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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降龍一杖青田奪劍


  且說那紅衣喇嘛章瑞巴,沿著大路上馬蹄痕跡,向東面直追。這條路直通百里外的順達。
  他估量如有客商經過,定是沿此路而去,是以毫不猶疑,施展腳程,一役前奔。
  他因吸水時,順便洗滌衣服,耽擱時候不少,故此一直奔出二十多里,果然追上一小隊商客。那匹馬赫然在眾馬群中。
  那些客商見是紅衣喇嘛追來,嚇得都下來賂罪。
  章瑞巴拉長臉孔,將他們訓斥一番之後,才牽馬回來。
  這一回頭,正好迎面碰上惡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兩人。
  他的眼力銳利得很,遠遠一見兩騎如飛,疾馳而來。馬蹄捲飛的黃沙.翻翻滾滾,立刻迎將上去。
  惡客人金魁一騎當先,如風捲住,一見有人馬攔在路心,沒有避他。立時施展出精絕的騎術,陡然收韁勒馬。
  後面的玉郎君李彬也連忙勒馬,兩人的坐騎,被勒得嘶叫不止。
  惡客人金魁狠狠地吐一日唾沫,道:「唏,這地方的人邪氣得很,這喇嘛居然擺在路心,頭也不回。打諒爺兒們定是本地之人,必不敢無禮亂間,咦,他莫非在路中人定了?」
  塵沙漫天隨風吹刮,把那紅衣番僧籠罩住,那番憎背向著他們,牽馬立在路心,動也不動。
  玉郎君李彬一騎得得地上前來,大聲道:「咱們繞過這和尚便了,管他在幹什麼呢?」
  「好吧,可是這地方真透著邪門……」金魁咕噥一聲,抖韁策馬。
  章端巴耳中聽得分明,正是當日和鍾荃一齊碰見那些人的聲音,猛可回頭一覷,誰說不是其中領頭的兩人。
  他用藏語道:「果然是你們這幾個東西,快下馬。」
  馬上兩人見他轉身轉得霸道,目光已被他吸引住,此時一見他的面孔。
  惡客人金魁曾經以馬鞭試他是否會武,故此記得最清楚,不由得明一聲,道:「這不是那番僧麼?」
  「什麼?你說什麼?」玉郎君李彬卻是接住章瑞巴的話而怒聲詢問。「哼,居然在爺兒們面前發橫,爺兒們可不吃你這一套。」
  「這番和尚的意思是要咱們下馬哩!」惡客人金魁以譏消的聲音說,跟著輕狂地大笑數聲,繼續道:「老二你先別動手,待我教訓教訓他。」
  話一說完,雙腿一夾馬腹,猛可斜衝而至,手中絲鞭一抖,而鞭梢帶著尖銳的風聲,從章瑞巴鼻端拂過。
  章瑞巴喇嘛可是後藏第一高手智軍大師首座傳人,並且行將成為薩迪寺主持,氣派大是不同。
  只見他神色不變,一任那鞭消拂過,卻舉手指著玉郎君李彬喝道:「下來……」
  他們可不懂他的話,卻從他表情手勢上看出道理,惡客人金魁第二鞭沒有掃出,停手在半空,大聲道:「你嚷什麼?氣派倒是挺大的。」
  「大哥讓給我,他是衝著我來啦!」
  金魁口中雖然說得不經意,其實心中卻不知不覺被章瑞巴粗豪中又極是莊嚴的聲音姿態所懾,不由自主地拉馬退開幾步。
  玉郎君李彬飄身下馬,淵停嶽峙地屹立在章端巴之前。
  章瑞巴的眼光從他面上移到背後的那柄劍。攤手索取道:「把劍給我。」
  這一下動作可使李彬黃明其妙,怒聲道:「你要化緣,也不是這個樣子。」
  章瑞巴又再說一遍。
  李彬光火地搖手拒絕道:「大爺是一毛不拔,快讓開道路。」
  惡客人金魁在一旁道:「他怕不是化緣吧?你瞧他的眼睛。」
  李彬抬手摸著劍柄,詢問地用另一隻手指一下。
  章端巴立刻點頭,心中卻忖道:「這人雖壞,卻也識得勢頭。」
  玉郎君李彬狂笑一聲,叫道:「居然有人敢要我留下寶劍,好,好……」
  金魁宏聲喝道:「二弟揍他媽的混蛋。」
  「對,瞧我的。」他應一聲,驀然欺身直上,猛然一拳疾掏出去。
  章瑞巴豎掌一刻,找的是敵拳脈門。
  玉郎君李彬不由縮拳變招,敵人的掌己平戳而至,五指合攏如刀,指尖點的是喉側的氣貫穴。
  玉郎君李彬身退如風,撒開王步,雙目凝視章端巴,口中卻向金魁招呼道:「大哥不必下馬,這和尚是我的。」
  惡客人金魁只好夾馬走開一點。
  李彬大喝一聲,揮拳撲上,眨眼間已連打了四五拳,拳風勁疾非常,使的乃是武當心法長拳。
  這長拳在江湖上甚為流傳,許多人都識得。
  可是李彬習自武當名宿玄機子,雖然一樣叫做長拳,但步法和出拳都別具奧妙,威力大大不同。
  章端巴雙掌如風,拆開這凶狠的兒拳,倏然單掌硬碰面出,力量凌厲之極。
  李彬啃一聲,退開一步。
  章瑞巴不容他有緩手餘地,人隨掌走,疾外而上,雙掌揮霍進擊。
  使的是智軍大師二十年來苦思精研的無常掌法。
  他掌法一使開,恍如鬼魅股飄忽,來去無蹤。把五郎君李彬鬧個措手不及,連連拳掌齊施。暫時拆解,連那套長拳也不能逐式施展。
  惡客人金魁大喝一聲,章端巴忽然緩了一下。玉郎君李彬趁機攻了數拳,一面大叫道:「大哥不可出手……」
  金魁已躍到旁邊,章瑞巴正等他來攻,哪知李彬大叫一聲,他便退了開去。當下知道是何原故,不禁對這李彬的為人換了一種看法。同時也將痛懲之心收起。
  玉郎君李彬只攻了三招,便又被逼得防守不迭。甚至在這片刻工夫,已經險象環生。
  章瑞巴一掌擊出,玉郎君李彬雙掌封住胸腹,上身微仰。
  眼見敵掌直伸,到了面前半尺便。忽聽格格連向,敵掌又猛然伸長.堪堪擊在面上,慌不迭猛然側頭,掌風忽地從耳邊擦過。心中不禁叫聲好險。
  可是骼地一響,背上寶劍已被敵人拔去。
  旁邊的金魁比之李彬更為吃驚,因為他看得清楚,當那憎一掌已經伸盡時,忽然右臂縮短許多,而那伸出的左臂卻無端長了尺許。
  此時要是向下一研,李彬準得頸折骨裂。但那番僧只拔去他肩上的寶劍,而且立刻退開。這種忽然能伸長手臂的功夫,簡直是在玩魔術,教他豈能不驚?
  章端巴這一下正是名滿衰字的密宗大手印奇功。他志在寶劍,此時既奪劍在手,連忙後退。
  捧劍看時,原來是把松紋古劍。
  他抬頭大聲問道:「另外那柄寶劍呢?」
  這兩人哪懂他的藏語,李彬怒罵一聲,白玉似的俊臉,全變了顏色,揉身疾樸而上。
  惡客人金魁掣刀出鞘,虎視既眈,那樣子也是一觸即發。
  章端巴把劍一扔,劍柄直撞玉郎君李彬。李彬忙伸手抄住,但身軀去勢仍急。
  章瑞巴見他仍然撲來,而且劍光閃閃,不敢大意,猛喝一聲,揮掌便擊。
  玉郎君李彬迫不得已,劍光一展,絞臂削喉。
  兩人立刻戰做一團,但見章瑞巴身形起落處,疾如鷹隼,渾身大紅增袍,映起一片紅光,宛似火舌亂吐,烈焰飛舞。
  玉郎君李彬一劍在手,大是不同,將邵武當九宮劍法施展開,真有神鬼莫測之機,神妙非常。
  章瑞巴憑著大手印奇功與及這種力量,空手敵住李彬的寶劍,起切接戰,但覺半斤八兩難分軒輕。
  惡客人金魁壓刀睜目,心中甚急,卻又不敢揮刀上前相助。
  要知玉郎君李彬一向是目空四海,甚是自大,每逢與人交手,總不肯以多為勝。
  而冀南雙煞也是負有盛名之士,當然也是同一心理。
  是以這刻惡客人金魁情知這番僧太不好惹,也不肯揮刀助陣。
  兩人打了好一會兒工夫,章端巴叱吒如雷,忽采攻勢,十餘招過處,玉郎君李彬被他強勁無倫的掌力,以及倏長倏短的雙臂鬥得心手步眼都有點兒脫節,每一式劃招發出去,不是力不從心,便是上下不諧。漸漸覺得到重如山,發招時甚是艱苦。
  須知那章端巴喇嘛內家功力比之鍾荃更勝一籌,當日只因招數方面,無法制伏鍾基的雲龍大八式終於失手落敗。
  這五郎君李彬不論在任何方面,都比章端巴差得多,若不是一劍在手,使的又是武當九宮劍法,早就讓章端巴這種擅奪兵器的大手印功夫所敗了。
  惡客人金魁見勢已不繼,修然飄身下馬,揮刀猛撲。
  刀光將及之時,章端巴暴叱一聲,忽將玉郎君李彬的松紋劍夾手奪過,翻腕一格,當然大響,刀劍相觸。把那腕力特強的惡客人金魁;也震得手腕酸麻,虎口發熱。
  玉郎君李彬已退開數步,噴目咬唇,作勢欲上,忽地頹然長歎一聲,垂手而立。
  惡客人金魁跟著一刀斜滑過去,章瑞巴好像自恃力量過人,又是橫劍一撩。
  當地一響,金魁吃不住勁,竟退了兩步。
  章端巴將創扔在地上,仰天長笑一聲,隨即回身牽馬,徐徐離開。
  這裡兩人已經氣餒,一任他牽馬經過,不敢做聲。
  半晌,惡客人金魁道:「咳,這邊疆之地,大是邪門,這和尚成心折辱我們,為的是什麼呢?」
  玉郎君李彬沒有回答。
  金魁沉吟一會,忽然道:「是了,二弟,這番僧攔阻咱們,乃是為你那柄寶劍而來。」
  玉郎君李彬霍然道:「前些日子,不也碰著些番僧,也是對我那寶劍虎視眈眈麼?大哥此言果是無訛。」
  原來當他們經過前藏時,那前藏圓樹派的人,本也對此刻起了覬覷之心,不過後來他們深知三人的身份以及在江湖上的名氣,便沒有招惹他們。可是圓樹派的用心,早被這三人暗中發覺。
  惡客人金魁道:「那麼咱們快往回走,否則老三獨個碰上這番僧,準得吃大虧,我看必要時,咱們拼著壞了名頭,也得一齊上手。」
  玉郎君李彬對他的話並不贊同,卻沒有多言,一同上馬回馳。
  那病金剛杜錕借了高王劍,策馬回馳。直馳到方才遇見方巨的樹蔭那兒,果見方巨倚樹而坐,閉著眼睛。上文說過方巨的致命死穴,乃在胸前的黑虎心大穴,亦稱為鳩尾穴。這種橫練功夫所不能掩蔽的死穴,有特別靈敏的感覺。不論你向他全身其他部位如何打擊而仍可以睡著,但只要指風一沾上死穴,他便會立刻覺醒。病金剛杜錕並不做聲,跳下馬,悄悄走到他身前。手中的高王劍已經出了鞘,在日光下光華額問。
  他嘴角含著一絲殘忍的惡笑,細細打量這似傻非俊的大個兒,心裡忖道:「大澤蛋呀,你裝睡吧。可是我手中的劍,卻能夠輕易地將你大解八塊哩,睡吧,好讓我動手時不費氣力。」
  傻大個兒方巨閉目不動,胸前起伏得甚為平緩,一點也不見得是曾經來往疾跑了十多里路的樣子。病金剛杜錕舉起寶劍,慢慢探向方巨的咽喉上。劍尖只差黍米之間,便沾觸到皮膚了。
  但方巨依然閉目尋夢。這時紅衣喇嘛章瑞巴正以中等速度走回。他即使已知有人在暗害方巨,而以最大速度趕回,也絕無可能及時救援,何況他不知道。病金剛杜錕忽然放聲大笑,聲音極響,方巨仍然沒有睜眼。他大笑的用意,一是表達心中的暢快,二是想使大個兒驚醒,張開眼睛而大駭時,才一劍結他的生命。
  可是這大個兒始終沒有任何動靜。病金剛杜錕不禁有點兒失望,他那柄光華奪目的寶劍,劍尖差不多已觸在大個兒的咽喉上,只要輕輕一送,便能夠割破大個兒喉管,對於這把別金切玉的寶劍,杜輥是極有信心的。傻大個地忽然動彈一下,喉嚨直碰向劍尖。杜錕縮手不迭。只聽大個兒含糊地說了幾個字,便又寂然不動。
  病金剛杜錕也不明白自己何以要急急收到。聳一下肩頭,忽然後退了幾步,他摸摸褲帶,早先和大個兒動手時,用力太甚,腰帶差點兒繃斷了。他把褲子抽高一點兒,然後用腳一蹴,地上的砂石激起大片,直罩向大個兒全身。方巨吸氣時被塵沙鑽入鼻孔,癢得打個噴嚏。杜錕大喝一聲,身軀一下子拔起大半丈,腰上用力一疊,斜撲而下,那柄寶劍直直吐出,指的是方巨的咽喉廉泉穴。方巨只打個噴嚏,沒有睜眼。杜銀劍光如虹,筆直刺向他廉泉穴。這一劍下去,縱使方巨有過人的橫練功夫,也搪不住這口削金切工的高王寶劍。
  正在這危機一瞬之間,病金剛杜錕因為在空中疊腰下撲,用力太甚,噗地輕響,那條褲子直掉下來。他的褲子掉落得及時之極,使他不得不回手去抓。以致持劍的手也偏歪一下,味的一響,那劍在方巨頸邊擦過,直插入樹身去,只剩下劍把。他的身軀同時撞向方巨身上,忙亂中手肘撞向方巨胸前的鳩尾穴,這穴道乃是方巨全身唯一致命之處,感覺靈敏得異乎尋常。
  但見那巨碩的身軀猛然一側,杜餛的手肘便撞在旁邊,發出撞擊在鐵板上那種沉悶的聲音。方巨這次可醒了,也不知懷中的是什麼東西,胡亂地挺腰一彈,把病金剛杜錕整個人摔出半文。病金剛杜錕的手死命抓住褲頭,另一隻手卻不得不努力封住方巨推他的手臂,是以那柄高王寶劍便留在樹上。方巨瞧清楚原來是面黃如金的病金剛杜錕,便大聲道:「小子你回來了?」
  他問候了一句,便又靠在樹身,嘴巴微張,悠然地瞧那茫茫的原野。病金剛杜錕一手抽住褲子,另一隻手卻十分酸麻,滿不是意思地站在那裡。方巨忽然記得這黃臉的人,曾經對他不懷好意,便大聲問道:「小子你還要殺我?」
  杜錕勉強著用一邊麻了的手,幫助著將褲頭拉起打個結,火躁地道:「爺爺非殺死你這渾蛋不可。」
  方巨立刻自衛地衝起身,病金剛杜錕不自覺地退開兩步。
  方巨手長腳長,一下子站近來,伸手猛推。病金剛杜錕可真不敢讓他推著,低頭一鑽,打算從他肋下鑽過,去拔樹上的寶劍。
  方巨極快捷地踏步倒退,猛一轉身,剛好將病金剛杜餛夾在助下。隨即旋身一甩。吧啦一聲,把杜銀摔到二文外的塵埃中。病金剛杜銀這回才算死了心,不敢小覷這條大個兒呆笨。肩膀著地一墊,滾身而起。眼角瞥見大個上兒趕來,連忙飛躍上馬。
  方巨嚇唬地追趕上來,杜錕圈回馬頭,雙腿猛夾。那匹馬負痛急躥,竟是落荒而走。方巨追了大半里路,這才晃呀晃地走回來,隨便在附近的樹蔭下,坐著閉上眼睛。他並非老是磕睡,而是忙著追思一些圖形,那些圖形便是在薩加寺方丈五室中瞧到的。他回夕想學拳腳,卻好石室中那些複雜的線條圖案上,瞧出一個和尚,比著不同的架式,他當時倍倍懂懂地記得四個架式。
  其中三個已普施展過,一是摑人嘴巴的妙著,本來有個名堂是「龍牙打板」。第二式是推跌金魁兩次的妙著;本稱為「白塵掛袋」。第三式是他用手指彈飛玉郎君李彬的創,稱為「彈指乾坤」。第四式便是他想不大出來而又朦朧在心的「丹霞選佛」之式。這一架式神妙無窮,但極費氣力,是以他瞧見石壁上的和尚,瞪目露牙,青筋盡現。不過以他的天賦神力,卻是恰好適用此式,只因這一式「丹霞選佛」有點兒複雜,卻能夠盡量發揮他的天賦異稟,有力敵萬人之妙,但比較難記些。早先他為了追想這一下架式,故此讓惡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同時刺戳正著。
  這薩迦寺方丈石室的複雜圖案,乃是密宗無上大法,隨緣而現。方巨因緣湊巧,竟然學得這麼神奇的四招,不但章瑞巴不會知道。便那得道高僧智軍大師,也僅知他有所遇合,究竟內情如何,也不深悉。然而方巨卻真個能使用出來,不可不謂千載奇緣了。他追想了一會兒,倏然站起身,漫然地踱了幾步,不覺到了幾株合抱大樹中間。猛可拽拳踢腿,吐氣開聲,嘩啦啦一陣巨響,前後左右幾株大樹,都吃他的萬斤神力衝擊正著,而且俱是巧勁,立時齊腰盡折,枝葉橫飛中,一齊倒下,聲勢猛烈之極,把這渾噩的大漢嚇得傻立不動。良久,章瑞巴已牽馬回來,大聲喊道:「方巨,你站著幹什麼?啊,這些樹都倒掉,太可惜了;是你幹的吧,過路的人可需要這些樹蔭啊
  方巨吃驚地轉眼瞧著章端巴,以為他必會責罵。章瑞巴見了他的神色,便一笑道:「算了,樹都倒掉,再也扶不起來,我們動身吧。『」
  於是兩人繼續往前走,卻不知那柄所渴望追求的局王寶劍,就在那棵樹身上。
  一直趕到百里外的順達,已是半夜時分。青海的氣候,熱少寒多,而且一晝夜間,往往寒暑相差如四季變換。
  這時已寒冷到不得了,看那方巨,卻洋洋如同平日,似乎一點兒不受外間氣候影響。他們在一家玉樹族人借宿。這玉樹地方的人也是藏人,一切習俗都甚相似,是以毫無困難。
  第二天離開時,章瑞巴道:「昨夜我想了一會兒,直在奇怪那三人為什麼少了一個,而且也沒有寶劍,怕是在另外那人身上,我們盡力趕一程,快點兒查個清楚。」
  方巨唯唯以應,並不會告訴他昨日詳情。原來他惦掛著那四個和尚架式圖形,鎮日心中反覆默記。他本是個渾人,心一有事,豈能顧及其他?
  兩人趕了一天路程,晚上到了沙石隆地方。方巨有了玉郎君李彬贈的銀子,便嚷著要買衣服。章瑞巴只好帶他去找賣衣服的。可是這時天色已夜,而且這地方住戶不多,哪有夜間還做生意的店子。卒之找到一個玉樹族的牧人,請他讓一身衣服,順便借宿一育。那牧人大概環境很不錯。找出許多厚重料子的衣服,任他選擇。
  方巨先把銀子摸出來,章瑞巴一見大奇,問道:「你的銀子哪兒來的?」
  他道:「是一個小子給我的,他們弄破了我的衣服,所以賠我銀子。」
  章端巴哦一聲。
  他又眉飛色舞地再道:「我追上他們的快馬,他們趕快賠的。」
  章端巴責備道:「你怎可以仗著自己個兒大腿快,迫人家賠銀子,下次不可以這樣,記著。」
  方巨心有不忿,只好嘟著嘴巴,不再說話。於是章瑞巴又錯過了機會。
  章端巴替他揀了好幾件,都不合身。
  他知道方巨將遠走中原,這裝束也不能應付,便道:「我們明天要繞路北上,到那星宿海西寧古剎,到那裡再請寺裡的師兄們替你弄一件合適的,這銀子你且收起。」
  方巨道:「和尚師兄你說這銀子不好,我不要了。」
  「你說得對,不好的東西我們不要。這銀子就送給這主人吧,賭,我另外給你一錠銀子,你藏起來。」
  方巨立刻快活地將那錠相當大的銀子接過,卷在腰帶中。一宿無話,次日清早冒寒上路,跨越過無數河谷和水湖,午間便到了西寧古剎。
  那西寧古剎寺門大開著,靜寂中顯得甚是莊嚴。二十年前白眉和尚到此寺時,那寺門堵住的巨大石香爐,此刻卻在裡面大殿前的階下。他們的眼光沿著石甫道,一直瞧進去。那大雄寶殿裡面較暗,看不見什麼。眼光移開來,那長長的白石甬道,兩旁都是蒼翠欲滴的修竹,間或有好幾株筆直的松柏。草地上幾頭朱頂白鶴,長長的腿悠閒地踱著,看來神氣得很。章端巴不覺不覺合十禮讚這佛門的寧盜安詳。
  方巨左瞧右瞧,然後大聲道:「和尚師兄啊,這佛寺大倒是夠大了,但好像沒有薩迪寺那……那麼……」
  他形容不出來,兩隻蒲扇大的手掌,不住比劃。到底沒使章端巴明白他的意思。
  章端巴莊嚴道:「這西寧古剎同是佛門勝地,和薩迪寺怎會有上下之分。」
  方巨道:「我不是說哪一座寺好些,只覺得有點兒不同,我是說……」
  他嘟囔了許久,忍不住忿忿地大喊一聲。草地上的白鶴們被他轟雷似地一喊,嚇得都打翅飛起。甬道兩旁的松柏修竹的葉子都籟籟震動。大雄寶殿內立刻走出四五個僧人,直著眼睛來看。章端巴連忙遠遠便躬身合十,再扯方巨一同走過去,打算命他道歉。
  殿前一共是四個僧人,年紀都是甚老。章端巴和方巨走近去,只見全都面色灰白,顯出戰票的樣子。
  章端巴知道這西寧古剎位處青海,寺中僧侶多半識得藏語,便合十道:「諸位師兄請了,貧僧章瑞巴乃從後藏薩迪寺來此謁見貴寺主持秋月大師。」
  那四個老僧人同時啊一聲,一齊還禮,左邊那位老憎道:「原來是薩迦寺的章端巴師兄,請進來,主持大師在後面的紅蓮精舍。」
  章端巴和方巨拾階上殿,隨他們往後面走。那僧人邊走邊道:「老油等起先以為那位施主生氣,敢情他天生的嗓子真響,料主持大師也聽到了。」
  章瑞巴肅然道:「若是驚動了秋月大師,貧僧罪咎之甚。」
  「那本來沒什麼。」
  那老僧又適:「不過當初我們以為別有用意,是以震駭不已。」
  章瑞巴聽了想道:「即使以為我們懷著歹意,也不必這麼驚慌啊。」
  口中卻不便多說,跟著引路的老僧,繞過大雄寶殿,還有好幾座佛殿,才到了寺後。
  只見周圍懼是修竹成林,那些竹全都圓潤生光,挺拔堅勁。章端巴乃是佛門弟子,認得是南海紫檀竹。不覺大是驚訝,止步躊躇。
  那老僧見了他的神色,猜出他心中之意,便解釋道:「這些竹真個全是南海紫檀竹,乃佛門中貴重異常之物,本寺之能有這麼茂盛的紫檀竹林,全僅三十年前本寺一位有道尊者,到那黃河源頭,把五大靈泉之一名為萬鈞靈泉引進寺。才能將這寶竹灌溉得生長不息。老僧等適才震駭兩位之故,便是記起昔年一位姓朱的魔君來到敝寺,聲勢極之驚人,後來又有種種怪異之事。不瞞兩位說,老僧自幼皈依我佛,寄身沙門,從來不知驚喜之情,直到那魔君來時,才曉得這種情緒的味道。哎,這些都是陳年舊事,兩位又非本守之人,怕無法得悉內情。」
  要知瘟煞魔君朱五絕離開這西寧西剎時,乃在二十年前,即是天下四大劍派在百花洲比劍大會之後,但追溯起他之到西寧古剎,又在二十年前,合起來即是共有四十年了。這老僧當時親眼目睹,印象自然非常深刻。至今時隔湮遠,便以為外間人必定無從得悉。
  章瑞巴道:「這樁事貧僧也得知一點,只不詳細而已。」
  方巨卻聽得糊里糊塗,沒有興趣,一邊走,一邊注意路兩旁的竹林,忽然道:「這株紫竹怪光溜的,拿來玩玩倒是蠻好的。」
  老僧聞言止步,猶疑一會兒,才道:「這些竹林費盡首年諸位尊者先德的心血,才能養成這片茂林,老僧不敢做主。」
  章端巴忙道:「師父別理他,我這位兄弟心腸太直,想到就說,也不管別人受得住與否。」
  這時,他們堪堪轉出竹林,前面便是藏經閣。聞後便是那紅蓮精舍。忽然竹林轉角處飄來清越語聲,說道:「那位施主既然心愛那株竹,治初便送給他把玩。」
  眾人尋聲而現,路口已轉出一個披著灰色袈裟的和尚。面目清秀,身我微覺瘦削。當先那老僧立刻合十行禮。
  章瑞巴聽了老僧對這和尚的稱謂,知道是本寺主持秋月禪師,連忙行禮,道:「貧僧章瑞巴奉我師智軍上人之命,特來揭見大師。這位乃是貧增師弟方巨,方巨,快向秋月大師行禮……」方巨聽話地行了一和,章瑞巴又道:「適才敝師弟乃是無心之言,請大師莫怪。更不敢貪受貴寺寶物。」
  秋月禪師看意打量方巨一會兒,莞爾笑道:「方施主好一副天生異稟的身裁,無怪方才一鳴驚人。老衲久仰令師智軍上人,乃是西藏前輩得道高僧,未知因何法緣,勞頓大師法駕。」
  章瑞巴尼秋月彈師甚是客氣,心中甚說,立刻將智軍上人的手函奉卜那秋月神師雖識藏語,卻不懂橫行如蟹的藏文,接過之後,便道:「令師法諭,須待少停拜讀,如今先請兩位到紅蓮精舍奉茶。」
  他接著又道:「那紫檀竹乃是沙門弟子至寶,竹身堅淨之極,尋常刀劍,均難損傷。尤其以方施主這種神力天生的身手使用,因為竹身具有彈性,更能發揮無窮威力。這株紫竹已長至碗口之大,重量可逾精鋼。如不是這位方施主,老衲雖肯相贈,怕也無法使用。」
  方巨大喜道:「和尚你肯給我?」
  章端已叱道:「你怎麼這般無禮,應該尊稱為大師才對。」
  方巨連忙叫聲大師。那樣子是惟恐得罪了秋月禪師,因而不能得到那紫檀竹。秋月禪師並不以為什,還替方巨分說了幾句。這才請他們兩人合力動手,將那紫檀竹拗折。首先由方巨將那竹板低,然後由章瑞巴以大手印掌力,猛然震斷。
  他們照著這方法,果然一下子弄斷那根紫檀竹。再除去頂端枝葉,和折斷末端較幼的一段,剩下一丈二尺長,恰好給方巨當作鐵棍用。
  這紫竹一當折斷之後,便自動堅凝,一個時辰之後,再不能折斷。饒是生時能夠折斷,但也不能以刀劍去砍,必須有像章瑞巴這麼好功力的內家好手,以重手法弄斷。
  方巨得意洋洋地把紫檀竹扛在肩頭,不時用巨大的手指去彈那竹身,發出清脆的脈瓊聲,宛如彈在空心的精鋼之上。
  他們一道走到紅蓮精舍,在小廳中落座之後,秋月禪師便命人傳來一位老僧,立刻翻譯智軍上人的手函。
  那名老僧將函譯畢,秋月排師師接過一看,便道:『令師諭中之意,章大師想必已知。」
  章瑞巴應道:「貧僧已經知道,寶劍在此,還有家師釋劍之文,請大師一併過目。」
  秋月彈師接過那柄黑色的五易劍(即玄武劍),細細摩裟了一會兒,忽地蓬然抬眼道:「老納昔年也是武林中人,是以一睹神器,不免故習油生。章大師請勿見笑。」
  章瑞巴連聲不敢,方巨把紫檀竹扛得厭了,拄向地上,略地一響,裂了兩塊方磚,
  方巨喜道:「和尚師兄,你瞧這根竹就跟鐵棍一樣。」
  秋月禪師微笑道:「除了方施主,相信無人能使得動這根紫檀竹。以老衲謬臆,方施主定然本學過棍法?」
  章端巴一面替他回答說是,一面責他要小心點兒,別把寺內的東西都給砸壞。
  秋月排師道:「智軍上人法諭中,亦有提及方施主,說是與佛門有緣,當作金剛護法,為沙門解救一劫。敝寺有一位高僧,當年行腳四方。如今雖長居寺中,卻仍然每日外出,廣積功德。這位高僧法名青田,擅使十八手降龍杖法。若方施主有意,老銷可請青田排師將十八手降龍杖法傳授。」
  方巨焉有不喜之理,一疊聲說好。當下秋月排師便命人去尋青田彈師。不久,那沙彌歸報說青田禪師前日出寺,至今未返。於是章瑞巴又和秋月排師商量起智軍大師的手諭,原來該函乃請秋月禪師另派漢僧攜劍往中原交給鍾整,因為章瑞巴不懂漢語,而且智軍大師自知西歸在即,章端巴必須趕回薩迦寺。至於方巨,則暫時留在西寧古剎,等鍾望再作安排。
  這種事甚是易辦,秋月排師當然答允。可是章瑞巴追奪不著那柄高王寶劍,一時便不能回寺覆命。然而智軍大師西歸之期已近,又耽擱不得,是以覺得甚是為難。
  大凡佛門得道高僧,到了快將圓寂西歸之時,必定撣心湛明,澈知一切。秋月排師道:「章大師不必焦慮,此行始末定在智軍大師算中。」
  章端巴只好道:「但願如此,否則貧僧可真無所適從。」
  又談了一會兒,忽報青田排師回寺,並且求謁主持大師。
  秋月禪師忙傳命相請,一會兒工夫,那位青田排師已走進紅蓮精舍。秋月彈師替他們引見過後,這位年在六旬之外的青田禪師道:「老油一進門,便聞悉主持召喚,未知乃因何事……」
  秋月樣師將章瑞巴此行來意說了,並且請他傳授降龍杖法與方巨。青田禪師一面聽,一面泛起笑容。
  他道:「這位方施主,一定學得降龍杖法,老油這套杖法,實在另有來歷,如今幸遇方施主,不使杖法失傳,老油喜之實甚,至於主持所云章大師欲求之劍,老油返寺時,恰好碰上一個黃面大漢。那人大概有點兒瘋癲,持著一柄光華閃爍的寶劍,亂揮亂舞,殺死了好幾個良民。老油便上前打了他一杖,奪下寶劍。這劍果然能軌金截玉,鋒利非常。如今放在外面,不敢帶進來,卻不知是不是那口高王劍?」
  章瑞巴聽了,喜不自勝。敢情師父智軍大師果真算好一切。秋月憚師已另命人去取劍,片刻便捧劍回來。
  他們將劍輪流傳觀,那封鞘原本甚是古樸雅淨,但此刻鑲嵌了無數寶石。一時珠光寶氣,和劍身晶瑩森冷的光芒相輝映,煞是奪目動心。
  章端巴再三致謝之後,便須匆匆趕回薩迪寺。
  臨行前向方巨諄諄囑附,當然不外是囑他好好地聽秋月禪師等人的話,並且說遲些日子定會碰見鍾望。方巨對這位喇嘛師兄,真個十分依戀,但又不敢違拗地的話而要同返薩迦寺。送出西寧寺外時,竟是十分們然。
  且說章瑞巴走後,當日傍晚,青田禪師便和方巨一道到寺後一片曠地,傳授那十八路障龍杖法。這十八路降龍權法,攻時凌厲無前,有翻江攪海之威,守時深閉固拒,宛如深藏地膜,無懈可擊。
  方巨神力天生,加上那根比精鋼打成還要沉重的紫檀竹,一下子便學會了許多手。可是青田排師有點兒去望,因為他看出方巨雖然終能將這十八路降龍杖法學會,但因腦筋呆笨,不能充份體會這十八路降龍杖法的精妙。只能依樣葫蘆地使出來。教了四手杖法之後,青田禪師命他休息。
  青田禪師道:「我這陣龍杖法,大有來歷,乃是武林中一樣絕藝,你好好用心學會了,即使不能盡量發揮杖法神妙,但在你施展此十八路降龍杖法之時,天下無人能夠欺近。」
  方巨嗯了一聲,青田禪師歇一下,又道:「這杖法的來歷,我必須告訴你,以便異口碰上那人時,也能應對,不過,現在太晚了,改天告訴你吧。」
  方巨唯唯而應,等青田禪師走了,他又練完杖法之後,再勤懇地練習密宗元上心法的石室四式。那最後一式「丹霞選佛」;老是練得不甚對勁。又練了許久時間。
  他這個人傻是真傻,但十分堅毅,凡事一開始做了,便一直做到底,不會半途多心中輟。
  翌日,秋月禪師親自帶劍往中原,找尋鍾荃。本來那青田禪師資歷名望都堪為本寺代理主持,可是青田排師是個不能稍坐的性子,準備將十八路降龍杖法傳授完之後,便又離寺雲遊,故此便由監寺大師顯性代理主持之位。
  秋月禪師臨走之前,曾經因不放心那左右光月頭陀遺下的九天蘭實,恐怕給別的人誤服了,這人可沒有義務要為左右光月頭陀化解舊率。如是這樣,大劫便變為降臨本寺,他為此日夕擔著心事。終於拆開左右光月頭陀的錦囊,以便決定是否要毀滅掉那株汕蘭。
  誰知這個錦囊共有兩重,外面一重有柬帖留給秋月,說明這株九天蘭草,乃是天府仙種,因緣得生,自有因果,不可將之毀掉。也著他不必多虛,任得事情自然發展。至於內中的錦囊,處置的方法便是將之繫在萬鈞靈泉入口的暗渠旁邊的竹根上。
  這萬鈞靈泉前文已經述說,乃是黃河源頭五大靈泉之一。水性奇重,入地即投。這西寧古剎中無數紫檀竹,便是由這萬鈞靈泉灌溉得這麼茂盛的。當年的土尊者,費盡心機,鑿通三十丈堅巖,到達萬鈞靈泉源頭,然後以純金打成的一條長管,從地下道往寺中。這是因為那萬鈞靈泉比普通的水重上千倍有多,尋常渠道,一衝即毀。現在用純金水管,便將靈來引入寺中。可是光是引泉入寺也沒用,因為勢不能在每株竹根之下,敷設純金細管來灌溉。
  這時便需應用左右光月頭陀遺下的天竺異寶鎮水珠。上尊者在人寺金管出口處,用白石砌個四方小窪,那顆鎮水寶珠便放在石窪中,於是從金管流出來的靈泉,一經過這放有寶珠的水窪,便從另一缺口流出,滋布竹林根須之下,不會立刻流滅地中。歲月流遷,寺中紫檀竹林更長得茂盛非常,一如今日光景。
  左右光月頭陀遍下這錦囊,便是囑命繫在那白五水窪旁邊的竹根上。秋月禪師當然馬上照辦,隨即便放心攜劍遠祖京師去了。方巨這時全副心神放在練武之上,秋月禪師之離開,他也沒去送行。
  眨眼間過了七天,青田排師已將十八路降龍杖法盡授與方巨。這時正是下午未刻時分,烈日炎炎,酷熱之極,青田禪師和方巨在一處樹蔭下坐著納涼。四下靜悄悄的,只有淙淙水流之聲,是這麼寧溢的恬靜。連生龍活虎般的方巨,也癡癡坐著,一種出塵的和諧,使他自然地默默享受著。
  良久,良久,青田禪師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岑寂,他和詳地道:「方巨,這十八路杖法,你已學會了。」
  方巨如在夢中醒來般晤了一聲。青田禪師看他面上那種寧溫的樣子,點點頭道:「你那純真的天性,尚是一塵不染,沒有半點兒心機,就像剛剛入世的孩子,心版上一片潔白,可愛可愛……」
  方巨似懂不懂地點點頭。青田禪師又拉回早先話題,道:「你的杖法算是會了。可是,這十八路降龍杖法,有神奇莫測之奧妙威力。老僧復建了四十年,還是沒有參透。你所悟通的更加少了,不過,憑著你這一身神力,加上這根沙門至寶紫檀竹重逾精鋼所鑄。在十八路杖法未曾使完之前,大羅神仙也無奈你何。」
  方巨咧開大嘴笑一笑,神情甚是歡喜。
  「現在,老憎必需將這十八路杖法的來歷告訴你,以免碰上了她時,說不出來由,便會大大的吃虧了,雖然……」
  他拖長調子,並且停一下,才接著道:「雖然老僧認為她已經不在塵世,或者不再重複塵世。但反正你也應知道其中詳情才是。」
  這位滿面風塵露露的老和尚,說到這裡,輕輕咳嗽一下,清理好喉嚨,才道:「老僧原本姓袁,名字正是如今法號的青田。乃是中州人氏。四十五年前,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興沖沖地走到一位族兄袁文宗家裡,打算約他到郊外走走,順道往賞我們袁家鎮東南四里外的沈家園著名的菊花。這位族兄袁文宗,乃是一位真正的才子,不但滿腹經論,學富五車,而且人才挺拔俊秀,嚴如玉樹臨風,光彩照人。我一徑走進他的書房。」
  袁文宗正隱幾假寐,那袁青田走進來時,故意將腳步放響,但袁文宗動也不動。袁青田見他沒有動靜,還以為他睡著了,繞將過去,卻見他雙目半睜,並非睡著。當下詫異地道:「大哥,你在想什麼?」
  原來這袁青田也是這袁家鎮上很不錯的一家,而他本人也讀過不少年書,相當風雅,和這袁文宗感情極洽,故此隨著文宗家中排輩,叫他做大哥。袁文宗懶洋洋地哦一聲,卻連眼睛也不抬起來。
  袁青田訕訕地走到桌邊,那兒窗框上擺著兩盆霜菊,開得正妍。他大意地瞧了兩眼,目光移到桌上時,只見湘管未收,毫端含墨欲滴。旁邊一張素箋,寫著好些字。但行列微微歪斜,顯然寫時心緒紊亂。他伸手拿起箋看時,卻是一首七律,並沒有題目。當下心中一怔,連忙遍看究竟。那詩是:
  舊誓初心翻自悲,枉拋紅淚說相思。
  明珠錦帕憐輕贈,芳徑香車總誤隨。
  挽斷羅夜空有夢,已分玉樹竟無技。
  牢愁早與西風約,未到人間先到眉。
  他在心中讀罷,禁不住歎息一聲。這刻,他雖然不知道這位風流儒雅的族兄,究竟為誰煩亂,但他卻知道一點,便是他乃是為情所困,正在那由自己吐絲織成的繭中,努力想掙破出來。袁青田自己雖然不喜家室男女之情。然而他是深知像這位族兄的性情人品,一陷在情網中,好便不消說,若有什麼波折,必定比平常人痛苦和困擾上千倍。
  卻聽袁文宗南哺道:「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清,鍾情唯在我輩,咳,又何必鍾情呢……」
  袁青田搭嘴道:「大哥好一首秋感,可惜未到人間先到眉。怪不得連我也不理睬了。」
  袁文宗幄一聲,抬起頭來,惆然遭:「青田作幾時來的,我真沒有發覺。」
  隨即又垂頭歎息一聲,緩緩道:「這個把月來,我簡直不是活著、唉,可借你去洛陽住了大半年,一點兒也不知道我最近的變化。」
  袁青田靜靜聽著,並不答腔。
  『你是知道前年我娶你大嫂時,乃是兩相情願,盟山誓海,可是,前幾個月我碰上一宗事,竟把我弄得掉在進退維谷之境。」
  袁青田道:「不瞞大哥說,我這次由洛陽回來,心中也是淡漠得緊,把這塵世諸般擾攘,全都看破了。故此決意回來,和大哥聚聚,還我舊時清福,倒不料大哥忽然會為情困擾起來。」
  他知道袁文宗夫妻情愛甚篤,是以一看到那首詩所感歎的,乃是關乎愛情,便大大驚訝。不過起初不知灼的是誰。如今約略一說,便知道他定是遇到另外一位佳人,因而產生無窮煩惱。但他仍然沒有追問。
  袁文宗果然又繼續道:「你坐下,我約略告訴你這經過。四個月前,我獨個兒漫步到沈家園賞花,忽然在一株海棠後面,轉出一位麗人。我生平真未見過這麼美麗的女郎,不由得看呆了。她卻沒有怪我,竟然與我攀談起來。
  「於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是羅淑英,乃是沈家大先生的外甥女。我們稍一接談,便立刻為對方的才學容華所傾倒。那天我回家後,但覺體大嫂雖然賢淑,可是太庸俗。霎時竟發現了她許多不堪之處心中嫌厭得很。
  「往後我便天天往沈家賞花,實則和她見面。沈家的人除了大先生、二先生之外,閒常沒有人會到園中深處。我們便無天在選韻亭中見面,盤桓整日。
  「終於你大嫂知道這樁事,可是她一點兒也沒有什麼表示。直到如今還是這樣……」
  袁青田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口道:「大嫂既不干涉,那大哥你還煩惱些什麼呢?」
  「唉,故此事情之奇,常出人意料之外。那是因為她的緣故,我才困擾到這樣子。」
  袁青田茫然點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是她不肯啊!」
  袁文宗只說這麼一句,袁青田立刻恍然大悟。
  袁文宗又喟歎道:「是她不肯啊,她果真是人間仙子,豈能屈居姬妾地位?不過當我回到家裡,雖覺得你大嫂大俗,但念起這兩年歡好之情,以及猶在耳際的盟誓。我又豈能無端休她?青田,我怎麼辦才好?」
  這一問把青田問啞了。若以他看破世情的想法,這問題根本便不存在,但那困擾中的人並不是他,於是便大大為難了。
  他閉口無言,良久,才囁嚅道:「大哥,這樁事慢慢再商量。看你日困愁城,真是人比黃花瘦。我們不如到什麼地方走走……」
  袁文宗同意了這提議。袁青田不敢提起沈家園,忖想一下,便提議道:「我們此刻往寶林寺一趟。那兒不僅饒有園林之勝,而且我也極想拜會闊別半年的方丈明理大師。」
  袁文宗無可無不可他徐徐站起來。青田是騎馬來的,當下吩咐書僮著人備馬,以及帶備筆硯之類。那書僮名字是小毛,年紀已有二十,面目淳樸,一向最是忠心。得了吩咐,連忙趕著辦好。當下三人一同出門。袁氏兄弟並騎先行,小毛隨在後面。徑向十五里路遠的寶林寺進發。
  個把時辰之後,便到了寶林寺。這寶林寺佔地極大,寺中除了宏偉莊嚴的建築物外,還有園亭地丘,樹木郁蒼。小橋流水掩映其間,使人流連其中,恍如在名山尋幽探勝。
  他們本是相熟之客,因此雖然大半年沒來,寺中僧侶仍認得他們。這時因為得知寺中唯一可以傾談的明理大師,正在做功課,不便打擾。兩人便連佛殿也沒去,一徑穿樹過橋,來到一座小丘頂的紅事中,暫時落座。
  袁文宗近來好酒,是以那書僮小毛已帶備一瓶竹葉青。這時命他拿出來,在石几上擺兩個酒杯,斟滿酒之後,兩人各持一杯。
  袁文宗苦笑一下,仰頭飲了大半杯,袁青田淺呷一口,道:「這竹葉青雖是香醇,但濃冽之極,大哥慢慢飲。」
  袁文宗舉手遙指道:「青田你看,不管這裡乃是世外之地,到了秋天,也是景物蕭疏,觸目淒涼。今日不綠能與你登臨此地,而且幸有青州從事,以佐談興。你別阻攔我的興頭。」
  袁青田見他說得沉鬱,便不多言。轉眼之間,三杯落肚,袁文宗面上微配,神采流動。
  小毛獨自坐在序下石階上,忽然張口漚唱,卻是當地民謠。這大片幽靜的地方,只有他一把聲音匯唱,便顯得十分淒清孤獨。
  袁文宗頻頻歎氣,自斟自飲,又喝了三盅。袁青田喝著閃酒,也有了點兒酒意,忽然覺得袁文宗這種自尋煩惱的人,委實又可曬又可憐。轉眼瞧見亭階上的小毛,那種悠然自得的樣子。霎時心中閃過一道光亮,如有所悟,卻又未曾真個得著這妙悟真諦。
  文宗大聲道:「欲將沉醉換悲涼,請歌莫斷腸……」
  隨著語聲,竟然流下兩行情淚。
  袁青田正待勸慰,袁文宗擺手道:「唉,你別理我。你說得對,百丈紅塵中,多少情絲很網,等人們自己撞進去,再無能自拔,我還是一了百了,將這可惱浮生捐棄。」
  袁青田也不知他的話是真心的,抑是隨口道出。沉吟一下,再抬眼瞧他時,只見他一臉堅決的神情,甚至乎帶出輕鬆的神色,這才暗自一驚。
  他道:「青田啊,我反覆把這念頭想過,可是又不敢著意細思。如今好得多了,但覺心中無甚掛礙……」
  亭下步聲乍響,一個裝束古怪,面目黛黑的僧人,從樹蔭那邊轉出來,袁文宗好像又忘了方纔的話題,睜大醉眼道:『那不是天竺來的僧人麼?」
  袁青田應聲是。但見那僧人身上斜披的白紗飄飄,在亭下那溪邊樹下趔趄一下。法相應嚴之極。在這幽林小溪之畔,乍見這麼一位畫中羅漢般的天竺僧人,使人頓生一種灑落出塵的情致。
  那天竺僧人的眼光,移到紅事上。袁文宗霍然站起,但身體不穩地搖擺一下。
  他招手道:『大師請來享上。」
  那天竺增人誦一聲佛號,飄灑地走上事來。彼此一接近了,但覺那天竺僧人鼻挺目陷,廣顯方頤,波黑的長眉下面,那兩道目光露出智慧光芒。他打量袁氏兄弟一眼,開口道:「施主一念輕生,卻惹下身後無窮事故。」
  這天竺異僧說的漢語,不但流利,而且純正非常。這刻一開口,便深中袁文宗心事,使得袁氏兄弟禁不住詫異地啊一聲。
  三人落座之後,袁文宗搖頭道:「不才並不至於輕技父母之軀,不過,卻是必入空門,托庇於佛祖座下。免得千般煩惱,日夕侵嚙此心。」
  那天竺異增輕輕點頭,道:「一切早已前定,貧憎不能挽回。」
  回眸見袁青田凝視著他,便微笑道:「貧憎與施主大有緣法。施主可覺得貧憎面熟麼?」
  袁青田果然是心中對這異憎有著熟悉之感,便承認地點點頭。那天竺異僧自我介紹道:「貧僧法號左右光月頭陽。此生行腳遍及字內,立願廣識功德千萬,施主也許能夠踢助一臂。」
  他的話乃向袁青田而說,青田連忙道:「大師即管吩咐。」
  左右光月頭陀微笑道:「施主果是有心人,你附耳過來。」
  袁青田忙移身過去。那左右光月頭陀在他耳邊說了好些話。袁文宗見左右光月頭陽冷落他,便獨個舉盅喝酒,一氣喝了兩盅。小毛走將過來,道:「大相公你喝得太多了。」
  袁文宗悄悄道:「我是注定此生淒獨,你看他們也不理我了。」
  小毛不平道:「大相公別管他們,我小毛是幫定你的。」
  袁文宗道:『那也不見得,若果我命你服侍另一人,那不是和我不在一塊兒麼?」
  小毛怔一下,道:「若果大相公命我跟隨羅姑娘,我當然沒有辦法,但大相公你不會真個這樣做吧?」
  袁文宗放恣地笑起來,道:「這辦法不好麼?大家都解決了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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