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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宵小者貪財埋黑首


  撲過來的人,正是厲魄西門漸,他一身驚人神功,盡聚掌上,這一擊凌厲得無以復加。無情公子張鹹縱以全力相抗,也未必能抵得住他的銳氣。何況此時心分神散,力道大減。
  西門漸這一掌擊實了,蒙面人非死不可。
  在那千鈞一髮之時,蒙面人頭也不回,忽然直起腰來,右肘借轉身之勢,反撞出去。辟啪一聲大響,那厲魄西門漸急嘯半聲,身形暴然跌撞開一旁。蒙面人卻紋風不動,奇快地俯身握住鐵鏈。張鹹但覺腳踝一震,鋒淨兩聲過處,鐵鏈又分由兩邊震斷,恢復自由。
  厲魄西門漸已知來人功力之強,還在自己之上。心中暗暗凜駭,戾聲喝道:「什麼人敢來碧雞山撒野?」
  無情公子張鹹驀然失聲叫道:「你可是石軒中麼?」
  厲魄西門漸聞言連退三步,叫道:「什麼?是石軒中。」
  蒙面人一轉身,直撲向厲魄西門漸。想那西門漸平日何等氣焰,從不知害怕二字作何解釋。但這時卻不由自主地連連倒縱,蒙面人如影隨形,緊追不捨。
  無情公子張鹹叫道:「石軒中,我不用你來搭救,我自己就能出得碧雞山。」一面叫喊,一面追上去,眨眼間三人都出了地窖。
  西門漸暗念如被石軒中追上,一打起來,師父如不能及時趕到,非死在他劍下不可。想是這樣想,但他腳程不夠人家快,又是倒縱之勢,更顯遲緩。因此剛出地窖已被蒙面入追上。
  張鹹在後面又叫道:「石軒中,你走開,我不用你搭救。」
  厲魄西門漸突然靈機一動,縱聲長笑道:「張鹹你別不要臉,是朱玲救了你的狗命。」蒙面人好似欲細聽他們之言,便斜斜撒開一旁。西門漸又道:「枉你一向認為愛朱玲,但到了生死關頭,便露出狐狸尾巴。」
  無情公子張鹹面上掛不住,大吼一聲,雙肩一晃,已晃到了厲魄西門漸身前。左手使出一招「春雷驚蟄」,以掌鋒斜砸敵人右胸。但這一招似實而虛,右掌使的一招「龍尾揮風」方是煞手。西門漸奮力一架,各各震開一步。張鹹立刻又攻過去。
  蒙面人躍入戰圈中,左手一勾,指勾掛住西門漸鐵臂。借力一揮,西門漸的身形便不由自主地旋開六七步遠。張鹹恰好一掌劈空,蒙面人使個奧妙手法,不知怎地,那只右掌已到了張鹹脅下。輕輕一托,張鹹頓時有如騰雲駕霧般飛開丈許遠。
  蒙面人身形一晃,已到了西門漸身邊,但卻沒有出手攻擊。西門漸已知道蒙面人的意思,是等他再發話。一方面又監視著他,不讓他趁機逃走,他心中已有了這個蒙面人便是石軒中的印象,這時不知如何,竟不敢違逆他的意思,大聲道:「朱玲她容貌已毀,奇醜可驚,張鹹你便變了心腸,這算得是什麼愛情?本香主這就要下山訪尋她,只要她肯和我在一起,本香主絕不會嫌她醜陋。」
  蒙面人在喉嚨中低吼一聲,轉眼去看張鹹。西門漸立刻又加上一句道:「他曾經親眼見到朱玲的樣子。」
  無情公子張鹹突然仰天長笑,但聲音卻沉哀無比,簡直就像放聲大哭。蒙面人見他不再反駁,驀然一晃身,縱上屋頂,轉眼已隱及在黑暗中。
  張鹹淒厲長笑之聲未歇,鬼母冷婀突然自空中飛墜。西門漸見了師父,膽氣大壯,驀然撲向張鹹,揮掌疾劈。鬼母喝道:「住手,他已立下誓言必須放他安然出山,剛才那人是誰?」
  「石軒中吧……弟子可不敢確定。」厲魄西門漸道:「他已知朱玲容貌被毀之事,立刻走了,相信已離山追尋朱玲。」
  無情公子張鹹失魂落魄地踉蹌下山。鬼母不但不去攔他,還著西門漸送他出去。
  這時宮天撫被軟禁在那華麗的房中。突然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蒙面人瀟然走進來。宮天撫見那房門乃是被他硬給震開,便知此人不是玄陰教的人。
  蒙面人躍到他身前,雙手握住鐵鏈,然後吐氣開聲。鐵鏈錚錚連響兩聲,已跌墜地上。轉眼間蒙面人又把腳下鐵鏈如法弄斷。宮天撫問道:「尊駕的聲音好熟,敢問高姓大名?」蒙面人搖搖手,又指指房外,便當先縱出房去。
  宮天撫低頭看看已經恢復自由的四肢,突然一陣極端侮疚之意襲上心頭。要是早知道會有人援救,他怎肯向鬼母宣誓,今後不愛朱玲?蒙面人見他不出來,便又躍入,伸手拉他。
  宮天撫一臉悔恨的神色,惘然搖頭道:「不,謝謝你的好意,我應該死在碧雞山上……」蒙面人開言大奇,失聲問道:「為什麼呢?」
  宮天撫突然全身一震,叫道:「你是石軒中麼?」
  蒙面人沒有回答,又指指門外,意思是要他快走。
  「天啊,竟是你來救我,唉,我不如自己尋個了斷之法,石軒中,你可知朱玲已被鬼母毀了容顏,變得奇醜無比?」
  蒙面人應道:「我知道。」宮天撫覺得他的聲音沙啞,好像是石軒中,卻又有點兒不似。便又問道:「你可是石軒中?」蒙面人竟在發呆,眼睛望著黑暗的長空。
  宮天撫再問他一聲,見他仍在發呆,便恍然大悟。猜忖此人一定是石軒中,卻因提起朱玲玉容被毀之事,故而尋思。當下歎息一聲,道:「我和張鹹都見到她……咳,她的顏面被鬼母的碧螢陰火炙傷之後,青一塊紫一塊,鼻子塌下去,簡直不似人形。看了之後,想起她以前絕世容顏,真令人心驚膽戰,可怖可憐。」
  蒙面人啞聲道:「夠了,你快走……我也得離開此地……」
  宮天撫搖頭道:「我不走,最好鬼母把我殺死,噫,有人來了。」話聲未畢,暗沉沉的屋頂上,驀然兩道銀虹,挾起風雷之聲,電射而下。
  這兩道銀虹分向蒙面人和宮天撫當頭罩下。來勢猛惡絕倫。宮天撫的青玉簫尚在身上,乍見銀虹之時,已抽在手中,但因對方來勢極強,不敢力擋。斜縱開之時,一箭點去,青光起處,橫點在銀光上。雖然沒有把那道銀虹盪開,但已能使敵人不能掛著餘威來追擊自己。
  另一道銀虹向蒙面人當頭罩下。堪堪及頂之際,只見蒙面人身形微塌,卻沒有旋閃開去,倏然雙掌仰推上來。那道銀虹在高處下未,有如雷霆萬鈞,猛不可擋,就怕敵人閃開。此時蒙面人既不閃避,正中下懷,驀地光華暴射,銀虹搖頭,在硬衝急瀉中,暗蘊招數變化。
  這原是剎那間事,蒙面人雙掌仰推上來,突然左掌先到。巧妙無比地探入銀光中,掌鋒一震,便把銀光閃閃的戟尖盪開一尺。右掌心一吐,嘩啦啦暴響一聲,宛如狂飆忽發。當頭撲下的人,此時有如斷線風箏,翻翻滾滾地飛開立許。
  兩道銀虹斂處,原來是鬼母座下三鬼的白無常、黑無常姜氏兄弟。
  那個勁襲宮天撫的,乃是黑無常薑黃,睹狀驚駭交集,忙縱到兄長身畔,低聲問道:「哥哥可曾受傷麼?」白無常姜斤此時胸頭翳悶,呼吸不暢,連話都不會說。
  蒙面人厲聲大笑,雙足頓處,已飛上屋頂,忽然間已隱沒在黑暗中。
  不久,鬼母聞訊趕至,她以絕快身法,先在山上兜了個大圈,沒有發現蒙面人蹤跡。復又回到原處。白無常姜廳已逐漸好轉,但五臟震盪過劇,已受內傷。
  鬼母一望而知那蒙人無堅不摧的罡氣,把白無常姜斤震開。但不知蒙面人是手下留情亦是功力未夠,因此才沒有把姜斤立斃掌下。當下便先把宮天撫驅逐下山,一面叫姜斤好好養傷。然後召集一眾香主,在大廳中商議。
  一共是天龍、天鳳、內三、外三、刑堂等九位香主,但如今只有七人。除了隴外雙魔先後橫死外,天龍堂香主銀髯叟衛浩一部長及腹的銀髯,已斷了一截。內三堂中陰陽童子龔勝和火判官秦昆山,都面色不佳,身負傷勢。
  鬼母冷婀環視眾人一眼,心中一陣悚然。想當日玄陰教何等威名,手下九位香主俱是名震一方的高手,趾高氣揚,目空天下。但如今已顯得零星落索,最可怕的是大家垂頭喪氣,全無鬥志。
  鬼母自己振作一下,便道:「剛才發現一個蒙面人,侵入本山聖壇之內,企圖將張鹹和宮天撫帶走。據說此人可能是石軒中。」
  七位香主一聽此言,頓時都面露詫駭之色。
  「但本教主趕到時,蒙面人已先一步溜走。故此本教主不能確定是否就是石軒中。至於張、宮兩人,因另有瓜葛,故此已將之放走。異日諸位與之相逢,不必為難他們。」
  鬼母說到這裡,微微一頓,雙目電射過一眾香主面上,等候他們發言。但等了片刻,竟沒人報告任何有關的消息。
  「今晚深宵集會,主要有兩件任務,要請大家協力盡速查明。第一,這個蒙面人是否石軒中化身?第二,此人夜入聖壇,對地形極為熟悉,是不是本教中有人供給消息?頗覺可疑……」
  群魔聞言,面面相覷。銀髯空衛浩起立道:「教主訓示的兩點,實在足以駭人聽聞。石軒中分明在天下群雄眼前,跳下懸崖。難道他這次還能不死?這是可怪可駭之一。其次如若本教高級人物中,有人和石軒中互通消息,則這個叛徒,究有什麼意思?這是可怪可駭之二。敝座不必諱言的,便是石軒中武功的確傑出,除了教主之外,恐怕沒有一個能近得他身。因此如要調查石軒中,必須縝密部署,萬萬不可大意。不過在部署之前,首先要將和石軒中暗通消息的人查出來,以免洩漏機密,反而被對方從容逐一擊破,愚見如此,尚請教主裁奪。」
  鬼母頷首道:「衛香主卓見如神,請坐。」
  鐵臂熊羅歷起座道:「暗查出石軒中蹤跡,只有一條線索。」
  鬼母微笑道:「史思溫不列入其中麼?」
  羅歷躬身道:「史思溫雖是他徒弟,但假設石軒中未死的話,一定借此機會,避不見面。等他自行磨練,以成大器。同時還有一宗好處,便是石軒中之死,可以激動史思溫加倍努力,痛下功夫。故此愚意認為史思溫不必注意。」
  鬼母頷苗道:「羅香主請坐,所云大有見地,本教便不必分散力量。」
  這兩個原則一決定,其餘數位香主都各抒己見。鬼母冷靜地聽取大家意見之後,迅速地整理一下,然後起座。臉上神色異常在重嚴肅,宣佈道:「各位的建議,都非常切實有用,貢獻良多。現在本教主作一個結論。」
  座中七位武林高手,全都屏息靜聽教主訓示。
  「本教主先從本教外圍說起。目下因對付的是不可一世的強敵,故此本教為了能集中力量起見,即傳令天下各處分舵,三個月之內不得作案。除非有諸位香主指令,亦不得參與搜索石軒中下落之事。其次指派總舵主日月輪郭東,專門負責聯絡這件重大任務。最後,說到搜查石軒中這件事,便請七位香主,共同負責。假如石軒中真個未死,不論哪一位香主先查出來,便算是首功。其次最先跟蹤到朱玲的香主,算是第二大功。」
  她歇了一下,目光如電,掠過眾人面上。大家心中都為之微凜,各自猜想鬼母還有什麼驚人之言。
  「如今大家都明白,本教已集中全力對付此事。假如完全查不出端倪,宣告失敗,則本教自此以後,再無面目在江湖立足稱雄。因此只許勝,不許敗。」
  厲魄西門漸突然狂叫道:「我們一定不會未敗。」
  鬼母冷冷道:「那就最好不過。本教主給各位期限是三個月,最後一日,恰好是重陽佳節。假如諸位香主直至重陽之日,仍查不出消息,即須於此日趕回此地。本教主預備筵席,替諸位送行。」
  七位香主聽了此言,倒有三雙半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鬼母這送行二字,說得輕鬆,其實卻一片血淋淋,乃是處死之意。
  「話說回來,自古道是有賞有罰,方始公平。」鬼母冷婀有力的聲音又道:「得第二大功者,本教主授以本門秘傳奇功練法,練成功後,可比原有威力增進五成。」
  她倏然住嘴,只見大家都斂然色動,顯然這個獎賞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得第一功者,立即援升為本教副教主職,復傳以本門秘傳奇功一種。除此之外,本教主並以本身精修之功,施展修靈大法,為他助長功力,務期必符副教主一職威望。各位以為本教主所訂賞罰的準則,尚算公平否?」
  眾人異口同聲道:「教主思慮周詳,大賞大罰,極是公平,我等俱無異議。」
  鬼母微微一笑,想道:「石軒中縱然隱身有術,但在我鐵腕政策之下,定難逃過我的天羅地網。」當下道:「明早諸位即須下山,地域不加限制指定。還有極重要的一點,本教主必須聲明,便是獲得功勞者不究既往。屆時本教主與石軒中晤面,決不追問他如何得到消息。但望諸位同心協力,將石軒中生死之謎,揭露出來。」
  這個秘密會議,最後在嚴肅的氣氛下結束。鬼母另召厲魄西門漸到密室中,道:「你身為刑堂香主,故此必須和大家一樣看待。屆時如大家都查不出消息,為師也無法庇護於你。但盼你好自為之。」
  西門漸忽然垂淚,道:「弟子枉費了師父多年養育傳技之恩,不但不能替師父分憂,反而常常牽累師父。這三個月是最後考驗,弟子自當盡力訪查。如若合我等七人之力,尚且毫無結果而歸,則重陽之日,便是弟子告罪辭師之時。」
  鬼母微微動容,道:「但願不會有那麼一天,這次為師如能再見石軒中,務必使盡手段,將他誅除,以免又為他日大患。」
  他們師徒談到這裡為止。翌日清晨,七位香主都匆匆下山。這次因為諮明不必他們動手,一查出石軒中或朱玲的蹤跡之後,便和日月輪郭東聯絡。鬼母聞報便全速趕去,故此他們都分散開,各想各的辦法,也就是等這七個堪以稱霸一時的武林梟雄,一方面為生命而作最後掙扎,另一方面也為了本身大利而奮鬥。
  以這麼厲害的七位老江湖,縱然石軒中在人海中有如一根小針,也將被他們撈起來無疑。
  且說朱玲當日被鬼母召人後院,本來以為必定難保性命,哪知鬼母只把她囚在聖壇雪樓中,便匆匆出去和石奸中大戰。
  現在她孤零零躑躅路上,短短的兩日間,有如經歷了多少年。她在一道山泉旁邊勒住坐騎,跳下馬來,只見不遠處有個小譚,水平如鏡。走將過去,俯身向水中一照。有如一面明鏡似的潭水上,現出一張面龐,朱玲渾身一震,雙手掩住面孔,頹然坐倒在旁邊的一塊石上。
  一個人由極美極艷的姿容,突然變為奇醜不堪,這種滋味比水火的冷熱還要懸殊些。
  良久,她才垂下雙手,珠淚卻忍不住簌簌落下來,灑得衣襟都濕了。
  她從囊中摸出一張折疊得十分整齊的白紙,攤開一看,紙上赫然是位絕世仙姿的麗株,上角有瘦金體的題字。她低低念道:「妙手寫微真,水翦雙眸點終唇。疑是昔年窺宋玉,東鄰,只露牆頭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誰記當年翠黛顰。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
  這首詞念得幽怨無比,不知不覺眼淚把圖畫染濕了不少,留下斑斑痕跡。
  芳思一縷,忽然繫在石軒中身上。記得前兩日在碧雞山上見到時,他還是那麼英挺不群,瀟灑俊朗。不過在他的眉宇間,似乎浮動著一種味道,使她覺得和他陌生起來。在那一瞬間,她知道自己心中最愛的人,還是石軒中。不論她如何努力,也無法用別人去代替。
  平靜如鏡的水面,忽然映出朱玲奇醜無比的面龐。一切都改變了,只有那雙露出靈魂特性的眼睛,依然像春水般明亮美麗。她現出了飄忽微笑,想道:「這樣也很好,若果石哥哥見到我這副模樣,我會覺得比死掉還難過。幸而他已永不能見到我。將來我們在冥府相逢,他不但見到我的本來面目,而且還能夠知道我的心,到底是深深愛著他,永不改變……」
  數日之後,她由溪水乘船南下。在孤舟上,兩岸的青山平野不住變換,江水不歇地湧拍船底,發出有節奏的響聲。在極端寂寞淒涼中,她想了很多很多。
  如今已換了一襲寬大的黑衣,帶著黑紗面幕,頭上還戴著一朵白色的絨花。任何人見了,都以為她是個可憐的寡婦,絕想不到這個婦人竟是名震天下的白鳳朱玲。她的用意也是為石軒中帶孝,一方面亦可以遮掩住那張駭人的面容。
  到了襄陽,她便棄舟登陸,毫不猶疑的向城西走去。大約走了三十里路,只見地勢漸高,前面已是群巒屏天。
  走上一個高坡,只見坡頂豎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已見佛門四個斗大的隸書。
  高坡的那一面,地勢平坦,由坡下開始,一條寬約五尺的石板路,筆直通到一座庵門。
  這條石板路長達十丈,兩旁植著高聳入雲的古柏,濃蔭蔽地。此外儘是青草吁綿的曠地。
  那座庵門並不高大,卻浮動著一種清靜莊嚴的氣氛。門上有塊橫匾,黑漆底上橫書著「菩提庵」三個金字。朱玲定睛望著庵門,芳思飄渺地想道:「當年曾聽師父說過,天下尼庵,只有這襄陽城西的菩提庵算得真正清淨佛地,啊,為什麼我聽過一次之後,事隔多年,還能夠清清楚楚地記得呢?莫非是此生注定要出家。」
  她浮起一個苦笑,緩緩走下高坡。身上衣服雖然寬大,但仍然掩不住優美的動作和輕盈的步態。走到門前,用門環敲了幾下,得得之聲,驚破了初秋午天的岑寂。
  隔了一會兒,庵門內傳出來一陣步聲。一個纖細嬌美的聲音響起來:「是誰呀?」
  「師傅,請開慈悲之門。」
  庵門呀地打開,一個妙齡尼姑站在當中。她的面色有點兒慘白,大概是許久沒有曬過太陽之故。但她的眼神卻甚充足,流露出十分冷靜理智的味道。
  「我姓朱,敢問師傅法號?」
  「小尼慧根,女施主駕臨敝庵,有何貫干?」
  朱玲一聽,便知此庵必定不受外來香火,所以如此問法。
  「我屢經大變,劫後餘生,滿腹哀苦,無處申訴,久仰寶庵戒律精嚴,善名傳播退選,是以不辭千里,來擾師傅……」
  慧根合十道:「女施主言詞清雅,談吐動人。小庵何幸,竟蒙枉顧。便請稍待片刻,小尼即向庵主清音大師稟告。」
  朱玲襝衽道謝,慧根轉身入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含笑出來,道:「庵主有請。」
  朱玲頷首謝了一聲,忽然轉身四望一眼,但見蕭瑟秋意,已籠罩在青山樹林間。她抬頭輕輕歎息一聲,想道:「此入空門,便永絕塵跡。漫漫歲月,悠悠韶華,都將在青著紅魚中度過……啊,也許有那麼一天,我會連石哥哥也遺忘了。」
  慧根異常同情地凝視著她,臉上掠過來迷憫的神色,朱玲跨過高高的門檻,慧根把門關上。然後領她走入庵堂,一面道:「敝庵連庵主一共有二十三人,都在做功課。」
  她神思恍惚地聽著,轉入後院,只見青竹滴翠,楓葉流丹,好一座寬大清幽的院落,繞過假山水池,走入一道月洞門內,只見左右各是一列四間的撣房。
  慧根走到左首第一個門口,低聲道:「稟告庵主。姓朱的女施主已經請來。」
  房內飄送出一個清脆的嗓音,道:「請她進來。」
  朱玲微訝忖道:「這位清音大師,想來年紀不輕,但聲音卻如此清脆動聽,怪不得法號叫清音。」一面想著,一面跨進撣房。
  房中窗明几淨,一爐檀香,白煙裊裊,幻化出殊形萬態。禪榻上盤膝坐著一位女尼,含笑望著朱玲。
  朱玲暗自驚訝,想道:「她看來不過王旬左右,竟然是本庵庵主,並以佛法精嚴見稱於世,真是令人大感意外。」
  清音大師又道:「施主請坐,敢問有何見教?」
  朱玲款步上前,突然跪在清音庵主榻前,俯首道:「只請庵主慈悲,渡入法門。」她的聲音哀婉無比,因此雖然僅僅說了兩句,旁邊的慧根已側然動容。
  清音大師誦聲佛號,道:「你旦起來,先把你想出家之故,說與貧尼聽聽。」
  朱玲仍然跪在地上,道:「我姓朱名玲,自懂人事,已失父母之愛,但卻練了一身武功。數年之前,我愛上了一個人,但因波折重重,故此始終分離。最近他被我師父逼得跳下萬丈懸崖……」
  慧根啊了一聲,清音大師卻道:「慧根,一切俱有前因,你不可多言。朱玲,你的遭遇的確可悲可憫,佛門廣大,以普渡眾生得脫苦海為志。只要你果真看破人生的虛幻,康莊大道即在眼前。但你如若真心愛他,何不相從於地下?」
  最後兩句,說得聲色俱厲,朱玲和慧根文尼都駭了一驚。
  清音大師歇了一下,妙目中射出懾人威光,又清脆鏗鏘地道:「生無可戀,何必再活。如是有情,死亦何懼。你即速回答,何以不死之故?」
  她一句緊接一句,宛如長江大河,逼人而來。
  「大師容稟……」朱玲歎口氣,哀婉地道:「朱玲在漢水輕舟中,望著茫茫江水,曾經反覆想過千萬遍,雖然自知無生趣,但卻不能即死。朱玲不相瞞,我此生環境特殊,數年以前,已是滿身血腥,殺孽如山,如果投江一死,魂歸冥府,必入地獄。」
  清音大師厲聲道:「咄,你怕入地獄,因此不惜忍熬悠悠淒涼歲月和那斷腸哀思,托跡佛門麼?」
  「大師誤會了,我如存有此念,即是對他不是真情,又何必托跡佛門。」
  慧根忍不住道:「是呀,但你越說越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朱玲歎息一聲,道:「我這滿身殺孽,必入地獄,那時雖千秋萬載,都和他分離。因此想來想去,都不能死。寧願趁這個有限的數十年光陰,虔心念佛,借佛力以洗去罪孽。這數十年的光陰,比起冥府無窮歲月,孰輕孰重,大師自然明白。」
  清音大師破顏一笑,道:「原來有這麼曲折的理由,貧尼自小已入佛門,至今整整一甲子,卻未曾聽過這種出家的理由。但這也是緣份,貧尼無話可說。當你來時,貧尼正要閉關,須待一年,方始出關。往常若不是重要之事,慧根絕不會在這剎那間來驚擾我。故此當慧根再三為你求說,要貧尼接見你時,貧尼已想到你一定是個風華高雅的好女子,才能令一向冷傲的慧根也替你求說。如今與你一談,果然聰穎蓋世,言談高雅,難怪慧根傾折呢!」
  朱玲再拜道:「蒙大師慈悲成全,弟子感激不盡,未知何時方可披剃?」此時她對這位清音大師心折異常。單憑她年紀已達六十高齡,看起來卻仍然只有三旬左右這一點,便足夠叫人欽佩她的功行精深。
  庵主又破顏一笑,道:「三戒大法,本是隆重。但我禪宗為佛祖教外別傳,路徑稍異他宗,貧尼此刻便為你落髮。」
  朱玲連連叩頭稱謝,慧根便去預備一切之物。
  清音大師吩咐她道:「既入空門,無庸遮面,你可把面幕去掉?」
  朱玲徐徐把面幕解下來,露出奇醜的臉龐。慧根女尼駭了一跳。手中熱水灑了一地。
  清音大師凝視她好一會兒,微微一笑,道:「善哉,貧尼見了,尚覺驚心,何況尋常的人。不過是福是禍,仍未可逆料。」
  這位有道老尼,話中隱含禪機,慧根女尼雖是她最寵愛的弟子,卻茫然不解。
  朱玲忽然流出眼淚,悲聲道:「師父請恕弟子暫時不稟明內中原委,弟子實有難言的苦衷。」
  清音大師道:「你不必說了,慧根——」慧根女尼應了一聲,取了剃刀,走到禪榻前。
  襄陽城中,這天中午時分,一個青年壯士從酒樓下來,腳步歪斜在街上直闖。
  這位壯士長得濃眉豹眼,身軀雄壯,背上斜插著一把寶劍,絲穗亂搖。此時街道上正甚熱鬧、行人輻輳。他這麼東倒西至地亂闖,自然撞著行人。但莫看他酒氣薰天,站都站不穩。可那些被他碰著的人無不橫僕開去。頓時一陣大亂,行人紛紛閃避。
  大家看他一身華麗衣服,背上又插著劍。都想得到是個練武的人,大約是鏢師之類,哪肯招惹閒氣。被地碰倒的人,爬起來拍拍灰塵,自己歎聲倒霉,也就算了。
  這時,街道旁邊有一位青年公子,雙目炯炯地注視著街中的壯士。這人面如冠玉,劍眉虎目。儒雅風流中,又有威猛之氣。尤其是那對眼睛,神采奕奕,顧盼之間,雖無情而似有情。
  那個醉薰薰的壯士,突然踉踉蹌蹌,直撞向道旁。有個婦人發出驚叫聲,原來那壯士所撞的方向,有位白髮皤然的老人,顫巍巍地挑著兩個空籮走著。那個壯士斜衝過來,老人縱然看見,也來不及閃避。其餘的行人因已注意那壯士,故此都知道一幕可怕的景象就要發生。但因都是男子,較為沉得住氣,故此沒叫出聲來。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人影倏閃,那位俊美公子不知何時已站在老人身邊。伸手攔處,那壯士恰好撞在他手臂上,頓時止住前衝之勢,大家都鬆了口氣。只見那俊美公子埋怨地道:「王師父你最愛飲酒,逢飲必醉,這是何苦呢……」一面說著,一面把那壯士緊扶走開。
  片刻工夫,那俊美公子已把那壯士扶出城外。
  那壯士含糊不清地叫道:「好劍法……哈哈,原來是……白鳳……」
  俊美公子矍然一震,問道:「誰的劍法好呀?」
  「我……我是石軒中……中……」下幾個字,已模糊不清。
  那俊美公子睜大眼睛,想了一下,便架著他走到一條小溪旁。先按他坐在地上,然後掬些溪水,潑在他面上。那壯士打個寒喚,睜開醉眼,看見面前的人,便咦了一聲,問道:「你是誰?」但跟著又閉上醉眼,身形搖搖晃晃地念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俊美公子放目四望,附近並無人家,便扶他起來。那壯士渾身無力,但那公子雙手插在他腋下,竟毫不費力便把他扶將起來。走了幾步,那壯土朦朧中突然大喝一聲,身軀一挺,雙臂齊振,右手揮處,恰好旁邊有株碗口大的樹,吃他掌背碰上卡嚓一聲,齊腰折斷。
  枝葉紛飛中,那人兀自扶住半邊身軀,自家身形紋風不動,穩如泰山。
  壯士身子一軟,便又全靠那公子扶著。走了七八步,那壯士喃喃問道:「你是誰?你想把我怎樣?」原來酒醉三分醒。那壯士雖然力不從心,腦中也昏昏沉沉,不能好好地思索任何問題。但憑著平日的訓練和反應,仍然知道自己剛才猛一振臂,沒把那人震開,乃是極堪驚詫之事。同時又感覺對方扶著自己,腳不點地般向前走,必有企圖。
  俊美公子第一次開腔,道:「你需要大睡一場,現在我領你到那邊草坡上躺一下。」
  說話間,已到了山坡間。上面濃蔭蔽天,下面綠草如茵,果真是個睡早覺的好去處。
  那壯士倒在地上,一會兒便鼾聲如雷,沉酣入睡。那公子坐在一旁聽著樹上小鳥啼聲,慢慢也墜入自己飄渺的冥想中。他的俊美的面龐上,不時發生變化。一如有無數悲歡離合的往事,組成一道河流。在他心中的河谷中奔騰流湧。
  可是此刻的宇宙是那麼平靜,過去了的時光和種種事情,都已不存在於這個宇宙間。未來的一切,又未曾發生……那麼人們何以常常要回憶著過去,推想著未來,以致總是生活在虛空之中呢?
  他沉重地嗟歎一聲,起身在山坡上徘徊,不知不覺,走到坡後那片幽靜的樹林中。踏著落葉,聽著鳥語,逐漸深入林中,把多變而可怕的人拋在腦後。
  坡上酣睡的壯士,忽然驚醒。睜開眼睛,西沉的紅日從樹葉下斜斜射到他的面上,使他感到十分刺目。他突然覺得不妙,四肢一振,卻絲毫動彈不得。眼睛一驚,看見有三個人也看見身上捆滿了鹿筋合牛皮擰成的粗索。
  那三個人正在爭論,他忍住心中怒氣,留心諦聽。
  「……咱們混了多少年,還是窮光蛋,眼下此事,大家擔當點,馬上就可以發財。」
  「李銘你別油蒙了頭,一腦袋惦記著白花花的銀子。人家能用這等寶劍,來頭就不小。我高瑞可不願過那心驚肉顫的日子。」
  壯士嘴唇角微微一動,露出冷笑。心想原來這三個傢伙看上了自己的寶劍,趁酒醉酣睡時,把自己四肢捆住。
  第三個人此時大聲道:「咱們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眼見大財在手,如何能夠丟棄?高瑞,你決定不要這筆銀子麼?」
  最後那句話說得甚是沉重。壯士正想這廝言中已露殺機,高瑞大概會軟化下來。
  只聽那人又道:「我陳清波再說句公道話,這柄寶劍拿到飛雲莊去,最少也可以弄個十萬八萬。咱們三個人一分,可以蓋大房子,多討幾個婆娘,快活一世,且讓我再看看那劍……」
  嗆地微響,劍己出鞘,那陳清波又道:「這上面刻著白虹兩個小字,大概就叫做白虹刻了。」
  他語聲略歇,突然又驚讚道:「好鋒快,這塊石頭劈為兩塊,竟連聲音也沒有,咦,那邊是誰來了?」
  那壯士真想睜眼去瞧,猛聽半聲慘叫,跟著撲通兩聲。
  李銘顫聲道:「老陳你真把高瑞干啦?」
  陳清波狠聲道:「這小子我平日就看他不順眼,正好趁機幹掉,咱們好多分點銀子。」
  「咱們也別想回衙門混啦!」
  「呸,這種差事財發不了,卻一身臭名,有什麼好幹的,嘖嘖,這柄白虹劍真快,連一絲血漬也沒有。」
  李銘也橫了已,大聲道:「老陳勞你駕把那廝也宰了,咱們好上路。」
  那壯士暗中吸口真氣,運足內力,暗暗一繃,忽然大吃一驚。原來那些鹿筋牛皮擰合的粗索,具有彈性,復又堅韌無比。因此他這一繃本來連鐵鏈也得繃斷,卻弄不動身上的鹿筋繩。他在心中長歎一聲,想道:「我自出道以未,身經數百戰,對頭們聞名膽落,想不到今日竟喪命在捕快手中。」
  陳清波哈哈一笑,道:「李銘,你本來也是個精明的人,怎的如此冒失?殺死小高可以,但這廝卻殺他不得。」
  李銘詫愕反問道:「為什麼呢?咱們何必留下後患?」
  「殺不得,你再想想就明白了。」
  那壯士心中暗喜,雖然比李銘更糊塗,想不通何以會有免死的原因。但只要能夠不死,白虹劍失去也沒相干。那飛雲莊自己雖沒交情,卻仍然可以垂手取回。當下閉目不動,看他們如何處置自己。
  李銘忽然恍然道:「是了,小高雖然慘死此間,但咱們不說,誰也查不出來。但只要驗出現場附近尚有別的血跡,不啻留下線索。」
  「一點不錯,來吧,咱們快挖個坑,把那廝藏好。」
  那壯士暗中大吃一驚,敢情這兩名捕快打算把自己活埋。偷偷張眼一覷,只見他們已走到坡下。正在思量脫身之地方,那兩個公人已找了坡下一處隱處之地,開始小心地挖掘起來。
  他們都沒有帶著鋤鍬之類,因此挖得甚慢。加以他們為了同伴高瑞被殺之後,案子一發,必有許多其他公人會來查勘現場。一不小心,露了痕跡,此處非被掘開不可。故此他們極其小心地先用刀劍撬鬆泥土,然後用手把泥捧起來,不使灑開。這個洞穴向著一叢雜樹的根須處挖過去,大半個時辰之後,已在叢樹下面挖了一個洞,可以把那壯士塞進去,不過要蜷曲起來才夠地方。
  直到這時,那位壯士還想不出脫身之計,整個人被捆得像個粽子,絲毫動彈不得。暮色已籠罩住大地,樹林中十分黯淡,浮動著淒涼寂寞的氣氛。
  俊美公子自個兒沉面往事,哀傷不盡。他獨自倚在一株大樹旁,丰神俊逸中帶著幾分落寞,越發顯得瀟灑。忽然間,他好像聽到有人大喝之聲,隱隱傳入耳中。他從憂思中驚醒,留心細聽時,又毫無聲息。他失笑想到:「我還待在這兒作甚,那廝回醒之後,可能已經跑了……」想著,振衣緩步向林外走去。
  這時那位壯士已被李銘、陳清波兩名公人,扛將起來,走到坡下洞穴旁邊。
  那壯士先前斷喝了一聲,運足全身真力,仍然掙不斷身上繩索,此時已不再掙。到了洞穴旁邊,陳清波冷冷道:「朋友屈駕一次,雙腿舉起來。別要我大徹八塊,多費手腳,你也不能全屍。」那壯士毫不掙扎,只長四一聲,道:「大爺就成全你們一遭。白虹劍啊,我平生仗你橫行天下,想不到今日卻死在你身上。」
  他這句話並非無因而發。那是說一方面他因這白虹劍能夠切金斷玉,為稀世之重寶,價值連城。以致小人覬覦,觸發禍機。另一方面,假如不是有這白虹劍在敵人手中,他便還有一個掙扎的機會。他可以用千斤墜的功夫,使敵人搬他不動。難就難在他的白虹劍削鐵如泥。人家只須一劍刺來,身上便多個透明窟窿真是非死不可。因此這個計策想了又想,終於不用。
  他到底是豪氣性格,雙腿一曲,道:「兩位請吧,別耽誤時間。」
  李銘佩服地道:「朋友真是一條好漢,只有你才配使用那柄寶劍,現在我們可要得罪啦!」說時,兩個人合力把他抬起來,一齊用力。噗一聲把他丟在坑內,陳清波蹲下去再加上一腳,把他踢入穴中。
  只聽那壯士歎道:「想不到我魔劍鄭敖,竟然喪生在兩個小輩手中。」李銘已迅速地把穴邊堆得老高的泥土,堆落穴中。
  陳清波一邊幫忙,一邊道:「原來這廝的名字叫做魔劍鄭敖,你可聽過這一號人物?」
  李銘搖搖頭,陳清波忽然驚道:「喂,我好像見到樹林中有人影晃動。」
  這時已把洞穴埋平,但未曾鋪好枯葉爛草等掩護物。李銘沉聲道:「咱們先上坡去瞧瞧,你的劍別帶在身邊。」他們都是公門中混了多年的人,故此頗有急智。大家公然繞道上坡,全都一邊走,一邊抽褲子,表示剛才在山下叢樹間,乃是解手。
  樹林中走出一個丰神照人的俊美公子,他一眼見坡上無人,便微現訝容,再看見那具首級和身體分離了的屍體,更加奇怪。
  陳清波大喝道:「呔,站住,你姓甚名誰,乃是何方人氏?」
  那公子一見他們俱是公人裝束。再看清楚地上屍首,亦是公人。心中微動,便昂然答道:「我姓石,名軒中,乃是中州人氏,敢問兩位上差在那處衙門辦事?」
  李銘道:「我們是襄陽府捕快,這裡出了命案,你也看見了。請坦白說你從何處來,現在要到什麼地方?」
  石軒中暗想這公人如此死法,分明是早先那壯士的寶劍一揮所致。為了免得嚕嗦,便道:「我性愛遊山玩水,前日剛從京師來到襄陽。乃奉吏部尚書大人之命,辦點要事。因明早便領趕返京師,故此今日下午抽空來城外一遊。」
  阿、李兩個公人一聽這敢情好,大家都巴不得快點兒離開。
  陳清波道:「石爺原來是尚書大人的專使,小的們哪敢無禮。您老快請吧,一會兒別的人就趕來,碰上了就難多嚕嗦。」
  石軒中含笑頷首,飄然舉步,轉瞬間已走出數里。眼見前面就是大道,生怕碰上官人,便落荒而走。一路信步而行,一面想道:「剛才那壯士提起玲妹妹和我的名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非找到他細細打聽不叮。」
  這時陳、李兩人已收拾乾淨,不留半點兒痕跡,在夜色中,這兩個公人翻山越嶺,走到半夜,到達一處山麓。只見山腰處一片大花園,樓閣隱隱,飛簷高丈,氣派甚大。
  他們剛一踏到山腳,陡然兩道黃光,迎面射來。陳清波忙揚聲道:「我等是襄陽府捕快,有事要謁見莊主。」兩道黃色孔明燈光倏然熄滅,黑暗中有人喝道:「兩位上差請吧。」
  陳、李兩人直奔上山,不一會兒已抵達莊門。門房處也有人守夜,他們說明有要事謁見,便在門房等候通報。
  隔了好一會兒,這才被領到在內。兩人在廳中可不敢落座,站著呆等。又隔了片刻,只聽一聲痰嗽,從後面老遠處傳來。嗽聲甚是蒼勁,可知這位老人家一身內家功夫,造詣極高。
  顯跟間門口已出現一人,來勢之快,令人驚奇。偏又看來舉步從容,絲毫不顯用力的樣子。此人外穿一件輕軟絲質白長衫,頭戴員外巾,頷下一部黑髯,長可盈尺。兩目炯炯有光,宛如黑夜中兩點寒星。
  這位老人一眨眼已到了廳內當中的大師椅前,擺手道:「兩位請坐。」說著,自己已先坐下,顧盼生威。
  陳、李兩人知這飛雲莊老莊主王圭,家資富饒無比,而且勢力甚大。每一位上任的知府履新,要拜會的名單中,總有飛雲莊王老莊主一份。因此不敢托大,齊齊搭背躬腰唱個諾,李銘道:「小的們深夜驚擾莊主大駕,罪大如山。但實有要事,故此連夜趕來,還希任主宥諒。」
  王圭一拂黑髯,朗聲道:「兩位上差有何貴幹?」
  陳清波走前數步,雙手捧著那柄白虹劍,道:「請老莊主過目,看看此劍畢竟如何。」一個家人把劍接過,送到王圭面前。
  王圭利目如電,一看已知此劍乃是稀世之寶。及至取到手中,但覺份量正好合手。再撤出劍刃,嗆啷啷一聲清朗脆鳴,寒氣滿廳,白光萬道,把一廳燈光都壓得黯然無光。王圭情不自禁地喝聲彩,道:「好劍,好劍!」伸指輕彈劍身,頓時發出龍吟虎嘯之聲。
  陳、李兩人滿意地對望一眼,李銘大聲道:「老莊主可喜愛此劍麼?」
  王圭沒有即答,再三審視,然後道:「當年萬里飛虹尉遲跋,曾以此劍稱雄天下,為黑道中一代怪傑。先父成名比他早。但五十年前曾經和他較量過,劇戰了一日一夜,終於不分勝負。自此以後,先父便悉心研究劍術,因此老夫反而用劍而棄家傳虎叉,此劍聞說已由萬里飛虹尉遲跋手中,傳給一位後起之秀魔劍鄭敖,敢問鄭敖如今何在?」
  陳、李兩人聽他如數家珍地把此劍來歷說出,卻也毫不訝異。原來他們俱知這位王老莊主乃是武林中的高手,不過因家資富有,故此不出江湖走動。但前數年才病故的湘鄂兩省總鏢頭蔡信,乃是飛雲莊老莊主的徒弟,他們一向跟隨蔡信多年,因而深知這位老莊主脾氣高傲,又愛劍如命。
  陳清波躬身道:「魔劍鄭敖已——死!」剛剛說了這一句話,忽見老莊主雙目射出威光煞氣,向廳外矍然一瞥。他接著又道:「那廝殺死小的們一位夥伴,卻被小的們乘他醉倒,便捆起來,小的們記得老莊主最愛寶劍,因此這件官司一打起來,鄭敖必受國法處死,但此劍也將藏充國庫。小的們略一商量,便先攜劍來見老莊主,假如老莊主留下此劍,那就讓衙裡多一件無頭公案。」
  王圭拂髯微笑道:「你們自信手腳夠乾淨麼?」
  陳、李兩人同聲道:「小的們身上干係如山,怎敢疏忽兒戲。」
  「好,你們想要多少?」
  陳清波兩掌,堅高十個指頭。老莊主王圭沉吟一下,便頷首道:「大概沒有問題,但老夫還得到內宅商量一下。王貴,把兩位上差請到水軒那邊喝酒暫候。」
  陳、李兩人心花怒放,跟著家人王貴走到一座水軒上,只見欄外水光晃蕩中,許多圓荷已殘了大半。霎時酒餚擺了一桌,陳、李兩人舉杯相對,放懷大笑。
  李銘道:「老陳,十萬兩銀子,就跟一座小山似的呢。咱們二人,每人有五萬兩,呵呵,五萬兩銀子,可以在任何地方買一座大宅院,還有女人,美酒……」
  陳清波雙目一翻道:「老子再也不找翠喜那個臭婊子啦,先找幾個黃花閨女玩玩。」
  水軒外面黑暗中,一條黑影疾掠而過,快如流星趕月,晃眼間已在四周繞了兩個圈子。
  這條黑影正是本莊莊主王圭,他手中持著白虹劍,劍上寒芒舌吐。一派弩張劍拔的樣子,但四周什麼異狀都沒有。王圭皺眉忖道:「剛才他們提及鄭敖死訊時,老夫分明聽到廳外有點兒聲息,但追查又沒可疑之處。難道是老夫聽錯?」沉吟忖想了一會兒,便突然收劍入鞘,飄飄然向水軒走去。
  陳、李兩人已喝了好幾杯酒,一見老莊主出現,便都站起來。李銘心急,搶先問道:「老莊主可曾決定了?」
  王圭一拂領下長髯,冷冷道:「老夫決定留下此劍。」陳、李兩人面現喜容,陳清波還在後悔早先索價太低,正想設法多弄一點。忽聽老莊主又道:「但老夫怕你們洩漏機密,使老夫平白惹上人命官司,因此最好你們兩條命也留在本莊。」
  陳清波和李銘兩人這時才知道,這位老莊主平日雖是道貌岸然,手頭慷慨,但其實心黑手辣,也捨不得十萬兩銀子。不禁大驚失色,對覷一眼。
  陳清波立刻道:「老莊主,小的們可沒敢得罪你老。這把劍你老要是喜愛,就留下賞玩。但求饒了小的們兩條狗命。」
  王圭拂一下黑髯,右手一動,但見一道白森森的光華,電掣芒射。陳、李兩人雙腿一軟,跌倒在地上,齊齊磕頭不止。正在千鈞一髮之時,一條人影凌波飛來,輕飄飄在水軒欄杆內,朗聲道:「王莊主手下留情。」
  王圭還未格目去瞧,心中已自一驚。原來那人說話聲音不高,但每一字都像有形之物,震盪耳鼓。分明一身內家氣功已臻絕頂。當今之世,只有寥寥少數人,能有如此造詣。目光到處,只見來人面上蒙著青巾,只露出一對精光四射的眼睛。方自看清這人一身裝扮,只見他一舉步,已到了面前。
  王圭立刻想到這時不宜與之結怨,登時堆起笑容,道:「尊駕貴姓大名,可許見示?」
  蒙面人道:「無名小卒,不堪污辱尊耳,先請恕我擅闖貴莊之罪。」
  王圭收劍入鞘,豪爽地答道:「老朽幸會高人,高興還來不及哩,敢問有何見教?」
  蒙面人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便是請莊主把這兩名公人賜交在下帶走。」
  王圭頷首道:「此是小事,老朽謹從遵命。」
  蒙面人想不到王圭如此大方,出乎意料之外。微微一怔,才拱手道:「王莊主這番盛情,在下銘記心頭。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後必有報答機會。」
  王圭也拱手還禮,道:「此須小事,無庸掛在心頭。尊駕如認為老朽夠得上是個朋友,便請賜示高姓大名。」
  蒙面人愣一下,正在尋思。王圭又道:「還有尊駕如何處置他們,也請一併賜告。」
  他的面上仍然含著笑容,一點兒敵意也沒有。可是這幾句話卻厲害無比,對方如不告知姓名,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把人帶走。這正是姜老的辣,半點兒不虛。
  蒙面人沉吟一下,才道:「莊主怨我另有隱衷,不便奉告姓名。至於這兩名捕快,在下只要問他們一件事?」
  王圭獰笑道:「尊駕未免太不講面子了。」
  陳清波突然竄奔向軒外。王圭哼了一聲,突然一揮臂,一道白光疾射而去。陳清波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那道白光乃是鋒利無匹的白虹寶劍,此時穿心而過,突出來的劍尖深插入木板地上。
  王圭寶劍出手之後,立刻跟蹤飛縱過去。手掌方要擠住劍柄,忽覺微風過處,一隻手比他快了一點兒,把白虹劍拔去。他大吃一驚,心想自己動身時,那蒙面人尚自屹立原地,怎可能比自己還快。怔得一怔,陳清波傷口中噴出鮮血,竟然濺得他一身皆是。
  蒙面人手捧白虹劍,早已回到原地。口中朗聲道:「對不起,在下得到此劍,便有條件可談。」
  王圭心中大為不服,回眸一瞥。只見家人王安站在門口,便向他點點頭,然後道:「尊駕有什麼條件,不妨說來聽聽?」
  蒙面人道:「本來在下不敢無禮,但卻怕莊主又把人殺了,問不出話來,此放欲以此劍,換他一條性命。」
  王圭緊皺眉頭,尋思了好一會兒,才道:「老朽如不殺他,只怕會惹來無盡麻煩。尊駕如答允在問完話後,便殺死他,儘管把他帶走。」他說得甚慢,這幾句話說廣好一會兒工夫才說完。蒙面人眼睛一眨,笑道:「莊主可是要等什麼朋友到來,盡可明言,在下絕對不溜走。」
  王圭那麼老的面皮,此時也為之紅了一下,道:「尊駕的話太鋒利了,但若然老朽以一雙肉掌,對付閣下,未免太小覷你。」
  蒙面人仰頭一瞥,只見此軒蓋得高敞,當中正梁離地足足有三丈之高。當下健胞一揮,白虹劍脫手飛上去,微響一聲,已插在樑上。他昂然道:「莊主如今可以放心了,看來在下要帶此人離開本莊,非費一番手腳不可。」
  「不錯,閣下既不肯惠合姓名,又不肯亮相,老朽只好從招數中猜測一下。」
  話剛說完,只見一個身量魁偉的人,走入水軒。此人年紀在四五旬之間,頷下一部絡腮鬍子,眉濃眼突,煞氣驚人。王圭向他道:「這位朋友要我留下這廝活口,他好帶去問話,但老朽卻想知道這位朋友的來歷,只好用個笨法兒,從招數上推測一下。」
  那個滿腮鬍子的人會心地點點頭,反而退開一點,道:「那麼讓我也開開眼界。」
  王圭喝道:「朋友小心。」喝聲中已欺近蒙面人身邊,一掌擊去,招數才發,未待對方對拆,突然縱起一丈高,雙腿連環踏下。他的動作一氣呵成,又快又辣。蒙面人見他腳底不潔,不便出掌抵禦。使個身法,閃開數尺。陡見王圭在空中身形一側,變成橫臥之勢。手臂一展,指尖已劃到面前。
  這一招不但變得出奇和神速無倫,姿勢更是美觀。活像一頭巨大梟鳥,雙爪下搏不中,便用翅膀拍掃似的。
  蒙面人脫口道:「原來是泰山一梟的絕藝。」口中說著後,身形微側,突然快如電光石火般一掌托出。
  王圭大大凜駭,想不到對方這一招出手平實,但威力卻無與倫比。自己如若不趕快撤臂,臂彎處吃對方托上,非當場折斷不可。這念頭一掠即逝,處此危殆異常的剎那間,他立即作個明智的決定,
  旁邊的大鬍子宏聲喝道:「王兄不要硬碰……」話猶未畢。王圭已施展出獨門輕功身法,身形倏地向另一邊斜側。這一來那條手臂便翹向天空,風聲颯然一響,王圭已迴翔半個圈子,落在地上。
  蒙面人吃那絡腮鬍子的人大喝之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這時轉面向他道:「閣下貴姓大名?剛作獅子一吼,四山皆鳴,是見外功內力,都堪以脾脫當。」
  那人定聲大笑,道:「朋友你身手也不俗,可惜藏頭縮尾,不似大丈夫……」話雖如此,但他自己到底也沒有把自家來歷說出來。
  蒙面人眼睛一眨,突然縱到他面前,身形捷如鬼怎,跟著一掌擊出。那人吐氣開聲,握住斗大拳頭,硬砸猛搗。蒙面人掌勢不改,力量卻化剛為柔。雙方輕輕一觸之後,五指也趁機纏上去。
  那中年大漢本以臂力自豪,心想對方雖想以柔制剛,但自己這一拳加足全力,猛搗過去,對方不但抵禦不住,想黏卸開也極困難,可以說是作法自斃。心中微喜,果然併力疾搗,身形也向前迫去。忽覺對方掌上力量柔極生剛,從空無一物而突然變為一堵石牆。自己這一拳搗在上面,竟然紋風不動。他大吃一驚,幸是久經戰陣之輩,那麼沉雄剛勁的力量,猛可止住去勢。
  對方掌上果然有股奇巨的力量向外一繃,把他震退三步。但如不是中年大漢久歷風浪,應變神速,及時剎住去勢,這一記恐怕要震開十步以外。
  那中年大漢瞠目失色,卻見蒙面人微一拱手,道:「貿然相犯,也不過傚法王莊主之意,想從招數中窺測閣下來歷耳。」
  王圭已疾躍過來,施展開獨門武功,四肢都用上。時而凌空下搏,張臂如翅,轉側拂掃拍擊。時而穩立如山,等敵來攻,然後才尋隙覓瑕。卻見那蒙面人瀟瀟灑灑,使出一路掌法,象形猛虎,氣象威猛無情。其中更不時夾有十分奧妙奇突的手法。每當他使出這等神奇手法時,王圭就得現出凶險危殆之象。
  轉眼間已拆了二十餘招。蒙面人似是性起,清嘯一聲,揉身搏擊。五招不到,形勢大變。那王圭儘管是苦修了數十年的武林高手,此刻也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旁邊的中年大漢突然大吼一聲,掄起身邊一把椅子,覓準時機,向蒙面人劈胸摜去。蒙面人舉手一格,啪地脆響一聲,那張椅子完全碎散。蒙面人奇快地運左掌向外一按,掌力如山湧出。呼的一響,所有的木片碎枝,都勁襲向中年大漢。
  王圭趁這時,飛身直上屋頂。蒙面人又是一聲清嘯,身形破空而起,居然後發先至。掠過王圭身邊,左掌一招恨福來遲,斜劈敵肋。右手向上一挺,已握住劍柄。尚幸王圭家傳武功,特別講究在空中變換身形,處處像形梟鳥。故此身在空中,猶能側滾開去,安然飄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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