城的富豪,交通官府橫行城廂,可說無人不曉,他知道,只要及時離開縣城,沅江縣的縣太爺想到府城傳他,決不是容易的事了。因此,一群人不久便登上西航的快船運走高飛,他們算定柳志柏進定了鬼門關。
   
爭強鬥法、各展奇謀

  柳志柏並沒進入鬼門關,在田倩倩的細心調治下,第五天寒毒便已離體,元氣漸復。
  這天午夜時分。他試嘗坐在床上活動手腳,感到肩背仍然留下—點酸疼,以至背脊呈現些少僵直,這表示被直接觸及的部分,筋骨和肌肉的新陳代謝作用,仍然未能完全恢復正常,受損的組織殘餘,仍有些未能被血脈排出。
  「好歹毒的寒魄誅心掌!」他心中嘀咕,一面活動雙手:「奇怪,倩倩居然懷有可治寒毒的至寶神丹,難道說,她父親也是武林中人?」
  即使是武林中人.也不見得會有治寒魄誅心掌的藥物。據他所知,寒魄誅心掌,是半甲子以前宇內凶巨雪山三君的震撼武林絕學,天下間除了雪山三君之外,別無解藥。即使能及時獲得解藥,還得及時要練氣高手,以真氣療傷術相輔救治,不然後患無窮,甚至一臥不起。
  他心裡明白,要不是他及時發覺中了暗算,及時自行以絕學封住經脈、督脈阻止血液將掌毒大量回流心坎,即使有倩倩的解藥,也搶救不及了。因為倩倩的神丹畢竟不是完全對症的藥物,藥效緩慢,緩不濟急。
  活動片刻,身軀已生暖意。他改為靜坐,吸口氣心神徐弛,氣聚丹田,氣機湧發如潮,循任督兩脈直上重樓。
  已經能自封經脈,可知他已是練氣已臻化境的高手,在這種年齡來說,那是不可能的事。正常的成就,臻化境界須下三十年苦功。合理的解釋,他該是先天稟賦超塵拔俗,而且遇上了不起的明師指點,不然決難有些成就。
  不久,他似乎睡著了,臉色漸漸出現紅潤,呼吸不絕如縷,進人物我兩忘境界。
  宅院佔地甚廣,共有十餘棟房舍,只有柳升一個人照料,偌大的宅院,冷清自在意中,他的居室是東廂的一座小院內房。窗外的小院子擺了一些盆栽,兩株月桂。右首走道盡頭的廂房中,安頓著田倩清、吳媽、梅香主僕三人。周總管安頓在前進的客室,柳升住在門房。這是說,十餘棟房舍中,六個人各處一方。
  桌上明燈由於減少燈蕊,光線幽暗柔和。他坐在床中,蚊帳已放下,進入房中的人,不可能看得到床中的人影。
  這兩天又在下雨,但並不大,陰雨連綿,室內濕氣相當重,人在室內,可以嗅出空氣中的潮氣,會掩蓋其他小份量的異味。
  空間裡,就流動著一種幾乎令人難覺的異味。
  房外,雨淅瀝瀝地下,簷水有節拍地滴落,響聲亂人聽覺。
  驀地,外面傳來了隱隱風聲,似乎簷水滴落的聲響,也有間歇性的改變。
  床中一無動靜,他已進入游神紫虛境界。
  右面的明窗,無聲無息地分張,微風颯然入室,燈火突然一明一滅,接著火焰開始拉開,光芒漸變成青綠色,森森冷氣從窗外湧入,隨即變成詭異的旋轉氣流,繞室流動燈火搖搖。
  室中一暗,氣流開始發出呼嘯聲,一陣緊似一陣,有如鬼哭。
  燈火成絲,室中暗沉沉,旋風第一次掀動蚊帳,帳飄動如波濤。
  床中死寂,一無動靜。
  一星野火從窗外飄入,繞室隨風而轉,愈轉愈快,逐漸從一點綠星化為長長的綠芒。異聲漸緊。
  床中的柳志柏,虎目徐張。
  綠芒突然帶著一聲異嘯,從對面壁角疾射大床。
  他虎目怒張,好大,好黑,像是沉沉黑夜中,突然閃現的一顆明星。
  綠芒排空而至,貫帳而入。
  他右手一伸,綠芒突然落在他的掌心中,跳動、扭曲、亂蹦、伸縮。
  他五指一收,綠芒隱去,傳出一聲怪響,有血從他的指縫中溢出,其色赤中帶綠。
  旋風輕嘯.終於消散。桌上燈火一跳,重放光明。
  他的指縫中,散出裊裊輕煙。
  窗口,突然出現一個披頭散髮的人頭,青面獠牙,鬼氣沖天。
  「放了家師兄的本命元神。」鬼面人發話了:「從此,我師兄弟遠走海角天涯,永不再回來。」
  「哼!」他鼻中發出冷哼,掌中傳出異聲,輕煙散的更快。
  「求你,不要用三昧真火煉他。」鬼面人戰慄著哀求:「我……我們是不得已……」
  「誰派你們來的?」
  「楊永盛。」鬼面人說:「分水犀楊永盛。」
  「你們為何不得已?」
  「五年前,我兄弟在資江幫任排頭,在武昌犯案,有把柄落在分水犀手中,從此聽命於他,無法脫身。」
  「那麼請問……你們怎能擺脫他?」
  「上月家師曾悄然光臨,得知在下與師兄的困境,授予離魂屍解大法,待機脫身。今晚尊駕法力通神,我師兄弟可乘失敗的機會,以離魂屍解大法遠走高飛。」
  「哦!你們是造化神巫門下?」
  「是的。」鬼面人說:「從此,神巫門下永不侵擾柳家。」
  「我信任你。」他手一張,一星微弱的綠色幽光,從他掌中升起,不穩定地飄浮升沉,徐徐飄至窗口。
  鬼面人口中唸唸有詞,左手引訣右手舉法刀揮動再三,綠色的幽光猛地一升一沉,速度加疾,沒入鬼面人腰間的葫蘆內。
  「謝謝閣下慈悲。」鬼面人收了法刀:「請問,尊駕真是柳二少爺?」
  「恕難奉告。」
  「活命之恩,不敢或忘。」鬼面人知趣地不再追問:「楊家還有一位法術深不可測的排頭,五行遁術宇內無雙,五鬼搬運奧妙無窮,驅厲役煞神術世無其匹,二少爺務須嚴加戒備,不然……」
  「是澧江幫的四師張排頭嗎?」
  「對,就是他,張四師。」
  「哦!他確有鬼神莫測的道行。」
  「我兄弟幫不上忙,萬分抱歉。」
  「不必抱歉。」他說。「你們不是他的敵手。」
  「祝福你,後會有期。」
  「不送了。」
  微風颯然,鬼面人像輕煙般突然隱去,窗門合下了,風雨聲恢復原狀。
  他掀帳下床,走近桌旁挑亮了燈,坐下低頭沉思,眼神不時在變。不久,他似乎實然記起了一些事,挺身離座向房門走,臉色大變。
  這幾天中,田倩倩一直在身邊照料他的起居,衣不解帶倍極辛勞。每夜三更左右,都會前來給他服用養氣補元湯藥,現在已經三更將盡,怎麼不見姑娘前來?會不會是那兩個妖巫,已經先下手行法傷害了宅中其他的人?他感到毛骨悚然,大驚失色。
  房門本來就沒上閂,拉開房門燈光透出,他看到距門不足一丈處,跪伏著已失去知覺的田倩倩,身前還擱放著一隻有藥盅的托盤。顯然,田倩倩真的碰上了妖巫。
  他急搶而出,一把抱住了倩倩,立即心中一寬,姑娘的呼吸僅比平時略為急促,但溫暖芳香的身軀並無異狀。他將人放在床上,略一檢查,便知是被昏神的藥物所制住。兩妖巫侵人臥室之前,這種迷香已經先行滲入了,現在房中這種迷香的異味,仍未完全消散。
  他用汗巾沾濕了冷茶水,輕輕地在姑娘美麗的面龐上撫摸。
  這瞬間,他心弦微露。
  這一生中,他第一次與異性這麼接近,一陣莫名的震撼襲擊著他。這幾天相處,僕人柳升根本幫不上忙,一切起居飲食,全由倩倩主持照料,像一位溫柔的小主婦,不但以全心意關切著他,也分擔他的痛苦和憂愁。每當他的病情有了些少起色,倩倩臉上的喜悅神情令他深深地感動。如果沒有變化,倩倩憂慮不安的神情,更令他心弦震動。但這期間,他用全部精力與寒毒相抗,無暇多想,僅平空生出自己似在母親慈愛照料下的感覺。但現在他復原了,倩倩反而需要他照料,他這才體驗到這位可愛的姑娘,並非以母愛的感情照料他,而是以男女之間的情愛來關切他,這位姑娘以報湖上救船的恩情作借口,留下來幫助他,決不是為了報恩或可憐他而留下來,不避嫌疑不辭辛勞,所為何來?他再愚笨,也該知道倩倩對他用情至深了。
  他如中電殛,心跳加劇。
  眼前出現異象,依稀,倩倩美麗的面龐變成了玉秀的熟悉粉瞼。自從彼此長成,不能再在一起遊玩的時候開始,他就夢想到有那麼一天,能與玉秀單獨相處,輕撫玉秀那張美麗、吹彈得口的悄媚瓜子面龐。現在,希望居然變成真實了,多年心中的渴望,終於讓他盼到這一天啦!
  「玉秀……」他如醉如癡地喃喃輕呼,是出於內心的激情呼喚。
  倩倩猛然一震,打一冷戰,神智一清。
  「咦!我……」倩倩張開鳳目訝然輕呼,挺身欲起。
  他吃了一驚,也神智一清,玉秀的面龐突然消失。
  「倩倩,先休息片刻。」他收回冷汗巾,將倩倩按下:「你昏倒在房外,怎麼一回事?」
  「哦!這……這……我記起來了,我見到了神。」倩倩不勝興奮地說:「真的,是神,好像……好像是門神,金甲、黑瞼、握鞭……」
  武陵辰州一帶,信什麼教的人都有,神、佛、妖、魔……信道教的人比信佛的多,信巫的人比信道的人多……總之很少有什麼都不信的人,連官府也以神道設教,以便統而治之。倩倩說見到了神,而且相信,她一定沒說謊。
  「你見到的,一定是門神尉遲恭。」他忍不住笑了:「就是你家院門左面那位黑臉神。」
  「哎呀!是呀,果然是……」
  「你天天見到這位天神,現在見到就不足為奇了,難怪你拜伏在地,伏下來就昏迷不醒啦!」
  「可是……」
  「不要可是了,倩倩。」他搶著說:「這幾天為了我,你太辛苦了,疲勞過度,一時精神不濟而出了意外,你好好休息,等片刻我送你回客房。」
  「你……」
  「我不是很好嗎?」他笑笑:「今晚精神特別好,寒毒已經完全離體了,為了我的事,耽誤了你……」
  「我的船還沒修好呢,不是你耽誤了我的事。」倩倩用抗議的口吻說:「我們都不許說道謝和話,好不好?」
  「事實是……」
  「柳二哥,論及前因後果,恩恩怨怨永遠糾纏不清的。」倩倩轉過螓首迴避他的目光:「我之所以留下來照料你,都是出於甘心情願的,至於你的想法如何,我不願深一步去探求。」
  「倩倩……」
  「也許你是個挑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認為那天湖上熱心相救是微不足道的事,那麼,你也不必計較我甘心情願照料你是否為了酬恩。」倩倩像是自言自語,並不在意他的反應:「如果你能把我看成萍水相逢,進而相互瞭解的好朋友,你就不至於在心中感到對我有所歉疚了,好朋友相互照顧是應該的,除非你心中不屑把我看成朋友,或者……」
  「倩倩,你愈說愈遠了。」他突然抓起倩倩仍有涼意的纖手,合在雙拿中溫柔地輕撫:「我不會說一些感恩戴德的話,但我會記在心裡。我是不是把你看成不平凡的好朋友,你心裡也應該明白。」他對回過臉來注視著他的倩倩微笑:「今晚,我們曾經共過患難,從險惡的魔境中保全了性命。倩倩,有哪些所謂同生共死的朋友,能有幸獲得像你我一樣的不平凡遭遇?」
  「柳二哥,你是說……」
  「你看。」他抬手引了半匝:「窗外,風蕭蕭,雨淅瀝,夜靜更闌。室中,孤燈瑩然滿室幽光,天下間似乎只有你我兩個人,共此漫漫永夕。不久前,這裡充滿了殺機,瀰漫著可致人於死的南柯暗香,有攝人心魄的橫行妖魅,你在室外我在室內,共同經歷這次劫難。你說,我們是朋友嗎?」
  「咦!你說些什麼?」倩倩大惑不解。
  「這是樣的。」他進一步解釋「你每天午夜,必定前來探視我的病情,並且送來湯藥,因此,在午夜你來之前,我必定先醒過來。不必問我為什麼會準時醒來,有些人對時辰的控制是非常敏感的。今晚,如果我不是如期醒來,必定再度遭到仇家的暗算。」
  「什麼?」倩倩吃驚地挺身坐起,忘了一隻纖手在他雙掌中,身不由己上身撞入他的懷內。
  「你所看到的不是神。」他微笑著將倩倩扶正坐好:「而是被散逸出室外的一種邪香所制,心神迷失時所生的幻覺而已。幸而施邪術的人志在室內。無暇兼顧室外,因此來不及加害於你。」
  「真的有人來了?什麼人?」倩倩悚然問。
  「兩個從前做過排頭的巫師。」他說:「邪術相當利害,道行也不淺,問題是他們太過大意輕敵,出其不意反被我所制。」
  「哎呀!他們……」
  「我放了他們。」他笑笑:「他們已經走了。」
  「糟!柳二哥,這種人你不該放了的。」倩倩驚惶地說:「他們會另找高強的人前來報復,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不死不止。」
  「他們並不是不明時勢的人,當他們發現自己的邪術根本無法可施的時候,就不敢奢言報復的,逃走唯恐不及呢。」
  「哦!你……你也會巫術?」倩倩訝然問。
  「不會。」他搖頭肯定地說。
  「那……那你怎能破解……」
  「不是破解,而是邪術毫無用武之地。」
  「這……」倩倩搖頭:「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說他們施了邪術,又說那邪術無用武之地……」
  「因為他們的邪術,根本找不到事主。」他試圖讓倩倩進一步瞭解:「你想在房中點起一盞燈,那就必須有燈可點。當你發覺房中根本就沒有燈,怎麼點呢?」
  「你的比喻……」
  「比喻不當?那兩位仁兄先用法術前來搜尋,不肯罷休,再驅元神來搜,最後我故意讓他們發現,誘他們施展行致命一擊,被我捉住了。」
  「你說你不會巫術……」
  「的確不是巫術。」他說:「我很難清楚地解釋清楚。總之,他們進入了這間房,而這間房中,卻除了老鼠蚊子之外,沒有別的生物,更沒有人的靈智與氣息。最後,一縷靈光突然出現,他們便迫不及待發難,豈知卻發現自己已陷入一種不可理解一無所知的天羅地網中,一種令他們真靈潰散,骸化神滅的力量無情地煉著他們。幸而其中一個尚能保有靈智,因為他的元神並未入室,因此能及時求饒,而我又不想毀滅他們。不然,世間必定多了兩個白癡。」
  「你的話玄之又玄,我……」
  「本來巫術就是一種玄之又玄的玩意。」他笑笑:「本來是一種性命交修的奇功神術,用來害人,本身的心術不正,易致人於死,自己也容易毀滅。」
  「你說,房中沒有別的生物,你不是在房中?」
  「我在房中,但有一種力量讓他們感覺不到我的存在,只有心地善良正直,胸懷坦蕩的人,才能看得到我。我不能多加解釋了。明天你得離開,趕快返回橘洲。」
  「柳二哥,你……你要趕我走?」
  「不是我要趕你走,而是你必須走了。」
  「這……你還沒完全痊癒之前,我不走。」倩倩堅決地說。
  「你看我像一個還沒痊癒的人嗎?」他坦然笑了。
  「那……是他們去而復來?」
  「那兩位仁兄不會來了。倩倩,我必須早些離開此地,沅江是小地方,任何岡吹草動的小事,都會引起無窮的驚擾,所以,我必須早早離開,愈早愈好。」
  「到橘洲我家去住一些日子吧。」倩倩用懇求的口吻說:「那兩個巫師不會來,但他們的同門徒眾會來,我明白你的意思。家父是好客的,歡迎你到舍下……」
  「我自己的事,必須自行解決,在解決之前,我什麼地方都不能去。」他拒絕倩倩的邀請。
  「要用武力解決嗎?」
  「最好是避免武力解決。」他說:「我不喜歡動武。」
  「是啊!我很高興你有這種想法。」倩倩欣然說:「在府城,誰都知道你是一個不與人爭強鬥勝的好青年。」
  「咦!你知道有關我的事?」他頗感意外。
  「周總管知道,他是個無所不知的包打聽。」倩倩毫無心機地解釋:「一到貴地,船場那些工人是很多話的,尤其是三杯老酒下肚,恨不得把天下間的秘密都吐出來,以表示自己很了不起。」
  「所以,我是一個反對動武的人,凡事能讓上一步,定可減少許多無用的紛爭。天色不早,來,我送你回房歇息。令你受驚,我十分抱歉。」
  他將依依不捨的倩倩送回廂房,獨自在宅院各處巡視一周,風蕭蕭雨淅瀝,宅中黑沉沉,他像個幽靈般在各處悄然移動,悄悄地在一些地方,安置下一些只有專家才能發現的小物件,四更將盡,才返回房中就寢。
  次日一早,柳升將一封謝函奉交給倩倩姑娘。
  這是柳志柏的留書,除了感謝她與周總管救助的盛情之外,並請他們趕快離開速返橘洲。他因有事需急離開,來不及面致謝意並送行十分抱歉,已在黎明前離開縣城,日後當至橘洲拜望。
  柳升也表示二少爺也留了書信給他,要他鎖上宅門,立即動身回鄉下去照料田莊的事。
  這一來,倩倩四個人不得不離開柳家。
  近午時分,水神祠水濱,漂來了兩具屍體。漲水期間。發現人獸的浮屍平常得很,地方街坊按規定清查死者身上的遺物報官相驗之後,以無名屍處理,安葬在公墓存案公告了事。遺物中,有兩隻盛了很多奇怪物品的大革囊,這些東西只有內行人才知道其中奧秘。
  倩倩偕周總管回到石溪湖東面的修船場。船已經修妥。倩倩的神色,顯得驚惶不安。
  「周叔。」她惶然地說:「能在短期間找得到法術高強的排頭嗎?也許透過這些人,可以化解……」
  「丫頭,不要擔心這些邪道小丑跳梁。」周總管神色安祥,毫不激動:「柳少爺應付得了,愚叔所擔心的是劉家,那個什麼秀姑才是災禍之源。柳少爺的武功修為,已可證實深不可測,現在我們又知道他道術通玄,邪魔外道傷害不了他,唯一能傷害他的……」
  周總管的話突然中止,倩倩難免焦灼。
  「周叔,請說嘛!誰能夠傷害他?」倩倩急問:「劉玉秀?她只會一些花拳繡腿……」
  「女人要傷害一個男人,是不必自己用拳腳的。」周總管淡淡一笑:「她只需透露絲毫暗示,甚至不需暗示,自有人替她動拳腳的,尤其是像劉玉秀這種有財有勢人家寵壞的女人。」
  「哎呀……」
  「丫頭,我們趕快到府城,留意劉家的動靜。」周總管鄭重地說:「必須在對方毒謀未發之前,先一步採取制止的行動防患於未然。」
  「可是,周叔,我們還不知道他現在……」
  「他是一條神龍。」周總管截斷她的話:「他現在到了何處只有他自己知道。說來慚愧,昨晚你將經過告訴我,我一直就監視著他房四周的動靜,竟然不知道他是怎樣走的。他像鬼魂般平空消失了,你爹栽在他手中,實在栽的不冤。上船吧,必須趕先一步。」。
  柳升是近午時分鎖了門戶走的,回樂山鄉柳家的田莊老宅去了。之後,經常有陌生的人從門前經過。
  第三天午後不久,三個鄉民打扮的人,談笑自若地經過柳家的門外,瞥了加了大鎖的大院門一眼,同時,也看到堂屋二樓廂房的一扇明窗是打開的。三人互相打眼色,陰笑著走了。
  這扇明窗,前兩天都是閉上的。
  傍晚時分,湖上風起了。在這一帶,春天很少颳大風,湖中無風三尺浪,但湖濱通常不易聽得到風濤聲,僅夏秋之間,狂風巨浪才會襲擊湖岸,但也為期甚暫,不至造成不可收拾的災變。
  二進廳的中堂,古老的傢俱暗沉沉,不知何時,堂下放了一張四腳長凳,與那些古樸沉重的傢俱毫不相干,凳上,右端放了一個銅缽,裡面有香灰,中間插了一根拇指粗的松明,紅色的火焰吐出黑色的油煙,廳中閃爍著暗紅色的光芒,映得堂上所掛的那幅八仙過海中堂,八位仙人似乎在朦朧中各顯神通躍然而動。凳左端,放了一盞長明燈,只有一根燈蕊,一星幽光如豆。借大的廳堂,平時要點四盞明燈,光度才勉強可辨景物。有喜慶時,必須點十盞燈。這兩星火光,根本沒有照明作用,反而為大廳平空增添了五七分陰森,兩三分神秘詭奇氣氛。
  中間虛掩,左右廳門了沒加閂。中間的門斜須在右面的門扇上,只餘高的門限內方三尺左右的方磚地面上,擱著一隻銅面盆,裡面盛了朱紅色的大半盆液體。
  夜深了,風聲呼呼,遠遠地,湖心傳來的波濤聲一陣陣緊似一陣,擾人清夢。
  一陣微風從內堂刮出,傳出隱隱地氣流嘯漩異響。
  片刻,風息聲止,中堂門的右門扇悄然而開,這種沉重的門扇,決不可能被風吹開的,開時也不可能悄然無聲。
  一股黑氣飄入,火焰搖搖,松明的火焰本來是不受控制的,但這時似乎油份減少,逐漸暗下來了。長明燈那一星幽光,跳動了幾次便變成比香火還小的綠色光芒。
  黑氣繞廳三匝,突然聚在廳口,似乎要穿廳門退出。
  松明的光芒一閃,火焰驟吐。
  黑氣本來聚積成團,突然變長,尾端向松明的火焰緩緩伸展.前端卻一分分地向門外移,逐漸拉長,而且不住扭動,似乎松明的火焰有拉力,要將黑氣拉近;而黑氣卻不甘心,掙扎著要往外飄走。顯然,拉力召比飄走的勁道大。
  片刻,黑氣已被拉長至丈五六長度,尾端距火焰已不足八尺。
  一陣陰風刮入,灰霧隨之湧入廳,腥臭之氣中人欲嘔,霧影中黑氣一團團飛舞游動,鬼聲啾啾。
  「拍」一聲爆響,白光一閃,有物在長明燈上空爆炸,但已變成綠豆般的長明燈火焰,反而再現光明。
  銅面盆突然飛起,紅包的液體化為暴雨,灑入濛濛濃霧中,異味四溢。
  灰零湧騰,急劇地洶湧四散。
  頂著門扇的沉重門槓,突然自行升起,移至門柱旁,門悄然大開。
  柳志柏青袍飄飄,佩劍背手而立,出現在大開的中門內,一雙虎目冷電四射,眼神懾人心魄。
  灰霧徐消,黑氣也失了蹤。長凳後端。出現三個披頭散髮,佩了桃木劍腰懸大革囊,青博袍雙袖又大又長,相貌有如青面獠牙的怪人。
  「你們找錯了對象。」柳志柏陰森森地說:「那不是在下的本命燈,燈本身一無所有。」
  「我不信。」中間的怪人沉聲說:「我已經查出你的真靈,寄托在本命燈上。」
  「事實上在下是從外面進來的。好吧!你怎麼說悉從尊便。」柳志柏陰陰一笑,徐徐邁進三步:「張四師,在下已領教了閣下的七煞搜魂術,你煞高三丈六尺,非常非常了不起,可是還差那麼一點道行。聽說閣下妖法無邊,四條河水中號稱第一,鬼神莫測張排頭。現在。你可以盡力施展,在下倒要見識見識尊駕的神通。」
  「你不像是我道中人。」張四師的眼神中有驚異:「張某出道三十五年,從沒碰上這種陣仗。本命元神似有若無,如幻如虛。朱水破法並非用術,而是人力所為,但閣下並不在廳中。閣下,你要用肉身與我鬥法?」
  「不錯。」他點點頭:「是不是鬥法,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會法術。你說得不惜.我不是你道中人。那盞燈。」他指指光芒如常的油燈:「不是你所認為的本命燈,只不過是在下故弄玄虛的玩意而已。在下的確不在廳內,僅將意志力集中的燈上,引誘你們深入,其實在下還遠在廳外的院廊下。」
  「什麼?」張四師大吃一驚:「你……你已修至神遊紫虛境界了?」
  「在下不知道什麼叫神遊紫虛。」他的右手按上了劍把:「只知道你們這些邪術對我絲毫不生作用,而且覺得很好玩,因此決定讓你們盡量施展,把你們壓箱子的本領全部掏出來,讓我見識見識開開眼界。來吧!不要錯過機會了。」
  說完,他深深吸入一口氣,並未拔劍出鞘,一雙異光詭奇的神目,不轉瞬地緊吸住張四師的眼神,炯炯奇光閃爍如電,更像無數鋒利的箭鏃、綿綿不絕地集中攢射而出。
  一聲異嘯,三個妖人的大袖中,飛起三道電芒,兩青一白破空而至,有如電光一閃。
  但接近他身前不足三尺,異象發生了,三道電芒乍止,猛地下沉三尺,一頓之下,扭曲著再次冉冉上升。
  電虹一閃,長劍出鞘,龍吟震耳中乍閃乍滅,三道電芒化為火星紛紛下墮,著地時全部隱沒。
  「斬魂誅魄一刀。」他冷森森地說,劍已歸鞘:「傳說本玄陰正教南支法主賽純陽的絕技,也稱誅仙三元攝魂刀。閣下,你們的元精氣魄已損耗一半了,你們不該一開始就用性命交修的厲魄精華行致命一擊的。」
  張四師三個人冷汗直流,散發激飄而舞,衣袍無風自搖獵獵有聲,三雙鬼眼綠芒一斂,接著光芒再盛,綠芒四射,血盆大口張開了。
  尚未有所舉動,張四師突然渾身一震,身形一幌搖搖欲倒,似被重物所擊,發出一聲怪叫。
  柳志柏屹立如山,但眼神不住在變,變得陰晴不定,那不可測的奇異光芒更熾盛,更鋒利,更陰森。
  左右兩個妖人,有一個嗯了一聲,屈左膝跪下左腿,手在發抖。
  三把桃木劍出鞘,三個妖人重振精神站穩了,木劍一揮,三人開始以三角形列陣,以天罡步開始遊走舞動,黑霧起自壬癸,煙火發自丙丁,庚辛煞風乍起,雲氣湧自甲乙,驀地風吼雪鳴,風火雲霧洶湧。三個妖人急速舞動的身形,驀地消失無蹤。
  柳志柏左手立訣當胸,右掌下垂及腹部掌心向外,虎目中異光更熾,長袍開始飄動,整個人似乎陷入一種詭奇莫測的氣圍中,屹立的形象,逐漸呈現朦朧的景象。
  「嗤……」氣爆起自他身側,綠色的星火向外飛濺。
  「噗啪!」黑氣在他頂門上空迸散。
  陰風四起,腥臭撲鼻,廳中鬼火快速地飄遊,異聲啾啾不絕於耳,與在他身畔四周連續迸裂的怪響相應和。
  他朦朧的身形似在萎縮、洩散。
  片刻.他的右掌向前一揮.響起一聲沉亮的氣爆,驀地風雷驟發,他的身軀突然暴漲,恢復原狀時冷電耀目生光,他的長劍已神奇地揮出。
  激盪的氣流突然靜止,煙霧徐消,鬼火紛紛墮地熄滅,松明的火焰急劇地閃動跳躍,長明燈也大放光明。
  一串血珠,從劍尖滴落地面。
  這瞬間,他身形一幌,馬步浮動,踉蹌退了兩步。虎目異光一閃。
  驀地響起一聲令人心魄下沉的陰雷暴震,松明與長明燈火焰急搖,黯然無光,狂風乍起,暴震的閃光令人目眩,青白色的火星飛射,煙硝的怪味刺鼻。
  三個高與承塵相接的巨型鬼物突然幻現,三把陰火瑩然的大劍齊向下疾降,鋒尖向他匯聚。同時,無數鬼物忽現忽隱,呼號跳擲從四面八方向他湧來,雲氣四湧。
  他發出一聲沉雷似的暴吼,劍上突然現熠熠光華,似乎身軀暴長,喝聲中,身劍合一有如電虹經天,射入鬼影幢幢的洶湧雲霧中。
  響起一聲霹靂,金蛇亂舞,風吼雷鳴,各種爆裂怪聲連續急響,震耳欲聾。
  響起最後一聲震鳴,驀地雲消霧散,眼前燈光重現,腥臭味隨風而逝。
  一叢裊裊灰煙,飄出斤門便煙消火滅。
  柳志柏屈右膝跪在長凳前,以劍支地閉目行深長呼吸,臉上的肌肉仍在扭曲抽搐,持劍支地的手呈現顫抖。
  他的劍尖柱地處,大方磚共有三團簸箕大的鮮血,四周散佈著不少奇形怪狀的竹、木、石、骨、鐵、皮革等等碎屑。
  廳中死寂,似乎剛才並未發生任何事。
  他張開異先已斂的虎目,徐徐挺身站起,慢慢地收劍歸鞘,臉色蒼白失血,但舉動仍然保持沉靜穩重,在長命燈上加上兩根燈蕊,吹熄了松明,擎著燈往內堂舉步,在堂上轉頭靜靜地注視三團血跡片刻,方轉頭走了,大廳立即陷入沉沉黑暗中。
  次日近午時分,水神祠前又漂來三具屍體,屍體遍體鱗傷,似是被魚蝦所咬噬。肌肉蒼白無血,不像是泡漲了而浮起的浮屍。ˍ
  第三天,他臉上恢復了健康的神彩,駕起一艘小舟,揚帆出湖駛向府城。
  逆風逆流。兩百七十餘里,雖是小輕舟,但直至翌日傍午時分,他的小舟才緩緩靠上南門碼頭。
  奇怪。他感到碼頭上氣氛不尋常,本來平時熟人很多,不論何時都有人含笑打招呼。可是,今天就是不一樣,竟然沒有人向他注目,似乎每個人皆看到他便扭頭轉身迴避他,而且,他發現附近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四處走動。
  他雖然心中生疑,但懶的進一步追究,繫好舟,匆匆奔向街上的棧號。
  當他一腳跨入店門,便著出情形不對了,櫃上的幾位夥計中.有幾個生面孔。坐在店堂兩側長凳上的八個顧客同時站起,他一眼便看出其中兩人,一個是巡檢南天浩,和捕頭常東山,都穿了便裝,手中挾著刀劍的長布囊。
  八個人圍住了他,四名偽裝夥計的人,也跳櫃而出。
  「怎麼一回事?」他訝然問。
  「你的案犯了,柳少爺。」南巡檢冷冷一笑:「勞駕,隨本官到府衙走一趟。」
  「柳二少爺。」常捕頭接口:「案子已移送府衙,縣裡已無權過問。所以要到宿衙。」
  城外屬武陵縣管轄,縣衙通常只開堂審訊小案件,稍大的案子,按例往府衙移送。因此,他知道有點不妙。
  「南大人,什麼客件?」他問:「小可有權知道……」
  「到衙門便知。」南巡檢冷冷地說:「抱歉,本官公命在身,不敢徇私,來人哪!上銬!」
  巡檢是官,抗命的罪名便罪加一等,除非是真正的無牽無掛亡命,不然決不敢拒捕,他是有家有業的人,怎敢拒捕?無可奈何,他乖乖地讓常捕頭與兩名便裝公人,上了銬鏈拖入城門。
  當夜,他被押在大牢,禁止接見親友,也沒有人肯將祥情告訴他。
  本來,他猜想是在沅江不得已殺了三妖人的事犯了,並不在意,那種事死無對證,龍陽楊家那些主謀人絕對無法提出人證物證來指證地他人。但一入大牢,上了腳鐐,他便知情勢嚴重,官府已將他當作重刑犯收押,可能與妖人之死無關。到底為了什麼?
  次日一早,知府大人升堂。他被幾個公人從大牢中帶出,竟然不替他卸除腳僚,而且加了手銬。
  在一陣令人心驚膽跳的喝堂聲中,他被帶至堂下跪下了,堂上公案後,知府江大人一身公服,臉色陰沉。兩旁的執事如狼似虎,掌刑公役面目可憎,案旁的公座上,有通判大人,稚官大人,還有縣裡應召而來的主簿大人……反正該來的官都來了。
  經過繁文縟節的喝名,驗明正身,盤問身份等等手續,他的手銬算是取下了,但腳鐐未除。
  知府大人將卷宗翻開,吐出三個字:「帶原告!」
  喝堂後,原告帶到。
  他愣住了,他不認識這個人。那是一個年約四十上下,有一張樸實面孔,滿面風霜的漢子。
  經過知府大人的問話,他才知道這人叫趙大德,另一家棧號的辦貨夥計兼船上管事,本縣人氏。
  驗明原告畢,知府大人又吩咐下去:「帶證人!」
  證人上堂,他又愣住了,也心中略寬。
  是本城的仕紳曾三爺曾玉堂。
  「堂下看座!」推官大人向下傳話。
  曾三爺之所以被稱為仕紳,原因是這位爺曾經在鄉試中過舉人,舉人不算是功名,但在公堂照例有座位,即使犯了案,除非是大案現行犯,官府不能擅自上銬加鐐。上了公堂,必須罪證確鑿。而且得將學政大人請出堂,當堂宣讀聖律革職去功名,才能令犯人下跪、問案、上刑……中了秀才的人,待遇也相同。這就是平民百姓,為何拚命將子弟送入學舍讀書的原因所在,也是平民百姓唯一提高身份的途徑。只要考中秀才,雖不平步登天,至少不必應官府的徭役,有資格與地方官平起平坐。上公堂不必一上來就跪伏如羊。
  曾三爺在堂下落生,神色安祥。
  「帶犯人!」知府大人的聲調提高了。
  鐵鏈叮噹,呼喝聲此起彼伏,十幾個人被扣在堂下跪下,一個個咬牙切齒。
  他大吃一驚,心中凜凜。
  是鬧江龍譚五湖,和他貨船上的一群夥計。
  大堂寬闊,人聲嘈雜,看審旁聽的人數上百,一些丁勇和捕快在維持秩序,不時禁止人群說話。
  「柳志柏。」知府大人用驚堂木壓下人聲,開始問案:「半月前,你家的貨船從下江返回,是你押貨的?」
  「是的,小民隨貸船往來,每年……」
  「本官只問你這一次。」知府大人喝斷他的話:「你給本官聽清了。問什麼就老老實實答什麼,不許擅自牽扯其他的事。我問你,你船上載了些什麼?」
  「蘇杭百貨,海味匹頭。有帳簿及各地稅單可稽。」
  「還有呢?」
  「回大人的話,沒載有帳外其他貨物。」他沉著地回答。
  那年頭,正當商人如果不設法逃稅,要想多賺幾文。簡直比登天還難,從南京到常德,按規定所要經過的稅站鈔關,最少也有十處以上,每站都要按船貨的市價抽分繳稅。更要命的是,朝廷不信任地方官吏,稅務全被朝廷親派下來的一些中官(太監)所接收把持,不但加強加倍抽稅,更巧立名目另加了不少額外稅站,簡直形如強盜,動不動就船貨一起沒收。商人們叫苦連天,所以能逃即逃,多花銀子買消息,盡量遠遠地逃開那些另加的稅站機動查稽稅丁。而在貨單帳簿上,也不得不以高報低,以多報少。船上另設密窩藏貨,各顯神通。因此,帳簿和稅單極少有完全相符的。
  柳志柏一聽知府大人盤問所運的貨物,心中一寬,貨物早已起棧,這時能查出些什麼來?
  「正月裡你的船下航南京,經過湘陰湖面,曾經發生了些什麼變故?」知府大人轉移話題:「說。」
  「這……沒發生任何事。」他說:「好像有從沅江下來的木排,與從湘江下來的木排會合。小民的船,是繞湖北端而過的,避免陷入木排中進退不得。」
  「真的?」知府大人語氣轉厲。
  「小民是實括突說。」他毫無機心地說。
  「趙大德,你說。」知府大人向原告發話。
  「回老爺的話,」趙大德愁眉苦臉地說:「那天,木排很少,今年雪化得早,但水不夠大,各江的木排雖有提早放的。但並不多。那天,小民棧號的船,被水賊六爪龍賀賊首的兩艘賊船截住洗劫,而柳家的船也在附近,賊船不但不攔劫他們,而且小的親眼看見賊船的人,與柳家船上的打招呼。六爪龍是最凶殘的一股水匪,劫貨之後必定毀船。賊船駛離後,柳家的船不但不救落水的人,反而看著在水中掙扎的人百般嘲笑……」
  「你說謊!你這天殺的……」鬧江龍悲憤地大叫,卻被兩個公人狠揍了兩記耳光按住了。
  「因此,小民懷疑柳家的人可能勾通水賊,甚至可能與水賊同謀。」趙大德有條不絮地往下說。
  「懷疑不能算證據。」知府大人正色問:「你必須有確證,不然就是誣告,你明白嗎?」
  「小的正要說。」趙大德出奇地沉著:「半月前那天午後不久,小的乘小船經過橘洲南端,看到柳家的船,與六爪蛟的兩艘賊船靠在一起,船上的人互相往來,笑鬧聲十里外都可以聽得到。小的以為柳家的船必定遭秧了。豈知大謬不然,三艘船分開各奔前程,船上的人揮手歡呼道別,六爪龍這悍賊凶橫惡毒,雖然很少殺人,但洗劫後必定沉船,任由遭劫的人漂流。柳家的船安然無恙,小的就確定柳家與水賊暗中勾結了。因此出面控告柳家通匪,乞大老爺作主。」
  「你怎麼說?柳志柏。」知府大人轉向他問。
  「真是天大的冤枉,荒謬絕倫的誣告。」他沉著的說:「正月那天湘陰江面,根本不曾發生水賊劫船的事。半月前橘洲江面……」
  他將與六爪龍交戰,擊沉賊船的經過概略說了。
  旁聽的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六爪龍橫行洞庭十餘載,劫船一兩百艘,得手即沉船,但很少屠殺苦主,任由被劫的人漂流逃命,不會水性的人當然難免遭殃。其實,在洞庭行駛的船支中,真正不會水的人少之又少,只要能支持得一兩個時辰,定可在湖濱登陸獲救,或者被往來的船支或木排所救起。十餘年來,六爪龍從沒失敗過,更沒碰上敵手,眾人一聽柳家的船,居然擊沉了六爪龍的船平安抵埠,怎不驚訝?
  「當然,他不敢將縱走六爪龍的事實說出,只稱擊沉賊船,另一艘船逃走。
  知府大人臉色沉下來了,顯然不相信他的供詞。
  「證人作證。」知府大人注視著曾三爺:「曾舉人,把你親自目擊的經過從實道來。」
  柳志柏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曾三爺大概是替他辯白的,他相信曾三爺不會將縱放六爪龍的事說出來。
  「公祖大人明鑒。」曾三爺站起欠身說:「晚生將據實說出經過詳情,字字皆真,決無虛假。晚生在岳州訪友,乘坐柳家的便船返家。那天午後不久,船抵橘洲江面,兩艘賊船突然升起旗帆,迎面攔截。」
  「是兩艘賊船嗎?」知府大人追問。
  「是的,升起的賊船旗是三角黑長番,的確是水賊六爪龍的旗號。」曾三爺以肯定的語氣說:「晚生因為害怕,躲在艙內不敢出去,沒想到三船會合之後,賊人登船歡呼,竟然不是劫船。」
  柳志柏大吃一驚,心向下沉。
  鬧江龍張口想咒罵,被公人勒住了嘴。
  「不是劫船,是什麼?」知府大人問。
  「柳二少爺與賊人有說有笑,賊伙們在後面的貨艙,搬走了不少暗藏的軍器,其中有每十張束成一捆的大弓,有一匣五發(六十支)的鷹翎箭……」
  「你胡說八道什麼?」柳志柏忍不住驚駭地跳口而叫。
  「住口!」知府大人沉叱:「本官大公無私,明察秋毫,聽證之後,必定給你有充分分辨與提反證的機會,不許中途胡亂插嘴,誰再敢妄自發言,定按擾亂公堂律嚴懲不貸。」
  「柳少爺以為晚生嚇混在艙內,因此不知晚生曾經目擊。為表白晚生證言不虛,茲舉兩事為證。其一,那六爪龍身材高瘦,留了短鬚。背著鐵胎弓,手握分水鉤、年約半百,長像並不顯得兇惡。其二,柳少爺的船上,藏有許多違禁軍器。正是他暗中幫助六爪龍的鐵證。」
  「帶物證!」知府大人下令。
  一群丁勇進入大堂,十二個人抬著那門弩炮,一些人捧著十餘枝六十斤重,附有爆炸竹筒的弩矢,與及精妙的十四具匣弩,在堂下堆放著。看審的民眾,一個個議論紛紛。
  「上稟大兒。」領隊的丁勇行禮稟告:「這是南巡檢會同武陵縣孫主薄,常捕頭,在柳家貨船的暗艙中,起出的違禁軍器,遵命呈堂復驗。」
  柳志柏只感到渾身發冷,心膽懼寒。本來,船隻為了自衛,攜帶兵器並不算什麼嚴重罪名,了不起打幾十刑棍沒收了事,再不就監禁十天半月,警告後釋放,但今天,曾三爺咬定他通匪,這些軍器就成了用來助匪搶劫的武器,死罪一條,弄不好還得抄家。
  「這些武器是你的?」知府大人問。
  「是的,是小民在南京,請武備庫的朋友打造的,專用來對付湖寇。」他硬著頭皮說:「小民就用這具改制的弩炮,擊毀了一艘賊船……」
  「人證物證俱全。」知府大人態度倒是相當和氣冷靜:「現在,你能加以反證嗎?當然,你的船夥計是你的人,他們的反證不發生效力,你必須舉出與你無親無故,沒有利害關係的反證。你如果想證明趙大德虛構事故,就必須舉出正月裡船經湘陰湖面,不曾發生賊船洗劫的目擊證人,半月前橘洲江面與賊船相遇的事,其經過與結果,你的供詞與曾舉人、趙大德的證詞完全不同,各執一詞,而他兩人的證詞卻是相同的,江上往來船隻甚多,你能舉出當時有那些船隻目擊經過嗎?」
  「請大人給小民幾天期限,找尋兩次發生事故的目擊證人。」他咬牙說:「小民船隻的航程,皆有詳盡的記載,只要在沿湖往來的船隻記事薄中查找,不難尋出當時經過該處的船隻來,也必定可以找出從旁目擊的證人,便可證明小民的清白了。」
  知府大人與眾官吏低聲商量,彼此之間似乎有些爭執。
  「柳志柏。」最後知府大人說話了:「所請照準。但由於證據確鑿,在大皆指出你涉嫌甚重,所以為防犯你逃逸,本官決定不許你其結具保。念在令尊是本地德高望重的仕紳,本官網開一面,准由令尊請人沿湖調查,由本府發給通行路引。給你半月期限,屆時再開堂公開審理。疑犯還押,證人退庭候傳。原告涉嫌誣告,著具結取保。隨傳隨到,不得離城他住,退堂!」
  這次在大堂公開審理,知府大人表現得慎謀能斷,大公無私,合情合理,應該算是十分公平的。但在柳志柏來說,卻是痛苦的災難開始。
  他押在大牢,他父親能請得到什麼得力的人去查證?湖上往來的船隻雖然很多,但誰肯甘冒被牽連、被扣押的危險挺身作證?
  他心中明白,這是一條絕路,他已注定了上法場的命運,他已陷入仇家極為凶殘惡毒的計算中。
  他終於知道陷害他的主謀是誰了。
  曾三爺是劉百萬的知交好友,年青時一同偷雞摸狗的不良惡少。
  好惡毒的絕戶計。
  劉、楊兩家聯合起來對付他!派到沅江下毒手的兩批妖人失敗了,轉而向官府用工夫,一旦罪名落實,抄家殺頭的下場,比派妖人殺他要惡毒千萬倍。
  他完全失去反擊的機會,即使他能脫逃,但他的家……親戚朋友一大堆,老天爺!後果不堪設想。
  旁聽看審的人湧出府衙,其中就有劉家、曾家、龍陽楊家的人。
  最後出來的人中,有化了裝易了容的周總管,與扮成男裝的田倩倩姑娘,步入行人往來不絕的府前街。
  「周叔,這人間還有天理嗎?」倩倩的鳳目中淚光閃閃,憤然地說:「我們好笨!只從楊家糾集江湖人方面偵查動靜,卻忽略了劉家使用這種絕子絕孫的毒計。」
  「好惡毒的絕戶計。」周總管咬牙切齒說:「丫頭,沉著些,知府倒還公正,半月期限大有可為。」
  「已沒有什麼可為了,鐵證如山,反證渺茫,恐怕連上告的機會都沒有。」倩倩鐵青著臉說:「不能等了,半月後開堂,一定是定案決斷了。周叔,我要劫牢反獄……」
  「丫頭,不要衝動,你在斷送他柳家滿門。」周總管沉聲提出警告。
  「周叔,我……我六神無主,為了他,我……我願下地獄……」
  「丫頭,你聽清了。」周總管的語氣陰森冷厲:「他們會玩弄絕戶計,我們也會玩。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我們走,去找你爹,我可以向你保證,上法場的決不會是柳小哥,而是那些陷害他的人,而且不止一個人。」
  傍晚時分,一位笑容滿面的中年人,踏入祥興棧佈滿愁雲慘霧的店堂,每一個夥計皆愁容滿面,有如大禍臨頭。
  「相須通報貴東主。」中年人拉住一位店伙和氣地說:「說一位姓田的人求見,事關貴二少東主的安危,請貴東主務必接見。」
  「請隨小的來。」店伙說:「敝東主在內廳,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田爺請在客室稍侯。」
  次日一早,祥興棧果然派人至縣衙納款申請路引,所列名單共有十八個人,去向是自龍陽迄岳州湖濱各縣查問要找的船行。縣衙早接到指示,並未留難。
  十八名店伙先後出發,行色匆匆。
  十天後,劉百萬家中張燈結綵,龍陽楊家派來下定的禮船有六艘之多,盛況空前,劉、楊兩家結親,訂婚禮辦得十分浩大出色。據說,婚期訂於臘月。
  半月期限轉瞬屆滿,柳家派出的人已先後失望地返回。
  這天,府衙前人頭攢動,前來看審的人盛況空前,出動了大批丁勇巡捕,也無法維護秩序。最後站堂官大聲直布,改在三堂審訊.三堂是秘密審案的地方,依法禁止旁聽。通常有關風化與及叛逆等等案件,皆在三堂。大堂和二堂,照例是准許民眾旁聽的。這一來,人群逐漸散去。
  一些不死心的民眾有福了,府衙突然開放大堂,未散去的數十名民眾一擁而入,後到的人卻被擋在門外,公堂一開,是禁止胡說走動的,後到的人只好望門興歎。
  那天該出堂的人全部到齊,而候訊室卻多了幾個陌生人。
  堂下的右首座位中,多了一位柳員外柳尚智,他是秀才,所以也有座位,對面,坐著曾三爺。
  公案左外側,坐著本府的學政大人。顯然,知府大人已認定柳志柏通匪已無疑問,通匪的人照例抄家連坐,將學政列座,用意就是準備當堂宣讀聖律,革去柳尚智的秀才身份,以便當堂扣押。
  一切儀式按步就班舉行如儀,最後是知府大人一聲朗叱:「帶人證!」
  六名巡捕從候訊室帶出八名漢子,有些人攜帶著布袋。八個人在證人階跪倒,從容淡迫甚有秩序。
  南巡檢呈上一個卷宗,欠身稟告:「上稟大人。這是柳家隨堂呈送的證人名單,共有八名。年籍均詳載在附冊內。八人計本府龍陽縣一名,長沙府湘陰縣三名,岳卅府岳陽縣三名,澧州一名,卷附各該證人所屬州縣照磨所,以及裡鄰所出具的公文證明,請大人過目。卑職收件時,曾仔細詳核,各種文件皆為真品,但尚需本府照磨所嚴加核對查驗真偽。」
  「等他們作證完畢。」知府大人一面翻捲宗一面說:「替他們辦理一切具保之後,再行文派專人前往履查,不可誤事。」
  「卑職遵命辦理。」
  「朱勇。」知府大人威嚴地唱名:「報上你的年籍。」
  「小的朱勇,年三十六歲,長沙府湘陰縣老鸛洲黑塘村人氏。」證人中的一個穿褐衫的人回話:「三代打漁為生,漁區在老鱉潭至湘口。」
  「正月二十六日上午巳牌左右,你在做什麼?」
  「小的在湘口湖面,與同村的三艘漁舟,在改定位鉤。其他三位船主是……」
  「我問你,當時湖面情形如何?」
  「湘江口有木排下放,西面也有不少木排東漂,從排屋的數目估計,約有一百排以上……」
  「估計不算數。」知府大人打斷證人的話:「你還看到什麼?」
  「十餘里外湖心,有一座雙桅貨船揚帆西駛。」
  「還有呢?」
  「湖面浪濤洶湧,但無煙無霧十分明朗,除了漂流的木排,只有那艘貨船最近,遠處二十里外也有一片帆影,太遠了看不清。」
  「沒有湖寇搶劫?」
  「哦!那是頭一天二十五日的事。」證人說:「也是巳牌時分,三艘賊船搶劫一艘雙桅船,離岸約埂餘裡,是湖北岸石首桂花港賊首分水飛魚廖貴達的賊船,搶了貨物便走了。貨船好像太慌張,升帆時突然自己翻覆了,可能是心慌急於逃離,升帆估錯了風。那些船夫是乘所拖的小艇向西劃走的,那時,賊人的船早已遠出十里外了。」
  「大人明鑒,這人說謊!」趙大德情急大叫:「小的船被劫,報案時有案可稽,分明是正月二十六日……」
  「住口!」知府大人沉叱:「問到你你再說。」
  「小的……」趙大德仍想說,卻被公人制止了。
  「陳湘。」知府大人映另一證人:「報你的年籍。」
  「小的陳湘。」另一名證人說:「年四十二歲,澧州石碑坊興隆巷人氏,在南大街天興寶號當採辦夥計,隨船往來澧州武昌採辦貨物。」
  「本月初五你在何處?那天未牌時分看到了些什麼?」
  「在船上,船從洪沾洲返航,未牌時分舟經橘洲東面三四里湖面。當時,少東主也在船上,看到三艘船在七八里外交戰,炮聲隆隆,硝煙飛騰。少東主知道是湖寇與官兵交戰,命船主轉航逃避,沒料到僅駛了兩里左右,便發現少了一艘船,另一艘賊船,從東面逃掉了。」
  知府大人凌厲的目光,盯住了曾三爺。曾三爺剛站起想發話,知府大人手一伸,禁止曾三爺開口。
  「陳湘。」知府大人轉向證人說:「你要知道,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決難更改的鐵證,不需畫押便生效力,如有一句假話,必須負偽證反坐重刑,知道嗎?」
  「小的知道,」陳湘用堅定的口吻答覆:「小的有家有小,怎敢作偽證斷送身家性命?船上有敞少東主在,船夥計共有十二名,人入都可以征明小人的話句句是真。」
  「你怎知道是賊船?」
  「賊船升起的三角長幡,二十里外都可以看到得,那是悍匪六爪龍的旗號,專門沉船的惡毒湖匪。那伙悍匪的巢穴,就在敝地澧卅鱉山。那些匪徒膽大包天,經常在州城出沒,小人如果碰上他們,一定可以認出一些匪徒來,讓他們上法場。請問大老爺,那個人是誰?」
  隨著語音,陳湘用手指向曾三爺。
  「不要問他是誰,你認識他?」知府大人問。
  「小人見過。」陳湘大聲說:「去年中秋後三天,小人親眼看到他在澧州碼頭的一艘快船上,與六爪龍的爪牙飛魚范老七,鬼鬼崇崇躲在船中喝酒聊天……」
  「胡說!」曾三爺像被踩著尾巴的貓,跳起來狂叫。
  「坐下!」知府大人沉叱。
  「小人絕不胡說。」陳湘的嗓音提高了一倍:「把你燒成了灰,我也認識你。我就在鄰舟整理帳冊,就在你們的艙窗外,不但親眼看到你,更清楚地聽到你向飛魚范老七抱怨,說五月裡洪沾洲那筆買賣,你只收到一批古畫,幾個玉器,和幾件金飾,三百兩銀子,除了分給劉老一半之外,自己所得實在太少。而六月裡知廖洲那趟買賣。分給楊爺三分之二,所剩寥廖無幾,要求寨主下次一定要公平分配,而且要多分一成……」
  「胡說八道。」曾三爺真急了,忍不住狂叫。
  「何推官。」知府大人轉首向推官大人問:「去年這幾件案件,苦主都報了案,原卷……」
  「回大人,不必查原卷,下官都記得。」推官大人欠身答:「五月裡洪沾洲劫案,六爪龍洗劫退職的辰州府推官駱大人的船,船被擊沉,駱大人全家與十四名船夫皆獲救,派人來府報案,一家老少至岳州府向羅知府合貸返鄉去了。六月裡六爪龍在長廖洲湖面,洗劫武昌府聚珍銀號的搜購古玩奇珍快船,船沉貨失,船夫被折桅擊斃一人,其餘人皆被湘陰的鑽風船所救,載來本府報案。」
  知府大人的目光,冷森森地落在曾三爺臉上。
  「公祖大人明鑒。」曾三爺發狂般站起叫:「晚生家財百萬,書香世家,怎會……」
  「書香之家,暗通匪類。」堂外廂著審的人中,有人大叫:「派人去搜他的家,不怕搜不出賊證來。這位衣冠敗類經常說外出遊山玩水,原來是去與強盜勾結……」
  兩個公人搶出,一巴掌把那人打得住了嘴。
  「大老爺明鑒。」柳志柏抓住機會說話:「曾三爺與劉百萬是知交好友,證人陳湘所說的劉老,會不會指的是劉百萬?小民讓他從岳州搭便船返鄉,與六爪龍的賊船遭遇時,是他要求小民不要與賊船交鋒,甚至出面制止小民發射弩炮呢。」
  看審的人大嘩,議論紛紛,而且有人大聲咒罵。
  峰迴路轉,局面全部改觀。
  「卑職記起了一件事。」南巡檢站起大聲說:「五天前劉、楊兩家結親,龍陽楊家當家人是綽號稱分水犀的楊永盛,是個不怎麼檢點的江湖梟雄,證人陳湘所說的楊爺,很可能是他,這人雖未帶案,但往來的人中,都是不三不四的江湖名人,極有可能交通匪類。」
  案情急轉直下,知府大人臉色大變。
  「何推官。」知府大人抓起簽牌:「速領人搜查曾、劉兩家。南巡檢,速率丁勇趕赴龍陽搜查楊家,限日落之前,行文至龍陽縣會辦。此案改日再審,嫌犯還押,原告及證人留置錄供,退堂!」
  府城鬧翻了天,謠言滿天飛。
  一個時辰後,推官大人高坐在曾家的大廳上,宅院四週三步一岡,五步一哨。百十名丁勇和巡捕,在宅院各處窮搜贓物。
  先後呈上三批珍寶古董古畫,經過曾家的內眷指證,皆不是曾家的財物,一口否認曾經見過這些東西,更不知為何出現在家中的。
  劉家也同時被丁勇包圍,不等推官大人到達,已從地窖內起出不少珍寶,這些珍寶把劉百萬嚇傻了,指天誓日堅稱從來不曾見過這些東西,反咬搜查的一口,指稱是搜查人員故意栽贓的,但搜查時由劉忠帶往地窖,搜出時有目共睹,反咬的證據太薄弱了。
  兩家所搜出的物品一入府衙,與苦主的失物單一對照,果然有一半是髒物,另一半來路不明。
  曾三爺與劉百萬皆被囚入大牢,曾劉兩家受到嚴密的封鎖。男女老少皆被分別監視看管,鬼哭神嚎。
  全城沸沸揚揚,謠言鵲起。
  第三天,南巡檢狼狽而回,帶去的二十名巡捕受傷五名,三名失蹤。據南巡捕聲稱,當晚剋期乘快舟抵達龍陽,至縣衙投文,縣衙只有三、五個當值的人,好不容易辦妥手續,當地的巡檢召集好人手,已經是二更未三更初了,而且顯然人手不足,必須出動了勇民壯,那可不是三言兩語便可解決的事,次日天沒亮,兵發東關鎮龍閣楊家,在城門內東大街等候開城門時,便受到一群蒙面人猝然偷襲,打了便爬城跳濠逃走。到了楊家,楊家已人去宅空,據左鄰右舍供稱,楊家在昨日入黑之前,人便陸續出東關走了。街坊的人根本不知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搜查的結果,楊宅只留下笨重的傢俱。鬼影具無,顯然事先已走漏了風聲。
  又過了三天,近午時分,在大堂開釋的柳志柏,大踏步在南巡檢的護送下走出衙門外,迎接他的,是大群歡呼的市民,爆竹聲響澈雲霄,他含著滿目熱淚,投入乃父母的懷中放聲大哭,畢竟他還是個大孩子,從沉重冤屈與死亡之神手中逃得性命,他悲傷難忍自是情理中事。
  拜過祖先叩謝神恩之後,父子倆在書房中閉門密談。
  「爹,那位幫助孩兒的田姓恩人。」他向乃父問:「到底是何來路?」
  「為父也感到奇怪,除了自稱姓田之外,他什麼都沒說。」柳尚智苦笑:「只叫為父放心,一切聽他安排。再就是要為父探監時。通知你在升堂時要說那些話。為父派去的十八個人,其實一無所獲,卻在開堂的前片刻,平空冒出八個證人,這位姓田的人,真是神通廣大不可思議。」
  「姓田……」他低頭目語:「姓田……晤!孩兒知道他是誰了。」
  「柏兒,是誰?」
  「這……孩兒還不敢確定。」他說:「孩兒要跑一趟橘洲,必有所獲。爹,明天孩兒就走。」
  他想起了田倩倩,想起了周總管。依稀,倩倩溫婉清麗的音容笑貌,在他腦海中幻現。數天中,倩倩衣不解帶照料他,將他從鬼門關裡拉回陽世,沒有一個大閨女有勇氣敢這樣對待一個異性陌生人,除非他是白癡,不然該深深體會到倩倩所給予他的海樣深情。
  他又想起青梅竹馬的戀人劉玉秀,老天!好狠毒的女人!他不禁連打冷戰,毛骨悚然。ˍ
  三更天,夜靜更深,他在自己的臥室中秉燈靜坐,思路紛紜。
  窗外的院子裡傳出輕響,他像獵豹般躍下床穿靴。
  「玉秀,你不該這樣對待我。」他坐在桌旁向窗外幽幽地說:「你不接受我的愛,我並沒有勉強你.從小到大,我沒在你面前說過一句重的話,我默默承受你劉家所給予我的屈辱,我……」
  窗戶被推開了,玉秀一身勁裝跳窗而入,來意不善。
  「我擺脫了監視的人。」玉秀寒著臉說:「我可沒存心害你,昨天,我才從二哥口中,探出楊家陷害你的陰謀。柳志柏,你也夠狠。」
  「你……」
  「你卻是存心坑害我家的。」玉秀搶著說:「你那些證人,是早已準備好了的。栽的贓物更是惡毒……」
  「玉秀,請聽我說……」
  「你該聽我說。」玉秀霸道的老毛病絲毫不改:「就算楊家做得過份,你也不該如此絕請把我家也攀上。算你狠,一下子就擊中了要害,想不到你一個平平庸庸,膽小怯懦的人,竟然工於心計,一網打盡了三家人。」
  「玉秀……」他急急分辨。」
  「沒有什麼好說的,總之,你贏了。」玉秀不讓他分辨從前如此,現在也如此:「我不是一個沒有勇氣認錯或失敗的人。今晚我來,可說是來求你的。」
  「玉秀,你說得太客氣……」
  「解鈴還須繫鈴人。」玉秀向地接近,令他心動的明媚笑容出現了:「志柏,我承認以往我看錯了你,這次事故,證明了你的智慧、膽識、謀略、手段,都高人一等老謀深算。我相信你必定有能力設法讓劉、曾兩家脫罪,至少也該讓我劉家得見天日。你我十餘載青梅竹馬……」
  「玉秀,請聽我說。」他不想再提青梅竹馬「這件事我無能為力,情勢不是我的能力所能控制得了的……」
  「你拒絕我的請求了?」玉秀臉色又變,笑容消失得好快。「你策劃報復周全縝密,當然也可以扭轉情勢……」
  「扭轉情勢之後,遭殃的必定是我,我……」
  「你不答應,今晚就得遭殃。」玉秀凶狠地說:「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也知道我的武功造詣,我隨時可以要你死,不信立可分曉。」聲落手揚,五顆寒星破空電射。
  他左手大袖一揮,破空的厲聲乍起,寒星失蹤。
  「五虎斷魂釘!」他臉色大變:「中者無救,你這惡毒的女人!我的夢總算醒了,你真想要我的命。」
  玉秀大吃一驚,像是見了鬼,駭然驚呼:「你……你真是柳……柳志柏?你?你真是那……那位和我一起長大,一……一打架就……就躲避的柳二哥?」
  「千真萬確。只是,我突然覺得你不認識我了。」
  「你……你為何以……以前那麼怯懦?」
  「是家師教誨我的,他老人家說:大智若愚大勇若怯。」
  「你師父是誰?」
  「二十年前,天下四大劍俠之一,南衡逸士樂公玉衡。」
  「你可惡!原來你是個身懷絕技的大騙子……」玉秀激動地尖叫,手一抄拔出腰帶所佩的匕首,發瘋似的衝上,兜胸就是一記靈蛇吐信,手下絕情,毫無顧忌猛攻要害。
  他更快地左閃,右手伸出袖口,奇準地反扣住對方握匕的右手脈門向下一扭一按,玉秀尖叫一聲向下挫伏在他腳下。
  「我不傷害你。」他將五枚晶亮的五虎斷魂釘丟在玉秀的腳前,黯然長歎一聲:「寧可你無情,下可我無義;畢竟我曾經愛了你十幾年。」
  玉秀感到手上的壓力突然消失了,一蹦而起。
  「志柏……」她竭力狂呼:「柳二哥……」
  室中一切依舊,但柳志柏形影已杳。
  譙樓傳來五更鼓聲,室中燈光重現,柳志柏穿著停當,在桌上整理他要帶往橘洲田家的禮物。他家境富裕,前往拜望田家,當然不能秀才人情紙一張,少不了攜些不至於丟臉的禮物,一隻拜匣,一隻禮盒,都裝得滿滿的,另加幾匹上等蘇綢,數幅蘇繡。
  正在整理,驀地似有所覺,停止包紮,舉頭瞥了明窗一眼,明窗是虛掩的,先前劉玉秀就是從這座明窗跳窗而入,窗外那座小院子,黑沉沉靜悄悄難辨景物。
  他移開面前的禮物,挪過對面的茶盤。
  「進來坐。」他開始斟茶,「茶水尚溫,喝一杯可以提神,希望尊駕此來並非懷有惡意,貼在廂房簷下那位朋友,也請入室一敘,在下是十分好客的。」
  窗外傳出一聲豪笑,窗門緩緩推開,兩個人影飄入,腳下輕靈落地無聲。
  「咦!怎麼會是你兩位?」他頗感意外:「你們好大的膽子,出沒府城加入無人之境。請坐,你們來做什麼?」
  是六爪龍和飛魚范老七,兩人居然穿了青綢長相,袍袂掖在腰帶上,沒帶兵刃。
  「哈哈!小伙子,不要說話語中帶刺,須知我老人家不吃你那一套。」六爪龍大馬金刀地在對面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笑吟吟地喝了一口:「上次叨擾了你一罈酒,意猶未盡,所以又來啦!」
  「你……你這厚臉皮的強盜……」
  「哈哈!先不要下逐客令罵人。」六爪龍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在八百里的洞庭湖,做強盜的不止我一個,天下太平,百姓小民豐衣足食,那麼,洞庭湖沿岸全是些快樂好客,安份守己的良民百姓。反之……」
  「你少給我說些歪理。」他笑了,替范老七也遞上一杯茶,「生意人不談國事,免動肝火。」
  「不談國事,談你我之間的恩怨是非,我六爪龍欠你一份情,我已經還清了。」
  「所以,你還想搶我的船?不過,你是什麼時候還清的?嗯?皮厚。」
  「你之所以大搖大擺走出死囚牢,那是我的功勞。」
  「哦!」他恍然:「你,厲害。我十分感激,但是……你做得太過火大狠了,劉、曾兩家……」
  「你還替他們叫屈?哼?」范老七冷笑著接口:「告訴你,他們是罪有應得,固然首先出絕戶計毒主意的是分水犀楊永盛,他覬視劉百萬的百萬家財,與劉家結親,楊家的勢力就可以在府城生根。但劉百萬不該太自私,他不該起意毀你柳家,讓楊家取代你柳家的地位,他不但附和楊家的陷害陰謀,更拉攏曾家水下,事實上這惡毒的絕戶計,真正的策劃人是劉百萬。只有你這蠢才,迷戀他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玉秀,才堅信這是楊家的主謀。」
  「這……」他愣住了,他本來真以為劉家是被楊家所逼,而不得不出面陷害他的,楊家那些江湖梟雄的確不好惹。
  「這件事已算過去了。」六爪龍說:「提起來乏味,目前我有了困難,想找你助一臂之力。」
  「什麼?你居然要我邦助你?」他幾乎跳起來:「要讓官府查出,我真的通匪,罪名可不是好玩的。你……你說吧!我得掂量自己有沒有幫助你的力量。」
  「哈哈!我沒看錯你這小伙子。」六爪龍大笑:「我有幾位好朋友,被一群江猢黑道高手圍住,危在旦夕,如果你能……」
  「且慢!」他搶著說:「你那些朋友是湖匪嗎?」
  「廢話!」六爪尤撇撇嘴:「如果是我的賊伙,我會來請你幫助?洞庭三十二寨好漢,我六爪龍尊稱第一,用得著你來替我打旗號?」
  「那就好,我信任你。」他豪爽地說:「我將盡全力,能否成功,你最好不要寄以奢望,因為我的經驗不夠,我只能向你保證我必定盡全力。現在,把情勢告訴我。」
  「小兄弟,我服了你。」范老七欣然拍拍他的肩膀:「交上你這種朋友,我有說不出的高興。」
  「你幫助我,不是沒有代價的。」六爪龍說;「記得你曾經向我說過,洞庭湖多養我們百十個人算不了什麼,這話很有道理。所以,如果你成功了,洞庭湖必定沒有我這條六爪龍,你成了洞庭湖湘陰以西湖面的保護神。」
  「真的?」他驚喜莫名:「我相信你是個一言九鼎的好漢,我先謝謝你,現在,把情勢告訴我。」
  「情勢是這樣的……」六爪龍如此這般一一說了。
  天沒亮,一葉扁舟駛離碼頭,但不是入湖,而是溯江上航。四名槳夫掛槳以待,因為目前仍可揚帆急駛。
  府城到桃源縣有八十里,輕舟僅花一個半時辰,其快有如奔馬。柳志柏親自控舟,一手操帆一手掌舵。
  舟越縣城繼續上航二十餘里,鑽入江北岸的一處林深葉茂的小河灣,四支長槳急動,船駛抵一座小山下。江南岸是桃花溪口,有桃源八景之一的白馬雪濤,再上航數里是桃源山,也就是陶潛桃花源記傳說中的世外桃源所在地。
  他命船夫將船藏在蘆葦內,獨自登岸隱入茂草中。他仍穿著長衫。但袍袂已掖在腰帶上,手中握了一把連鞘長劍,披荊排草急走。這裡,他不算陌生,小山土名叫望瀑嶺,可隱約看到對岸白馬山下的雪瀑。山西南角有一座俯視江流的仰雲山莊,那是江湖朋友聞名色變的可怕所在,武林邪道至尊,宇內三劍聖之一、武陵狂客黃一元的家。他避開山莊前的碼頭,從莊後偷渡,登上後山,悄然下攀從後莊接近。
  山莊有三十餘座樓房,四面建了碉樓,任何船隻接近山下,警哨皆看得一清二楚,卻沒料到有人捨易趨難,多繞十餘里從後山入侵。
  已經是午牌時分.碉咯突然傳出牛角的長鳴,一艘單桅八槳快船出現在下游三里左右的江面,桅上沒張帆,僅升起一面朱紅的三角旗。
  片刻,山莊外面的廣場,二十餘名黑衣人出現在通向碼頭的石級頂端。石級約有百二十級左右,下面便是可泊舟二十艘的碼頭,泊了十二艘大小船隻,是山莊的船。
  快船終於靠上了碼頭,八名黑衣人迎接來客,上面宏大的莊門外,也出來了一群衣著華麗的人,站在石級頂端迎接客人。為首的人年約半百,粗眉大眼虯鬚如戟,是山莊的主人武陵狂客黃一元,右面,是衣冠楚楚的楊仁。
  來客有六名之多,神氣地在迎客的黑衣人引領下,拾級而上,登上廣場,主人欣然大笑迎客。
  「永盛兄,歡迎光臨。」武陵狂客抱拳迎客:「老兄晚來了將近一個時辰,有什麼事耽擱了?」
  客人是龍陽楊家的主人,分水犀楊永盛,楊仁的父親。
  「莊主久等了,兄弟萬分抱歉。」分水犀苦笑行禮:「通緝兄弟的文書早已送達貴縣,江防營的哨船往來不絕,不得不小心提防,所以來晚了。柳家那些混帳東西,可把兄弟坑慘了。」
  「沒有什麼大不了,永盛兄.放心啦!一切有兄弟替你作主。」武陵狂客傲然地說:「有話到莊裡再說,請。」
  楊仁上前與乃父相見,主客雙方客氣一番,主人抬手肅客進莊,客人自然客氣地相讓,最後雙方同時舉步,並肩往百餘步外的莊門走。
  「咦!那是什麼人?」一名黑衣人突然驚呼。
  莊門的石階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背手而立狀極悠閒,而把守莊門的兩個黑衣人,卻蹤跡不見。
  「咦!」武陵狂客訝然輕呼,惑然止步。所有的人,都隨之停步,不勝驚訝。
  「是他!柳志柏。」楊仁總算著清了,憤怒地大叫:「這該死的小畜生是怎樣來的?」
  「黃莊主,貴莊風水真旺,前龍蟠,後虎踞。莊名仰雲,勢卻主宰風雲,大氣磅礡。」柳志柏一面朗聲說,一面拾級而下:「這地方確是人間勝境,另一世外桃源,毀掉了實在可惜。要建這座山莊非常非常的不易,要毀滅卻不費吹灰之力。在下可以在片刻之間,保證讓這座山莊煙消雲滅,在世間消失。」
  楊仁不等主人有何舉動,發瘋似向前飛躍而進。後面,眾人不待下令,趕忙急步跟進。
  百十步三五起落便已接近,楊仁衝勢未減,驀地怒吼:「小畜生,我要將你化骨揚灰!呔!」
  吼聲剛落,人已狂怒地搶近,掌如開山巨斧,劈向柳志柏的左肩頸,掌出風雷懼發,力道如山。
  柳志柏左手仍背在背後,將劍掩藏得好好地,一拉馬步,右掌閃電似的拂出,噗一聲拍偏了劈來的巨掌,反手便抽,啪一聲暴響,陰掌結結實實地抽在楊仁的右頰上。
  楊仁吃夠了苦頭,被打得眼冒金星,仰面踉蹌退了四步,幾乎摔倒。
  「不不知自愛。」柳志柏冷冷地說。
  「我要斃了你!」暈頭轉向的楊仁狂怒地尖叫,接著雙手齊動,電虹接二連三破空而飛,一口氣連發十二把六寸銀纓小飛刀,在護腰刀插內的飛刀全部射完,只不過是剎那間的事。飛刀的發射完全出乎本能的反應,反正對方不倒,就不會停止發射。
  對方仍然未倒。
  皮護腰內已經沒有飛刀,楊仁怔了一怔,然後快速地拔取袖內護臂套內的飛刀,每一臂套內藏有三把。
  柳志柏屹立如山,雙腳張與肩寬,左手背著,右手曲肘掌護中宮,那些快如電閃的飛刀近身約三尺左右時,必定突然緩慢下來,再目落在他手中,他接一把便丟一把,眨眼間,腳前堆積了十二把帶有銀纓的晶芒耀目小飛刀。
  又射來三把,但這次他不將接來的刀丟棄,三把飛刀皆收在他的巨掌內。
  楊仁大駭,呆了一呆,猛一咬牙,左手又去扳右手臂套內暗藏的另三把。
  「賢侄,不要再拔飛刀了。」武陵狂客大喝,聲如沉雷:「你即使有力氣發射一萬把飛刀,也毫無用處。」
  楊仁僵住了,當然,也完全清醒了。
  「黃莊主,你最好叫楊家的人滾蛋。」柳志柏丟下三把飛刀說:「閣下的人在府衙的公堂旁聽,該見識過在下對付六爪龍的弩炮。對付閣下的山莊,在下另有更霸道、威力更猛烈千百倍的軍器,片刻間保證可以把貴山莊夷成瓦礫場,信不信由你,你最好是相信。」
  「好傢伙!你打到我仰雲山莊來了。」武陵狂客火冒三千丈怪叫:「就算你把老夫的山莊化為白地,老夫也要斃了你,目下你赤手空拳,決不可能在這時用軍器行兇。」
  「毀你的山莊,那是以後的事。」柳志柏亮出連鞘長劍,「聽說你是宇內三劍聖之一,武陵論劍術,無出你右。在下年僅弱冠,從來不曾用劍與人拚搏,所以想見識見識閣下的劍術,看是否浪的虛名……唔!在下說錯了,在下曾經用劍對付張四師的斬魂誅魄一刀。」
  「是你殺了他的?」武陵狂客問,身軀抖動了一下。
  「他的妖法十分霸道,鬼府神兵再加上五行遁術,以及攝魂驅煞元神附刀大法,足以將地行仙送下九幽地獄。在下不得不殺他與世除害。」他拔劍出鞘,呼口氣向前一揮,虎目中突然出現懾人心魄的異光,平凡的長劍劍身突然煥發熠熠光華,日光下,劍身朦朧漸漸隱沒,僅可看到奇異的刺目光華:「現在,黃莊主,請賜教。請制止你那些手下,千萬不要妄想抽冷子遞劍,在下不希望多造手孽,不要讓他們枉送性命。」
  他的話白說了,沒有人敢冒失地上前,三十餘名高手,皆被他劍上所發的異象驚得毛骨悚然,驚恐的悚然後退。他所說殺了張四師的話,早已令這些自命英雄的亡命心驚膽落了。武朋友以亡命自居,敢殺敢拚,為名為氣,敢無畏地向高手名宿挑戰拚命,但要他們與會法術的人叫陣他們不但不敢,也不屑自貶身價,因為勝之不武,而倒霉的機會卻多,湘西湘南四條河水的木排,下放至漢陽集中。有些甚至遠放至揚州鎮江,在這些水路水旱碼頭中,敢與排幫的人正面衝突的英雄好漢,數不出幾個來,提起那些能殺人於千百里外的排頭,莫不心驚膽跳避之唯恐不及。分水犀是知道內情的老江湖,所以更比別人害怕,乘武陵狂客與柳志柏打交道的機會,拉了心膽俱寒的楊仁,與手下的五位隨從,退得遠遠地,甚至想不告而別溜之大吉。武陵狂客是土生土長的人,當然更清楚排幫的一切。
  「你……你也會法術?」武陵狂客心怯了:「你剛才接飛刀就是用法術。看,你的劍上有鬼。」
  「奇怪。」柳志柏說:「你是劍術名家,居然不知道以神御劍。你放心,在下不會毀你的劍,讓你盡量施展。」
  「你……」武陵狂客的勇氣幾乎完全喪失了。
  「你把在府城用詭計以迷藥擒來的六個人交給在下帶走。」柳志柏聲色俱厲:「在下不為已甚,再就是遠遠地離開那個什麼分水犀姓楊的,才能保全你的基業。官府對抄你們這種人的家,是極有興趣的,你還來得及自救。」
  武陵狂客一咬牙,手按上了劍把。
  院門湧出一群男女,那位頗有幾分高貴風華的中年婦人說:「老伴,幫助楊家在府城建勢力範圍,對仰雲山莊又有什麼好處呢?反而斷送了我們的出路,你這樣做聰明嗎?」
  武陵狂客扭頭一看,心涼了一半,楊家的人,遠遠地站在石級前端,顯然有看風色不對便問下逃走的企圖。
  楊家的人移動了,急急向下面的碼頭急奔。
  「人交給你。」武陵狂客轉向柳志柏:「你最好不要再來,老夫不歡迎你。」
  「黃莊主,你最好不要讓在下再來。」他的劍身開始顯現:「而且你得設法克制自己,不要讓在下有來的借口。當然,你我畢竟是近鄰,有空光臨寒舍,當掃徑以待。」
  那一群男女中.就有田倩倩姑娘、侍女梅香、奶娘吳媽、周守禮總管、和兩位隨從。
  莊主夫婦領山莊的男女,親到後莊送他們動身,敵意全消,武陵狂客不是輸不起的人。
  小舟開始發航,柳志柏向與他並坐在船尾的倩倩說:「六爪龍說被誘擒的人是他的朋友,我沒想到會是你們。倩倩,告訴我,你與六爪……」
  「那是我爹。」姑娘向他嫣然一笑:「賀壽是我爹的化名,爹的真正身份是橘洲田家的主人田允文。」
  「什麼?」他大吃一驚:「你……你你……」
  「我是強盜的女兒。」倩倩將嬌軀偎近他,溫柔地低語:「當然,從此之後不是了。」
  「哦!你爹能洗手,我替你高興。」他苦笑。
  「你不會鄙視找吧?」
  「怎麼會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瞞你說,我和你爹很談得來,我覺得他那股玩世不恭的豪氣很合我的胃口。」
  「那天晚上,你和他喝了一罈酒。」
  「說來也真荒謬絕倫。」他訕訕一笑:「你爹那股賴勁,的確具有強烈的吸引力。不知怎地,那時我就沒想到他是個可怕的強盜頭頭,更沒把他看成死仇大敵,怪!」
  「爹會設法洗脫劉曾兩家的罪名,只要把贓物送府城各仕紳,保證滿城風雨,甚至也塞一包在知府大人的官舍內,連知府都通匪,官司怎麼打?」倩倩微笑著盯著他:「沖玉秀姑娘份上,爹答應成全你們,愛屋及烏,她畢竟是你青梅竹馬的愛侶。今後,不怕劉百萬拒絕你的求親……」
  「算了吧!」他搖頭苦笑:「一想到她用五虎斷魂釘殺我,我就心驚膽跳毛骨悚然。倩倩,我已經找到所愛的人了。」
  「哦!誰?」倩倩變色問。
  「你。」他伸手挽住倩倩的肩膀,挽得緊緊的。
  小舟揚帆飛駛,桃源碼頭在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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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馬掃瞄,bbmm,老農 OCR,舊雨樓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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