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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秀吉和淀姬同床共衾這件事,關系非同小可,它將逐漸改變那以后丰臣關白政權的性質。
  秀吉是個相信命運的人。但是与此同時,他又是一個非常富于理性和精于計算的人。他既是命運的信徒,反之又不相信命運,對于事情的成敗得失,總是要作徹底的計算。而在計算之后,臨到最后關頭,他又會相信自己的運气。
  “我是個幸運的人。”
  這是秀吉對自己的信仰。事實上,他的步步高升的前半生,始終充滿了好運气。在信長影響下成長起來的秀吉,雖說不象信長那樣,是個直截了當的無神論者,然而他也只是把神佛當作人們生活中的裝飾品而已。和信長一樣,他信仰的是自己。而在這當中,他更相信自己天生的好運气。
  也許和他自己的樂觀而堅定的性格有關系吧。秀吉所愛好的,都是那种体態丰滿、結實健康而同時又嬌嫩欲滴,象出水芙蓉一樣的女人。正室北政所宁宁就是的。這樣一個貪色的男人,卻自始至終地愛著宁宁,想必正是由于宁宁的外貌与秀吉的愛好相吻合的緣故吧。不,這与其說是与他的愛好相吻合,莫如說是与他心靈深處的信仰自我相吻合更為合适些。
  “宁宁是我的福神。”
  秀吉肯定是這樣相信的。他自從得到了宁宁,便開始走運。從那以后也一直福運亨通,有一段時期,那好運簡直是接踵而至,就象是一個個喘著气、大步流星地追著秀吉似的。如果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面對這么多好運气,准會無端地害怕起來。
  “這准是宁宁給帶來的。”
  關于這些好運的來源,秀吉大概是這么想的。秀吉對這位糟糠之妻的深深的敬愛之情,遠遠地超越了他的同時代人的水平。就是在与宁宁之間不再有房事之后,他的這种態度也沒有改變。這看來与其說是單純的愛情,莫如說是秀吉對宁宁這個人有著一种信仰。他心里一直暗暗地想:“得待宁宁好點儿。”他准是暗自覺得,對宁宁好了,老天爺會降寵給他,怠慢了宁宁,老天爺就會疏遠他的。
  小田原之役的時候,秀吉差人給身在大板的宁宁送去一封信。信中表示,想把淀姬叫到軍營中來。他的目的是想取得正室夫人的諒解。
  信里有這樣一段話:
  我欲召淀來軍帳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動身的准備。淀是僅次于夫人的、
  我的意中人也。
  自己所喜歡的,首先是宁宁,其次才是淀姬,他用這些娓娓動听的言詞,來顯示他對宁宁難以言明的關切。也許對于只把淀姬叫到遠征中的軍帳之中一事,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吧。為了撫慰宁宁的心情,這封信接著寫道:
  自己已經年老力衰。年內將去夫人處探望,暢敘別后情景,也想看一下大
  政所和少爺。
  此時的秀吉已是天下大權在握的人了。這樣一位權勢灸手的人物,至今仍對當初地位低下時結發的妻子,如此体貼,除了愛情之外,恐怕也是由于對宁宁本人抱有一种不為旁人知道的信仰的緣故吧。
  然而,在得到淀姬之后,秀吉有了這樣一种切身的感受:“這個女人也是個福神啊!”
  這种感受或者可稱之為信仰——他從淀姬身上看到了好的兆頭。不,更确切地說,他覺得淀姬本身,就是吉祥之物。說得明确一點,她就是福神派來的使者。有這么一段离題的故事:在与秀吉同時代的戰國時代的武士之中,流傳著一种把女人的生殖器當作吉祥之物的習俗。武士們請畫師畫一張女陰圖和男女交合圖,把它們裝入青竹筒內,背著走上戰場。人們相信,靠這兩張圖的神力,可以躲避箭彈,靠了它,會在戰場上遇到意想不到的好運气。例如取得敵方名將的首級等等。這和西洋騎士崇拜mascot(迷信者認為能帶來好運气的人、動物或東西)是如出一轍的吧。
  秀吉就是把淀姬當作福神的。
  在后來出兵朝鮮的時候,秀吉把淀姬帶到筑前名護屋。這一次,他向北政所以及其他側室解釋說:“上次小田原戰役時,也曾帶她隨軍,結果如愿以償地打了大胜仗。她是戰陣的吉祥之星。這一回也准備把她帶去。”
  盡管這番話是他在妻妾面前為自己作的辯解,但是秀吉恐怕本來就認為淀姬是個吉祥的人。
  事實上,淀姬為他帶來了巨大的喜慶。在筑前中護屋城,她再次怀孕了。秀吉欣喜若狂。
  秀吉拉著侍醫曲直瀨道三的手,連連地搖著說:“我這么大年紀了,倒又……”
  作了父親的秀吉此時已經五十六歲了。
  他立即差人把淀姬送回了上方。文祿二年八月三日,淀姬在淀城生下了秀賴。秀吉慌忙從筑前的大本營赶了回來,他哪儿還顧得上討伐朝鮮的事呢!
  秀吉來到淀城看望阿拾。
  秀吉把樂開了花似的笑臉,湊近嬰儿的鼻尖,說道:
  “你是拾來的,拾來的,可不是我的儿子啊!”
  据說,拾來的孩子,能夠無病無災地成長。即便是自己的親生儿子,也要采用這樣的形式,先去扔掉,然后叫人揀回來。被授命擔任揀孩子任務的,是秀吉手下的直系大名贊岐守松浦重政。他曾護送淀姬從名護屋回到上方。
  淀姬產后虛弱的身体已經得到了恢复。僅從這一點來看,她也是長得十分強壯、健康的。
  那天夜里,秀吉讓淀姬睡在他身邊,用手撫摸著她的身体,說道:“好象瘦了一點嘛!”
  從前鶴松在世的時候,秀吉曾從軍旅之中給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戀人寄去過一封信:
  二十號前后定去你處,為的是抱抱公子。
  我去的那天夜里,也將請你陪我同寢。務請等我為盼。
  這一次也一樣,來到淀城的很早以前,他就接二連三地發出了類似這樣的書信,以激起淀姬對自己的強烈的情思。這樣,使淀姬覺得秀吉就如一直在她的閨房里似的。這一次相會,雖是久別重逢,但因為覺得他早已到來,所以沒有必要再羞答答的了,她一任秀吉的擺布,供他痴戲。
  “因為得到了你,丰臣家也要變樣了。”
  從前,他曾崇拜宁宁。自從得到淀姬以后,她給他帶來了比以往更大的幸運。
  秀吉用滿口的尾張土話,不止一次地念叨著:“正是因為有了你!”
  “也得給拾儿送樣禮物啊”
  秀吉考慮從自己擁有的物品中,選一樣最最貴重的東西,贈給這個剛出世不久的嬰儿。
  這禮物就是大板城。
  秀吉說道:“把那座城給了拾儿吧,我自己再在別處造一座。”
  既然拾儿是我丰臣秀吉的嫡親儿子,那么盡管他還不過是個出生不久的嬰儿,然而他必須擁有一座天下第一等的城池,以便對各方諸侯保持一种尊嚴和威武。
  當秀吉的計划付諸實行的時候,德川家康悄悄地對自己身邊的家臣說:“真是多此一舉!”
  此時,秀吉早已通過奉行向各地諸侯發表公告,說是他將把大板城讓給阿拾公子,另外造一座伏見城,作為自己居住的城池。關于建造伏見城的事,他命令家康以及以大板為基點的東日本的諸侯協助。
  被命令協助的這些諸侯們,私下悄悄地議論道:“嗨,又要勞民傷財啦!”
  順便說一下,東日本的諸侯沒有派兵外征。受命派兵去朝鮮打仗的是西日本的諸侯。從秀吉來說,他大概是為了讓東西日本的諸侯平均分擔經費,才命令東日本的諸侯擔任建造伏見城的工程的吧。諸侯們知道民力已經疲敝,感到很為難。
  家康想道:“真是揮霍無度啊!”
  此時此刻,他已經無法理解秀吉的脾性了。家康生來如小地主一般質朴無華,為了經營好新的領地關東,他已經把首府遷移到名叫江戶的地方。然而,江戶城的城郭建造得极為簡朴。城牆不是石頭砌成的,而是用開掘護河時挖上來的泥土打了個土圍子。就連城樓的大門,都用了太田道灌時代遺留下來的那座茅草屋頂的建筑,城樓內的地板也很不講究,只用了船底板代替。自己節儉到如此地步,然而為了建造秀吉那座可有可無的、用作別邸的城池,卻不得不耗費大筆錢財。
  “還是個剛從娘胎里鑽出來的嬰孩,要一座城池干什么呀?”
  家康簡直覺得秀吉已開始變得有點儿不正常了。秀吉恐怕确實是發瘋了。家康听說,秀吉曾對他手下的親信說道:“大板城是送給阿拾公子的一件玩具。”
  即便按南蠻來的和尚的說法,大板城也算得上是君士坦丁堡以東最大的城堡了。把這樣一座名城拱手送給一個嬰儿作為玩具,自己又在伏見地方建造新城,不顧民力之凋敝。這不能不使家康覺得秀吉怕是發瘋了。
  拾儿已長到三歲了。
  這一年是文祿四年(1595)。這一年的七月十五日,早先被定為丰臣家正式繼承人的關白秀次,由于出人意外地被怀疑妄圖謀反,而被勒令切腹而死。他的妻妾和子女們,被拖到京都鴨川的河灘上,一個個都被劊子手活活地戳死。親眼目睹或者耳聞這場屠殺的天下的百姓,無不大惊失色。
  了解秀吉壯年時期為人的老人們,都异口同聲地議論道:“真叫人難以相信啊!”
  秀吉壯年的時候,盡管整年整月戎馬倥傯,馳騁沙場,可是他從不徒勞無益地把自己人逼入死地,也從不隨隨便便地殺害敵人,而總是千方百計地設法叫敵人投降。只要敵人投降了,就恰如其分地賞之以封地,授之以官職,給對方以体面。看來秀吉的這种不殺主義,与其說是一种策略,不如說是出自他的性格。但是,正是這樣一种政策,在收拾亂世方面,發揮了很大的威力,敵軍方面也因之有不少人毫無顧慮地投奔到秀吉這方面來。秀吉的此种性格,在阿拾出生以后,顯然是變了。他竟叫人把自己的養子秀次及其家族的頭,猶如用鐮刀割草一般,不分青紅皂白一古腦儿地割下,和從前的秀吉判若兩人。
  從這時起,秀吉的肉体也開始衰老起來了。在秀次事件發生之前不久,當年四月十五日夜里,秀吉小便失禁,把被窩尿了個精濕。而且他本人還沒有馬上發覺,待他醒來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經精力衰竭到這般田地,不由得十分震惊。從這時候起,秀吉的皮膚變得又枯又黑,而且气虛力衰,食欲不振,常常腹泄。
  “太閤殿下腹部有病。”
  這一消息連同他小便失禁的事,很快就在朝中傳開了。在伏見城下有公館的諸侯也知道了這一消息。家康當然也曉得了。
  家康暗暗尋思道:“看來秀吉活不長了。”
  他大概因之而感到自己的前途有了希望。對于這同一消息,丰臣政權的近江系的官吏和幕僚,則与家康有著截然不同的反應。他們是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等人。對他們來說,沒有比這件事更叫人感到前途暗淡的了。他們是丰臣政權的執政官,也是秀吉的秘書官,不僅如此,他們還處在這樣的地位:將來,當淀姬和秀賴繼承天下的時候,有希望擔任輔佐他們的大臣。秀吉一旦死了,他們這些由秀吉身邊的親信們組成的權力集團,將不得不退出朝政。到那時,估計關白秀次和他的側近,如木村常陸介等人,將會取代他們而掌握權柄的吧。
  家康心里想道:“就是為了這一點,關白殿下才被殺害的啊!”
  連他都相信,關白秀次事件是由石田三成等近江幫的首領們的陰謀和讒言所造成的。
  秀吉的正室夫人北政所也相信這樣的說法。世人也都這么看。特別是那些因為秀次事件而受害最大的、与秀次關系密切的大名們,例如細川忠興等人,都相信是這樣。忠興為了證明自己是清白的,与事件無關,曾全力以赴地進行活動。他差一點被當作秀次的同謀犯處理。這時產生的對石田三成的仇恨——實際上是對秀吉及其政權的仇恨,使他在秀吉死后,投到了家康一邊。
  不過,這恐怕是冤屈了三成。
  “讓秀次當關白,對秀賴的前途不利啊!”
  也許他曾在秀吉面前說過這樣的話。然而早在這之前,秀吉自己不僅已經領悟了這一點,而且早已在日夜盤算對策了。當他明白自己已經衰老不堪,同時想到秀賴還年幼無知的時候,這個生來情深意厚而今又因為完全喪失了理性而心力交瘁的人,在他面前只有一种選擇,那便是殺死秀次,鏟除禍根。
  說几句題外話。在這之后不久,發生了一樁類似的事件。秀吉死的那年,即慶長三年(1598),他住在大板城里,由于年老体衰,每天過著時起時臥的養病生活。
  這時候,秀賴不在老父身邊,而恰好在京都那座雕梁畫棟、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府邸——聚樂第里。秀賴剛虛歲六歲,盡管還只是個幼童,卻由于老父的希望和奏請,早已位居權中納言了。六歲就當權中納言,這在宮廷的歷史上,怕也是個前所未有的例子吧。
  但是,秀賴每天過的也無非是個普普通通的孩童的生活而已。在大群侍女的簇擁之下,他和她們一起玩耍取樂,每天都把座府邸攪得沒一個安靜的去處。個頭長得比一般孩子要高。
  雖說是幼童,對人可也有個好惡。這是理所當然的。有四個侍女他不喜歡。她們叫小吉、小龜、小安、小石。秀賴總愛對她們發脾气。她們也對秀賴的胡纏蠻攪傷透了腦筋。這件事傳到了身在大板的秀吉耳朵里。盡管秀賴還看不懂,秀吉即立即提筆,給他寫了一封信。
  秀吉在信中稱秀賴作“中納言殿下”。
  接著寫道:
  真是大逆不道!
  他在信中對秀賴說,她們膽敢惹公子生气,真是豈有此理。為此,該用繩子把這四個侍女捆在一起,在為父赶到京城之前,先把她們綁翻在地,待我去了之后,再幫公子一個個揍死她們。務請殿下息怒。
  最后雖然沒有殺她們,但把她們都驅逐出了府邸。對秀賴的奶媽右京大夫,也作了嚴厲的警告。秀吉差送去了一封信,提醒她說:
  有膽敢違背中納言殿下意愿的,可將她們一個個抓起來砸成肉泥。
  這些言行早已超乎常軌了。
  這個時期,整個日本國中一半的武士,上國外打仗去了。他們在朝鮮各地,与大明帝國派來的援軍交鋒,為了維持原來占有的地盤,正在進行著一場場困苦的戰斗。在日本國內,各地的大名為了調集侵朝戰爭所需要的軍費而橫征暴斂。這就苦了老百姓。由于米价飛漲,京都、大板地方的居民嚴重地陷入了生活的苦難之中。然而秀吉所關心的卻唯有秀賴而已。
  當時的學者藤原惺窩就私下議論過:“因為有了這個小孩,天下黯然無光了。”
  他拒不与秀吉以及在他卵翼之下的那一幫大名來往,即便請他,他也不去。順便說一下,有一次惺窩与一位住在伏見城下的朝鮮戰爭中俘虜來的韓國學者筆談時,甚至這樣說過:“當今,天下人雖緘默不語,然而都在暗暗地詛咒這丰臣政權。如若明軍和貴國的大軍,在博多灣登陸,所到之處又能實施一种寬容的政策,則吾國人民將樂意迎接貴軍,各地大名也會反戈一擊,那么從南往北,直至奧州白河關,貴軍將如入無人之境,頃刻之間,平定全國。”盡管這种說法帶有喜歡大明王朝的惺窩式的夸張,然而這位研究政治的學者洞察到,丰臣政權已經違背了時勢,失去了執政的能力。這個政權所實行的政策,偏差越來越大,其目的僅僅是為了保住它的年幼的繼承人及其生母淀姬的利益。所有政治上的弊病全都是由此而來。据惺窩看來,加重了這种政治上的偏頗并把它們付諸實行的,正是秀吉的親信石田三成等近江系的文官集團。他們對秀吉所獻的計策,歸根結蒂全都是為了“秀賴殿下”。舉個例子來說,他們為秀賴的前途著想,已經變換了一部分大名的封地,或者正要加以改變。這种做法,給各地的諸侯帶來了不安。
  如果讓惺窩直言肺腑的話,他甚至可能會說:“如果使用春秋的筆法的話,那么可以說秀賴雖然還只有六歲,然而他已是這暴虐政治的當事人了。”
  照惺窩說來,淀姬的出現以及因為嫡子誕生而給丰臣家帶來的變化,給這一政權和普天下的人帶來了災禍。
  可是,唯獨秀吉卻對此毫無察覺。
  六月十六日是個黃道吉日,也是仲夏的一個節日。慶長三年(1598)的這一天,秀吉臥病在床。為了接見登上大板城來朝謁的各方諸侯,在侍醫的扶持下,他從病床上爬起來,來到大廳的高台上,并讓特意從京都叫來的六歲的秀賴坐在自己身邊。為了討吉利,按照規例,秀吉用手托著只裝著點心的盤子,一邊把點心分發給諸侯們,一邊說道:“唉,真叫人傷心啊,我原想至少得活到秀賴十五歲的時候,每次象今天這樣帶著他朝見各位大名,要能那樣該多好啊,可我的命數眼看就要完了。天意難違啊。”
  他說著說著,中途難過得說不下去了,終于眼眶里噙著了淚水,最后竟不顧當著眾人的面,失聲痛哭起來。滿座的諸侯都低垂著頭,屏住了呼吸,沒有一個抬頭看他。他們的心中想來定是百感交集,思緒万端。他們自然也想到了秀吉死后丰臣家的前途問題,但是更加切實地考慮的是,在秀吉死后必然會發生的政局的變動之中,如何才能保住自己。
  當年的八月十八日,秀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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