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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回


            擲果飛丸 獸域觀奇技
            密謀脫困月 夜竄荒山

  話說這時天已黃昏月上,冰輪斜射,處處清輝,照見山洞崖壁之上香草離披,籐蔭濃肥,山花迎風,娟娟搖曳,映著月光,閃彩浮輝,襯得景物倍增幽麗。洞口高大,竟達十丈以上,正對月光,前數丈纖微可睹,再往裡卻是黑沉沉看不見底。公猩進洞不遠,便將文叔放在靠壁一塊太平石上臥倒。文叔見洞內越發高大,所臥大石又光又滑,壁上地上多是奇石。月光照處,千形異態;月光不到之處,彷彿鬼影森列,看去怖人。文叔也不放在心上。
  公猩放下文叔以後,時而站在石旁咧著怪嘴,睜眼注視,時而面對面臥倒一旁,神氣歡欣,卻不再像日裡那樣逼人。只剩母猩,用那一隻未受傷的大爪抓運散落之物,時出時進。文叔暗笑:「野獸多靈,也比人蠢。共只五六件行囊,本可用兩臂做一次夾回,偏要將它抖散得這樣零碎,再往洞裡搬運,豈不費事得多?」正想比手勢教它化零為整,用口袋裝,母猩已將糧和桃子運完,提了兩件行囊走來,再運兩次,便已完畢,都取來堆在文叔身旁。
  文叔恐夜來寒冷,試探著起身,取了被褥、枕頭鋪在地上,重新臥倒。二猩見了,也胡亂抓些衣被向石上亂鋪。文叔知它們學樣,因適才和公猩對臥,膻氣難聞,暗忖:「洞中更無平石,這裡必是它的臥處,少時如若一邊一個夾身而臥,豈不難耐?」好在公猩取回衣被甚多,乘機爬起,給二猩在近洞口一面另取條獸皮褥子鋪了兩個大的,又將用不著的衣服捲了兩個大枕,作勢教它們臥倒。二猩還在抓撈搶奪,見文叔鋪好來喚,過去一試,喜得亂叫,一會又伸爪亂比。文叔看出它們嫌遠,似拂它們意,把眼閉上裝睡。二猩也學他樣,閉上怪眼,不消多時,竟然呼呼睡熟。文叔身居虎穴,自難安心入睡。
  這時月光已漸往洞外移去,人獸俱在黑暗之中,只剩洞口還有丈許月光照進。文叔正微睜二目盤算脫險之事,瞥見洞外黑影幢幢,往來不絕,只腳步甚輕,聽不見一點聲息。定睛細看,正是適在洞外所見大小惡獸,俱已回轉,一個個往裡探頭探腦,偷覷石上睡熟二猩,互相觀望,似要走進,卻又不敢冒失。隔了一會,內中一隻大的忍不住,首先輕悄悄傍著對面洞壁掩了進來,朝著文叔望了幾眼,便往洞深處走去,晃眼不見身形,只剩下一雙怪眼在老遠黑影裡放光。文叔知道這類東西猛惡性野,厲害無比,自己全仗兩隻為首大猩護持,如乘大猩睡熟來犯,實是危險,暗自心驚,益發不敢合眼了。眾猩一隻開頭,餘下也漸試探著往裡走進,都和頭一隻一樣走法,走向洞內深處,竟沒一隻敢出聲走近的。文叔暗中望過去,眾猩的怪眼直似百十點寒星,閃爍不定。約有盞茶光景,星光由多而少,由少而無,全數隱去。
  文叔看出眾猩懼怕大猩已極,又有人夜即睡之習,心想:「若乘此時逃走,又恐洞外尚有同類,遇上一個便沒有命。來時山徑似覺險阻甚多,路更不熟;惡獸其行如風,一夜工夫便能跑出去一二百里,被它早醒發覺,勢必命手下眾猩四外追趕,一被迫上,決無幸理。何況孤身一人,手無兵器,食糧不能多帶,深山之中難保不有別的惡物,如何走得?好在二猩暫時尚無惡意,不如候到明早,先設法相度好地勢方向,見機行事。如二猩真領會得人的意旨,可以馴化,不甚凌踐,便索性多待些日,謀定後動。這樣似危實安,怎麼也比冒冒失失地荒山夜竄穩當得多。」又想起同難諸人死狀之慘,哪敢妄動。文叔側耳靜聽,群猩鼻息咻咻,鼾聲如潮,一陣陣自洞深處傳來。二猩臥處隔近,聲更聒耳。料都睡熟,不至來擾,明早還得費力應付,這才把眼合上,打算養一會神。心念漸定,驚嚇之餘,不覺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文叔忽自夜夢中驚醒。此時洞中漆黑,四外靜悄悄的呼吸聲鼾聲一時都寂,眾猩似已不在洞內。文叔忽覺尿脹難禁,才想起被難以來,驚悸失魂,還忘了小解,想起來方便,又不敢妄動。後來奎著膽子爬起,走了幾步,沒有動靜,試往石上一摸。兩隻為首大猩果然不在石上。因獸眼特亮,暗中老遠便能看見,臥石相隔洞口甚近,就是尚在洞內,也必睡熟無疑。暗忖:「眾猩皮毛油亮光滑,洞石如玉,不染纖塵,其性必定喜潔,解在洞內,難免觸怒。」想要出洞,卻又不敢。呆了一會,實忍不住,又試探著輕腳輕手,先到洞口探頭往外一看,月光如水,岩石籐樹映著滿地清蔭,一隻自猩子的影子都沒有。忙走出去,就崖腳隱秘處,提心吊膽把尿撒完,忙往回走。
  文叔剛抵洞口,微聞身後獸息,心中一驚,不敢回頭,慌不迭把氣沉穩,故作不知,從容直往裡走。沒走兩步,猛又覺肩膀一緊,身子已吃獸爪抓住。回頭一看,正是那隻母猩,咧著一張怪嘴,照日裡文叔給它治傷的手勢,指著痛爪比了又比,竟是一絲不差。文叔知它想要上藥,心中一定,猛又想起取回的那幾件行囊內均有此藥,異日大有用處,天明時好歹將它藏起,免被糟掉。當下拉過母猩右爪一看,半日夜間,傷處四圍業已腫消皮皺,只當中結有一個膿包,吃母猩弄破,膿血流出。知它疼痛,便用衣角輕輕拭乾余血,取出身畔余剩藥膏給它敷上,藥仍藏起。
  母猩似甚歡喜,連比帶叫,一會指著洞內臥處,一會指著前面山崖。比過一陣,文叔悟出母猩問他願意回洞安臥,還是隨它同去前崖。看這神氣,眾猩此時分明全數出洞,一隻未留。文叔暗忖:「這怪獸似是猿猴、猩猩之類,不似山魈、木客一流,猿類多喜月下呼嘯縱躍為樂,如若每夜如此,逃起來卻方便得多。自己若睡在內,萬一吃它別的同類掩來,卻是危險。看兩大猩意思甚好,轉不如乘此時機,隨它同去前崖看看形勢、習性,以為逃時之助,比較好些。」便比手勢,願隨同往。母猩越發高興,伸爪將文叔拉起,長嘯一聲,往洞右深谷中跑去。走沒多遠,文叔偶一回顧,見洞門對面危崖上忽有一猩縱落,隨在後面,才知這東西不但聰明,而且心細,竟留有一猩防守。回憶前情,不禁心驚,暗喜總算臨事慎重,沒有冒昧。經此一來,越發加以小心,不敢疏忽。
  沿途風景美妙非常,母猩行走如飛,文叔不暇細看。晃眼走完谷徑,繞峰而過,面前突現廣場。場盡頭又是一條廣溪,流水湯湯,望如匹練。對岸密壓壓一片桃林,大小眾猩正在忙碌,縱躍飛馳,由林內採了桃實奔走,此時已采有數百個,都堆置在峰腰一片平石之上。石旁是一株大可徑丈的古樹,搓婭如戟,已然枯死。老公猩正獨坐樹幹上面,見母猩抱了文叔走來,忙即躍下,接抱過去。又令母猩取些桃子來,遞給他吃。文叔吃了兩個。石上桃子,大約已采夠,公猩忽抱文叔躍下,放在石旁,站定吼嘯了幾聲。大小眾猩聞聲蜂擁而來,齊集峰下,都是仰首上望,靜沒聲息。公、母二猩先挑大桃各啃嚼了十多個,然後伸爪亂抓,向下擲去。眾猩立時叫嘯四起,紛紛爭先躍接,月光之下,只見如銀星跳動,白影縱橫。二猩掌大勢急,桃實紛落如雹,竟無一枚墜地。眾猩隨接隨啃,接夠了數,爪不能拿,便躍向一旁啃吃。小猩也一樣得到,並不吃虧。不消片刻,一大堆千百枚碗大桃實全數精光。
  文叔細看內中有幾隻較大的,行動反較遲緩,有的還似負了傷。方忖:「這類猛惡野獸,還有何物可以傷它?」母猩忽和公猩對叫了幾聲。公猩先似不允,母猩又摸著公猩頭頸,叫聲不已,方似應允。隨後公猩自向樹上坐定,母猩便向下喜叫,跟著便有八九隻大猩縱援而上,母猩連叫帶比。文叔一看,上來這些身上都負有重傷。有的舊創未癒,更帶新傷,血尚未止。看神氣好似常和什麼厲害東西惡鬥。知道母猩要他醫治,身帶余藥無幾,不敷應用,心想回取。一則通詞費事;二則這東西一味逞蠻,拿來勢幾全數糟掉,後難為繼。只得就著余藥各抹了些。
  抹到後來,還剩一隻,藥已用完。這隻大猩一目早瞎,身上傷痕纍纍,創口甚多。見文叔不給它抹;突出野性,獨眼圓睜,凶光睞睞,口中利齒森森。剛伸利爪要朝文叔抓去,猛聽樹上一聲暴吼,公猩似電一般飛躍下來。瞎猩本已吃母猩伸爪隔住,方往後倒退,不料公猩怒吼飛落,嚇得縱起想逃,已是無及,吃公猩一掌打中面門,哀嗥一聲,竟由數十丈高處翻空倒跌,墜落峰下。其餘眾猩也都嚇得紛紛縱逃,無一存留。公猩怒猶未息,還待追去,母猩忙即將它長臂挽緊,連聲吼叫,意似求說,才行止住。文叔只嚇了一跳。細查眾猩叫聲均隨動作,雖然粗猛尖厲,聽去似不難學,由此打下學習獸語之意。
  這時已離天明不遠。公猩忽將文叔抱起,一聲長嘯,往回路馳去。母猩和眾猩隨在後面。到了洞前,眾猩仍各援向兩邊崖上往下窺伺,只為首兩猩和文叔在一起。公猩用爪比畫著,要文叔做昨日一樣的動作,它在一旁跟著學樣。文叔暗忖:「這東西只一開頭便無止境,做得樣數越多,越是麻煩。人力怎好和它比?早晚非累死不可。昨日自己暈倒,便停煩擾,意似留供長時取樂。剛在峰上看了一陣,到處亂山相疊,也未看出哪是逃路。並且這裡還有別一種厲害東西,防守又緊,短時期內逃恐無望。這東西既愛學人,在未通它獸語以前,莫如每日給他舞跳了會,到了累時,便裝暈倒要死,漸漸引它去作於己有益的動作,免得被它一味蠻纏不清,難以支持。」主意打定,立即照辦。
  二猩見他倒地,果然慌了手腳,仍將文叔捧向洞中石上臥倒。文叔借此偷懶,安息了兩三個時辰。二猩始終守在一旁,不肯遠離。文叔也不理它們。後來偷覷二猩意頗焦急,不時伸爪來摸,恐怕惹翻,又裝痊好爬起,去取乾糧來吃。二猩爭先代取。只是吃完仍要他去至洞外,和先前一樣動作。文叔自然到時還是老調,二猩又把他捧進洞內臥倒。似這樣做過幾次,天已黃昏。文叔恐曠日持久,乾糧、肉脯不敢多吃,只把昨剩肥桃當飯。公猩又採了些新的回來,放在文叔身旁。月光人洞,眾猩分別安臥。
  睡不多時,便即起身。這次竟連文叔一起抱走,仍到昨夜所去之地。到後,公猩一嘯,眾猩便在峰下草場上惡鬥起來。二猩帶了文叔居高臨觀,不時叫嘯助威。鬥完,又去對岸采桃,和昨夜一般分吃,俱聽公猩嘯聲進止。文叔看眾猩斗甚猛烈,無殊仇敵,鬥完至多對嘯幾聲,又似兒戲,好生奇怪。
  及在洞中日久,通得獸語,才知那片桃林不下數千株,山中氣暖土肥,每年一交春便自結實,碩大甘芳,色香味三絕。更有特性,不畏風日,雖然初春結實,要到五六月間才完,只要不採它,極少自落。猿猩一類的猛獸多以果實、野蔬為糧,當地果蔬雖多,然以桃最甘美。所以每當桃實成熟之際,為首二猩便領眾猩來此採摘飽餐,幾同盛典。這類猛獸天性凶殘好鬥,除了二猩,什麼厲害東西都不在它話下。並且從小起,便由大猩教小猩學鬥,斗的時間便在這吃桃季節的月明之夜,如不遇風雨晦冥,多半在十二三到十八九這幾夜。二猩以子孫相殘為樂,為時久暫不等,每月總有幾天,直到樹上桃空才止。那時眾猩十九皮破毛落,傷痕纍纍,傷重身死的也有好些。除了定期的拚鬥,平時同類相殘還更猛烈。小的鬥不過大的,不過吃虧受欺,還不致命;只要彼此一般大小,稍有齦齲,鬥個沒完,除卻二猩趕來分解,幾乎不分死活不止。
  眾猩每日黃昏人睡,至多一個多時辰。此外終日漫山遍野,四下奔馳,專向山中猛禽蛇獸尋鬥。空中好幾十丈高的飛鳥,只一縱身,便可抓著。力能生裂虎豹,別的野獸更不消說。僅大蟒毒蛇還可和它拚個死活,或是同歸於盡。那性最暴烈的,如因跑得太急,吃山石大樹掛了一下,也必尋仇,往樹石上硬撞。往往用力太猛,山石不過撞落一點,它卻因此力竭傷重致死,均所不計。所居巢穴附近百里之內,休說野獸,連烏也有戒心,很少飛過。
  眾猩最喜學人的動作,人獸言語不通,人若遇上它們,不嚇死也被磨死,決無幸理。文叔還算命不該絕,所遇二猩乃眾猩之祖,歲久通靈。雖喜學人為樂,因像文叔這樣大膽,彼此能夠通意的人難得,尚知愛惜,只要文叔累極裝死,便即停止;不似小猩們擒到人後,不弄死不休。文叔又極機智,終日留心傾聽叫聲,不久便能聞聲知意。半年以後,居然學會獸語,人獸同居,無須再比手勢,二猩自是喜極。
  文叔糧肉早已吃完,起初二猩擒些野鹿回來烤吃。後又把藥夫子遺留的行鍋用具尋回應用,山中黃精、薯蕷之類遍地皆是,得便採掘些,煮熟為糧。衣服便用獸皮替代。文叔通過日常打拳、舞跳、狂叫,引逗眾猩學習為樂,無形熬練得身輕力健,遠勝從前。時日一久,眾猩習性本能俱所深悉,愈知逃之不易。一晃三四年,雖然時常籌思熟計,終不敢輕舉妄動。
  這年夏天,各種果實結得非常之多。二猩自把文叔所教動作學會,漸漸減了興趣,不再日常相逼。文叔見人獸相處情意日厚,樂得偷懶,也不再出新花樣。每乘二猩他出,便和小猩同游同玩。眾猩因懼二猩,先還偷著,不敢使知,嗣經文叔和二猩力說,方始應允。眾猩哪知文叔藏有深心,個個高興,搶著討他的喜歡。文叔知道小猩們更沒長性,以為時機不可稍縱,先令小猩背負遠出同游,等把道路和沿途藏處觀察停當,再備下吃的東西。
  第一次逃走是在黃昏入睡之時。文叔預計憑自己腳程,這一個多時辰準可逃出四五十里山路。那時候可照預定藏處躲藏數日,等它追尋得過了性再往前跑。誰知剛跑了個把時辰,忽聽身後樹枝作響。回頭一看,正是第一夜未擦著傷藥,吃老猩打落峰下的那只獨眼瞎猩,正由身後丈許的大樹下往回飛跑,轉瞬不見影子。這只瞎猩性情最是凶狡,自從那年醫傷起,便恨極了文叔,雖然不敢侵害,卻不似眾猩那樣親近。黃昏時文叔明明見它隨眾人睡,此時卻忽然追蹤趕來,用心叵測,不問而知。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文叔已通獸語,事前也曾故意背眾獨遊,當時如若趕回,本可無事。偏生做賊心虛,以為獸心莫測,時機易逝,回洞難免使它們生疑,以後想逃更難。好在沿途都有藏處,略為尋思,把心一橫,先向回路仔細看了一番,為求萬全,還故佈了好些疑陣,引它們向前追趕,自己卻往回退走一段,然後尋一洞穴藏起。
  待了不多一會,忽聽眾猩叫嘯之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知是二猩率眾猩來,已然越過藏處,趕向前去,暗幸未被發現。準備挨過三五日,再乘黃昏時節一段一段往前途逃走。誰知藏到天光大亮,嘯聲又復大作。這次四下響應,遠近皆聞,並非直來直去。聽那意思,分明追出老遠,遍尋不得,二猩斷定人力不會逃出這麼遠,又趕回來在附近一帶搜索。為首二猩聲帶急怒,大有不得不止之勢。文叔的藏處在一座極隱僻的危崖之下,洞口小,人須身體側轉而入,外有叢莽掩蔽,裡面甚深,也頗高大。文叔在三月前無心中發現此洞,一則嫌它陰晦潮濕,二則估量自己腳力還可再逃一程,用它不著,且又覺洞太深黑,因此並未細加查看。當日逃至半途,只顧改進為退,愚弄眾猩,急切間沒有適當藏處,慌不擇地,鑽了進去。喘息才定,聞見一股子腥穢之氣,知非善地,無奈眾猩已然追來,哪裡還敢出去。捱到天明,眾猩去而復轉,方在憂急,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猩環洞怒嘯,竟將洞底一條大蟒驚起。蟒、猩本是仇敵,見必惡鬥,不死也必兩敗方休。這條大蟒潛伏洞底已有多年,輕易不出,眾猩也輕易不由洞前走過,所以沒有遇上。此時大蟒聞得嘯聲,以為上門尋仇,突然激怒,晃悠悠由洞底游了出來。
  文叔在山中數年,除偶見小蛇急竄外,大的蛇蟒多半受眾猩擾害,存身不得,一條也未見過。雖覺洞內腥穢可疑,卻因只顧掩在洞旁側耳外聽,一點也沒想到危機潛伏。直到蟒已臨近,微聞寨餌之聲,才覺有異。猛一回頭,瞥見一條尺許粗細,丈許高下,樹樁也似的怪物,身泛藍光,頭上兩團酒杯大小的碧光和一道尺許來長的火焰,由身後黑暗中往前移來,已然離身不過兩丈來遠。當下嚇得狂嘯一聲,低身往洞外竄去。文叔和眾猩相處年久,日習獸嘯,人語早無用處。那蟒聽是仇敵嘯聲,益發加緊追來。尚幸文叔離洞口近,一竄即出,蟒身長大,出時稍難,未被迫上。可是出洞以後,蟒比人快得多,文叔逃出不遠,耳聽身後叢莽颯颯亂響,小樹和矮松斷折之聲宛如風雨驟至。百忙中回顧,才看出是條藍鱗大蟒,下半身被草掩蔽,上半身高昂丈許,口中紅信吞吐,飛馳而來。不由心寒膽裂,慌不迭連蹦帶跳,亡命向前逃走。
  文叔雖和眾猩在一起,日習縱躍奔馳,腳程終不如蟒快遠甚,按說非死不可,終是命不該絕。那為首二猩得知文叔逃信,率領眾猩追出老遠,並無蹤跡。忽想起人跑不快,必是藏在近處,重又趕回搜索。這時,大部分都在文叔遇見瞎猩之處四散搜尋。空山傳響,嘯聲聽去甚近,實則相隔尚遠,只有一隻近在半里以內。文叔出洞時一聲急嘯,卻救了性命,白猩子耳日最靈,聞得文叔嘯聲,立即紛紛循聲追來。
  文叔被蟒追急,知道追上立死,猛一眼瞥見路側山坡上怪石林立,棋布星羅,忽然情急智生,奮力往側一縱,逕往亂石叢中竄去。那蟒出洞時,因聽眾猩嘯聲大作,昂首回顧,途中還停頓了兩次,否則早已追上。這時和人相隔五六丈遠,快要追到,倏地把身子一拱,頭在前一低,箭一般直射出去。不料文叔恰在這一發於鈞之際縱向坡上,那蟒勢太猛烈,急切間收不住勢,竄過頭去好幾丈遠,一下撲空。越發激怒,頭昂處,身子似旋風般掣將轉來,逕向坡上射去。
  文叔知道逃它不過,一味在那山石縫裡左竄右縱,四處繞轉藏躲。蟒身長大,石隙寬窄不一。文叔又極機警,一面藉著怪石隱身,在隙縫中穿行繞越;一面擇那彎曲狹隘之處,引它猛力追逐,身卻由隱僻之處悄悄繞到石後面去。那蟒只知人在前面現身,循著石隙追趕,急於得而甘心,往前猛竄,沒留神中間一段人蟒均難通行,敵人也是縱身躍過,照直窮追,怎能不吃虧。蟒頭較小,又是高昂在上,尚不妨事,那著地的中間半截身子卻吃石縫夾住。蟒身多是逆鱗,無法倒退,有的地方較直,還可強擠過去,遇到彎而又窄之處,中段已然夾緊,進退都難,只好兩頭奮力,拚命往上硬拔。身雖得脫,皮鱗好些都被石齒刮破。負痛情急,越發暴怒,頭尾齊搖,凶睛電射,口中噓噓亂叫,一條長信火苗也似吐出。
  文叔先仗地勢得利,還可乘它困身石際,覓地藏起,略為喘息。後來那蟒連上兩次大當,也已學乖,不再循著石縫繞追,竟由石頂上面騰身追趕,等將追到,再低頭往下猛噬。文叔閃躲靈巧,雖未吃它咬中,形勢卻是險極。尤其那些怪石龍蟠虎踞,劍舉獅蹲,大小各殊,排比相連,有的橫亙數畝,有的森立若林,多半高逾尋丈,矮亦數尺。加以石徑磊阿,石齒堅利若刃,縱躍艱難,翻越吃力。蟒由石上騰越,盤旋往來均極迅速,一竄即至。如非怪石屏蔽,便於隱藏,文叔早已膏了蛇吻。可是蟒的目力、嗅覺甚靈,文叔任藏多好,仍被尋著,時候久了,非至力竭倒地不可。
  文叔正覺氣喘汗流,危急萬分,忽聽眾猩嘯聲越來越近。猛想道:「猩、蟒宿仇,見必惡鬥。白猩子追來雖然一樣危險,畢竟這東西相處日久,或者還可以相機免害,蟒卻無可理喻。實逼處此,反正難逃,轉不如將它們引來,以毒攻毒,過得一關,再作計較。」念頭一轉,一面逃著,一面大聲狂嘯起來。這時眾猩已然趕近,因文叔先前只嘯了一聲,只知在這一片,拿不準地方,坡在山陰,地甚幽僻,尚未尋到。文叔二次出聲一嘯,離得最近的一隻首先星飛電躍,循聲趕來。那白猩子剛越過山頂,瞥見文叔竄越亂石叢中,被蟒困住,蟒身橫擱亂石尖上,正要昂頭朝人衝去,不禁起了同仇敵愾之念,長嘯一聲,猛力幾縱,便自撲到蟒後,伸開利爪,照準蟒尾便抓。
  文叔被蟒追來追去,追到一個石坑裡,三面俱是丈許高的怪石,一面稍低,偏又是蟒的來路。氣力用盡,無可逃縱。那蟒恨極文叔,聞得身後仇敵怒嘯,只偏頭回看了一眼,仍朝文叔衝去。眼看到口之食,冷不防白猩子利爪將尾巴抓住,一陣亂拖,尾上逆鱗竟被抓傷了幾片。負痛暴怒,立捨文叔,長尾甩處,閃電一般掣轉上半身,回頭便咬。這只白猩子慣和蛇蟒惡鬥,甚是靈敏。仗著天生神力,先只抓緊蟒尾,兩腳用力,緊蹬石上,不容蟒尾甩動。等蟒回頭來咬,卻乘長尾甩勁,奮力一躍,凌空而起,縱出老遠落下。等蟒跟蹤追來,又縱向蟒的身後去抓蟒尾。
  似這樣追逐過兩三個起落。又有三五個白猩子相繼趕來,都是一樣動作,前躍後縱,得手便抓一下。急得那蟒噓噓怪叫,身子似轉風車一般騰拿旋舞。眾猩好似知道大蟒厲害,誰也不敢上前蠻鬥。又是幾個盤旋,眾猩逐漸畢集,齊朝那蟒夾攻,前後縱躍,疾逾飛烏,吼嘯之聲震動山野。
  文叔另換了一個藏處,探頭往外偷看。正想兩隻為首大猩如何未到:那蟒吃眾猩八面夾攻,見不是路,倏地改攻為守,一個旋轉,將身於盤做一堆,只將上半身挺起丈許,昂首待敵,搖擺不休,眾猩先不甚敢走近,相持了半盞茶時,終忍不住,仍然分頭試探著進攻,見蟒未動,齊聲厲嘯,丸跳星飛,縱起便抓。誰知中了那蟒誘敵之計,就在這疾不容瞬之際,那蟒前半身忽往下一低,緊貼地上,同時下半段兩三丈長的身子驚虹也似猛舒開來一個大半圓圈,往外急甩過去。眾猩雖然眼靈輕捷,好些身已離地前撲,不及躲閃,任是皮骨堅實也吃不住,幾聲慘嗥過去,當先幾隻全被掃中,有的腦漿迸裂,有的脊骨打斷,死於就地。未兩隻雖未身死,也被掃跌老遠,帶了重傷。這一來,眾猩越發激怒,可是那蟒一得了勝,依舊縮轉身子,盤作一堆,昂首搖擺,蓄勢相待,不來理睬。急得眾猩只是圍住那蟒,吼嘯暴跳,不敢輕上。
  文叔和眾猩處久,見它們死狀甚慘,不禁關切,用獸語脫口而出,教眾猩改用石塊去砸,不可力敵。才一住口,猛想起泥菩薩過江,大蟒死後,自己也難脫難,何況眾猩又死了好幾個,難保不推原禍始。不乘猩。、蟒相持,無暇他顧,急速溜走,怎還在此逗留,給出主意?心正尋思,忽聽身後一聲厲嘯,前面眾猩忽然紛紛都退。緊跟著一條白影由腦後躍起,凌空二十來丈,飛向蟒的身前,文叔聽出似為首公猩的嘯聲,吃驚回顧,見母猩緊站身後危石之上,咬牙切齒,目閃凶光,正看著前面,這才知道為首二猩早已到來,立在身後觀戰。幸虧適才忘了逃走,少時還有幾分挽回;否則,吃它看破,追上一抓,便無幸理。想了一想,仍裝未見,索性探頭出去附和眾猩,一齊怒嘯不止。
  說時遲,那時快,公猩接連兩縱,便到了大蟒身前,只對大蟒嘯了兩聲,先不上去。大蟒仍然昂首搖擺,盤曲不動。公猩見蟒不來理會,好似知道那一掃厲害,卻又不耐久持,便一步一步走近前去。蟒仍未動,可是蟒頭搖擺愈疾,身子也一截跟一截鼓起。文叔看出那蟒蓄勢待發,這一尾巴要被甩上,公猩非死不可。忙喊公猩留意,快退下來,還是大伙合力改用石塊去砸為妙。
  公猩全神注定仇敵,直似不曾聽見,腳步卻又放緩下來。這一隔近,蟒身鼓動更急。眼看對方如弩在機,一觸即發。公猩倏地一聲厲嘯,猛伸雙爪,做出前撲之勢。蟒見時機成熟,仍把前半身向地下一拄,後半身突然疾舒開來,橫掃過去。不料公猩乃是誘敵之計,早防到它這一著,身子看似前撲,只是虛勢,並未離地真躥。——雙怪眼覷準那蟒舒開長尾掃出,才向前飛起,直比鷹隼還快,輕輕一躍,便從蟒尾上越過,落在蟒盤之處,伸爪便抓。那蟒因勁敵當前,準備一發必中,勢子更疾。不料一下掃空,知道上當,忙想抵禦時,無奈用力太猛,不比頭一下打中幾個,還有阻隔,竟連拄地的上半截身子也被牽動,隨著旋轉,難以施為。瞥見仇敵業已當頭落下,百忙中張開大口,扭頭想咬。公猩爪疾眼快,哪裡容得,早用雙爪抓住蟒頸,雙臂往上一伸,高舉過頂。蟒一負痛情急,也把全身掣轉,旋風般繞將過來,將公猩纏住,拚命鼓氣,想把仇敵生生絞成粉碎。無奈頸間要害被扼,不能過分使力。公猩又是歲久通靈之物,經歷事多,身被蟒纏,睬也不睬,只雙爪扣緊蟒的七寸,奮力緊束,越勒越緊。勒得那蟒兩眼怒突,赤舌外伸,目光睞睞,卻連口氣也透不轉,一會便失了知覺。公猩身上一鬆,知到火候,又待片刻,見無異狀,才改用一爪抓住蟒頸,向外一推,避開正面,勻出一爪,先抓瞎了蟒的雙目。然後抓住蟒的後頸,突睜怪眼,雙臂振處,震天價一聲厲吼,跟著由蟒圈中飛身跳起。
  眾猩始終靜立旁觀,無一上前,見公猩得勝,紛紛歡躍,嘯聲如潮,震撼山野。母猩把文叔抱回前面放下,自己抱住公猩,一陣親熱。文叔細看那蟒仍盤做一疊,身上皮鱗顫動不休,彷彿未死。前半身像樹幹一般豎著,那顆蟒頭卻被公猩拗折,搭懸蟒背。眼珠挖出眶外,毒吻開張,利齒上下對立如錐,紅信子直伸出一尺來長。血從頸間裂口突突外冒,越冒越多,滿地淋漓。形象獰惡,看去猶有餘悸。再看二猩,仍在相抱親熱,自己私逃一層,好似已不在意。
  文叔方在欣幸,瞎猩忽從身後出現,戰兢兢蜇向二猩面前,指著文叔吼叫。文叔知它又來進讒,雖然打點起一番說詞,也是心驚。嗣見瞎猩身上帶傷,又聽叫聲似說因二猩有命,不許眾猩侵犯自己,故此沒敢當時捉回,以為逃必不遠,果然還在這裡。文叔忽然想起一個反打一耙的主意,也搶步上前,用獸語一陣亂叫。說與瞎猩素常不和,睡中起來解手,見它從身後掩來,神氣兇惡,心怯逃避,它仍緊緊相逼。直到逃出老遠,見它走開,忙往回跑,想趕回洞去,才走不數里,便被蟒困住。如是真逃,只有遠去,如何反往回走?這一番鬼話果然生效。
  二猩先聽瞎猩歸報文叔逃走,當時恨極,率領眾猩急起追趕,真恨不得追上抓死才能洩忿。及至追了一陣,盛氣漸消,又覺失卻此人可惜,欲得之心更切。算計不會逃得太遠,又往回趕。公猩並還要遷怒瞎猩,怪它既見人逃,怎不捉將回來?瞎猩幾乎沒被抓死。二猩耳目最靈,文叔兩次急叫都被聽見,由遠處急忙趕來。到時文叔剛剛脫險,眾猩尚未畢集。二猩見了文叔,又是喜歡,又是忿恨,不知如何發落才好,掩在後面,一意注定文叔動作,將那條大蟒竟未放在心上。過了一會,見文叔藏身石後,注視眾猩與蟒惡鬥,並未乘機逃走。後見大蟒厲害,又出聲教眾猩用石頭去砸,直和往常同游遇敵神氣一樣,並無逃意,怨氣方消。當時一看場上,眾猩已吃大蟒用長尾打死了好幾個,怒極出鬥。蟒死以後,本已不再嗔怪,禁不住瞎猩從旁一蠱惑,便有點勾起前恨。不意文叔竟反客為主,說的雖是假話,偏都人情入理,各有證明,一下將二猩哄信,認定文叔未逃,瞎猩故意陷害,公猩幸是高興頭上,沒用爪抓,只怒吼了幾聲,一掌把瞎猩打了一溜滾,跌出老遠。瞎猩不敢再叫,獨眼怒視著文叔,悄沒聲溜去。
  白猩子同類死後,照例尋一洞穴將屍骨藏起,將洞口用石堵好。眾猩因為恨極那條大蟒,上前亂抓。文叔想起蟒皮有用,一摸身旁,糧包已在蟒洞中失落,藥刀尚在。便取出來,趕過去教眾猩合力將蟒身扯得半直,再尋蟒腹鱗縫用刀刺開;剝去蟒皮。二猩看了好玩,上前相助,眾猩合力,不消多時,便把蟒皮剝下。文叔並教眾猩,蟒毒俱在頭上,腮間藏有毒水,連牙齒都不可稍微沾染。剝到頸間,用刀順頸骨將蟒頭切落。命眾猩折了許多樹枝,將蟒皮繃起,就山陰不見日光之處陰乾數日,再行取回洞中炮製。一切停當,鬧得滿地膏汁流溢,血肉狼藉,腥穢之氣逼人欲嘔。那收藏死猩的幾隻已早趕回。白猩子性最喜潔,事完後又和文叔同去附近溪流中泅泳沖洗了一陣,方行回洞。一場大險無形消滅,文叔也就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又挨過數年,二猩擄了好幾次人,還沒回到洞裡,俱都送命,只弄了好些食用東西回來,因此對文叔益發看重。文叔又會出新鮮花樣,討眾猩的歡心,人猩感情日密,本可長此相安。這年母猩獨自出行,忽然遇著三個漢人,母猩當場抓死了兩個擒了一個活的回洞,以致發生了變故。
  那人姓陳名彪,原是綠林中大盜。因避仇家追緝,和兩名同黨逃入山中迷路,越走越深,每日只採掘些山果、黃精充飢,已有一月光景。不料這日忽被母猩撞上,那兩個同黨自恃武勇,首先拔刀就砍,只一照面,同時了賬。陳彪幸是後動手,母猩想起要捉活的,僅將刀奪過,夾起就走。陳彪見這東西刀砍不入,神力驚人,也就不敢再強。到了洞前,二猩便逼著他跳舞,陳彪是個粗人,雖然膽大,未被嚇死,如何懂得獸意?眾猩見他不肯,正在怒吼,恰值文叔聞聲走出,見是漢人,忙趕過去做通譯,令陳彪耍了一回刀,胡亂做些花樣。並說自己也是漢人,因此多年,深知獸性,只要不和它們相抗,逃雖不易,命總保得住。陳彪想不到野獸洞中竟有生人久居,事已至此,只得依言行事。舞罷幾次,文叔又代向二猩求說人力已竭,再舞便要累死,不如今其歇息,可以長久取樂。二猩允了。
  二猩也像待文叔一般待承陳彪,除每日要他做這些花樣跟著學習外,並不十分難為他。文叔居洞年久,仗著眾猩出外擄搶,衣食用具幾乎應有盡有。因防小猩無知侵侮陳彪,眠食行止俱和他在一起。偏生陳彪性暴,急於逃走,三天一過,聽明文叔心意口氣也是無可奈何,實逼處此,便勸他一同逃走。文叔心原未死,而且多年在此,地理甚熟,逃法很多。只因瞎猩被文叔反咬一口,仇恨更深,斷定文叔終久必逃,明裡不敢侵犯,暗中時常咬牙切齒,留意查看。文叔鑒於前車,想起來太涉險,儘管隨時籌計,卻不敢動。經陳彪一陣勸說激勵,不禁勾起舊念。文叔先還持重,不敢犯險,等了兩月,禁不起陳彪日夕勸說,決計冒險而行,這次居然逃出老遠,在山中日宿宵行了好幾天,結果仍吃白猩子將二人捉了回去。
  原來瞎猩心最陰毒,早在暗中覷定二人動作,一見逃走,便悄悄跟了下來。原意吃過文叔反咬的苦頭,知人走得慢,打算不再現身,等跟到遠處,看清去路,再返回來向二猩報信,由它們自己來追,拿個真贓實犯。不料文叔因它蓄意尋仇,苦苦作對,也是時刻都在提防,逃不多遠,便擇一個沒有林木掩蔽的石縫歇下,留神往來路查看,果然發現瞎猩跟在後酊。依了文叔,既未走遠,就此回去還來得及,免遭殺害。陳彪偏不肯聽,且忽生毒計,故意亂跳,將瞎猩誘將過來,出其不意,用身藏毒弩照它肋下要害射了一箭。那毒弩長只三寸,比筷還細,見血封喉,十餘步外必死。可是白猩子一縱十餘丈,爪利如鉤,山石應爪立碎,陳彪本來也無幸理。幸是瞎猩怯於為首二猩凶威,不敢起傷害二人的念頭。初中箭時,只肋下微麻,並不覺痛。伸爪一拍,連箭柄一齊拍進肉去,傷處立時麻木,失了知覺。瞎猩哪知就裡,只顧低頭伸爪亂抓,不料箭毒業已發作。等到瞥見陳彪縱向遠處,面帶獰笑,指著自己和文叔爭論,同時心血沸煎,難受已極,忽然省悟暴怒,撲向前去。陳彪也忙縱避一旁。瞎猩腳才著地,便已身死。文叔知道闖了大禍,不逃不行,匆迫之中,連瞎猩屍首都未及藏起。誰知最終還是被捉回。
  二人逃已多日,又將瞎猩射死,無法抵賴。幸虧文叔能通獸語,死猩身上又未查出傷痕,仗著平日感情,只初捉回時受了磨折,比較還好得多。陳彪卻吃足了大苦,鬧得滿身都是抓傷。文叔到此地步,勢難兼顧,除了偷偷給他點傷藥而外,因二猩認定文叔之逃是陳彪引誘,不許二人常在一起,話又說不進去,只得任之。過了幾天,陳彪性情剛烈,實受不住眾猩摧殘,兩番拚死想刺母猩,豈料行刺未成,反被拗斷了一隻臂膀。他自知難免,便用毒弩自殺。陳彪死後,二猩才對文叔逐漸減少敵意,恢復了舊日情分。
  文叔有了兩次經歷,知道任逃多遠也被迫上。尤其環著獸穴方圓數百里以內,都是白猩於游息嘯聚之所,日裡須要覓地潛伏,每日只有黃昏後一兩個時辰可逃,如何能走多路?再被擒回,即便不死,那一番話罪也不好受,這才認命,息了逃走之念。
  一晃數十年,二猩不知吃了什麼靈藥,愈發心靈體健,文叔卻是自覺逐漸衰老。此數十年中,眾猩遷了幾次巢穴,最終遷到現在山洞以內。也捉回過幾次生人,結局只有一個勉強挨了兩年,餘者都與陳彪同一命運。那洞外有瀑布掩蔽,地甚幽靜。洞中鐘乳林立,石室天成,奇景無數,美不勝收。文叔又在絕壑之中尋到一種石油和山煤。閒來無事,率領眾猩就洞中鐘乳和眾猩為他攜來的東西,制了幾個燈具,用石油安上燈芯,點起來,光彩陸離,合洞通明,愈顯奇麗。山中有的是薯夜、黃精和各種果實,採掘無盡,又有眾猩為他遠出獵取山羊、野鹿烤吃,年久相習,除食宿兩樣不同外,別的幾與眾猩一樣,人語久已不用了。
  眾猩因性大猛暴,一發了性,連山石也要猛撞;兩強相遇,苦鬥不休,年有傷亡。除兩老猩是例外,生了不少兒女,餘者生育極難。母猩十九難產,產時痛苦過甚,公猩一不在側,小猩便吃抓死洩忿。非經公猩照護些日,容母猩暴性發過,不會憐惜。小猩生下來就似七八歲小兒般大,滿口利齒,能嚼食物,吃母奶時絕少。秉著先天戾質,也是凶狠喜鬥,專尋蛇蟲晦氣。當地蛇蟒自眾猩遷來,早被搜殺絕跡。小的蛇蟲十九毒重,多藏在陰濕土穴以內,小猩仗著身子小巧,漫山遍野掏摸搜捉。但它們到底年幼皮嫩,不知利害輕重,一味胡來,難免受傷中毒,往往出生才一半年便已身死。
  未一兩年,為首二猩忽若有悟,撇下文叔、子孫,另遷了一所巢穴,地當本山山頂,罡風勁烈,甚是險峻。二猩同居洞內習靜,除偶回原洞探望文叔外,輕易不再下山。眾猩沒了管頭,互相惡鬥。文叔因這類東西留在世上是個禍害,除了不治也愈的輕傷,都不給治,因而死亡相接,比起初來山中,所餘已是無多。偏生母猩遷居未久,誤食毒草,瞎了雙目,性愈暴烈,不論同類異類,遇上就抓。公猩把文叔抱去治了幾次,也未治癒。母猩眼瞎以後,耳朵格外靈敏,動作也極迅速,稍微近前,便被覺察,循聲抓去,應爪立斃,極少落空。猩子、猩孫死在它利爪之下的又是好些。經此一來,這群白猩子總共剩了十幾隻。
  眾猩一向盤踞山南,以前因有那片峭壁阻隔,玉靈崖一帶並無它們的足跡。前半年不知怎的,眾猩忽發現壁洞通路,去至山前騷擾,正趕上鹿加等多環族來謝呂氏父女,露宿隔溪廣場之上。眾猩妄以為是人都可欺侮,想捉幾個回來玩弄學樣。不料遇見殺星,人未捉成,反傷了幾個同類,於是結了深仇。這東西甚是機智,吃過兩次虧,看出靈姑手能發電,挨上就死,雖然膽怯,心卻不死。乘呂氏父女不在洞內,仍去作踐,一面學人操作,一面覷機報仇。暗中窺伺多日,好容易盼到靈姑不在洞內,前往侵害,不料又被靈姑趕回驚走,在自怨恨,卻無可奈何。
  文叔見近來眾猩時常一出不返,先以為私鬥致死。這日看見兩猩抱了那只斷臂猩回,問知就裡。因獸語簡略,往往詞不達意,語焉不詳,將信將疑。心雖厭惡眾猩,不願其多,繼一想:「這些惡獸雖然兇猛,前後一二十年間,對於自己總算還好。眼看日漸調殘,剩下幾隻如都死絕,撇下自己一人,休說山中猛獸毒蛇甚多,難以抵禦,便食糧也難以找到。南山蠻嶺,漢人不會來此隱居開墾;說是正經修道士,又不會帶著男女多人一同耕牧。定是會有邪法巫蠱的土著山人無疑。這類山民生性凶殘,不可理喻,落到他們手內,更是難活。野獸還可長久相安。反正故園歸去,已是無家,倒不如給它們想個主意,保全幾個相伴,老死荒山,免受妖巫宰割。」想了想,便令眾猩去請那隻老公猩下山計議。這時老公猩已有半年未回故居探望,眾猩也未始不想請公猩下山報仇,無奈母猩猛惡如狂,聞聲追撲,抓上不死必傷,眾猩畏其凶鋒,誰也不敢前往。
  待了些日,文叔老不放心,總想把公猩叫來,令它抱了自己,往前山一探到底那伙男女是甚來路,好打主意。見眾猩不敢去,又教它們去至兩老猩洞前,不要上去出聲呼喚,以防母猩聞聲追撲,只在峰下候老公猩出洞時用爪比畫,招它下來相見,一同來此,別的都不要說。眾猩依言行事,候了數日,才把公猩引來。到時正值呂氏父女尋到洞前,將公猩和三小黃猩一齊用飛刀殺死。
  同來四猩見機先逃,因呂氏父女常往後山搜索,不敢再往原洞居住,連洞內兩小黃猩一齊帶走,暫時無可棲止,便去二老猩洞中。母猩偏不見容,聞聲追撲。四猩知它凶殘,去時早有戒心,沒敢挨近,見母猩聞聲起撲,連忙四下逃竄。母猩得知公猩慘死,暴怒瘋狂,猛迫不捨。追到一處,上是危崖,下臨絕壑,一隻較大的白猩子被逼無奈,欺它眼瞎,悄悄繞縱到母猩身後,意欲推它下去。不料母猩耳靈爪快,反身一把,撈個結實,雙方猛力一掙,雙雙墜落壑底,同時斃命。剩下大小五猩,移居二老猩洞內。
  住了幾日,那只傷猩前被靈姑在碧城莊斷去前爪和一條長臂,傷勢雖已收口,卻因改用後爪飲食,諸多不慣,又受同類欺侮,想起文叔尚在原洞,意欲喊去另覓一洞同居,供它役使。它還記著二猩嚴命,只在洞外哀聲央告,見文叔不允,忿忿走去,未發野性。這日又受同類欺侮,想起二猩已死,沒了管頭,在洞外叫了一陣,見文叔不理,當下暴怒,厲嘯恐嚇,再不出去,要將文叔抓死。
  文叔知它畏懼電光追來,雖不敢貿然進洞,但自己長此不睬,候久情急,也非善策。剛想好一套說詞,打算與它隔洞分說,如若無效,苦苦相逼,再打除它的主意。還未走近洞門,呂氏父女、王淵、牛子忽同出現。文叔先當眾人遊山迷路,誤人洞內,尚代憂危。及至靈姑飛刀殺死傷猩,同去臥室以內,互相略說身世前情,俱都欣喜。尤其文叔百死餘生,日暮途窮,自分老死荒山,忽然遇見這樣好的救星,更是喜出望外,老淚交流。呂偉勸他殺了殘餘的白猩子,同去玉靈崖暫住。如能同穩固佳,否則,明春覷便再設法送他回轉故鄉。文叔自然感激應諾。
  靈姑極願事早辦完,立催下手,商定計策,匆匆起身。文叔只帶了一個獸皮包裹相隨同往,其餘食物、用具遺留甚多,一樣也未及攜走。呂偉見文叔年老,強要過包裹來,交給牛子紮在背後。賓主五人出洞過澗,仍將靈奴放起空中,同往獸洞進發。靈姑見文叔當先引導,步履輕健,神氣一點不顯衰老,甚是高興。這條路亂山雜沓,險峻難行。連翻了兩座危崖峭壁,行離獸窟將近,文叔便照預定,請呂偉等四人緩步尾隨,掩身前進,聞得嘯呵,急速覓地藏起,等將白猩子誘到一處,再放飛刀殺死。說罷,當先跑去。四人跟在後面。再往前去,峰巒連疊,巖岫參差,到處奇石怒立,虎嘯猿蹲,犀駭狼顧,密如齒牙,勢難跬步,端的險惡已極,不是常人所能來往。再看前面,文叔攀援縱躍於危峰峭壁、懸崖絕壑之間,時隱時現,忽高忽低,輕捷矯健更勝於前。山風吹動,滿頭茅草般的亂髮,加上一身獸皮毛茸茸的,直和猩拂之類野獸一樣。不多一會,相隔漸遠,只剩下一點小黑影子跳躍游動。再行炊許,文叔轉過前面高山,不再出現。
  四人知道山那邊便是白猩子的窟穴,呂偉正囑:「獸窟越近,大家留意。」鸚鵡靈奴忽從雲空當頭飛墜,落在靈姑臂上,叫說:「白猩子共只三隻,兩大一小。剛從所居危峰後面採了些果實回洞,邊走邊啃,從容緩步,尚未到達峰前與文叔相遇,趕去正是時候。」叫罷,仍然飛去。四人一聽,忙往前趕,繞行過去一看,山那邊危崖如斬,排天壁立,松蘿滿生,蒼然如畫。山腳下肢陀起伏,寸草不生。對面一座孤峰,高出雲表。上面千巖萬壑,雄奇靈秀。峰腰以上自雲索繞,宛如圍帶。全峰山石確落,直上數十百丈才有傾斜盤曲之處,便是猿猱也當卻步。方覺峰勢險峻,忽聽文叔嘯聲起自前面,四人忙往左近大石後藏起。
  這時文叔正站在一塊較高的石坡之上,面對孤峰,向上獸嘯。約嘯了三四聲,便聽白猩子嘯聲回答。四人靜心細聽,好似自峰後高處傳來,餘音迴盪,澗壑皆嗚。文叔聽出白猩子是由峰腰後面懸崖上繞來,回顧四人,已然隱起,且喜被峰頭擋住,未被發現。一面搖頭示意勿動,一面口中仍嘯不已。此嘯彼和,越隔越近。約有半盞茶時,峰腰雲影中突然跳出二白一黃大小三猩,看見文叔,甚是喜歡,邊叫邊跑,騰躍於峰腰亂石之上,宛如墾九飛瀉,晃眼便由數十丈高處相繼攀蘿援籐直落峰下,朝文叔面前奔去。
  呂偉知道這東西動作神速,下手稍遲,一被覺察,文叔便無幸理,忙囑靈姑準備。靈姑見三猩已將到達,還未聽見暗號,也恐因遲有失。前面肢陀不高,又有高峰阻路,料定三猩無法逃遁,不問三七二十一,手指飛刀,電一般射將出去,讓過文叔,攔在三猩前面。三猩飛跑得正急,忽見電光到,驚嘯一聲,連忙縱起,已是無及,當頭二猩首先被飛刀繞住,斬為四段。文叔見狀,忙喊停手,銀光已追上前,將那只落後的小黃猩一齊殺死。四人跟著跑出,與文叔相見,問白猩子死絕也未。
  文叔歎道:「這裡原來大小還剩四隻,昨日兩隻小黃猩出采山果,竟被一人擒去一隻,剩下未死這一隻逃了回來。大猩說那人也會放電光,卻是黃光,還當是你們尋它晦氣,甚是害怕。我知小猩雖然年幼,黃毛未退,卻便是有百十土著山人也不能傷它分毫,怎能生擒了去?這裡不比前山,自我到此,除見過一回道人外,從無生人足跡。這人不知是甚路數?正想等它近前,盤問明白,再行下手,不料姑娘快了一些。二老猩洞中還藏有二樣靈藥,也未及問。那藥是公猩由遠處深谷中得來,當時想吃,是我知道此類靈藥曠世難逢,成心哄它,說吃了和母猩一樣,恐要眼瞎。最好留到明年中秋,由我另尋一樣靈藥,配合蒸制同吃,才有益處。公猩雖有靈性,因近年對我十分信任,不知我是想到時藉著蒸制給它調換,鑒於母猩也是吃了一種帶有異香汁甜如蜜的毒藥瞎的兩眼,信以為真,收藏起來。看三猩相貌和縱躍神情並無異狀,想必還在絕頂洞內。諸位願同去更好,否則,也請等我片時,我自前往尋取,免得丟了可惜。」
  四人在那峰腰上奔馳竟日,不願再事跋涉。靈姑雖然想隨了去,又因老父在下面,不甚放心,也就罷了。當下議妥,文叔獨行。四人要看他如何上法,跟將過去一看,全峰四面壁立,只崖側有一面較低,籐蔓糾纏,上面怪石突兀,石隙蜿蜒,如何攀升?便是下面一截離地也有十來丈高下,並非容易。到此地步,才顯出文叔山居數十年磨練出的本領。他先將身披皮衣脫下,紮成一卷,束在背後,向四人拱手叮囑說:「這一上一下,至少須一個多時辰。天已不早,歸途已屆黃昏,尋得靈藥,大傢俱可同享修齡,務請相候同行。」然後奔向峰下,縱身一躍,便是五六丈高,一把抓住上面垂下來的籐梢,兩手倒援,晃眼便到可以駐足的山石之上。連爬帶縱,手足並用,不時出沒於懸崖危石之間,動作神態都和白猩子一樣,只沒那麼迅捷罷了。
  鸚鵡靈奴早從峰那面繞飛回來,靈姑招下一問,也說不再見白猩子蹤跡。四人見峰太高陡,文叔只管縱援如飛,上有刻許工夫,還沒爬完一半。呂偉覺著仁望無聊,想在附近閒遊片時,為防文叔獨上危峰,萬一有甚險遇,仍命靈奴跟著文叔飛空查探。靈奴聽說要往附近閒遊,便向四人叫說孤峰阻路,兩面絕壑,如由峰腳繞行,只有左側臨壑一面滿生籐蔓,似可援身而過。過去有大片樹林,還有池塘、花草,空中下視,風景頗好。文叔走的這一面卻是無路。此外亂山雜沓,草木稀少,須到歸途湖濱一帶才有景致,余無足觀。這時,四人與文叔上下相隔已百餘丈,人影如豆,無法通知。
  靈奴去後,四人便照它所指走去。到了一看,峰壁內凹,宛如斧劈,下顧絕壑,其深無際。所幸峰是三角形,這一面恰當角尖三極狹之處,由此繞過,兩邊相隔不足十丈;加以滿壁石縫甚多,粗且籐盤糾,奇松怒攫,以四人的身手,過尚不難。牛子因白猩子已然絕種,膽力頓壯,攀援橫渡又是行家慣技,便把包裹繫在身後,當先援籐而過,還做了許多驚險花樣,方才渡完。靈姑終覺老父雖然本領高強,但從早起累了一日,老年人的精力,何苦如此耗費?婉言勸阻,要把牛子喊回。呂偉偏比往日格外高興,力說無妨。只恐王淵手足不穩,取下腰帶,互相牽繫,三人也魚貫橫渡過去。峰後竟是一片高峻的崖坡,其高幾及峰腰,兩者連為一體。近壑處是一斜坡,上頗容易。崖上翠柏森森,間以橘抽等果木,結實纍纍,甚是肥大。四人略為採食,人口甘美,準備歸途多採些帶回。
  四人吃完前行,全崖長只數里,中間也有幾處肢陀,俱不甚高。一會走到盡頭,崖勢忽然直落百數十丈。對面高山綿亙,石黑如墨,寸草不生,勢頗險惡。中隔數頃野蕩,水和泥漿也似渾濁不堪。水邊略有百十株樹木,蔓草雜生,荊棘遍地。俱當是靈媽所說水木風景之區。方覺無趣,靈姑和王淵沿崖閒步,走向一角,猛瞥見崖石有一條半里來長的峽谷,谷口崖石交覆,深約丈許,只容得一人俯行出入。洞口亂草腐爛,水泥污穢。谷口那面卻是樹木蒼鬱,隱現水光,風景彷彿甚好。
  四人正眺望間,忽見一群野鹿由林隙中奔馳而過。靈姑自從隱居玉靈崖以來,山中百物皆備,只有野獸稀少。尤其近數月一發現白猩子,更斷了野獸的足跡。不禁見獵心喜,忙喊:「爹爹,快來!」呂偉、牛子聞聲趕過,因為隔近,俱主前往。四人一同下崖進口,谷徑潮濕,遍地沮洳。等到走完,前面地勢漸高,豁然開朗,野花娟麗,繁生如繡,林木森森,備極幽靜。那群野鹿卻走沒了影子。呂偉見天不早,恐文叔下到半峰不見大家,催促回轉,改日再來。牛子迎著山風嗅了幾嗅,力說林中野獸甚多。靈姑心想難得到此,意欲打些野味回去,也主前往。呂偉不願拂愛女意思,隨了進去。
  四人入林不遠,便見沙地上獸跡縱橫,好似種類甚多。靈姑問牛子道:「你不是也說有白猩子的地方,連烏都沒一個麼?你看這裡離它巢穴才一點路,怎會有這麼多野獸來往呢?」牛子說不出是什麼緣故,仍往前走。呂偉方喊:「靈兒,我們不要太走遠了。」牛子又往前趕幾步,忽然跑回,悄聲說道:「前面水塘邊鹿多著呢。」靈姑、王淵忙奔過去,由一排密林中探頭向外一看,面前一片水塘,大約五畝,碧波清淺,當中直冒水泡,彷彿泉眼就在下面。大小梅花鹿不下百十隻,正就塘邊飲水。塘旁一面是山坡,一面是高崖,草深木茂,叢莽糾結,另一面較平衍,過去里許才有峰巒起伏,地面上芳草芋綿,宛如鋪錦。群鹿飲完了水,便在上面棲息遊行,狀甚暇逸。斜陽未暮,紅霞綴天,時有白雲浮沉碧漢,低緩若墜。清風陣陣,吹袂生涼。孤鶴群雁,時復唳空而過,霜翮騰輝,雪羽映日。林中更有無數翠鳥,縱躍往還於枝頭寸尺之地,好似戀著那垂暮餘輝,十分得意,啁啾不已,音聲清脆,如囀簽簧,聽去頗為娛耳。靈姑笑道:「爹爹諸看,這裡的泉石山林,哪樣也比不上我們玉靈崖和碧城莊。可是那兩處風景雖好,還畫得出一點,這裡卻畫不出呢。」
  話才說完,一陣山風吹來,左側林薄之間,群鹿倏地驚起,略為瞻顧,便掉轉頭紛紛逃竄開去。眾烏也悲鳴飛起,一群群往深林密葉之中投去。一時都寂,嗚聲盡息。靈姑原意打些野味回去,貪看群鹿溫馴安樂之狀,遲了一遲,全都逃走。王淵連催:「姊姊還不快放飛刀,你看都逃遠了。」靈姑遇見尋常野獸,輕易不放飛刀。方欲答話,忽聽牛子叫道:「厲害東西來了,多著呢。」呂偉聞言,忙令三人止步,藏身樹後偷看,不要走開。
  四人剛剛藏好,山風過處,只見前面山坡上塵霧滾滾,由遠而近,獸蹄踏地與叢莽諸木折斷之聲,響成一片。不多一會,便見一群野騾,約有三四百隻,狼奔豕突,由密莽深草中疾馳而來,到了坡下,方才停止。有的跳入水內泅泳,有的低頭飲水,咕咕有聲,騰躥爭先。稍有擠撞,立即相互惡鬥,踢踏啃咬,叫聲震耳。都是紅眼白牙,形態猛野,比馬還略高大。一片清潔塘水,被它們攪得烏煙瘴氣,泡沫橫飛。再隔一會,又是大小二三十隻花斑豹子由林薄叢莽中悄沒聲地閃了出來。靈姑心想:「山中獸類,以狼、豹最為凶刁頑狡,這群野騾如不逃走,難免不有幾隻膏它們爪牙。」誰知騾、豹竟似各有地界,此東彼西,據水而飲,兩不相犯。呂偉也料雙方必有一場惡鬥,見狀也覺奇怪。靈姑、王淵悄問牛子。
  牛子答道:「這野騾肉又肥又脆又香,比鹿肉還要好吃得多。走單了,遇見虎豹之類猛獸,自是難免。偏這東西力大合群,頭蹄厲害,走起來少說也是百十隻一群。除了野豬,任多厲害的猛獸都奈何它們不得。只有一樣短處:跑時一味前衝,顧頭不顧尾巴。你如對面和它鬥,前排只管遭殃,後面的依然不顧死活,拚命地向前猛衝。野豬比它更凶,有牛般大,兩隻大撩牙長二三寸,刀一般快。小樹吃它用牙一咬,立時咬斷。便大樹也禁不起它幾陣啃撞,尋常牛馬更不必說。皮硬如鐵,刀砍不進。性子也和野騾相仿,不過群數少些。有時幾十隻野豬與千百野騾互相衝突,野騾自然死得很多,可是那麼力大氣長的野豬,也要被騾群踏扁一半,餘者也都受傷力竭,不能再追。野豬是它硬對頭還是這樣,虎豹豺狼哪敢惹它?不過這東西吃草和樹葉,不吃血肉。沒發野性時,不似野豬不管人獸蛇蟒,見便不容;性發時,連山石大樹也要硬撞亂咬。只要不擋它去路,老遠避開,便可沒事。這裡想是它們常來飲水的地方,各有來的時候和界限,誰也不招惹誰。要是野騾走單,什麼猛獸遇上多想吃它,就難說了。我們山人最愛吃那肉。打時,總是約了多人,拉長開來,藏在山崖上,候騾群快要走完,用矛箭從後面挨個往前投射。後騾儘管倒地,前騾仍爭先往前飛跑,絕不回顧。過完一會再下去取,甚事沒有,一回少說也打它十幾隻。要打它的前面,非被踏成肉泥不可,當頭幾隻大的更惹不得。看神氣,晚來恐怕還有別的厲害東西來飲水呢。」
  牛子說時,騾群中一隻小騾不知怎的,吃大騾偏著頭甩了一下,嚇得往林中竄來,正當四人藏處左近。牛子見狀大喜,不顧說話,縱將過去,兩手握緊腰刀,讓過騾頭,照準騾腹便刺。小騾驚馳正急,忽見人影,頭剛一偏,刀已劃腹而過。小騾痛極,一聲慘叫,四蹄一發,猛撞出去,正撞在迎面大樹之上,卡嚓一聲,血花飛濺,立即身死,牛子那口刀竟未把牢,也被帶起,虎口都被擦破。林外群騾正在叫囂雜沓,聲如潮湧,並未覺察。呂偉父女和王淵三人趕過去,見牛子滿手鮮血,已將騾後胯骨縫中腰刀拔出。三人相助,將騾脊肉和兩隻後腿割下,取身帶麻索綁好。呂偉道:「今天已晚,歸途不知遠近,又有那座山崖,多打也無法帶回,改日再來,趕緊走吧。」說罷,靈姑要過包裹,由牛子背了騾肉,一同回走。
  四人出谷上崖,回望夕陽銜山,谷中煙靄蒼蒼,林內水光多為騾群所蔽。繞回原來峰下,群騾叫聲雖被峰崖擋住,依然隱隱可聞,不時還雜著幾聲虎嘯怪吼,似還有別的猛獸在彼。仰望文叔,恰好下到峰腰,俄頃及地。見了四人,說已遍尋洞內,不見靈藥,想已被小猩們無知毀去。徒勞跋涉,意似沮喪。靈奴業先飛下,落在靈姑肩上,只拿眼望著文叔,一聲未叫。四人忙著回轉玉靈崖,均未在意。
  文叔山路甚熟,回時未走原道,循著適來山麓,命牛子砍些枯枝,紮了兩根火把,取火點燃照路。走過一片暗林,再由一條凹深曲折,長約五六里的幽谷穿過,便到湖側森林之內。出林一看,山月桂林,陽烏已逝,清風動處,木葉蕭蕭。湖面上皺起萬千片銀鱗,波光雲影,閃映流輝,到處明如白晝。五人都覺腹肌,無心觀賞,飛步急馳。一會繞湖而過,馳抵通洞門外,將靈奴放出,越崖先回報信,一同走進。
  靈姑在路上問文叔:「谷中野獸距白猩子巢穴密邇,為何不畏侵害?」文叔答說:「為首二老猩自從移居之後,便不再以傷害生物為戲。母猩眼瞎以後,雖然見物即殺,凶殘無比,但它素畏公猩,加以眼瞎,不能辨路,除全峰崖上是它以前跑慣,仗著心靈,行動無差外,離峰便難獨自行動。性又喜潔,嫌崖下水泥污穢,素來不去;谷洞口狹,污泥遍地,更不曾往。眾猩又畏懼母猩,不敢相見。那些野獸想繫在谷中盤踞多年,以前必未受過白猩子的侵害,初聽二猩嘯聲固然害怕,久不見犯,也就相安。本山多少年來獸類極少發現,此谷相隔白猩子舊巢才數十里山路,並不算遠,居然有那麼多鹿豹野騾游息飲水,雖說那一面眾猩素少往來,終是怪事。照賢父女所說情景,珍禽異獸諒非少數,決不止所見三種而已。我也不曾去過,幾時再來,同去一看便知道了。」
  一路談說,眾人不覺將洞走完,繞到玉靈崖前。王守常夫妻先見四人久往後山不歸,甚是憂念,適得鸚鵡歸報,才放了心,正在洞外凝望。呂偉給文叔引見之後,同入洞坐定。文叔見洞中宏敞寬大,陳設用具無不齊備,石壁溫潤如玉,到處清潔,不染纖塵,讚不絕口。大家累了一日,晚飯後略談片刻,便各自安歇。惡獸皆除,夢穩神安,一覺天明。
  呂偉收拾了幾件衣服,連同柿沐之具,交給文叔,命牛子陪往溪澗中洗沐更換,亂髮長鬚也均修剪齊楚。文叔衣著多半由白猩子取諸山中山民,沒有時,便用獸皮替代。及與眾猩相處年久,常服獸皮,成了習慣,布帛之類久已不用,穿上自覺輕鬆舒適。祁沐回來,攪鏡一照,頓覺換了一副形象,想起數十年來艱危遭遇,不禁淚下。呂、王等再三勸慰才住。呂偉當日便取木材給文叔制了一個木榻,以供歇息。王妻要為文叔做鞋,文叔說自己常年跌足隨眾猩奔馳山野,腳生厚皮,幾與獸爪相似。近年雖用鹿皮做過幾回腳套,只為冬來御寒之用,出行仍是赤足才能走路。現在大家都忙著過冬,怎敢奉煩?如有針線和布,閒來自做好了。
  第三日,文叔便請呂偉派人助他,往白猩子洞中運取一切食物用具。呂偉和文叔十分投緣,便允自帶牛子同往。靈姑對於後山早有戒心,本不願老父再去。因聽洞中頗多需用之物,尤其石煤、石油兩樣用處最大;老父又素重然諾,已允文叔,決不中止,不便攔阻,只得隨往。王淵也要跟去,仍留王氏夫妻守洞。
  五人到了後山,人洞一看,眾猩多年為文叔擄獲之物,真不在少數,單各種干獸肉和風鹿腿就有好幾百塊。五人商量了一會,只挑那合用可食之物帶走,餘者俱都不要。文叔又說竹筒內所藏俱是沙金、珠貝和各種珍奇靈藥,務須取走。靈姑一數,石案上堆置大小竹筒竟有百餘個,獸皮骨角之類更難數計,心想:「照此搬運,每日就算往來兩次,也須十日之久才能運完,石煤、石油尚不在內。」好生不願。偏生呂偉憐惜文叔老邁,這些東西出山都值重價,有意成全,一任靈姑勸說,仍主全數陸續運走。靈姑暗厭文叔太貪,又不便明說心事,借口隆冬將近,冬事正忙,搬運艱難費時,不如先取一些,餘者等開春來取也是一樣。文叔卻說那洞冬來瀑布枯竭,沒了水簾,易為野獸發現盤踞。呂偉也說:「過冬不過多備糧、肉、乾柴,糧已不缺,只肉和柴炭少些,為什麼放著現成的不要?至於那沙金、藥材、」皮、角之類,尤老伯數十年苦難,九死一生,得來實非容易。他昨晚曾說,此番得蒙天祐脫難,將來還鄉,當以此變賣充作善舉,如若妻子尚存,自當少留養老之資,否則便全數散盡,還來尋我同隱。我們既幫了好友的忙,還促成善舉。靈兒素喜成人之美,為善唯恐不先,怎今日一點小事反倒畏難起來了?」靈姑無法,強笑答道:「女兒並非畏難,只是覺天下之事都應適可而止。反正文伯暫時不能還鄉,明年來取也是一樣,何必忙此一時?既怕被野獸糟掉,還是一齊運走好了。」眾人當下議定,每次不妨多帶,但每日只運一次。第一日先運那些竹筒,次日運石煤等亟須之物。
  當日運了一次,人力有限,並沒運多少。呂偉見天還早,主張再運一次。靈姑雖然不願,無奈說不出理,又不便和老父相強。心想:「反正得把這些東西運完,早些了事也好。」勸說不聽,只得罷了。文叔卻說:「賢父女長途跋涉,使我心大不安,何況又當冬忙之際。好在我已山居多年,體力強健輕捷,不必都去,只求牛子隨往相助就行了。」呂偉不知文叔另有私心,唯恐有什麼差池,堅欲偕往。文叔當時未便堅拒,也只好聽之。靈姑想起仙人之言,先頗疑慮,運過數日,不見一絲朕兆。後山風景既佳,自從眾猩就戮,漸有野獸發現,也就習與相安,戒心漸減。
  後來文叔見存物無多,每次前往,呂氏父女俱都跟著,不便獨行,好生著急。這日又和呂氏父女力說所剩之物已無多少,至多帶上牛子一人已足,何苦都往跋涉?呂偉說:「既是余物無多,人多手眾,再有兩日即可運完,一勞永逸,以後即可不去;如只兩人往運,更延時日。這兩日已連遇猛獸出現,萬一遇上多的,你二人怎能抵禦?終以大家同去的好。」文叔心中干急,無可如何。一晃運完,毫無變故,靈姑自是欣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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