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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無妄神功


  洛水之畔,四周白茫茫一片,都是半人高的蘆葦,西風一吹,蘆絮飛舞,如若飄雪,滿目儘是肅殺蒼涼之氣。
  燕飛萍獨立於河灘之上,任憑獵獵冷風吹拂青袍,抬頭望去,只見一隻鴻雁飛過天空,不時發出淒涼的哀鳴。頓時觸動他的心境,暗自感歎:「這是一隻失群的孤雁了,沒有朋友,沒有伴侶,孤身飄泊在天地之間。唉,其實我這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
  正想得出神,驀然間四面八方呼哨聲此起彼伏,敵人已從四下裡攻到,竟將這段河岸團團圍住了。
  大敵當前,燕飛萍的心情反而鎮定下來,他不動聲色,緩緩從衣襟上撕下一條青布,齊眉勒在額上,束住飛舞的長髮,然後從容地向前走去。
  哪知,他才走出幾步,猛聽蘆葦中傳出幾聲獵犬急吠,跟著竄出來二十餘頭身高齒利的獒犬,齜著白森森的長牙,□著燕飛萍,張牙舞爪的發威。
  燕飛萍大怒,喝道:「孽畜找死!」迎著惡犬而上,雙掌揮動,啪啪啪啪四聲響過,已將四頭小牛犢般的惡犬擊得頭骨碎裂,橫屍就地。然而,其餘的惡犬聞到血腥氣,非但不懼,反而愈發激起猛性,依然死命咬來。燕飛萍冷哼一聲,拳打足踢,掌劈指戳,出手如風似電,惡犬們別說噬咬抗擊,連逃竄幾步也來不及。但見燕飛萍青袍晃動,在方圓數丈之內飄身遊走一圈,頃刻之間,二十餘頭猛犬已被盡數擊斃。
  燕飛萍雖然出手極快,但惡犬慘死時的嚎聲還是遠遠傳了出去,頓時暴露了他的行跡。只聽得不遠處有人大聲喝道:「快圍來,他們在這裡!」隨著喝聲,一群黑衣大漢從四周迅速圍上,將燕飛萍困在當中。他們手持清一色的鬼頭鋼刀,人人俱是神情凝重,如臨大敵,手掌緊緊握在刀柄之上。
  燕飛萍見到這個陣勢,暗想:「今日若要脫出重圍,須得招招殺手,可不能有半點容情。」饒是這麼想,心中卻殊無把握,索性以不變應萬變,守著後發制人的要訣,默默看著這些人如何部署。
  逐漸地,黑衣人越聚越多,殺勢亦濃,連成一片。
  時值暮春,春意猶濃。但是這群黑衣刀手往風中一站,雖然未開一言,未動一動,四下裡卻驟然呈現出一股蕭煞之氣,不單令人望而生畏,連葦間的棲鳥宿雀也紛紛驚飛而去。
  這時,人群中響起一陣長笑,聲音充沛之極,直傳四野。黑衣刀手們立時往兩旁閃開,讓出當中一條路。
  倪八太爺大步從人群中走出,上下打量燕飛萍,冷笑道:「江湖七大殺手之首,果然名不虛傳。不過,此地乃是絕路,正是天要你死,地要你死,你不能不死!」
  燕飛萍自知今日必是一場惡戰,心中膽氣橫生,雙目一翻,道:「燕某自踏入江湖以來,原沒指望能安死床上。曠野喋命,正該如此,姓倪的,請上來過招吧。」
  耳聽燕飛萍語言狂傲無禮,倪八太爺身後的護衛無不大怒,其中一人厲聲喝道:「倪翁面前,爾等出言不遜,大膽!」隨著這聲斷喝,百餘名黑衣刀手同時暴吼一聲,百餘柄鬼頭鋼刀同時拔出,圍著燕飛萍架起一片刀山,聲勢之壯,駭人膽魄。
  林立的刀鋒射出奪目的寒光,映得人人面色鐵青。只要鋼刀一落,燕飛萍縱有鋼筋鐵骨,也難逃亂刃分屍。
  然而,燕飛萍連眼睛都未眨一下,緩緩轉頭,用冷電般的目光,掃過每一名殺氣騰騰的黑衣刀手。
  每一名被目光掃過的黑衣刀手,握刀的掌心都不禁沁出冷汗。他們的喝聲與刀光,一向先聲奪人,剎那間便能摧毀敵人的膽魄。哪知今日一出手,對方非但沒有驚慌失措,反將這百餘柄雪亮的長刀視同無物,倒讓黑衣刀手們心中怦怦直跳,只道此人的膽量莫非是鐵打的不成?
  「哈哈哈哈……」
  倪八太爺又是一陣長笑,道:「這些陣勢,原是駭不住閣下。這些鋼刀,也難以留住真正的高手。還不撤刀退下。」
  話音剛落,百餘柄鋼刀同時歸鞘,耀眼生花的刀光頓時消失,百餘人動作如一,顯然訓練得極為有素。
  燕飛萍默默站立,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倪八太爺收起笑臉,面色一沉,道:「倪府雖在江湖,但絕不牽扯江湖之事,一向潔身自好。閣下與老夫也毫無過結,為何竟要置老夫於死地?」
  燕飛萍道:「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殺手殺人,難道還講什麼道理?」
  倪八太爺追問道:「那麼,是何人指使你出手的?」
  燕飛萍搖了搖頭,道:「替僱主守秘,是殺手道上最重的規矩,每個人入道時都曾為此立過毒誓。如今,我可以死,卻不可以背叛昔日的誓言。」
  倪八太爺道:「咱們無冤無仇,你只是別人殺人的工具而已,倘若說出幕後的主使之人,老夫或能網開一面,留你一條生路。否則,今日喪在寺中的幾十條人命,都要從你的身上找還。」
  燕飛萍淡淡一笑,道:「大丈夫死則死耳,又有何懼?你盡可拿出本事來,殺了我替倪府眾弟子報仇。」
  倪八太爺冷哼一聲,道:「碎心鈴雖然名震江湖,但在老夫面前卻不值一提,殺你何難?我只笑你替人賣命,被人出賣了還蒙在谷裡,豈不可悲?」
  燕飛萍心中一震,道:「你這話是……是什麼意思?」
  倪八太爺冷冷道:「死到臨頭,你還不明白麼?今日老夫進殿一出手,便向著樑上的巨鼓而發,若非早知道你在裡面藏身,又豈會有此舉動?嘿,若非陸天涯捨命相救,十個你也一併打死了。」
  燕飛萍耳聽這番話,心中一片混亂,只盼倪八太爺所言非實,但內心深處,卻已相信他說的每句話都是實情,一時又是忿恨,又是淒涼,心中只想:「難道是六哥……六哥他……他竟然……」想到這裡,心中一陣奇寒,不敢再往下想了。
  倪八太爺見他臉上陰晴不定,神氣甚是難看,知他已相信了自己的話,便道:「是僱主出賣你在先,你將此人的身份公昭於世,也算不得違背誓言。此舉關係到你的性命,可要想清楚啊。」
  燕飛萍心亂如麻,但聽了倪八太爺的話,卻驀地發出一陣狂笑,喝道:「燕某生平不負誰人,卻也不容誰人負我!今日若有命回去,自當向那人討個公道。至於眼下,還是你我先見個真章吧。」
  倪八太爺見燕飛萍說出這種話,便知他決計不會講出僱主是誰,自己一番苦心也算白費了,不禁大怒,喝道:「小輩找死,老夫便超渡了你。」
  燕飛萍被朋友出賣,心中激憤欲狂,只想殺人瀉怒,大叫一聲:「你殺我來吧!」抖手一掌劈出,掌心內陷,蓄滿真力,直劈倪八太爺頂門。
  倪八太爺雙肩一晃,斜身讓開,冷聲道:「碎心鈴響,聞者碎心。你的成名兵刃呢?為何棄而不用?」
  燕飛萍道:「飛鈴殺人,掌亦殺人,同是奪人之命,鈴與掌又有何區別?」他說著話,掌法卻絲毫不亂,上劈、下撩、左削、右推、運掌如風,無一不成殺手。
  倪八太爺翻掌應戰,掌法大開大闔,出手似電,招招後發而先至,掌風過處,地上飛沙走石,氣勢威猛無儔。
  兩人以快打快,倏進倏退,眨眼間交手五六十招,竟是不分上下,看得四周觀者目眩心驚,撟舌不下。
  燕飛萍越打越是心驚,原忖對方縱然內力深厚,畢竟年紀已經衰邁,自己卻正當年輕,精力充沛,只道時刻一久,便有取勝的機會。豈知倪八太爺不但武功超絕,精力更絲毫不遜於少年,出手越來越快,內勁隨之不斷加重,有如大海潮湧,一浪壓過一浪,竟似無止無休一般。
  燕飛萍自知這般打下去,自己殊無勝算,當下掌法一變,左掌四指一駢,成鶴嘴之形,集飛鶴之輕靈矯健之勢,飛啄而下,赫然正是遼東千鶴門的鎮門絕技「靈鶴生死搏」。同時他右掌五指微曲,成虎爪之式,抓扭鎖拿,刁鑽莫測,卻是雁蕩山三因觀大九式貼身擒拿中的「虎爪手」。
  此時雙方的決鬥已至生死關頭,便顯出燕飛萍武功的獨到之處。他雙手施展的招術截然不同,卻絲絲入扣,虎鶴雙式齊施,將猛虎雄健之勢,飛鶴靈動之姿,於一式中同時出現,迅捷狠辣,兼而有之。只此一手,便知他將南北兩派的武功別創蹊徑,融會貫通,已是卓然成家。
  倪八太爺全身盡被對方的攻勢籠罩,卻依然放聲長笑,道:「好招法,好厲害。」笑聲中,呼的一掌拍出,手掌向外,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
  燕飛萍見對方一掌封來,掌法卻是江湖上流傳甚廣的「鐵臂散手」,雖然掌力厚實雄猛,但招式極為普通。燕飛萍自是不懼,運步連環,左鶴嘴、右虎爪,閃電般地襲到倪八太爺的咽喉與丹田。
  雙方出手都快到了極點。
  剎那間,燕飛萍的殺招已攻到倪八太爺身前寸許。突然,倪八太爺大喝一聲,如龍吟、如獅吼,聲遏行雲。同時他身形一展,手足齊動,左拳右掌,戳腳頭錘,胸撞胯擠,甚至連襟、袍、袖、帶上皆有招式攻出,佈滿內勁,無一不足以傷敵。
  這一招竟是全身齊攻,瞬息之間,將「鐵臂散手」中的八打、八封、八閉、八進、八退、八顧、八式、八變諸多變化合於一體,說來雖只是一招,但中間實蘊了八八六十四路變式後著,儘是妙到巔毫。
  饒是燕飛萍武學精湛,也鬧個手忙腳亂,知道倪八太爺這一招力似穹廬,圓轉廣及,實是無可躲閃。他的虎鶴雙形手堪堪攻到對方身畔,竟再也遞不進去,無奈之下,只得回掌相迎,砰的一聲,四掌相交,兩人各自一晃,隨即穩穩拿樁站住,雙掌亦相互緊緊粘在一起。這時,兩人各運玄功,比拚內力。雖然靜立不動,卻比拳腳器械之鬥更加激烈凶險,而且毫無取巧之機,稍有疏忽,便將落得骨碎筋折的下場。
  燕飛萍感覺對方的掌力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立刻凝聚全身的功力佈於掌上。他知道對方的功力高出自己甚遠,便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法。
  倪八太爺連催三次掌力,只覺對方的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但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任憑自己掌力越催越猛,燕飛萍卻始終抵擋得住。
  兩人相持片刻,燕飛萍汗如雨下,全身濕透,仍拚全力硬抗。幸虧他的內功底子是玄門正宗心法,韌力無雙,否則早被對方的掌力侵入內腑。
  雙方武功雖然見了高下強弱,但燕飛萍一意死拚,一時之間,倪八太爺卻也難以將他放倒。
  便在這時,忽聽一陣馬嘶之聲,一匹駿馬狂奔到河灘之上。馬上騎士是一名倪府的黑衣護衛,他打馬闖入圈中,猛一勒姜,那馬長嘶著直立而起,他不及等馬停穩,便滾鞍跳了下來,緊跑幾步,來到交戰的場中,正見雙方拚到生死關頭,不敢出言打擾,急得直搓雙手,一付氣急敗壞的模樣。
  倪八太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雖在行功的緊要時刻,仍將四周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當即對那人說道:「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如此慌張?」
  燕飛萍見他在比拚內力之際,猶能吐氣開聲,掌上凝聚的力道竟絲毫不弱,這份功力,實是駭人聽聞。
  那名護衛臉色煞白,似乎被什麼事嚇得六神無主,結結巴巴地說:「回……回府主,大事不……不好,慧光寺……寺中出了……出了大事……」
  倪八太爺見手下人被嚇成這樣,讓外人看見,實是大跌倪府的臉面,怒氣暗生,大喝一聲:「有話慢慢說,慌什麼!」
  這一聲有如霹靂行空,震得蘆蕩深處回聲不絕。
  那人被喝聲一震,心神登時鎮定了許多,顫聲道:「剛才我去慧光寺察看動靜,發現……發現留在寺外守衛的三十多個弟兄,都……都被殺了。」
  啊!
  倪八太爺心中大驚,萬萬沒料到竟會發生這等慘變,他心神一亂,內息隨之微岔。燕飛萍掌上感覺到對方的猛攻之勢稍滯,立時鼓蕩真力,反擊而出。
  倪八太爺一時不慎,險些被對方的掌力所傷,心中大怒。他臉色一沉,緊摧幾道內勁,將敗勢扳平,冷聲道:「可惜你一身精湛武功,也算得當世的一位奇才,卻惹到倪府頭上,做出這等蠢事,罷、罷、罷,老夫便送你上路去吧。」話音方落,他低哼一聲,雙掌一下子變得鐵青,一道冷若寒冰的掌力從他掌心發出,直逼燕飛萍而來。
  頓時,燕飛萍只覺彷彿一道冰流湧入自己體內,五臟六腑都像被凍結住一般。他氣凝於胸,不敢吐氣開聲,心中卻暗暗驚呼:「鐵線神功!寒魄掌!」
  倪八太爺掌力一發,便飄身而退。
  燕飛萍卻僵立在原地,他臉上陡然間現出一層青紫之色,但霎息間便即消退。片刻後卻又現出,如此反覆七次,他面色灰白如死,身上的汗水竟都凝成一片片薄冰,甚是駭人。他連運幾次氣,護住心脈,顫聲道:「你……你是神……神機老人門下……」
  倪八太爺面帶傲色,道:「你也知道神機門的威名?」
  燕飛萍慘笑,仰天歎道:「天啊!我竟與神機門人為敵,真是……真是自掘墳墓……」他口中一甜,噴出一口鮮血,身子往後一仰,倒地昏厥。
  倪八太爺無暇查看燕飛萍的傷勢,只草草一揮手,吩咐左右道:「綁了。」轉身走到報信的那名護衛面前,沉聲道:「倒底是怎麼回事?從頭說來。」
  那人已經定下神來,稟報導:「回府主,屬下方才見圍捕刺客的人馬分散,便想將守寺的弟兄們叫來援手。哪知趕到慧光寺山門之前,竟見三十多名府中的好手都被腰斬於地,慘不忍睹,那血水直將鋪地的青石都浸透了。」說這番話時,他顯然仍是心有餘悸,身子不住地哆嗦。
  倪八太爺雙眉緊皺,追問道:「寺裡面的情況又怎麼樣?」
  「這個……這個……」那人臉上一片赭色,道:「屬下急著趕回給府主報信,實是無暇進寺察看。」
  倪八太爺頓時明白此人貪生怕死,不敢進寺,怒道:「膽小的廢物!這些年白養了你!」有心一掌廢了此人,只是此刻掛念寺中心澄大師的安危,顧不得訓斥於他,揮手喝道:「快,備馬!」
  旁邊的隨從立刻從人群後牽過一匹駿馬,倪八太爺二話不說,扳鞍認鐙,飛身上馬,猛地一抖韁繩,朝馬股上痛擊一掌,口中喝道:「駕!」
  這一掌擊得著實不輕,那馬吃痛,揚頸發出一聲嘶鳴,翻蹄尥蹶,急縱奔出,直向慧光寺方向而去。
  此刻,倪八太爺心急如焚,他與心澄大師神交已久,情誼甚篤,深知此人虔心佛法,乃是當世有數的高僧,若為自己捲入這場江湖仇殺之中,萬一有個閃失,自己豈不是連累了朋友。想到這裡,他愈發急怒交加,揮掌不住地打馬飛趕。
  只是他情急之下,忘了自己是何等掌力,出手一掌重似一掌,連擊幾掌之後,那馬已經禁受不起,驀地「唏聿聿」一聲哀鳴,前蹄一彎,摔倒在地上。
  倪八太爺身子一長,從馬背上直掠而下,怒道:「無用的廢物!竟誤了老夫的大事!」看也不看那馬一眼,索性展開輕功,提氣向前狂奔而去。
  倪八太爺內力深厚,輕功了得,體內真氣流轉,越奔越快,身子如箭離弦,向前激射,其速較奔馬更快了數倍,頃刻間將隨從人馬遠遠甩在後面。
  過不多時,他趕到慧光寺門前停下了腳步,向四下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胸口呼吸頓時凝住,向後倒退了兩步。
  只見慧光寺前的石階上滿地鮮血,血泊中三十多具屍體,每人都是倪府護衛中的好手,全被快刀腰斬而死,刀口處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倪八太爺呆了半響,一股怒火直衝頂門,他低哼一聲,快步走到寺門前,一推,發現裡面插著門閂。他心中暗奇,忖道:「怪事,大白天上什麼門閂?」一種不詳的預兆突然出現在他心底,不及再叫門,他抖手一掌劈出,內勁隔著門板,將門閂從中生生折斷,大門跟著轟然而倒。
  他一步跨入寺中,身子還未站定,已覺一股極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定睛一看,只見院中東一個、西一個,裡裡外外,佈滿了屍體。不單是寺中的僧人,連廚子雜工,也都慘死在院地之上,恁大一個慧光寺,竟沒留下一個活口。
  倪八太爺行走江湖,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但猛然見到這等殺滅滿門的情景,禁不住手足一陣冰冷。他目光一掃,見心澄大師不在屍體群中,心中稍稍一寬,飛步向大雄寶殿走去。
  這座大殿飛簷復宇,氣勢雄壯,乃是寺中最宏偉的建築。只是此刻,往日的肅穆莊嚴之氣已蕩然無存,相隔甚遠,卻能強烈地覺出一股死氣。
  倪八太爺心中忐忑不安,飛快地穿過遍佈屍體的院落,進入大殿。哪知,他雙足剛一落地,頓時「啊」地一聲大叫,身子彷彿被釘在地上,渾身血液如凝,動也不動,面色卻變得暗灰如死。
  只見佛像之下,心澄大師伏在香案中,雙臂無力的垂著。一道血口,自眉心劃過鼻尖、人中、嘴唇、咽喉、直下胸膛,不偏不斜,恰成一道血線分過中央,入肉幾達一寸,鮮血泊然,已死好一陣了。
  在心澄大師周圍,十二位執寺僧或躺、或臥、或伏,盡數被殺。人人都是眉心中刀,正中一道刀口,劃顱而下。
  此刻,一線陽光從門縫中射入,照在佛祖的金身之上。釋迦牟尼高坐於蓮台,猶然面帶微笑,望著台下十三具屍體,笑容中充滿了慈悲與憐憫。
  倪八太爺的目光往上一望,發現雪白的西牆之上,被人蘸著鮮血寫下:「近倪天岳者,殺無赦!」八個血淋淋的大字。他見這八個大字寫得張牙舞爪,形狀可怖,想到慧光寺群僧慘遭橫禍,卻不知是何人出手這般狠毒,不由得慼然有憂。
  沉默了一會兒,他走入屍體群中,一具一具地察看屍體的刀口,愈發驚駭。他武功之博浩,在江湖中可說是無出其右,任何門派的技藝,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但是,此刻他卻看不出這些僧人究竟死在什麼刀法之下,只是憑直覺感到,若以殺勢而言,普天之下無論哪一家使刀的流派,都不是這路刀法的敵手。
  他越看心中越是沉重,仰天自問道:「一刀出手,分顱斷命!這是什麼刀法?什麼刀法?什麼刀法?」
  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似乎記起一件往事,神情大變,瞳孔中竟隱隱現出一絲恐懼之色,喃喃道:「不錯,是他,一定是他的後人!否則,誰能使出如此狠辣的『分頭斬』?誰又能留下這麼濃重的殺氣?」
  在倪八太爺的腦海中,彷彿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現出一幅怵目驚心的畫面:「在華山絕巔之上,一個長髮披散的玄衣人,小腹中插著一柄長劍,鮮血噴湧而出,濺紅腳下的皚皚白雪。他渾身疼得不住抽搐,面上卻依然帶著梟傲之色,森然道:「今夜,你們以卑鄙手段殺害我天野龍太郎,這筆血債一定要讓中原武林用千百人的性命來償還!天野世家有睚必報,縱然只剩下最後一個人,流盡最後一滴血,也不會放棄復仇的信念!你們等著吧……等著那一天吧……」話聲中,他縱身一躍,跳下高崖,墜下萬仞絕谷。玄衣人從華山絕巔上永遠消失了,但他那刺耳的狂笑聲和惡魔般的詛咒,卻在風中淒栗地迴盪,久久不散……
  一想到「天野龍太郎的後人報仇來啦」這十二個字,倪八太爺背上驀地驟生一片寒氣。他知道天野世家報復的手段十分厲害,雙方結下的仇恨又是非同小可,這二十年的怨毒積了下來,以天野派傳人行事的手段,決不會出面以決鬥的方式了斷,定當設下狠毒陰損的計謀,搞得自己身敗名裂方肯罷休。
  頓時,倪八太爺耳畔彷彿又響起那糾擾了他二十年的詛咒聲,那是來自地獄中的恐怖之音。他由懼生恨,由恨生怒,只覺渾身的血液如要被壓抑而出,眼中暴滿血絲,大吼一聲:「來吧,天野世家的鼠輩,老夫不懼你。來吧,來吧!」
  吼聲中,倪八太爺抬頭向前望去,此時他心魔滋長,神智近狂,恍忽間覺得佛殿正中的釋迦牟尼像依稀便如天野龍太郎的影子,登時心中暴怒,飛身運掌,凌空下擊,正拍在佛像的胸口。這一掌之勁威猛無儔,掌力便如湖堤崩決,急衝而出,擊得三丈高的佛像從中而斷,上半截平平飛出,轟隆一聲巨響,摔在兩丈之外。
  大殿中頓時狂風激盪,飛沙走石,倪八太爺卻在漫天的沙塵中昂首長嘯,喝道:「我倪天岳行當天下,快意縱橫,人若阻我事,我掌下滅人,天若阻我事,我掌斷星辰,便是厲鬼,我也斬之而後快,哈哈哈哈……」幾近瘋狂的笑音在殿中迴盪,將佛像的倒塌聲、木料的斷裂聲都壓了下去。
  一陣狂笑之後,倪八太爺覺得心中暢快了許多,一轉身,發現殿門口垂手站著兩個人,都是府中護衛。
  倪八太爺定了定神,道:「府中人馬都到了麼?」
  「是。」兩人齊聲應道,單膝跪地,道:「回府主,那個姓燕的殺手已被綁到,屬下請問府主如何發落此人。」
  倪八太爺冷聲道:「他中了寒魄掌的陰勁,一條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留之無用,死不足惜。」
  一名護衛道:「府主,是不是留他一命,帶回府中嚴刑逼問,讓他供出幕後的主使之人,咱們便能早加防範。」
  倪八太爺搖頭道:「誰是幕後的主使之人,我心中有數,姓燕的不過是他的一枚棄子,生死無足輕重。」
  那名護衛道:「那麼,屬下這便去了結了他的性命。」
  「慢。」倪八太爺卻揮手制止。他雙目一翻,眼中暴射出兩點寒星,道:「此人欠下府中數十條人命,若是一刀殺了,豈不是便宜了他。你們二人將他抬到別院地窟,投入冰潭。我要叫他受盡天地間的折磨而死。」
  兩名護衛齊聲應是,躬身深施一禮,雙雙退下。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燕飛萍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睛,卻見四週一片淒黑。他身子搖搖晃晃,卻是睡在一張擔架之上,前後都有人抬著,頭下腳上,身子微微傾斜,似乎被人抬著向地下走去。
  他腦中兀自昏昏沉沉,卻感覺一種危險正向自己逼近。他想要躍下擔架,但手足一動,全身猛然一寒,彷彿一股冰流注於經絡百脈之中,冷得他如抱寒冰,手足麻木,空自使力,卻一動也不能動,這才想起:「我在洛水灘頭中了倪八太爺的寒魄掌力。」
  只聽抬擔架的兩個人說話,後面一人道:「大哥,姓燕的會不會醒了?」
  前面那人道:「這廝中了府主的獨門掌力,比死人只多一口氣,便是醒了,也不過是個廢人,你擔心什麼?」
  後面的人道:「怕只怕他功力深厚,倘若府主的掌力制不住他,被他緩過勁來,咱們的性命豈不是白送了?」
  前面那人「嘿」了一聲,不屑地說:「你是不是被嚇糊塗了,平日數你狂妄得目中無人,今日怎的如此膽怯?」
  後面的人歎了一口氣,道:「大哥,你莫笑我膽小,今日你把守前院,沒看到巡察後門的弟兄們死得有多慘,七八個好手,在他面前連一招都沒接住,便橫屍當場。唉,那場面,那殺氣,我終生都忘不了。今日大難不死,我是心灰意冷了,只想回老家務農去,了卻餘生,再不在江湖中混飯了。」
  前面那人深有同感,道:「我看了死在寺門前那三十多名府中弟兄的屍首,這輩子算是寒心了,倘若真能退出這個喋血江湖,唉,就是貧困一生也認了,總勝於死在刀劍之下。」說到這裡,兩人都不再講話,不約而同地加快腳步,向地下走去。
  越往下走,越是寒冷,長長的甬道漆黑一片,只感覺陰風陣陣,寒徹心骨,如入十八層地獄一般。
  燕飛萍躺在擔架上,尋思:「他們要抬我到哪裡去?」他料定此去必是一條死路,當下深提一口氣,鼓蕩丹田中的真氣,分注於八脈,希望以本身的真元,打通淤塞的穴道,驅散體內滯留的寒毒。
  哪知,不妄動真氣還好,一運內功,登時體內如萬針攢身,寒氣絲絲透入骨髓,腦中嗡的一聲,幾乎又昏了過去。
  這一下,燕飛燕真是灰透了心,他歎了一口氣,不敢再運功,索性一動不動,任憑對方的發落。
  在黑暗中又走了好一會兒。
  抬擔架的兩個人停下了腳步,發出兩聲長笑,笑聲中充滿了刻骨銘心的狠毒、怨恨、陰詭,在黑暗中響起,令人毛骨悚然。
  其中一人一邊笑,一邊咬牙切齒地說:「姓燕的,你欠下了我們多少好弟兄的性命,我恨不得抽你的筋,吸你的血。不過,現在我不會碰你一根手指,哈哈哈,我要把你投入冰潭,讓你飽受冰水浸泡,萬寒侵體之苦,哈哈,哈哈哈哈……」
  說著,兩人同聲吆喝,將擔架一斜,燕飛萍不由自主地滾了下來,身體一空,向下直墜落去。
  一個漆黑的深淵,彷彿張大嘴的怪獸,將燕飛萍一口吞噬。
  隨著身子越墜越疾,寒氣也越來越重,燕飛萍彷彿已經看到死神猙獰的嘴臉,更嗅到死亡的氣息。
  正當他萬念俱灰的一刻,猛然,斜刺裡擊來一股大力,拍在燕飛萍的身上,這股勁力甚為怪異,在極猛的剛力之中又包含了至柔的韌力,不但將燕飛萍飛墜之力盡數抵消,反而托起他的身體,拋到一旁。
  砰的一聲,燕飛萍重重地撞到一塊山壁,又跌在地上。他從百丈高空墜下,雖然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化解了墜力,但餘勁未消,撞在山壁上,震得他全身的骨頭都像碎了一般,趴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燕飛萍感覺體內的寒氣漸漸消失,手腳也恢復了力量,他緩緩站起,放眼一望,四下裡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唯有一片奇寒由腳下傳來,如在冰窟冷窖,饒是他內功精湛,也不禁瑟瑟發抖。
  燕飛萍力氣漸復,頭腦也隨之清明起來,心想:「難道這就是冰潭?方纔那股神秘的力量又是怎麼回事?」他剛剛脫離死境,心中又充滿一個個疑問,用手扶著石壁,緩緩向一旁摸索去。
  他才試探著走出兩步,黑暗中忽然傳來一蒼老的聲音:「年輕人,我若是你,就老老實實呆在原地。」
  燕飛萍聞言先是吃了一驚,隨後想到自己從高空墜下,若非一股大力相救,只怕早已摔成了肉餅。他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深施一禮,朗聲說道:「方纔承蒙前輩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那個蒼老的聲音卻冷冷道:「我救你?嘿,在這冰潭之畔,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我沒讓你摔死,對你未必是一件好事。」
  燕飛萍搖頭道:「前輩此言差矣,人的性命只有一次,乃父母所生,天地所賜,豈能輕意言死?」
  那個老人道:「在這冰潭之中,生不如死,其中滋味,不久你就會嘗盡,那時只怕你倒希望能一死了之。」
  燕飛萍道:「我本以為自己這一次是注定一死,哪知竟又揀了一條性命,大難不死,總還有再展雄風的日子。」
  老人道:「你以為自己揀了一條性命?」
  燕飛萍道:「正是。」
  老人又道:「你還想逃離此地?」
  燕飛萍正色道:「不錯。」
  「哈哈哈哈……」黑暗中再次響起老人的笑聲,充滿不屑之意。
  燕飛萍一皺眉,道:「前輩為何發笑?」
  老人道:「我笑你實在不自量力,居然還想從此地逃出去。唉,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口氣狂妄得可以。」
  燕飛萍沉聲道:「常言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前輩也許言之有理,但我卻認為,只要走,沒有走不完的路!只要做,沒有做不成的事!」他的話音鏗鏘有力,每一個字都充滿剛毅與自信。
  老人沉默了,過了好久,才道:「年輕人,你是誰?」
  燕飛萍道:「在下碎心鈴燕飛萍。」
  老人遲疑了一下,喃喃道:「碎心鈴?燕飛萍?」微微搖了搖頭。
  燕飛萍為江湖七大殺手之首,縱橫武林,殺人無數,凶名震動天下,被世人視作血手魔王。可是,這個老人竟然絲毫不知他的名頭,顯然在此處與世隔絕已久,對這些年的江湖中事全不知情。
  沉默了好一陣,老人緩緩說道:「年輕人,我雖然沒聽說過你的名頭,但我可以想得出,你在江湖中必然頗有一番做為。」說到這裡,他話音頓了頓,又道:「不過,死在這冰潭中的人物,哪一個不是名震一方的豪傑!」
  燕飛萍奇道:「什麼?」
  老人一聲長歎,充滿淒涼與滄桑的意味,道:「你且扶著石壁,往右上方摸一摸,你便會明白我這番話的含義。」
  燕飛萍依言轉過身,手按石壁,向右上方摸去。果然,石壁上插著一樣東西,指尖隔著老遠便感覺到一股濃重的殺氣。此物必是常飲人血,久而久之便將殺意收入其中,時時散出陰戾之氣。燕飛萍暗暗稱奇,緩緩摸去,卻是一柄長劍,深深插在石壁之上,三尺長的劍峰竟沒入巖中二尺八寸,僅留一個劍柄與兩寸長的鋒刃在外。
  燕飛萍心中驚駭不已,暗想以自己的功力,揮劍刺入巖中雖非難事,但將內力發至極限,也只能刺入尺許,然而,此劍力透頑石深達三尺,施劍者功力之深,實達不可思議的境地。
  他心有所思,口中不禁喃喃說出聲來:「好內力!了不起!」
  黑暗之中,只聽得老人淡淡說道:「這柄劍的主人,昔年持劍傲嘯生風,獨步西南三省,從未敗過一陣。唉,就是這等人物,被困在冰潭之中,空有一身駭世絕技,卻只落得擲劍入巖,抱恨而終。」
  燕飛萍輕聲問道:「他……他是誰?」
  老人道:「天都魔劍公孫述。」
  「啊,是他!」燕飛萍心中一緊,忍不住呼出聲來。天都魔劍公孫述,早在十五年前,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劍士,行事亦正亦邪,憑掌中一口劍,快意恩仇,闖下了非同小可的名頭。然而,正當他如日中天的時候,卻不明不白地失蹤了,從此再未出現過。想不到,一代劍派宗師,竟含恨死於此地。
  燕飛萍用手指輕輕撫摸長劍,緬懷此劍主人昔年的雄風,感慨叢生,幽然出神。猛地,他指尖微微一疼,似乎石壁中另嵌著什麼東西,將他的手指挑破。
  他「咦」了一聲,伸手向那物拈去。那物大小如一枚青銅製錢,四周卻佈滿芒刺,極是鋒利。燕飛萍一拈之下,非但未將那物從石壁上起出,反覺指上又是一疼,拇指與中指各被刺破一個小孔。
  燕飛萍好生奇怪,他指上佈滿真氣,硬如頑鐵,便是去拈刀劍之鋒,只要不是切金斷玉的寶刃,手指斷然不會受傷。哪知石壁上這件不起眼的小東西,竟讓他連吃兩次小虧,不禁皺了皺眉頭,自語道:「什麼東西?怎地如此鋒利?」
  一旁,老人道:「這是蜀中唐門的鐵蒺藜,專破內家真氣,你小心一點。」
  燕飛萍又是大吃一驚,脫口道:「唐門鐵蒺藜?」
  蜀中唐門,是江湖四大世家之首。數百年的基業,根深地固,實力、勢力均已不在少林與武當兩大門派之下。猶以暗器功夫更是馳名天下,門中數百弟子俱為此道高手,威名震動武林。
  相傳唐門中最厲害、最詭密的暗器,便是鐵蒺藜。此物由七片精鋼小頁組合而成,每一片都薄如紙、利如刀,一經出手,便若御風而行,變化莫測,另人防不勝防。更可怕的是,此物的七片鋼頁上分別淬有七種劇毒,沾者絕無生理。
  燕飛萍知道暗器中十有九毒,唐門之毒,更是毒中之聖,慌忙縮回手,潛運玄功,凝氣於指,希望能以苦心修煉的真元逼出毒素。哪知,他氣游九轉,神貫紫府,氣脈卻毫無中毒之相。
  他正自奇怪,老人卻彷彿看出他的心事,淡淡說道:「年輕人,你盡可放心。唐門之毒雖然天下無雙,卻還有幾個人不屑用之。你眼前這幾枚鐵蒺藜的主人,恰恰正是這幾人中的一位。」
  燕飛萍心想:「唐門之中,毒術與暗器功夫並稱雙絕,只有門中幾位頂尖高手,才不屑以毒傷人。不過,這幾人均為唐門的耄耋長老,輕易不出唐門一步,又怎能落入冰潭之中?」他想了又想,毫無頭緒,不禁問道:「這位……這位又是誰?」
  老人低聲道:「唐大。」
  「什麼?」燕飛萍驚聲呼道:「難道是雙臂橫三江,十指罩青城的唐大先生?難道是唐門中的第一高手唐大先生?難道……這是……這是他留下的?」一連說出三個難道,可見燕飛萍心中是何等震驚。
  老人卻依然淡淡說道:「這有什麼奇怪的,冰潭中先後關押過五十七名高手,哪一個不是一方豪傑?如今,除了我一人苟且偷生之外,無不沉屍潭底。年輕人,你現在應該明白了,我為什麼說你狂妄。」
  燕飛萍心中一涼,道:「莫非真是絕地,連一條生路都沒有?」
  老人歎了一口氣,道:「若不是絕地,我又何苦在這裡坐了二十年枯禪。若有生路,這五十七名絕世高手又何至於先後含恨埋骨於冰潭之中。」
  燕飛萍又道:「那麼前輩您……您又怎麼稱呼?」
  老人苦笑一聲,道:「我是誰?嘿嘿,問得好。可是多年為囚,不見天日,我也早已忘記了自己是誰。」
  燕飛萍滿心疑惑,還欲開口再問。
  老人卻道:「今天就聊到這裡,夜已深,你先歇息吧,日後說話的時間長著呢。」說完這句話,老人不再出聲,彷彿睡去了,再無一絲聲息。
  黑暗中一片沉寂。
  燕飛萍只得將湧到唇邊的話又嚥回肚裡,側耳傾聽,不聞老人有什麼聲音,自己便也倚著巖壁躺下。日間激戰了一場,又中過掌傷,他身心俱已疲憊不堪,躺著躺著,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昏昏沉沉之中,黑暗中出現一線光明,越來越亮,逐漸形成一個眩目的光環。光環下,一個姑娘輕輕盈盈地走來,是蘇碧瓊。她披著一襲白紗,踏過紛紛揚落的瓊花,微笑著走來,走來……
  驀然,倪八太爺從黑暗竄出,那鐵青的面孔和猙獰的目光,擋住了蘇碧瓊嬌小的身體,也擋住了所有的光明。立刻,一片漆黑籠罩了天地,掀起一股無邊的寒潮,冰人肺腑,冷徹心骨。
  「不,不要……」
  「瓊兒,瓊兒,瓊兒……」
  燕飛萍呼喊著蘇碧瓊的名字,從惡夢中驚醒,只覺得一片奇寒,週身盡被一團白茫茫的冰霧裹住,衣上已結了厚厚一層冰霜。燕飛萍冷得連打幾個寒戰,再也躺不下去了,爬起身來,舒展了一下筋骨,才稍稍感覺到暖和了一點。
  他目光一掃,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果然是一個冰潭,方圓約莫數丈大小,潭面四周結滿藍森森的玄冰,冰寒刺骨,便只在水邊站上一小會兒,也覺得奇冷難支。
  抬頭上望,但見此處是個天然生成的大石窟,深不見盡頭,頂上有個圓徑丈許的大孔,日光從孔中射出來,只是那大孔距離窟底不下一百餘丈,由下往上望去,那個大孔不過缸口大小。燕飛萍暗暗吸了一口冷氣,心想此處真為絕地,若想上去,除非肋生雙翅。但是哪怕僅有一絲希望,他絕不甘心為囚,當即深提一口真氣,使出「壁虎游牆」的輕功身法,用手腳吸住巖壁,緩緩向上攀去。然而,巖壁上結滿冰凌,光滑異常,非但毫無容手之處,而且向內傾斜,除非是壁虎、蒼蠅,方能附壁不落。燕飛萍全仗一口真氣攀行向上,只爬了十一二丈,丹田空虛,真氣將竭,不由得身子一沉,滑了下來。
  雖未成功,但燕飛萍毫不氣餒,微微一調息,便欲再上。
  驀地,他背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年輕人,別白費力了。這巖壁高達百餘丈,豈是只憑一口真氣就能攀得上去?別再試了,這沒用的。」
  燕飛萍轉頭一看,心中一凜。這時,日光漸濃,白茫茫的冰霧消散了許多,陽光從頭頂的大孔射下,凝成一柱,照在一個半身赤裸的老人身上。
  只見這老人頭髮稀疏,滿面皺紋,然而雙目炯炯有神,凜然生威,坐在地上,有如淵停嶽峙,儼然一派宗師風範。
  燕飛萍搜遍記憶,也想不起哪位江湖前輩是如此模樣,上前躬身施禮,道:「燕飛萍見過前輩。」
  老人道:「同室為囚,亦為緣份,不必如此多禮。」頓了一頓,他又道:「看來,你仍未放棄逃離此地的想法。」
  燕飛萍正色道:「燕某只要一息尚存,絕不甘心被囚於此!」
  老人道:「你的決心雖然不錯,不過依我看來,外面的江湖中風波險惡,人心更是炎涼叵測,反不如這石窟中的歲月,雖然寂寞清苦,卻可求得一種性靜心安。」
  燕飛萍搖了搖頭,道:「人非蟲蟻,豈能安身於一窟一穴?天高海闊,正要馳騁縱橫。何況江湖上還有許多恩仇未了,我焉能在這裡性靜心安?」
  老人淡淡地說:「年輕人,如果你在冰潭呆久了,心胸便會大不一樣,一切恩仇,都會看得很淡。即使是刻骨銘心的怨恨,也會被歲月消融。」
  燕飛萍卻道:「我卻認為,恩不謝,非君子。仇不報,非丈夫。」
  老人歎了一聲,道:「你把恩仇二字看得太重了。」他目光向潭水掃了一眼,道:「這冰潭之下,先後已葬了五十七位高手的遺骸。唉,人生百年,終將化為枯骨。你的恩仇再深再重,到頭來恩人仇人還不都如這五十七個人的下場一般,誰能抵擋歲月的刀劍?報恩與復仇又有什麼分別?」
  燕飛萍道:「前輩所言或許有理,但我與倪天岳這一掌之仇,還是非報不可,否則有什麼臉面立足於天地之間?」
  老人道:「這話不過是聊以自慰罷了,漫說你根本無法逃離此地,就是真能出去,又如何是倪天岳的對手?」
  燕飛萍目中殺機隱隱,道:「我明打不過,可以暗殺,正面下不了手,可以從背後行刺,只要能要他的命,燕某的手段無不可以用極。他如何小心戒備,防得我一年半載,卻防不得一輩子!」
  隨著這冰冷的話音,冰潭四周立刻湧起一股凌厲的殺氣。老人不禁為之動容,歎道:「年輕人,你身上的殺氣好重!唉,如果你實在不能了卻這番殺心,也罷!你不防回頭看一看背後的石壁,那上面所載的圖形心法,或許是你感興趣的。」
  燕飛萍依言回身,目光落處,正是天都劍魔公孫述插入巖壁的那柄劍。洞口射下的陽光落在劍上,映得劍峰如一泓青水,反射出耀目的寒光。
  燕飛萍凝神再望,發現劍旁的巖壁上刻著一行小字:「公孫述遺天都三十六路追魂劍式」。字下是無數人形,手持長劍,使劍的人形雖只草草數筆,線條甚為簡陋,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明白白看出,劍勢套路分明,輕盈靈動,直欲飛舞而出。
  他再往旁邊望去,發現那枚刺破自己手指的鐵蒺藜,四周另有六枚,布成北斗七星之勢,當中也刻著字跡:「蜀中唐大遺七星逐月之暗器手法。」
  望到這裡,燕飛萍只覺心中怦怦直跳,週身湧起一陣難以抑制的躁動,他飛步沿潭畔的石壁走了一圈,但見每一塊巖壁上都刻滿了人形,粗略一計,少說也有四五千個,每一個人形都代表著一脈武功的精粹招術,拳掌步法、兵刃暗器、內功輕功,無所不及,包羅萬象。看得他手心發熱,目為之眩。
  老人望著燕飛萍,道:「困在這冰潭中的高手自知逃生無望,便將一身武學中的精萃刻於巖壁之上,以望這些曠世絕學不至失傳。」
  老人這一番話,燕飛萍全然未聽入耳。此刻他望著石壁,如醉如癡,彷彿走入一個堆滿寶藏的殿堂,所有的財富都由自己任意挑揀。他本是嗜武如命之人,見了這麼多秘傳絕技,焉能不心神俱醉。當即展動身形,按石壁所刻的武功演練起來。
  他本身武功已屬一流,又目睹了各派武學的絕技,陡然之間,腦海中感悟到一個生平從所未見、作夢也想不到的新境界。狂喜之下,他望著石壁上的圖形,心中融會貫通,掌上隨意揮灑,使到順手之處,只覺比之痛飲數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
  石窟之中,但見人影飛舞,勁氣排空,宛若刮起一陣又一陣的狂飆。
  大片大片的潭水被勁風掀起,四下亂濺,老人坐在潭邊,濺起的水花飛到他身畔,彷彿被一道無形的氣牆隔開,一滴一滴全被反震出去。
  凝氣於內,御氣於外,這等深厚的功力,分明已練至「蠅蟲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立時反彈出來。
  燕飛萍若見到這一奇景,必定會驚得目瞪口呆,但他整個身心都被壁刻的人形吸引,渾然忘記了身外的世界。但見他身形飛舞,運掌如風,如醉如狂,不能自制。
  練到酣處,他一掌劈出,一條石筍應手而折。然而,當他掌力吞吐之間,丹田中猛然湧起一陣奇寒,剎那間傳遍全身。他渾身顫抖,內力全失,大叫一聲,翻身摔倒。他掙扎著想站起,哪知手腳全然不聽指揮,空自使力,卻一動不能動。
  老人一見,只道燕飛萍練功走火,忙道:「別急著起來,凝氣於丹田,護住心脈。是哪條經絡走岔了勁?」
  燕飛萍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沒關係,昨日中了倪天岳一掌,經過一夜調息,尚未消除內傷。」
  老人微微一驚,脫口道:「倪天岳的掌力?那一定是『寒魄掌』了!」
  燕飛萍應道:「您料得不錯。」他面色灰青,索性不再掙扎,躺在地上道:「不妨事的,忍過兩個時辰便好了。這股寒勁來得快去得也快,好生怪異。」
  老人歎了一口氣,道:「你認為寒魄掌力不妨事?」
  燕飛萍道:「怎麼?」
  老人說道:「年輕人,你未免太小看倪天岳了。他的寒魄掌力脫胎於『鐵線神功』,乃是神機門的鎮門絕技,其勁陰柔無比,可算得天下第一。你體內的寒毒膠固於經絡百脈,每當毒傷發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加厲害,除非服食下專能克制寒毒的『冰火六神丹』,否則終難逃一死。」
  燕飛萍道:「冰火六神丹,那……那又是什麼?」
  老人道:「此丹為天山冰參與長白火蟾合煉而成,冰火相輔,陰陽雙施,乃是化解寒魄掌力的不二聖藥。」
  燕飛萍驚道:「天山冰參與長白火蟾都是人間至珍至奇之物,普天之下也不過幾隻,以此物入藥,何等珍貴?」
  老人道:「這個自然,當年神機老人踏遍長白與天山,窮極三年之功,也不過尋得四枝冰參與一對火蟾,另輔六味靈藥為引,又設爐煉製三個多月,方得此丹十餘枚。可想而知,此藥之珍貴遠勝黃金。」
  燕飛萍聞言,心中頓時一涼,道:「這等聖藥,哪裡去尋?難道我只能閉目等死不成?」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道:「若說無救,倒也未必。」
  燕飛萍心中驟然湧起一線希望,忙道:「前輩,您有何見教?」
  老人道:「如果你練成我的『無妄神咒』,便能以『氤氳紫氣』化除丹田中的寒毒,不過……」說到這裡,他眉頭一皺,自語道:「不過此功有一個極大的缺陷,一旦把握不好,不免遺患無窮。」
  燕飛萍奇道:「什麼?」
  老人沉思片刻,喃喃說道:「罷了,先是救命要緊,日後縱有不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目中精光一閃,道:「年輕人,我這便傳你『無妄神咒』吧。」
  燕飛萍道:「無妄神咒?」
  老人點了點頭,道:「當世武功翰若江海,各種流派多達數千。然而內功的修煉卻不外乎幾家,蒼勁剛猛的,如少林派;綿密堅韌的,如武當派;或陰柔如峨嵋派;或險詭如崑崙派。另外還有幾門內功,雖然厲害,卻是邪門心法,不足為道。只是剛猛之力難以持久,綿密之力難以速決。普天之下,唯『無妄神功』中所載心法,可以剛柔並濟,合兼為一。」
  燕飛萍聽後,口中雖沒說什麼,但目中卻流露出將信將疑的神情。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不信麼?」也不見他拔背聚氣,信手一掌擊出,拍在水面之上,未見水花濺起,卻見湧起一連串的小漩渦,不斷向對岸滑去。
  燕飛萍看出這是老人發出至柔的內勁,將掌力藏於漩渦之中,借水波傳出。
  漩渦漸漸靠上對岸,啪的一聲,岸邊的堅冰紛紛裂碎,冰渣四濺,冰下的山巖上亦印上一個深達半寸深的掌印。這分明又是一種外家至陽至剛的掌力,而且經水波傳功之後,仍能破冰透巖,這份功力,實是駭人聽聞,幾疑是天人所為。
  燕飛萍撟舌不下,瞪大眼睛道:「竟有如此陰陽合一的掌力!」
  老人當下將「無妄神咒」的功法口訣傳給燕飛萍,這一門功夫變化繁複,實非一言可盡。簡而言之,初步功夫是練「氣貫大周天」,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氣,從丹田向任、督、沖、帶、陽蹺、陰蹺、陽維、陰維八脈流注,氣分八支,經前胸後背分歸入「紫宮」與「靈台」二穴,此即所謂「氣通八脈」。然後真氣越過頭頂的「百會穴」,沿十二經而下,聚於胸前的「膻中穴」,再還合於丹田,入竅歸元。如此循環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氣有似香煙繚繞,那就是所謂「氤氳紫氣」。這氤氳紫氣練到相當火候,於內可強內丹真元,於外可成護體罡氣,區區寒毒自然更不在話下。
  一席話,足足講了兩個多時辰,聽得燕飛萍心搖神馳。
  最後,老人又道:「你自身的功力已頗有根底,與氤氳紫氣會有牴觸。所以,當你練功之時,一定要抱元守一,不可心存二念。否則,一切將前功盡棄。」
  燕飛萍點頭答應。
  老人猶不放心,再三叮囑道:「倪天岳的寒魄掌力已至化境,你練『無妄神咒』之時,最好將身體浸入潭中冰水,以寒御寒,方可確保無事。」
  燕飛萍見老人說得鄭重,不禁歎道:「倪天岳的寒魄掌力,乃是脫胎於『鐵線神功』,這是神機老人獨創的絕技。若非如此,焉能這般的厲害!」
  老人面上頓呈黯然之色,道:「不錯,『鐵線神功』確為神機老人所創。不過,他創出這門內功之後,也覺太過陰狠,一生從未用過。後來,他不忍見這門絕學就此失傳,便授與倪天岳。然而,倪天岳也是練武的奇才,他潛心苦思,更求精進,在『鐵線神功』的基礎之上,創下一十三式寒魄掌法,以威力而言,猶勝昔年的神機老人。」
  燕飛萍苦笑一聲,道:「看來我真是不自量力,居然暗算到神機老人的傳人。唉,可不是自尋死路!」
  老人道:「神機老人的傳人又如何?難道便暗算不得?」
  燕飛萍望著老人,臉上露出驚奇的神色,問道:「前輩坐陷於冰潭之中,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老人道:「大約二十個春秋了。」
  燕飛萍道:「前輩還記得二十年前中原武林那一戰麼?」
  老人道:「什麼一戰?」
  燕飛萍道:「二十年前,東瀛武士天野龍太郎闖入中原武林,他以印證武功為由,專找江湖中的成名高手挑戰,逼他們出手過招。結果中原高手紛紛敗在他的刀下,成為中原武人最大的恥辱。」
  「當時江湖中各派之間的仇怨殺戮雖甚劇,卻對他大起同仇敵愾之心。一時,黑白兩道的無數血性漢子為替中原武林爭回這口氣,紛紛去找他拚命。只是,天野龍太郎在東瀛有刀神之譽,刀法自成一家,一旦出鞘,無血不歸,且剛猛無儔,殺意四伏。在他的刀下,敗亦是死,短短半年之中,竟被他縱橫無敵,從南海直到遼東,一路殺過,死在他刀下的人已多達百人之多。」
  「一連數十場血戰,殺得中原武人心寒了,卻也驚動了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便是天下第一高手的神機老人。他本已退隱江湖,但見天野龍太郎實在是無法無天,終於挺身站出,兩人約戰決鬥於華山之巔。那一戰無人得見,卻無疑是百年來最為轟動的一戰,結果是雙方拚成同歸於盡,雙雙命損於華山。」
  「從此,武林中敬神機老人為神聖,不單是因為他武學蓋世,更因為他為中原武人贏得了尊嚴,對他的門人也敬仰有加。」
  故事講完了,老人卻突然放聲大笑,笑聲充滿不屑和滄桑後的淒涼。燕飛萍見老人神色有異,忙道:「前輩,您為何發笑?」
  老人道:「我笑中原武人有眼無珠,居然如此看待神機門人。」
  燕飛萍奇道:「前輩何出此言?」
  老人緩緩說道:「因為我便是神機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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