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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紅顏去舊情復何存


  雪樓在黑夜中,仍然覺得甚是光亮,當中一扇大門,可沒關住。
  宮天撫到了門前,微覺躊躇。只因這座雪樓,乃是玄陰教的聖壇重地,何以沒有人巡夜也不關門?但身至此地,明知是個火坑,也得跳下去。當下一狠心,躍入門內。樓內果然與平常屋宇大不相同。入門之後,便是一條甬道,只有一丈多長,盡頭處開著兩道門戶。他雖然曾經涉獵及消息埋伏的學問,但從未聽過屋子可以這樣間隔的。呆了一下,便用青玉箭在右邊門戶上劃了一道細痕,然後跨入去。
  轉一個彎,陡現出一道白光現一道白石為階的樓梯。宮天撫記得火判官秦昆山說過,雪樓內的消息都被鬼母撤掉,便不再試梯級有無陷阱,逕自飛身上樓。上到樓上,眼前一亮,只見四面八方都懸著垂珠紹絡的大琉璃燈,光亮如畫,剛走了一步,忽然大駭,原來四面八方都出現了人影。再一細看,更加大吃一驚,幾乎呆住。
  且說那無情公子張鹹,他之所以一驚再驚,原因是燈光突如其來。加上眼光瞥處,站在燈旁的,竟是個秀美紅妝,而不是他心目中殺氣騰騰的玄陰教徒。
  那位姑娘雲發蓬鬆,玉容慘淡。一派幽怨之容,令人見而生憐。
  無情公子張鹹驚魂稍定;便看出原來那盞銀燈有個特製的黑皮罩,只要一罩上去,便漆黑無光。怪不得進來時絲毫不見燈光。那位姑娘定睛瞅住他,並不做聲。無情公子張鹹殺心陡起,淡淡一笑,便走上去。
  那位姑娘一直沒有做聲。張鹹走到她跟前,鼻中隱隱聞到她身上的幽香。他已算準那位如若叫喊,不等她聲音出口,已可制她死命。因此他好整以暇地微笑一下,右手斜舉,手掌微微彎曲。這一手乃是玄陰教鬼母獨門武功中的一記重手法。那姑娘星眸一閃,已明白這一著重手法的來歷,忽地微歎一聲。
  無情公子張鹹果然天生冷酷無情,此時毫不動心。暗想不管她裝得如何可憐,今宵為了保持秘密起見,非殺她滅口不可。心念轉動時,掌上真力已增加到六成。此時只要鐵掌一沉,招數發出,全身真力都在後面等著。若然對方招架,掌上立可增至十成功夫。
  那位姑娘挨住桌子,動也不動。無情公子張鹹忽然發現她面上一片淡漠,一似此身安危生死,都不足以動她的心。這種事情不免令人詫異。張鹹突然收回招式,凝眸銳視著她。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她的眼中閃過迷惑之色,然後道:「應該由我來問你是誰才對啊……」
  無情公子張鹹聳聳肩,道:「你知不知我是誰,都沒關係。」
  她微微頷首,道:「你說得不錯,死去原知萬事空,我原不須絮聒。」
  無情公子張鹹聽她說得灑脫,心生敬意。暗想這位姑娘不比尋常女流,如果取她性命,必須從速,不可再延宕時間,令她不安。當下暗蓄真力於臂上。忽見她作出傾耳而聽之狀,以為有人來了,連忙也凝神而聽。
  「沒有人和你一道來?」
  張鹹反問道:「你為什麼要問?」
  「沒有什麼,我想大概只有你一個人,因此可知他們對你的信任。」
  「信任?你說是誰信任誰?」
  她冷笑一聲,突然致盡幽怨之色,道:「你這廝有點兒奇奇怪怪,和外表大不相符。你要動手,請快些吧,反正我又沒有任何遺言。」
  張鹹這個人脾氣有點兒執拗,人家要他動手,他偏不動。「我能夠叫你死活皆難,諒你也會明白這種手段的厲害。現在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他說得十分冷酷,使人無法不信。
  「你叫什麼名字?」
  「紫鵑。」
  「哦?在碧雞山上是什麼身份?」
  「以前是詩婢。」
  「現在呢?」
  紫鵑仰天冷笑,道:「西門香主的媵妾。」
  無情公子張鹹為之一愣,喃喃道:「是西門漸的女人?」
  她突然嚴肅起來,沉重地問道:「看你這個樣子,難道真不是他派你來的麼?」
  「他?唉,莫非你是指西門漸?」眼見紫鵑點頭,張鹹便接著道:「當然不是,他為何要殺你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心中蘊著一股恨毒,隨時隨地,會毀滅一切和玲姑娘有關係的人。」
  「你是朱玲的傳婢?」
  「是的,自從玲姑娘離開教主之後,我便一直被單獨地囚禁起來。這種日子我過慣了,便也不甚苦。但半個月前,西門香主忽然……」
  無情公子張鹹怒道:「這廝真不要臉,得不到朱玲,便在你身上報仇。」
  紫鵑忽然歎口氣,道:「你這樣說也不公平,我知道他實在是想在幻想中獲得滿足,我知道他是把我當做玲姑娘。」
  無情公子張鹹沉重地問道:「你恨不恨他?」
  「我……我不知道……一切我都逆來順受,自從我懂事以來,一向要順從忍受。」
  那俊美而冷酷的張鹹微覺動心,一縷憐憫之情突破了他天性中冷酷之網,泛上心頭。他退開一步,道:「我不能殺死你,你可知道我來碧雞山幹什麼?」
  她搖搖頭道:「我起初還以為你是本教的人,奉西門香主之命來害我。你剛才不是使出玄陰教的手法?」
  張鹹道:「我為了不能洩漏行蹤,故此動念殺你。同時放意用玄陰教的手法,諷刺玄陰教一下。幸而我沒有碎然下手,我是來救朱玲的,你可知道此事。」
  她睜大眼睛,道:「玲姑娘有危難麼?我不知道此事,她被誰擒回山來?」
  「她自己來的。」
  「啊,我明白了,一定是為了石軒中的緣故。」
  張鹹雖然早已知道朱玲對石軒中戀戀難忘,但聽人說出來,總不好受,就像被人用尖銳的東西,刺在心上似的。
  「現在我和另外三個人,要把她救出來,你可肯為我保守秘密?假如你也想離開此地的話,我可以幫你一個忙。」
  紫鵑攏一下蓬散的秀髮,黯然道:「我能到哪裡去呢?除非再跟著玲姑娘。」
  「只要你想離開,我一定來幫助你,但記得別向西門漸提及今晚之事。」
  紫鵑瞧著他走出房門,突然道:「相公且慢,我還未請問你的貴姓大名。玲姑娘如果是被拘禁於這裡,我將所知的說出來或許對你有用。」
  無情公子張鹹果然止步,道:「我是無情公子張鹹,你快點兒說清楚,我得趕時間。」
  紫鵑道:「玲姑娘一定被囚禁在雪樓之內。那座雪樓底下是彎彎曲曲,迴環相通的石甬道。誤入其中,轉上十天八天,怕出轉不出來。以前聽玲姑娘說過,這些甬道的門戶,多半能夠移動啟開。教主就在其中一個秘密練功。樓上一片光明,所有通路都虛虛實實,大半用上好的玻璃和鏡子間隔著。如不知路徑,便舉步維艱。不是一腳踢在銅鏡上,便是一頭撞在玻璃上。」
  張鹹道:「謝謝你,現在我得趕去啦,朱玲一定囚禁在樓下吧?」
  紫鵑沒有糾正他的話,因此張鹹不必再問,疾快離開此房。穿出院中,抬頭但見星斗滿天,夜靜風寒,卻沒有人跡。他一躍上屋,奔過數座院落,便到達雪樓外面的白牆院落。身入虎穴,已不容多所猶疑。但見他展開腳程,宛如一縷輕煙般撲入雪樓之內。
  他入門之後,走到甬道盡頭,先向左邊門內看看,瞧見像是樓梯,便捨了右邊門戶,走入左門。沿著白石甬道走了一會兒,明知在轉圈子,但此時非轉不可。也許對方真個沒有發現他和宮天撫潛入聖壇。自己這麼一走,運氣好的話,可能輕輕易易地便救出朱玲。
  且說樓上的宮天撫,忽然見到四面出現許多人影,不由得一驚,及至看清那些人影是誰,更加驚訝,原來這些人影不是別人,正是宮天撫自己。
  他仔細瞥現一眼,不覺啞然失笑,想道:「原來這樓上到處都是鏡子,竟把我駭了一大跳。」當下向一條狹厭的通路走去。走了幾步,忽然覺出有異,忙剎住腳步,額頭已碰上一樣涼涼的硬物上。幸而利腳得快,否則不碰一下重的才怪。
  舉手一摸,敢情一塊透明晶亮的玻璃,擋住去路。他聳聳肩頭,又向另一條通路走去,墓然一腳踢在另一塊玻璃上,尚幸力量甚輕,沒有把玻璃踢破。要知用玻璃阻隔去路,莫說是深諳武功之士,即使是尋常人,只要發個狠,便可以一腳一腳地完全踢碎。但事實上這座玻璃銅鏡陣卻偏能困住武功高強之士,對於普通人反而毫無用處。
  大凡能夠深入玄陰教聖壇雪樓之人,不消說是武功特強,聲名顯赫之輩。這些人都須講究一切細節。假如被困陣中,迫得要擊破玻璃脫身,這種恥辱比之在招數上落敗還要大得多。因此凡是闖得入聖壇之人,絕對不會擊碎這些珍貴無比的玻璃鏡。
  宮天撫一連試了七八條通路,這才找到可行之徑。轉過那邊,又是另一座曲曲折折的玻璃銅鏡陣。隨著他的移動,人影倏隱倏現,忽然從一扇銅鏡後,走出一人,但宮天撫卻沒有發覺。一來這人腳下輕快毫無聲息,二來宮天撫因被自己的影子弄花了眼睛,一時沒有想到居然會有真人出現。
  宮天撫小心地舉蕭向前點出慢慢試探,剛剛觸到玻璃上,忽覺一絲極微弱的風力,襲向腰間大呂穴上。他方一發覺時敵人的點穴鍍已沾上衣服。宮天撫大喝一聲,一面運力閉穴。左手一式「孤鳳斜旋」,挾著如山掌力,悠悠擊出去。
  那人點鍛點上他的大呂穴之後,滿以為敵人掌力必定消失。哪知宮天撫功力深厚,這一招已運足全力,勢可崩山裂石。那人首當其衝,悶哼一聲,身形直飛開丈許,撞在銅鏡上,然後才掉下地面。
  宮天撫威風凜凜地瞪目四瞥,已不見有敵人出現,心力微懈,立時一跤跌倒地上。原來他雖然已經閉穴,但一來慢了一點,二來敵人點穴橛上力量雄勁,本就難以閉住。是以當他仗著功力深厚,硬挺著發出一掌之後,便不支倒地。
  銅鏡後陸續走出兩個人,都是中年漢子,但面目韶秀,膚色白晰。行動之間,似乎帶著女性的味道。其中一個伸伸舌頭,尖聲道:「這傢伙真厲害,小李怕沒命了吧?」另一個過去一瞧,道:「小張快來,小李好像未死呢。」小張哼了一聲,過去把昏絕如死的小李抬起,走人銅鏡後面。另外那個把宮天撫抬起來,也隱於銅鏡後面,不再作聲。
  樓下的無情公子張鹹似乎感到有人大喝之聲,忙側耳細聽,卻又沒有聲息。
  現在他已轉了不少圈子,如果連接起來,大約有十餘里之遠。可是他不但沒有發現任何秘室,連出路也找不到了。他岔入一條白石甬道,轉個彎,卻是條死巷。張鹹厭倦地站在死巷盡頭處,尋思道:「紫鵑說的話絲毫不錯,這些甫道把人轉得煩死啦,現在我該怎麼辦呢?」
  正想之時,忽聽軋軋連聲,對面突然出現了一個門戶。張鹹一縱身,飛將入門。眼光瞥處,已見到這原是一個寬大的門戶。陳設清雅整潔,有四個人在此室中,都凝目瞧著他。張鹹反應何等神速,真氣一沉,身形已墜在地上。
  石室中的四人,當中一位身體肥胖的婦人,頭挽盤龍譬,盤膝坐在一張石床上,一雙鳳目中,隱泛威光。一支黑雞杖斜靠床邊。此人正是鬼母冷婀。在她左邊的是大弟子厲魄西門漸,右邊兩人便是姜氏兄弟。
  無情公子張鹹腦筋一轉,已知自己今日想生出此室,恐怕萬難辦到。立刻決定拼捨一命,盡力纏住鬼母,以便宮天撫能乘隙將朱玲救出魔窟。
  厲魄西門漸怨毒獰惡的眼光,凝注在張鹹面上。張鹹看也不看他一眼,向鬼母冷炯拱手道:「教主威名垂布宇內,又是小可前輩。今宵小可擅闖貴教聖壇,實在無禮,不知教主可肯有諒?」要知他的一身武功,雖得自天下各方黑道高手,但玄陰真經的武功最是厲害,故此無情公子張鹹其實和鬼母大有淵源,是以他肯一改冷傲之態。
  鬼母冷冷道:「你進得來,算你能為不俗。但你想出去,也要看你的能耐了。」
  無情公子張鹹淡淡一笑,道:「但憑教主吩咐,小可無不遵命。」
  西門漸獰笑一聲,道:「大概你還不知道我玄陰教諸般毒刑的厲害。你只要能從本香主手中熬過而能不求饒,便放你逃生。」
  無情公子張鹹厲聲道:「西門漸,你少發狂言,憑你三鬼一道上來,還難不倒本公子。」
  他這幾句話,大有深意,只要三鬼受激上來動手,便可達到延長時間的目的。
  厲魄西門漸果然怒氣衝天,並一邁步,鬼母又道:「且慢,本教主既和石軒中打了一場,但餘興猶在,這廝來得正好。」
  無情公子張鹹暗叫一聲:「糟了。」鬼母親自出手,天下無人能敵。不但自己性命已體,而且又不能拖延時間,想到這裡,不由得心煩意亂。鬼母眼力何等高明,已發覺張鹹心思不定。倏然微哼一聲,使出內家移形換位的最上乘功夫,疾如閃電般匕過去,伸手便抓。
  無情公子張咸猛覺服前白光一閃,急忙收攝心神時,鬼母嫩白的手掌已到了他頭頂。直到此時,鬼母身形所得起的風力,才拂上張鹹身上。張鹹雖然看見鬼母手掌臨頭,但已無法閃避,只好暗歎一聲。閉目詩死。鬼母手掌一落,呼的一聲,身形又電掣般飛回石床上去。
  「這一絡頭髮,權當你的性命……」鬼母一揚手中捏住的一小綹黑髮,又冷笑道:「但下不為例,現在將頭髮還給你,你得好生珍藏。」
  無情公子張鹹如夢方醒,一身都是冷汗。只見鬼母右手一場,幾縷微細已極的風聲,疾射而至。張鹹大駭,腳下一錯,已閃開數尺。忽覺衣袖微動,低頭看時,一根尺許長的頭髮已穿過衣袖。又是一陣駭然,想道:「罷了,鬼母號稱天下第一,功力果然精純無比。居然能將數根長逾一尺的頭髮,像發射鋼針般打出兩丈以外。這等功力,又在飛花摘葉手法之上。」
  鬼母見張鹹神情變化,心知剛才乘他心神分散之際,故意露的一手,已收先聲奪人奇效。饒他張鹹生性高傲自負,但此刻已心寒無比。不由得十分滿意自己的傑作,冷冷一笑,道:「張鹹你準備好沒有?本教主可要動手啦……你要教主先讓你幾招?」
  無情公子張鹹心念一轉,立刻朗聲道:「你要真敢讓我,就讓個一百招。」
  厲魄西門漸聽他耍賴,怒罵道:「放屁,那有讓一百招之理。」
  無情公子張鹹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作態虛讓。」
  鬼母傲然道:「一百招就一百招,過來吧。」
  無情公子張鹹暗中大喜,想不到無意中,已收拖延時間之效。心想鬼母武功深不可測,如若用拳掌動手,也許仍不能傷她。自己的毒龍棒內有利舌,擅破一切護身氣功和橫練功夫。當下掣出金龍棒,緩步上前。鬼母走下石床,赤手空拳,沉凝地瞧著對方。
  無情公子張鹹毒龍棒一抖,冷笑道:「鬼母你要捱完這一百招,全仗身法閃避和招架,不能出手反攻。這個密室地方有限,是否要換個地方?」
  鬼母道:「你休處饒舌,儘管用心進攻。不過在未動手之前,不妨先將遺言留下,本教主念在昔年一點淵源,定必替你轉達。」
  張鹹狂笑一聲,但忽然中斷,凝眸尋思道:「如是別人說這話,我可以嗤之以鼻。但這是玄陰教主鬼母所說,份量大不相同。看來今晚我非血濺此室不可,因此不妨想想,可有什麼未了心事?」鬼母見他果真尋思,便耐心等候他。
  「不瞞你說,若非是你玄陰教主,我張鹹絕沒有任何遺言。」
  鬼母心中甚是受用,微微點頭。
  「剛才我想到有話要留下,但我得先問問你,朱玲可還在世上麼?」
  鬼母冷冷一哂,卻點點頭。
  「那好極了,就煩教主你轉告朱玲,說我愛她之情,至死不渝。」
  鬼母微微一怔,卻見無情公子張鹹面上一片鄭重之色,絕非矯情之言,頗覺感動。
  「好吧,本教主自會設法為你轉告此言。」
  無情公子張鹹微笑一下,喟道:「其實一個人如若死去,愛不愛都不相干了。」
  石室沒有人答腔,連他的情敵厲魄西門漸,也不做聲。
  張鹹振起精神,掄棒喝道:「第一招——」風聲響處,一道金光,疾取鬼母胸前。鬼母使個身法,忽然化出幾個人影,一時分辨不出哪個影子才是真身。張鹹大為凜駭,只因出這一招虛虛實實,變化奧妙。但對方使個身法,已經使得他招數空發,底下的變化根本使不出來。
  鬼母甚是沉著鎮定,一雙利眼,凝注在無情公子張鹹身上。她怎會不知道張鹹一身已集黑道高手的絕藝,故此讓這一百招,非同小可。
  張鹹運足真力,健腕翻處,那支毒龍棒上下飛舞,疾風勁烈異常。使到急時,直如一條金龍,在空霧中盤旋往來。但見他忽而硬打硬砸,有崩山裂地之勢。使的正是康部金沙勇士邦達一脈流傳的獨腳銅人的招數。忽而長攻短襲,棒法散漫中另蘊凌厲之氣,這正是鴛鴦臂莫予雄的絕藝。忽而怪梟覓食超縱奇急。這一路身法招數,乃是泰山一梟王格的秘技。一時又奇詭莫測,棒化長劍之勢,去吐刺戳,去來無蹤。此是萬里飛虹尉遲跋的劍路。或是橫絕六合,掃蕩湖海,使的是鐵扁擔鄧長白奇招。
  不到五十招,已把鬼母座下三鬼看得矯舌不下。都知道若不是鬼母功力蓋世無雙,這五十招已接不下來。饒是接住,也甚見吃力。其間數度間不容髮,使得他們差點兒脫口驚呼。
  鬼母見張鹹越戰越勇,招數又多。倏然冷笑一聲,突然施展她近三十年才苦研出來的遊魂遁法。霎時間,石室中化出四五個鬼母人影。座下三鬼,此生第一次見到師父施展這一絕藝,果然和他們相去甚遠。好些至精極微之處,對上強敵,立見奇效。
  無情公子張鹹一連空發七八招之多,根本摸不準敵人何在。不由得暗叫一聲:「罷了。」心想連敵人真身何在也找不到,這一場架打之何益。
  鬼母冷婀越走越快,人影內四五個漸漸增加至六七個之多,滿屋風聲。但見她似紆而直,似慢實快,似奇實正,根本找不到來龍去脈。
  無情公子張鹹本是個硬漢,又發空了七八招之後,突然收回毒龍棒,扣在腰間。然後雙手往背後一負,大聲道:「算我輸了,死活任你們處置。」言方出口,忽然湧起海意。暗忖自己主要目的乃在於纏住對方,好叫宮天撫得手。這時本該慢點出招,借此拖延時間才對,怎的反而束手就縛。
  厲魄西門漸獰笑一聲,大踏步走過來,道:「你這廝有點兒骨氣。」無情公子張鹹低頭不語,心想對方再挨近一點兒,自己伸手便可將他制住。只要把西門漸擒住,何愁鬼母不放自己走路。
  厲魄西門漸不敢斗膽作主,雙目瞅住鬼母,腳下不知不覺又向前移。白無常姜斤喝道:「大哥仔細那廝暗算。」西門漸驀然驚覺,張鹹左手五指如鉤,已扣住他手臂脈穴。右掌伸出,平放在西門漸頸後兩寸距離,厲聲道:「鬼母你身法雖快,但我手掌也不慢。」
  鬼母生怕他一時緊張而將愛徒擊斃,退開數步,沉聲道:「你想怎樣,不妨明說。」
  黑無常薑黃關心師兄,大叫道:「小子勿傷我師兄,如要交換性命,定可照辦。」
  無情公子張鹹冷冷問鬼母道:「他的話可當真?」
  鬼母嘿然不語,定睛瞧著他。她的目光險寒銳利,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張鹹也看得寒氣冒上心頭。半晌,她才沉聲反問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無情公子張咸仰天冷笑,道:「這還用細說麼?不是的話,我的手掌一沉,他這個大腦袋便滾落地上。」
  鬼母冷然道:「不見得吧?」張鹹暗中一驚,方自尋味她這句話的意思。鬼母已接著道:「你想換命麼?怎樣換法?」
  張鹹又定下心來,毅然道:「只要你放走朱玲,我便放開他。」
  「那麼你自己呢?」
  「我不要緊,假如我出不了此室,死在當場,亦復何懼。大丈夫視死如歸,只看你肯不肯以他一命,換取朱玲自由。」
  西門漸突然獰笑一聲,猛可一掙,頓時脫出他的掌握,轉身兇惡地道:「嘿嘿,小子你想不到吧?本香主還有這一手護身氣功。」
  無情公子張鹹頓時面色大變,心想朱玲這次經無幸理,不由替她難過起來。
  鬼母冷聲喝道:「你仍不甘束手就縛,本教主要叫你死得心服口服。接招——」跨前下,劈出一掌。無情公子張咸知她相距雖遠,但掌力如有形之物,足可致命,不敢怠慢。也掏出一拳,腳下卻疾轉開去。
  鬼母這一出手,豈比等閒。第一掌力量方至,第二掌已遁到他身前不足兩尺之處。也不知她如何欺到面前,快得無可形容。但見她掌心吐處,呼的一聲,狂飆忽發。無情公子張鹹不似石軒中有超世絕俗的招數,能破她一身萬斤神力。此時吃不住勁,蹬蹬蹬直退到石壁上,方始站穩。但見鬼母如影隨形,連擊兩掌,把他壓得透不過氣來。突覺腰間一麻,已被鬼母點住穴道,身軀僵木地靠在石壁上。
  石室秘門開處,三個人魚貫進來,抬著宮天撫,放在張鹹腳邊。鬼母一揮手,那三人都躬身退出五室。
  厲魄西門漸冷冷道:「弟子就不信他們那麼真情。」
  鬼母尋思一下,然後道:「管他們是真是假,一刀殺死不更乾脆麼?」
  「弟子不能相信。」西門漸強調說:「師父你可有其他主意?」
  鬼母向姜斤微微頷首,白無常姜廳舉起五十斤重的銀戟,倏然躍過去,舉起來便向張鹹頭上砸下。
  那五十斤重的銀戟,所挾風力絕強,壓得無情公子張鹹呼吸也微覺受阻。他閉上眼睛,這一剎那間,心中既無遺憾悲哀,也沒有懼怕。一個倩影浮上腦海,花容吐艷,含笑盈盈地瞧著他……於是他低低地叫一聲:「朱玲!」
  厲魄西門漸本想阻止,但已來不及,只好不言不語。白無常姜斤戟離張鹹頭顱不及一寸之微時,陡然收住雷霆萬鈞之勢。無情公子張鹹意外地睜開眼睛,只見姜廳已收回銀戟,退開一旁。
  「怎麼啦,莫非是心寒手怯,不敢殺我?」
  白無常姜斤冷哼一聲,道:「小子你要死還不容易麼?」
  鬼母道:「姜斤毋須多言,張鹹,你當也知道本教主視人命如芻狗。但自古道是:慷慨捐軀易,從容就義難。現在你一腔銳氣,便不覺死之可怕。雖也英雄,卻不見十分難能可貴。本教主另有安排,自會叫你後悔擅闖碧雞山聖壇之舉。」說罷,頷首示意。姜氏兄弟上前,把張鹹、宮天撫帶出密室。一直走出雪樓,在另外一座院中的一間上房內,把他們摔在地上。
  直到翌日近午時分,厲魄西門漸才進來,用特製鐵鏈把宮、張兩人雙手雙足俱銬扣住。然後解開他們的穴道,擰笑道:「你們不必妄打逃走的主意。這兩條鐵鏈乃是以海心寒鐵所製,別說人力,即用寶刀寶劍,也難以傷損。」
  宮天撫眼睛一瞪,便要發作。西門漸制止道:「尚有幾句緊要的話,必須先向你們交代清楚。那便是咱們都是江湖風浪中出來的人物,死可以不怕,但折辱卻難當。你們如敢對教主或本香主口出不遜,絕不會殺死你們。可是……」
  宮天撫厲聲道:「可是什麼?」
  「可是你們得估量一下,若然被廢掉一身武功,再砍斷雙手,割掉舌頭,才放掉你們,這個活罪受得起受不起?本香主的話,點到為止。」西門漸說罷,轉身出去,反手拴住房門。
  宮天撫、張鹹兩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宮天撫俊美的面上,泛起一絲苦笑,道:「朱玲雖未曾受害,但她可知道我們為她受此苦難?」無情公子張鹹也嗟歎一聲,但隨即覺得宮天撫這些話有點兒欠妥。心想施思不望報,方是大丈夫行徑,若果對朱玲之愛情,已達捨生忘死的地步,則受苦遭難亦甚值得,何必想到朱玲知道與否?
  到了下午,鬼母獨自進來。宮、張兩人見她面色陰沉,都覺得情勢不妙。
  鬼母沉重地道:「本教主剛剛把朱玲釋放。你們如要見她一面,亦無不可,但卻不准發出任何聲音。這個條件你們辦得到,便可見她一面。」
  宮、張兩人如聞仙音,一齊喜動顏色,連聲答應。鬼母要他們都起個誓,他們如命誓畢,便等鬼母帶他們去見朱玲。鬼母卻不移動,默然站在房中。隔了一會兒,後窗外面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他們都聽出是一個人從窗後走過。他們都心急異常,但又不便催問。
  鬼母忽然招手道:「你們到這裡來。」說時,人已飛到窗邊。宮、張兩人用雙腳一縱,便落在窗邊鬼母身側。這時窗子關頭,鬼母將窗紙戳破三個小洞,道:「你們看吧。」她自家也湊在一個小洞中瞧著。
  宮天撫和張鹹兩人,迫不急待地俯在小洞上,用眼外瞧。眼光到處,只見一個裊娜背影,已堪堪走出院子。這個背影,他們在夢中也常常看見,正是那白鳳朱玲。
  鬼母忽然慢聲叫道:「朱玲別走。」那個裊娜的背影立刻停住在院門邊。鬼母又道:「你轉身讓我瞧瞧。」她緩緩轉身,宮天撫、張鹹心頭俱覺得緊張,卻也不知何故。及至朱玲完全轉過來,他們眼光落在她的面龐上,不由得全身一震,險些張口失聲。
  只見朱玲本來白如羊脂的面皮,如今一塊紫一塊紅,而且凹凸不平,鼻子發漲,又扁又大。左邊一道眉毛,只剩下半條。在這張醜陋無比的面孔上,只有一點和昔日的朱玲相似,便是那雙明亮秀美如一泓秋水的眼睛,隱隱蘊含著萬古牢愁,千秋幽怨。
  鬼母慢聲道:「朱玲,你此下碧雞山,卻別忘了誓言。」
  她襝衽行禮,輕輕道:「不肖弟子絕不敢忘記。」
  那清脆如銀鈴的聲音,鑽入宮、張兩人耳中,已無絲毫疑惑。這個本是奇美而變為奇醜的姑娘,正是白鳳朱玲。還有那輕盈曼妙的體態,正是他們心中最美麗的形象,也正是朱玲才具有。
  宮天撫突然用雙手掩住眼睛,喉嚨中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無情公子張鹹也離開那個小洞。宛如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鬼母冷峻的聲音響起來,道:「這最後的一面,的確太難堪一些。但正因如此,你們才有機會生出碧雞山。」
  宮天撫突然怒吼道:「你……你怎樣把她弄成這般模樣?」他本想怒罵鬼母一頓,但記起西門漸的警告,但臨時嚥回罵她的話。無情公子張鹹卻歎口氣,道:「朱玲太可憐了,鬼母你心腸之惡毒,也稱得上天下第一。」
  鬼母道:「你外號叫無情公子,但名實不副,朱玲是被我以碧螢火炙成這般模樣。你們都看見了,現在本教主尚有話要說……」她停頓一下,故意拖延一些時間,好讓這兩個年輕人冷靜下來。但見宮、張兩人,都各想心事,似乎沒有聽見她說什麼,於是不再多講,突然離開此室。
  翌日早晨,鬼母仍是獨個兒入室。只見宮、張兩人神色憔悴,大概是一夜沒睡,而又思想過勞所致。當下對他們道:「本教主從來沒放過任何敢侮辱我或侵入我聖壇之人,你們兩人也不例外。」
  宮天撫傲然道:「要殺便殺,何必囉嗦。」
  鬼母冷笑一聲,陰森無比,使人為之心朋微寒。她道:「你們想錯了,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本教主並不殺死你們,只廢去你們一身武功。復將右手右腳主筋挑斷,便把你們安然送回。」
  無情公子張鹹一聽,可變火了,俊目一瞪,道:「你敢用這種下流手段,本公子可要罵啦。」
  鬼母冷冷道:「若吐一個髒字,先割掉舌頭。」張鹹果然不敢做聲。宮天撫只氣得嘿嘿冷笑。
  「不過尚有唯一的一個辦法,可以免罹此禍,你們也極容易辦到。」
  宮天撫和張鹹對望一眼,大感詫異。不約而同地猜想存什麼可以免禍的方法?
  「你們不得胡思亂想,本教主現在把這方法告訴你們。那就是你們只須當我之面說此後不愛朱玲,再立個誓,本教主便網開一面,釋放你們。」
  這個方法容易了,反而令他們不敢相信。
  「本教主絕無戲言,現在你們可即向我說出那句話,並且立誓保證此言並非打誑。」
  宮天撫首先大聲道:「宮某寧死也不能不愛朱玲,鬼母你先向我下手吧!」張鹹豈能示弱,也堅決表明自己的心意。
  鬼母冷笑道:「你們的性命難道如此輕賤?別要衝動,再考慮一會兒才答覆不遲。」
  那兩個年輕人同聲齊說不必再考慮,鬼母便走出房門。頃刻間西門漸和姜氏兄弟進來,把他們帶出去,各自分開。
  無情公子張鹹由西門漸帶到一個地牢的房間。這個房間才五尺見方,沒床沒凳,石地上微覺潮濕。西門漸把鐵柵門鎖上,獰笑一聲,道:「你只要回心轉意,可以大聲叫喊,自有人進來。」無情公子張鹹呸了一聲,然後轉身不理睬西門漸。
  腳步漸漸遠去,最後是鐵門關閉住的沉重聲音。張鹹回顧一眼,只見三面俱是厚厚的石壁,一面是粗如鴨卵的鐵柵。靠內邊的石牆下,有個水溝洞口,約是半尺見方,乃是供囚犯大小便之用。
  宮天撫由姜氏兄弟帶著,忽然來到一個陳設華麗的房間,暗香隱隱,所有傢俱和佈置都精美之極。姜氏兄弟走後,房門關上,當中卻有個一尺見方的洞口,用鐵枝隔著。
  不久,有人送午膳來,四個小菜都精美異常,飯香撲鼻。宮天撫已餓了許久,此時心想早晚都難逃大禍,何不暢懷大吃?便不客氣,盡情吃得飽飽。
  無情公子張鹹在地牢囚房中,卻甚可憐。只有兩個又冷又硬的饅頭,還有一碗微帶鹹味的冷水。張鹹暗念自己雖然大禍難逃,但未到最後一刻,總不肯放過逃生之念。因此自己必須保持體力,以免縱有機會,也無法抓住。於是忍住氣,把饅頭冷水都送入肚中。
  又過了一天,張鹹在這陰冷潮濕的牢中,實在淒苦無比。他一生從未吃過一點苦頭。甚至可以說是隨心所欲,目下這麼淒慘艱苦的日子,的確難熬之極。
  宮天撫可就和張鹹大相逕庭,不但食住均如王侯,奢華異常,而且一點兒也不寂寞。
  原來在他房門之外,是個堂皇華麗的大廳,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不論晝夜,都有幾個樂工在奏弄樂曲,琴笙不絕於耳。這還不算,那地毯上還不時有妙齡女郎,隨著樂聲,載歌載舞。這些女郎全都健美異常,身上只披著一襲輕紗,晶瑩玉體,隱約可見。起舞之時,抬玉腿,乳波臂浪,極是銷魂蝕骨。
  宮天撫攀酒自斟,一面聽歌觀舞,大有此間樂而不思蜀之意。
  要知他自幼即在深山長大,雖然衣食無憂,飽覽群書,也知道歷代奢靡之宴的情形。但直到今日,他還未住過這麼華麗的房間,更未見過這等蝕骨銷魂的艷舞。如今在大難臨頭之前,忽見如此奇景,自然不肯輕易放過。
  又過了一天,宮天撫已變得瑞惴不安,唯恐鬼母忽然進來,迫他最後決定。這兩日的享受,使他感到人生的多姿多樂,實在出乎他意料之外。而且沒有張鹹這個情敵在眼前,已少卻不能示弱的顧慮。
  外面樂聲忽歇,過去一看,敢情廳中已寂寂無人。這時,一種孤獨的情緒襲上心來,使得他煩躁地踱著圈子。忽然聽到低微的說話聲,側耳細聽,發覺乃是由屋角處傳過來。便走近去,驀然吃了一驚。原來那陣語聲,竟是鬼母和無情公子張鹹的聲音。
  「時間不算太短,你該考慮清楚了。」鬼母內力充沛的聲音說。
  張鹹似是猶疑一下,然後才道:「我根本不必考慮,便可回答。」
  宮天撫感覺他的語氣並不堅決。但他仍然衷心地歎口氣,想道:「張鹹不愧是個硬漢子。」
  但聽鬼母冷笑一聲,道:「很好,那就做一世廢人吧。假如你對朱玲還有興趣的話,本教主可以代你傳訊,叫她來陪你一輩子。」張威沒有做聲。
  宮天撫忽然看見自己是個半身不遂的殘廢,躺在床上,朱玲那張醜惡可怕的面容,卻變成數十個環繞在他四周,他覺得心中作嘔,想避開這張醜陋無比的面容,但他一身癱軟,絲毫不能移動。
  突然間出了一身冷汗,他從幻想中回到現實世界裡。這時不由得強烈地慶幸自己雙手雙足仍然無恙,想逃避什麼的話,盡可以辦得到。猛聽叮叮連響,他聽出是鬼母黑鳩杖點地的聲音,因此可以知道她正要離開張鹹的房間。
  宮天撫一陣慚愧,想起早先自己因害怕而要逃避的念頭,比起不屈不變的張鹹,的確太卑鄙、怯懦和自私。
  忽聽無情公子張鹹大叫道:「教主留步。」鬼母冷冷道:「有話即速說出來,稍遲便悔之莫及。」無情公子張鹹道:「我十分對不住朱玲,但我已不能再愛她了。」
  鬼母厲聲道:「如有虛言,便當怎樣?」
  「我如口是心非,五雷轟頂,天誅地滅。」
  但聽鬼母縱聲大笑,朗越異常。宛如一口巨大洪鐘,在宮天撫耳邊大鳴不已。
  宮天撫一身都沁出冷汗,緊張地凝瞪著聲音透出來之處,原來是屋角一條暗溝。不一會兒,笑聲已沓,陰溝裡再沒有聲音送出來,似乎是張鹹已放走。「現在要輪到我了……」他額上的冷汗越來越多,心中悸跳不止。
  外面傳來悠揚樂聲,宮天撫習慣地走過去,貼在門上洞口,向外觀看。只見花團錦簇,彩影飄舞,樂聲中正有四個健美女郎婆娑而舞。她們身上全無衣服,赤裸著晶瑩光滑的胴體,但每人手中卻有一條五色綵帶,起舞旋捲,繽紛奪目,極盡魚龍蔓衍之態。
  他像一頭野獸似地瞪視著那些美女的大腿細腰和搖頭跳彈的乳房。渾圓修長的玉腿,不住地在他眼前搖晃。這是世上最令人迷戀,最刺激人心的一種慾望。他迷惘地凝注在光滑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胭體上,心中猛烈地起伏著波濤。
  最後,他感覺自己在矛盾的渦流中沉沒,活下去的意識是那樣強烈地抬起頭來。
  房門忽然大開,鬼母持著黑鳩杖走進來。
  半個時辰之後,鬼母從宮天撫房中出來。一直走到另一個院落裡。西門漸見她駕臨,便輕輕打開地地窖的鐵門。鬼母一舉步,已到了地窖底層。
  無情公子張鹹孤獨淒涼地倚牆而立,他自知勇氣逐漸銷磨殆盡,已經軟弱下來。
  屋角的水溝洞口忽然傳出聲音來,他蹲下去,側耳而聽。
  只聽宮天撫倔強自大地道:「……哼,別說殘廢,即使是你們直陰教自詡厲害的毒刑,宮某也不放在心上……」卻聽鬼母冷冷地道:「那麼就讓你試一下本教碧瑩明火燒骨熬髓的滋味……識要你能夠熬得住,不哼一聲,本教主便即時釋放你。」
  半晌,沒有什麼聲音,張鹹在寂靜中卻沁出冷汗來。
  又過了一會兒,宮天撫突然淒厲地慘叫一聲。張鹹全身一震,坐倒在地上。宮天撫慘痛呻吟聲,此起彼落,聲聲都如大鐵錘般,沉重地擊在張鹹心上。
  「這種毒刑,一定慘酷蓋世。宮天撫本是硬漢子,居然也熬受不起,可以想出厲害。」他越想越怕。這時他一身都是冷汗,渾身的神經都繃得極緊。但覺天愁地慘,宛如處身鬼域之中。
  宮天撫的呻吟哀叫聲忽然停住,鬼母的聲音響起來:「現在你已服氣了吧?來人,把這廝右足的大筋挑斷。」忽然一個粗啞的聲音道:「稟告教主,這廝有話要說呢!」
  宮天撫用微弱的聲音道:「教主你發一個慈悲,饒一命……我不愛朱玲……饒了我吧……」鬼母哈哈大笑,道:「你發個誓言。」
  無情公子張鹹雙手掩著面龐,耳中聽到宮天撫喃喃發誓。他心中最後的防線已崩潰。既然宮天撫也屈服,他又何曾不可屈服。在這狹窄的陰暗的牢房中,早已使得他更加嚮往昔日快活自在的和風流旖旎的生活。
  鐵柵門響處,鬼母走了進來。
  「張鹹,本教主最後問你一句,你願自行步出此山抑是要本教主派人抬出去。」
  張鹹面色蒼白無比,歇了片刻,才道:「教主,你贏了。」
  鬼母縱聲大笑,道:「你發個誓言來。」
  張鹹被她笑得難堪,俊目一瞪,傲然道:「張某一諾千金何須立誓。」話剛出口,忽然汗流泱背,臉上倏青倏白。原來他忽然記起當日對朱玲許諾的話,他對她說過,不論日後變化如何,都會對她始終如一,永不會傷她的心,可是現在……
  鬼母怒道:「稱非立誓不可,否則不能算數。」
  「哈……哈……鬼母你已反勝為敗,張某豈能惜此一身,而讓天下英雄垂罵。」
  鬼母微微一怔,她是何許人物,已知張鹹心意極之堅決。但不費唇舌,默然退出囚房。出到院子外,西門漸問道:「師父,可要徒兒去把那廝收拾掉?」
  鬼母搖搖頭,道:「過幾天再說,我本是對症用藥,知道宮天撫未見過人間之樂,故此用女色酒食等去移動他的心志。再加以心理上的打擊,使他誤以為張鹹已經服輸,此計總算成功了。但張鹹雖未嘗過艱苦,連日折磨之下,本已有點兒動心。不過我忽視了一點,便是艱苦最能令人更加堅忍。他的動心,僅僅是被百舌山人林存的絕技所愚,以為真是宮天撫服輸的聲音。為師不該縱聲一笑,觸發了他的傲性,遂又改口不服。且過個幾日,也許他會重新軟化下來。」
  西門漸道:「弟子真不明白師父何以要多費手腳。為什麼不乾乾脆脆手起刀落把他們結束性命?」
  鬼母沉思了一下,道:「你要知道,為師等閒不會動心,但朱玲她……為師一向是喜愛她的,這次由她惹出無數是非來,為師如不心軟,早就把她擒回來處死。可是,為師到底放過了她。想不到這回她又到碧雞山來,為師若不懲戒她,倒叫她看輕了。」
  厲魄西門漸迷惑起來,問道:「她和那兩個小子有什麼關係呢?」
  「因為他們都愛朱玲,為師的確被他們的真情感動,故此沒有立即下毒手將他們殺死。但為師要證明一下,他們的愛情是不是禁得起嚴厲的考驗。」
  西門漸忽地坐然道:「師父,張鹹大聲在叫喊呢,一定是害怕了。」
  鬼母陰冷地一笑,道:「只要他也服輸,除了要他一生殘廢之外,還用本門鬼手暗傷他們的五陰大穴,叫他們每當風雨晦冥之時,渾身奇疼攻心。」當下打開鐵門,又走進去。
  張鹹雙手抓住鐵枝,凝目瞧著走過來的鬼母。
  「張鹹你可是後悔了?」
  無情公子張鹹堅決地道:「不是,我只是一片癡心妄想,希望知道一件事。」
  鬼母大感意外,歇了一下,才問道:「你想知道什麼事?」
  張鹹歎口氣,道:「我知道問得十分愚蠢,但於你卻無損,因此不妨。我想知道的,就是你獨門碧螢鬼火灼傷之後,這世上可還有治癒之方?」
  鬼母冷婀定睛瞧著他,眼光中閃過猶疑之色。
  無情公子張鹹暗覺詫異,心想鬼母這種領袖武林的頂尖人物,怎會露出遊移不決的眼色。但聽鬼母緩緩道:「有也等於沒有,不必多說。」
  無情公子張鹹忙叫道:「教主你說幾句話,所費氣力有限,何不說出來。」
  鬼母聽了,心想:「哦若說了,他一聽朱玲有復原的希望,豈不是更加堅決不肯答應不愛她?」雙目一揚,忽見無情公子張鹹那對俊目中,流露出哀求。乞憐。期待等神色,心中微動,忖道:「想這張鹹何等驕傲,雖死也不會向人乞憐,但如今為了關心朱玲,便顧不了自己的驕傲。」
  「好吧。」鬼母輕輕吁口氣,變得溫和地道:「我不妨告訴你,凡陰火陽火炙傷,變顏易咨,只要求到一樣東西,便可以恢復本來面目。」她歇一下,又道:「這還是公孫先生告訴我的。他說在大荒極西之處,有三座火谷,火谷之中因極熱之故,寸草木生。據稱,別說生物進谷必定有死無生,便是五金之屬置於谷中,不須半個時辰便熔化成汁液,沒入地中。因此火谷周圍數百里方圓,草木不生……這三座火谷,秘籍上稱為三陽谷,分別名為太陽。上陽。少陽三谷。其中有一座火谷中,出產一種黑銅。不畏火熱,兼有極強磁性,名為三陽銅,磨鑄成鏡。任何火傷,雖極重極險,只須將三陽銅鏡覆在傷處上,輕輕摩移,三日之後,便恢復舊時面目。」
  無情公子張鹹釘一句道:「朱玲的傷勢也可以治癒麼?」
  「當然可以。這三陽銅鏡不但專治火傷,還是一宗妙用。所具強力磁性,專吸五金練成的細針。故此武林人如在身上佩有一鏡,便不虞被體積小的暗器所傷。」
  無情公子張鹹道:「三陽谷雖然厲害,但總不見得沒有進谷之法吧?」
  「說得倒是不錯,但我告訴你,這三陽谷每五百年中,總有三次盡斂酷熱,每次僅有一個時辰。但什麼時候收斂酷熱,卻沒有定准。也許均勻地每隔百餘年便收斂一次,但也許一年之內,連續致熱三次,這樣便須等待第二個五百年之期。」
  無情公子張鹹面露難色,失望地啊了一聲。
  「還有更可怕的,便是每次斂熱之後,便倏然奇熱異常,非立刻遠離三陽谷五十里外不可。如果仍在五十里之內,縱有蓋世武功,也抵受不住這等酷熱而乾渴死去。且慢,還有一點最可怕。便是這三陽谷有時會突然陰涼下來,生似已是五百年中三次斂熱之一。但其實不是,片刻之後,便又酷熱如故。如果不明底蘊,貿然入內,非死不可。」
  張鹹又啊了一聲,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鬼母頷首道:「你聰明得很,已經明白憑一個人本領和生命,萬萬無法取得那三陽鋼。試想一個人的壽命,最多不過百年。但要等到三陽谷斂熱之期,動輒便須百餘年以上。」
  無情公子張鹹的面頰上,浮現出感情波動的痕跡,而且非常劇烈,哪裡還是無情公子?鬼母冷婀知他內心中正在鬥爭得激烈,料他終必認為無望而服輸,便緘口不語。
  無情公子張鹹歎口氣,道:「我得承認朱玲變得那麼醜陋之後,心中的印象便大有改變。可是為她起見,現在我服輸了。」
  鬼母不懂他話深意,問道:「你如為她一死,倒可以說這些話,但你卻沒有為她做了什麼呀!」
  無情公子張鹹苦笑一聲,緩緩道:「我當然另有意思,但說之何益。反正負情背負的臭名,已落在頭上,那就只好等時間來證明一切。但也許連時間也證明不了什麼。」
  鬼母冷笑道:「你是說這趟全身出山,為的是要到西陲極荒的三陽谷去,設法取得三陽銅,好恢復朱玲的容顏麼?」張鹹沒做聲,鬼母便又道:「但你得記著,你以後縱能取回三陽鋼,恢復朱玲蓋世容顏,但你已有誓言,不得再愛她。」
  張鹹昂然道:「我知道這一點,日後絕不致違背誓言。」
  「嘿……嘿……那麼你可曾想到,朱玲恢復了容顏之後,必有無數人追求癡戀她。直到她擇木而棲之後才能罷休。那麼你肯讓別人享受價以性命換來的成果麼?」
  無情公子張鹹俊目圓睜,厲聲道:「教主體管不著我如何想法。」
  鬼母面上雖然冷漠,其實卻被這個年輕人所感動,便不計較他的態度。
  張鹹立過誓言之後,臉上泛起悲哀的表情。鬼母沒有立即釋放他,逕自飄然去了。
  晚膳送來,只見酒菜多而精美,比起以前真有天壤之別。然而,張鹹反而吞嚥不下。心中懸念著蔣青山和呂聲兩人,不知他們安危如何?
  到了晚上,一直都是靜悄悄的,靜得令人難受。忽然聽到鐵門微響,一條人影宛如驚鴻般飛到囚室之前。張鹹恰恰看個清楚,心中一震,忖道:「說人身法之快,還在我張鹹之上。難道這世上竟有這麼厲害的高手?」
  那條人影忽然現身,只見他身量中等,舉止矯捷之極。面上蒙著一條青巾,只露出炯炯有神的眼睛。無情公子張鹹實在忍不住,低聲問道:「尊駕高姓大名,可許見示?」但那人一言不發,走近鐵柵旁邊,伸出雙手,分握在粗如鴨卵的鋼技。看他之意,分明是想把鋼枝拉開,以便張鹹逃走。
  無情公子張鹹突然低喝一聲,雙手一揮。手中鐵鏈嘩啦啦一聲暴響,挾起猛烈風聲,直向那人握在鋼技能上能下的手指砸去。他這種恩將優報的舉動,未免令人驚駭。但那蒙面人半聲不哼,雙手縮回。張鹹世疾然收勁撤力,鐵鏈呼地一響,擦著鋼柱蕩過。他嘴巴一張,正要說話。卻見蒙面人手掌一按,頓時一股潛力迎面壓到,忙一沉氣拿穩樁步,卻已退了三步,才站得住腳。
  無情公子張鹹面色大變,對方這一手功夫,分明就是武林失傳已久的絕頂功夫,玄門獨傳的罡氣。這種先天真氣練到精純時,能夠無堅不摧,端的厲害無比。眼前這個要救他出困的蒙面人從體形上看來,年紀甚輕。但居然已練有這等功夫,怎能不為之詫駭。若是傳出江湖,準是一件轟動的新聞。
  只見蒙面人發出罡氣迫退了他之後,雙手抓住鋼技向左右一分,頓時開了一個大洞。
  無情公子張鹹這時反倒安靜下來,歎道:「尊駕拯救之恩可感,但只怕咱們都出不了此地。這些鋼枝只能暫時困我。但我在此處已歷兩日之久,而仍不設法板開鋼枝之故,但因這些鋼枝上暗設警鈴,尊駕適才一動,早已驚動看守之人。」
  蒙面人微噫一聲,似乎甚感意外。但隨即招張鹹出來,要替他弄斷雙手雙足的鏈條。
  張鹹又道:「據厲魄西門漸說,這些鐵鏈乃是海心寒鐵所練,雖寶刀也不能傷損。」
  蒙面人微哼一聲。張鹹心中大動,但覺聲音甚熟,正在思忖此人是誰?只見蒙面人調元運氣,渾身骨節忽然連珠輕響。有如新年燃入一長串小鞭炮,又脆又密。
  無情公子張鹹詫駭交集,忖道:「此人一身功夫,深不可測。已能易筋換骨,化腐朽為神奇。剛才聽他口音好熟,究竟是什麼人?」
  蒙面人雙手握住鐵鏈,倏然大喝一聲,雙手猛可一繃。錚錚連響兩聲,那道鐵鏈正好齊他的腕處斷開。張鹹佩服得五體投地。本來繃斷此鏈,已極難辦,何況還要恰好在雙碗被鎖之處繃斷,更是難上加難。
  蒙面人迅速地俯低身軀,握住張鹹腳上鐵鏈,忽覺勁風颯然而響,張鹹已大喝一聲,一掌力劈出去。只見一條人影,疾如流星趕月,瀉撲而至。人未到,掌力已到,猛襲蒙面人的背後。張鹹突然想起蒙面人是誰,他心神一分,劈出去迎敵的掌力,便散去四五分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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