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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丰臣秀吉有不少与眾不同的地方,情欲過于熾烈算得上是其中之一吧。壯年的時候,他自己克制著。到了晚年就放松了。淀姬是秀吉晚年所寵愛的女人,她為他生下了儿子秀賴。
  這個女人出生在近江(今滋賀縣)。童年時代——一直到七歲,是在近江度過的。
  娘家淺井氏,原是近江北部的霸主,主城在小谷。
  小谷城是一座建造在山頂上的城池。城的背后,起伏的山峰連綿不斷,一直遠遠地伸向北陸。城的東南方緊靠著伊吹山。站在這伊吹山的山頂向遠處眺望,只見眼下琵琶湖里的點點白帆,猶如小虫的翅膀那樣,閃耀著微微的亮光。這座山頂的城寨正是淀姬的娘家。對她來說,這城池和山頂的景色,怕是永生難忘的了。
  淀姬的童年,境遇十分悲涼。當她懂事的時候,城池和山頭都已陷入敵兵的包圍之中。山腳下的平地上,到處是敵人的旗幟和人馬。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度過童年時期的。耳邊每天槍聲不斷。這在槍聲惊扰下的日子,使人覺得沒完沒了的長。這樣的情況,從元龜元年(1570)六月,到天正元年(1573)八月,整整持續了三年又兩個月。
  “敵人是木下藤吉郎秀吉。”
  這是乳母(日后的大藏卿女官)這几年里一直以充滿憎惡的口吻,在小女孩耳邊念叨的名字。确切地說,敵人應該是“織田信長”。然而乳母卻故意避而不說。因為織田家是這個女孩的母親阿市的娘家,信長是阿市的哥哥,小女孩的舅舅。木下藤吉郎不過是信長手下的一員將領。但是,藤吉郎這個人是織田家派來攻打淺井氏小谷城的這支部隊的直接負責人。讓小女孩憎恨這個名字,是沒有關系的。
  女孩一輩子也忘不掉當時的情景。從城南邊的天險關隘往下望去,只見遙遠的山腳下,平川對面的丘陵上,敵將藤吉郎在那里筑了個大本營。當地人把這一片丘陵,稱為橫山。而實際上那是一片婀娜多姿、蜿蜒起伏的古墳。就在古墳上筑了一座堅固的城堡。白天,無數面旌旗飄舞;入夜,万千堆篝火明滅。這是三年零兩個月的期間里,晝夜不變的景色。就在那座大本營地,織田家的那位步卒出身的將領藤吉郎,正擔任著迫害者總指揮的角色。
  女孩問母親阿市:“媽媽,你認識他嗎?”
  阿市按理是知道的。因為當她嫁到這淺井家來的時候,藤吉郎的地位已經相當高了。事實上,阿市從岐阜來到近江的時候,藤吉郎是她的婚嫁行列的護送人之一。此人有一副机智的笑臉,目光銳利的眼睛,說話的聲音宏大而開朗。但是身材十分矮小,相貌也很丑陋,那張臉簡直跟剛出生的早產的嬰儿一般。
  “……”
  阿市听了女儿的問話,默默地搖了搖頭。一种連提都不愿意提起的強烈的厭惡之情,猶如一把出鞘的鋼刀似的,毫無掩飾。女孩一輩子也忘不掉,此時此刻母親那怒气沖沖的表情。
  城池陷落的日子來到了。關于戰爭的進展情況,小女孩沒有從大人那里得到過任何消息,她只記得那一天早晨,天還沒有亮,就被叫醒,被人領著去見父親淺井長政。見過之后,就和母親阿市、乳母們以及兩個妹妹一起,分別坐進了轎子,被人抬著出了城門。
  小女孩曾不止一次地從里面拍打著轎廂的小窗,問道:“上哪儿去啊?”
  但是連奶娘都不回答她。結果,她們被抬到了織田家的軍營之中,第一次和自稱是她舅舅的織田信長見了面。那天,信長沒有披甲戴胄,卻穿了一件看來很涼快的麻布短袖衫。他的身邊跪坐著一位兩眼哭得紅腫的武將,此人的身材矮小得令人吃惊。
  “所說的藤吉郎,會不會就是他呀?”
  許多年之后,好憑借著一點淡淡的記憶,勉強想起了當時的木下藤吉郎是什么樣子。就這樣,她們被送到了尾張的清洲城,并在那里住了下來。
  順便說一下,估計她一生中至少在八個以上的城堡居住過,不斷地從一座城池轉到另一座。近江的小谷城,尾張的清洲城,越前的北庄城,山城國的淀城,相模小田原的附城,筑前的名護屋城,山城國的伏見城,大板城……
  在尾張清洲城生活的時期也不長。沒地多久,她們又遷到了越前北庄城。因為女孩的母親阿市改嫁給了北庄城城主柴田胜家。胜家兼任織田家在北陸地方的總督,而這北庄城也陷落了。
  和她的出生地、淺井氏的小谷城陷落時的情形一樣,攻城的敵人又是那位藤吉郎。從攻落小谷城之后到今天,已過去了十年光陰。這期間,他的身份發生了變化,稱呼也從木下藤吉郎,改成了筑前守羽柴秀吉。和從前攻打小谷城時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并不是由于信長的命令闖入越前的,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志,組織了一支大軍,憑著一根馬鞭,催著人馬越過了木芽岭,闖入了越前平原,包圍了北庄城。
  這時候,信長早已不在人世了。前一年,在京都本能寺,他被手下的將領明智光秀所害,而這位光秀遇到秀吉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挑戰,也已一命嗚呼。不用說,秀吉的勢力看來已發展到足以掌握織田政權繼承權的地步,然而織田家的首席老臣柴田胜家對此不悅,兩人鬧翻了臉,斷了交。雙方終于在北近江的賤之岳——靠近小谷古城的地方,進行了決戰。秀吉靠著他那堪稱神妙的用兵方略,擊潰了胜家的軍隊。胜家向北逃跑,躲進了北庄城,關了城門。秀吉馬不停蹄,跟蹤追擊。當羽柴秀吉的大軍兵臨北庄城城下的時候,她心里想道:“為什么那個男的老是這樣子呢?”
  在自己的生涯中,這個男人兩次帶兵殺上門來,破坏了她的生活,弄得她与家人生离死別。對于這個男人,与其說怀著憎惡之情,不如說充滿了恐懼。四月二十四日,天色未明,突然槍聲大作,這震耳欲聾的槍聲,簡直就象會把北庄城震裂成兩半儿似的。她在自己的臥室里被嚇得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但是接著又摔倒下去。奶媽一把抱住了她的長得丰滿的肩膀,那時她已經十七歲了。天還很黑。屋子里黑洞洞的。
  過了好一會儿,她才問了一句:“還是夜里嗎?”
  奶媽在她的耳邊緩慢而小聲地說:“不,天馬上就要亮了,不過現在還沒有亮。”
  這一句低聲細語,喚起了她遙遠的記憶。小谷城陷落的時候,這位奶媽也曾這么說過的。無論是黎明之前這時間,還是如瘋狂的槍聲,都和近江小谷城那時的情景十分相似。
  就在她被震倒了的時候,秀吉的軍隊已經沖進了北庄城的一角。城里立時成了戰場。胜家和他的家族們轉移到了天守閣。這時候,守衛城池及其家族的士兵,死得只剩下二百人了。
  她的后父柴田胜家与她的亡父淺井長政有一個十分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脾性:要求死得壯烈。事實上,胜家也正是這樣做的。
  胜家通知敵人自己准備自刎而死。之后,他在天守閣擺開了酒宴。他讓殘留下來的士兵們唱歌,自己則穿著茜草根染的暗紅色的晚禮服,興高采烈地翩翩起舞。就這樣按照歷來的慣例,舉行了落城之宴。
  然后派了一名使節到敵人那里提出勸告:“馬上就要在天守閣放火自刎。為此,請你們退得遠一點。”
  天守閣上堆滿了二十年來貯存起來的火藥,如果在這里放火,就會燃著火藥,引起大爆炸,恐怕連天守閣的柱子和屋頂都會炸得飛到半空里的。胜家勸告敵人躲得遠一點,以防炸傷。
  事實如此。只听見轟隆一聲,地動山搖,天守閣飛向了半空。后父胜家,母親阿市,和三十多位隨身臣仆,全都在自己點燃的火里炸得粉身碎骨。就連這一次,也是命運使她活了下來。按照胜家的命令,她和她的兩個妹妹一起,被送到了敵軍那儿。胜家在自殺之前,請求秀吉說道:“請你救救這三個姑娘!”
  其理由是:“如足下所知,這三個姑娘,不是我胜家的孩子,而是近江小谷城淺井長政的遺儿。因之,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對足下來說,她們是主家的人,是理當給以保護的。”
  不用說,秀吉接受了下來。這情形也和小谷城陷落時毫無二致,更确切地說是相同得有點過分了。這個幼名茶茶的姑娘,幼時曾經到充滿刀山火海的陰曹地府周游過一次,大概是牛頭馬面們的一時疏忽吧,竟放她活著回到了人間,而如今,已是妙齡少女的她,又一次被迫重下了同樣的地獄。在第一次下地獄的時候,她的親爹死了,第二次下地獄的時候,她的親娘也死了。而這前后兩次地獄,都是同一個男人逼著下的。傳說此人是當今世上最有活動能力的人。
  她們被送到了這個男人——秀吉的軍中。但不是大本營,而是一處位于戰場東南方的名叫一乘谷的山村里,那地方离戰場很遠。這里是從前越前國的國主朝倉氏的城堡和府邸的所在地。雖說朝倉氏的舊址現在只不過在山林深處留下几塊基石了,然而那扎煞著許多古杉的山谷里濕潤的空气和那清靜异常的古城的城址,想必會讓三位姑娘緊張的神經稍許松馳下來一些。而這准是秀吉對她們的關怀無疑。后來才知道,秀吉這個人,看來倒是很會体貼人的,有時甚至過分了。
  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樣的考慮,秀吉沒有馬上會見她們。打下北庄城之后,他又進兵加賀,轉戰各地,攻克了許多城池。繼而又降伏了能登和越中,直到初夏的時候才回到越前。在回越前的途中,他主動地順道來到一乘谷。
  秀吉說:“讓我見見茶茶姑娘。”
  他們是在一所寺院里見的面。秀吉事先讓人把寺院的書院打掃得干干淨淨,然后差人把她們叫了來。秀吉沒有把她們放在下座,而是給了她們与自己同等的席位。
  秀吉謙恭地開口道:“敝人是筑前守。”
  此人平日說話爽直,性格開朗,可現在這句話卻說得有气無力,活象寺院里即將消失的那鐘聲的余韻一般。語气里還极其自然地帶著憂傷的情調。
  “雖說是由于戰爭,但也是出自無奈才和修理(指胜家)兵刃相見,而修理又武運不濟,終于陣亡,連你們的母親大人也同歸于盡。對此,正不知如何吊慰才好。”秀吉口齒清晰的這么說,語調里充滿了真情實意。
  “在座三位,都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不用說,是敝人的主家的人,從今以后,”說到這里秀吉停頓下來,稍稍閉了一下眼睛,“請允許筑前守代替右大臣守護你們。”
  這話說得多妙啊。通過提出信長的名字,秀吉的行為和立場完全成為正義的了。昔日攻打近江的小谷城也是信長的命令;這次打越前的北庄城,盡管信長早已成了故人,然而那也是在關于由哪一位公子繼承織田家這個問題上,胜家和秀吉發生意見分歧,由于這一原因(盡管這是表面上的),才發展到兩軍交戰。這就是說,雙方都“不是出自私心而始終是為了織田家的事業著想”,只要提到信長的大名,那么無論是消滅了淺井長政,還是逼得柴田胜家自盡,那就全非他秀吉為之,乃是正義使然。
  不過,秀吉此時此刻的正義的感情,倒也不一定完全是裝出來的。他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家臣,對他們說:“這几位小姐,是我主上的寶眷,而且現在的處境又十分令人同情,務請你們悉心奉侍,倍加愛護。”
  秀吉由衷地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淚,要求家臣們照拂她們。這是秀吉發自內心的話語。秀吉是個愛把自己的真情表達出來的人,就象他脖子上的青筋總是露著那樣。這是個罕見的人物,做事總是那么認真,即便說假話的時候,也能說得十分誠懇。他可沒那么愚鈍,只知道一味地誠實,無論是誠實還是真情,他都准備著好几套,就象他身体內部有著好多根血管那樣。舉例來說,當思念故主的時候,他對故主的忠誠之心,甚至使他不禁常常流淚,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把故主的政權交給其子,而始終為了把政權抓在自己手中而全力以赴地展開活動。事實上,他正是怀著這樣一种异乎尋常的野心,才率領兵馬,縱橫馳騁,轉戰各地的。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都是秀吉的真情。
  同時,秀吉又思忖著:“要是能把這位小姐……”
  秀吉如饑似渴的目光,久久凝視著茶茶那雪白粉嫩的玉頸,恨不得把她摟在怀里。這也是他的強烈的真情。在秀吉看來,這与對故主信長的忠誠一點也不矛盾。更确切地說,正是對故主的思念,才勾起了他這种情欲。秀吉喜歡女人,已到了不幸的地步。他所喜歡的對象,不是那种出身低賤的女人,而是貴族。正是貴族的女子,才燃起了這位出身低微的男子的欲念。至于貴族女子,也并非是任何貴族家的女子。
  公卿家的姑娘不在此列。公卿雖是貴族之中的貴族,但在秀吉以往的生活中,与他們沒有多少實際的接触,因而了解不深。他得要武家貴族。為了這個緣故,秀吉已把京极家出身的姑娘弄到了手,又和宇喜多家的遺孀勾搭上了,也和本愿寺主持人的夫人几度同床共枕,但是秀吉心目中最崇敬的貴族,不管怎么說還得數織田家。如果冷靜地思考一下的話,那么這事儿也未免有點儿奇特。因為這織田家,不過是從信長的父親那代起才突然成為半個尾張國的主人的新興大名而已,連他的祖父是干什么的,也還不清楚。然而當秀吉還在當奴仆,被人叫作“猴子”的時候,這織田家便一直是秀吉的主家。那時候,對他來說,織田家的家族,就是天宮里的人。在他看來,織田家的小姐們猶如神仙一般高貴。她們那仙女般美麗的容貌,即便從地上仰望一眼,都甚至會叫人失魂落魄,如痴如醉。如果能把織田家的女子摟在怀里,哪怕是一個也好,那么即使放棄一千個女人,他也心滿意足。這想法盡管有點卑下,然而在打心里向往這一點上,它和對故主的忠誠,就如生在一根藤上的兩個瓜。
  秀吉心里忽然想起那位与柴田胜家一起在北庄城的大火中燒死的阿市來了。阿市長得天姿國色,可謂絕代佳人。秀吉從前曾經偷偷思念過她,雖說那只是無法實現的一枕黃梁美夢而已。而眼前的這位姑娘,正是那阿市的女儿,盡管姿色可能比她母親略遜一籌。
  秀吉緬怀織田家的心情越是加深,他在腦海里就越描繪著有一天与眼前的這位姑娘結合時的种种情景:“將來總有一天……”
  但是,這位茶茶卻低著頭,眼睛一直朝著下面,其間只有一次仰視了一眼秀吉。
  “原來是這個人啊!”
  當抬起頭看見秀吉時,茶茶有點感到意外。一個曾經給自己帶來那么大的災難的人,想不到竟象一個這一帶的路口玩耍的村童一樣,天真無邪。只見他一會儿興高采烈地說話,一會儿又孩子般地高聲笑了起來。猶如盛夏時節晴朗的天空那樣,万里無云,一碧如洗。他對什么事情都感到好奇,表示惊訝,看來倒是個心胸寬廣豁達大度的人物。對此,茶茶感到迷惑不解。
  茶茶甚至想:“不是那個男的。”
  “那個男的”是指她童年時曾經攻克她居住的小谷城的那個藤吉郎,那時他為了攻打小谷城而在近處造了座作戰用的橫山城,他是橫山城的城主。茶茶心里思忖的是:眼前這個人可不是那個藤吉郎啊。在以往的歲月里,茶茶一直在自己的腦海里刻畫著藤吉郎的形象,然而這形象卻与眼前這個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正是這位從前給茶茶灌輸了有關藤吉郎的种种形象的奶媽,后來卻開始對茶茶說:“那可是個好人哪!”
  雖說是漸漸的,但奶媽看來卻在不斷發生變化。最近,她的舉止言談,令人奇怪地變得很開朗了,她給茶茶講述了許多有關秀吉的故事。話語的細微末節之間,常常帶著贊賞的語气,顯然是為了讓茶茶喜歡起秀吉來。
  “為什么會這樣?”
  茶茶卻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在這方面,茶茶是很遲鈍的,而這种遲鈍,是她這樣出身的人容易具有的特性。茶茶只發現,奶媽的衣著不知不覺地變得闊綽起來了。
  而且,這位奶媽不知什么時候,竟從自己的家鄉丹后(現屬京都府)大野村,把她的几個儿子給叫來了。這位奶媽是丹后大野村的武士大野修理亮的妻子。早從小谷城那時起,她和丈夫就都是淺井家的仆人。小谷城陷落之后,他們回到丹后。其后,丈夫因病去世,兩個儿子平安地長大成人,長子今年已經快二十歲了,名叫大野治長。
  “丹后的大野村,是從宮津往西,一個靠山的村子,對吧?唔,我想起來了,有一條竹野川在村邊流過,形成了一條小小的溪谷。”
  單獨召見這位奶媽的時候,秀吉這樣談到了她的老家。秀吉并不知道什么丹后的大野村,而剛好他的幕營里有個丹后的大名細川幽齋,這些是秀吉事先從他那里批發來的知識。听了秀吉這番話,奶媽惊呆了。居然連那樣偏僻的山村都了如指掌,這一點使她很快對秀吉有了親近感。
  秀吉問她:“有儿子沒有?”
  當奶媽回答“有”的時候,秀吉便接著說道:“你的儿子一定象你,很机靈能干吧,去領來給我看看嘛,我提拔他當個衛兵,要是挺有才干的話,將來還可能提拔他當大將呢!”
  奶媽暗自思忖:“嗨,這可是件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美事儿么。”
  打這天起,她完全變了樣,就如五髒六腑都給人換過了似的。她立即派人赶回老家送信。后來,她的兩個儿子就從丹后宮津港坐上船,進了越后的三國港,沒過几天就到了母親這里。秀吉履行諾言,把他們兄弟倆都聘作了武士。
  茶茶有她敏銳的地方——正因為如此,她總是警惕地眨巴著眼睛,眼珠里老是閃耀著一种异樣的光彩。然而當她听說奶媽的儿子被秀吉聘作武士的時候,卻沒有能聯想到這件事的近來奶媽的神情的變化之間有什么關系。也不知是何緣故,她竟缺乏這方面的智慧,也可能生來就是這樣的。
  茶茶她們按照吩咐遷到了大板城。
  當她們一行人從越前進入大板的時候,秀吉已經叫人為她們准備好了一幢專用的邸宅。這是新建的,看來早就動工興建了。
  奶媽說道:“可能早在越前的軍旅之中,就派人飛馬赶回大板,命令人興建的吧。”
  她又一次稱贊起秀吉來了。茶茶有生以來,還從未沒有住過這么富麗堂皇的公館,從這一點來說,她是滿意了。奶媽說:“秀吉老爺可是個對人体貼入微的人啊!這從下面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來,他曾主動地對我說,他打算在您的父親淺井長政老爺和您母親阿市夫人的忌日,請一班和尚,為他們做佛事呢。這樣的感情,可說是非同一般嘍。”而且更加重要的是,“秀吉老爺還說,到時要把淺井家同族的女眷,給叫來也沒關系呢。”
  信長在世的時候,淺井家是天底下的頭號罪人。信長經過多年苦戰,消滅了淺井家,之后便把他妹夫淺井長政的頭蓋骨涂了漆,加了金邊,做成了一只杯子,拿它喝酒,并讓他的手下人也傳著喝。信長對淺井家就是這么恨之入骨的。對淺井家同族人也一樣。他們之中,有的人在城堡陷落之后,藏進了深山老林,再也不敢在世上露面了。這話是說,秀吉要取消信長的禁令,不只是婦女,連男子也一樣。
  秀吉說道:“我將按他們的才干的大小,來委派他們。”
  奶媽說道:“這是真的嗎?”便啪的一聲合起掌來,臉朝平日信奉的愛宕的胜軍地藏的方向,叩頭致謝起來。
  她把秀吉的這番話也轉告了茶茶,說道:“小姐,請您高興吧。這么一來,您家祖先的全体在天之靈,也准會得到超度而上极樂世界啦。真叫人高興啊!”
  可是茶茶卻并沒有感動,她只淡淡地應了一聲:“是嗎?”
  她這樣無動于衷,并非由于對奶媽剛才的話抱有异議或反感,而是不能象奶媽那樣,一听說与自己并沒有直接關系的什么同族人發跡和祖先在天之靈的超度,就樂得手舞足蹈起來。茶茶總是寡言少語。這种沉默寡言的性格給大人們這樣一种印象:茶茶是個心眼很多、頗難侍候的姑娘。就連奶媽也常常為此而焦慮。
  在秀吉的許可下,潛藏在各處的淺井家的同族人,都陸續露面了。小谷城陷落之后改名田尾茂右衛門的淺井政高,還有淺井大炊助,甚至連已故的城主淺井長政的小妾所生的儿子淺井井賴也都出來了。這淺井井賴乃是茶茶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而茶茶連他的臉都直到現在才第一次見到。
  秀吉為他們作了這樣的安排:“啊,淺井家的人都來了嗎?見到你們真親切啊!請大家在美濃守(秀吉的弟弟秀長)手下工作。”
  茶茶她們對大板城內的生活漸漸習慣了。
  秀吉說:“她們是主家的人。”
  他對茶茶她們很是敬重。這里面雖然也很包含著秀吉式的夸張成分在內。他的此种意向,在城內數万男女居民之中,已經家喻戶曉。因而顛沛流离的三姐妹在大板城日子過得并不賴。
  另外,茶茶和她的妹妹以及侍女們,來到大板城之后才知道,原來大板城的居民當中,淺井家昔日的臣仆以及他們的下屬,或者過去和淺井家有過關系的近江人多得惊人。
  奶媽還說:“在秀吉殿下的親信幕僚里,十個人中倒有三個恐怕是近江人哩。”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秀吉消滅了淺井家之后,第一次登上了織田家的大名的寶座。那時,他從信長那里得到了原淺井家的領地北近江三個郡中的二十万石封地。他本應以小谷城為居城,考慮到山城交通不便,同時也想給他封地內的居民一個嶄新的印象,便在琵琶湖畔建造了一座新城,這便是長濱城。這期間,暴發戶式的大名秀吉,為了建立一支与二十万石封地的身份相适應的軍隊,招募了大量新兵。前來應募的,絕大部分是他領地內的人,因而很自然的,其中有許多是淺井家的家臣和淺井氏領地內的居民。秀吉身邊的親信幕僚石田三成,算得上是其中的姣姣者。秀吉手下的大名級的人物還有宮部善祥房繼潤等人;能征善戰的將領則有田中吉政;具有行政管理才能的官員就數長束正家了。此外,還有藤堂高虎。此人身份雖然低微,但如果讓他操持點什么事務,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天才。近江出身的大名和小名還有小川佑忠、朽木元綱、大谷吉繼、垣見一直、赤座直保、木村常陸介重茲等等。人數很多,甚至要一一舉出他們的大名,都是件很麻煩的事儿。至于中級以下的武士,更是數不胜數了。
  雖說都叫近江人,而与淺井氏關系較深的,是近江北部的三個郡。近江的中部,原本是六角氏的領地,后來為信長所滅,如今早已連六角氏的一點遺跡都沒有了;近江南部的甲賀地方,自古以來就有自成一統、獨立自主、不与外界來往的傳統;而在琵琶湖西岸山岳地帶的朽木氏等,也与淺井氏交往甚少。在大板城內的近江人中,人數最多的是北近江人。
  這些人心里都默默地想道:“小谷的千金小姐在這里。”
  因之他們對茶茶等姑娘所居住的府邸怀著一种親切的感情和特別的敬意。他們以對待故主的禮節來對待茶茶她們。
  尤其是石田三成,曾好几次對奶媽說:“不管什么事情,要有什么不稱心的,請只管對在下說。”
  看來他們的鄉党意識,以茶茶所住的府邸為中心,正在漸漸加強之中。
  奶媽告訴茶茶:“還是尾張人多啊!”
  由于信長和秀吉都是尾張出身,因而可以說,在這大板城里,有錢有勢的,大多講一口抑揚頓挫的尾張方言。為了与之抗衡,在秀吉當長濱城主時投到秀吉手下的近江出身的人們,早就有了得抱成一團的想法。他們大概把此种想法寄托在茶茶她們身上了。
  茶茶的外婆家——織田家,有好几個人在秀吉手下工作。織田信長的父親織田信秀的第十一個儿子織田有樂是其中之一。他在大板府邸之中負責接待賓客和指導茶道,過著悠閒的日子。織田有樂也是茶茶的舅舅,因而,每逢有机會的時候,他總要來看看茶茶,說句“怎么樣,有什么問題沒有?”這樣的話。
  有樂為人精明,況且又是個交際家,因而對宅邸的內幕十分清楚。他并不象一部分近江人那樣,對這几位外甥女,抱著怀舊的感情。
  他曾私下對朋友細川幽齋表示過:“還是趁早讓茶茶姑娘嫁人好啊!”
  有樂出于對秀吉這一新興政權的忠誠之心,不免感到憂慮。
  有樂對幽齋說:“秀吉這方面的情況,你也知道,他會不會對茶茶姑娘別有用心啊。”
  如果秀吉進了茶茶的繡房,那么有可能在這一政權內部,立即形成一個近江派。說不定近江人會以側室(盡管現在還不是)茶茶為中心,組織他們的朋党。因為這一政權之內,近江人的數目非常之多,而且都各自掌握著實權,很有勢力。倘使這些有權有勢的近江人和側室茶茶相勾結而抱成一團的話,事情將會如何呢?丰臣家的大權恐怕會給近江人獨占去吧。
  “這种事情是不可能有的。”
  幽齋對此一笑置之。幽齋原是個對內幕情況感覺敏銳的人,可這次卻連他都認為有樂的擔心有點杞人憂天了。
  三年過去了。
  茶茶二十歲了。
  “淺井侯爺的那位小姐,你打算把她怎么辦哪?”一天夜里,秀吉的妻子北政所出其不意地問秀吉道,“出閣的人家已經決定了吧。”
  秀吉回答道:“還沒有。”
  他臉上顯出掃興的樣子。
  “還沒有嗎?”
  “可不。”
  “你注意到沒有?她已經二十啦。”
  北政所重复地說: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一般姑娘十五六歲就出嫁了。二十歲年紀,那就過了婚期了。除了找一個前妻已經去世的人家去當填房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啦。
  “這可是位代人扶養的千金小姐啊,你打算怎么辦哪。”
  她之所以死气白賴地講這件事,是因為流傳在朝中的閒話,她全听到了。人們私下議論說,這么一位名門大戶出身的千金小姐,人又長得象天仙似的標致,可一直沒听說許配給誰家的公子啊,這么說,會不會太閤殿下自有打算,想占為己有呢?嗨,怕是這么回事吧。
  秀吉的好色本來就是天下有名的。即便是無風無浪,由于這時代正是人心卑下的時代,因而男男女女聚到一起,常愛議論這樣的話題。
  例如朝中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听人說,秀吉殿下從前就對茶茶小姐的母親阿市有過愛慕之情。淺井氏滅亡之后,阿市回到織田家。甚至在這時候,殿下還曾向故主信長,懇求再三,希望娶好作妻子。可是阿市本人不喜歡他,剛好這時候柴田胜家侯爺的正妻死了,成了鰥夫,于是阿市便改嫁到柴田侯爺家。如果這傳說是真的,那么咱們殿下攻打北國的柴田,就是因為失戀而進行的報复嘍。這里有一個證据:以往打仗,咱們秀吉殿下從來不殺打敗了的敵人,可這一回對柴田侯爺,卻毫不留情,竟放了一把大火,把柴田家和天守閣都燒成了灰燼。”
  不用說,這一切都不過是臆測而已。當阿市還是織田家的閨閣千金的時候,秀吉即使對她有愛慕之情,也沒有接触的机會。另外,要說阿市當了寡婦,秀吉還懇求娶她,這也不符事實。因為從當下級武士時起,他就有了發妻宁宁,即如今的北政所。秀吉是個貪求女色的人,可是對自己的糟糠之妻宁宁,卻一直十分看重,有事總和她商量,而且万事都對她謙讓几分。他對妻子宁宁的敬重情形,可說是极少見的。拋開妻子宁宁,娶阿市作正室夫人,這樣的事情在秀吉身上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另外,在北陸攻打柴田胜家的時候,他在軍帳中曾多次說過:“我可真不愿意殺胜家啊,……”
  他還說,他不想殺他,但是不殺胜家,天下無法安定,這是不得已啊。秀吉當時所處的客觀形勢,迫使他不得不殺胜家。因為如果讓織田政權的首席家老活在世上,那么,秀吉就不可能建立自己的政權。這決不是由于什么愛情糾葛。況且,秀吉不是那种能把怨仇在肚子里藏得住的人,從他的性格來說,恐怕不可能是由于失戀帶來的怨恨而大動干戈的。
  傳說完全是沒有根据的。
  不過,另一方面,卻又不好這么把話說死。當秀吉在越前一乘谷第一次見到已經發育成熟的茶茶的時候,心想,這小妞簡直和阿市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因此而确實興奮了好一陣子。雖然并沒有象人們傳說的那樣對阿市害單相思,然而當時曾把阿市看作天下的絕世美人,對她十分仰慕,這是事實。不光是秀吉如此。抱有同樣想法的,在織田家的仆從之中,恐怕是大有人在的吧。阿市就是這么一位人物。她生活在天宮之中。秀吉并不曾想染指阿市,他知道這是辦不到的。當時的秀吉是充滿了現實主義精神的,他決不是個一味想入非非、勉為其難的人。但是,在越前一乘谷這階段,情形就不同了。
  “這姑娘如今是在我的羽翼之下。”
  秀吉的此种想法是符合現實情況的。眼前的這位姑娘,雖不是阿市本人,但跟她長得一模一樣,如今這姑娘從云端里跌落下來,成了受自己保護的身份。“到時候讓我來摟著你,”秀吉心里曾暗暗地打過算盤,看來也是明擺著的事實。如果有人把秀吉當時的這种心思,加油加醬,繪聲繪色地歪曲、渲染一番,那自然就會產生出上述傳說中的那些故事來了。
  近三年來,秀吉悄悄地作了布置,讓茶茶生活在他的影響之下。
  秀吉對待茶茶的方針是“不動聲色地辦”,他相信這也是不久的將來把茶茶弄到手的辦法。這与攻打城堡很相似。無論是播州的三木城,因幡的鳥取城,備中的高松城,秀吉都沒有強攻,而是采用長期圍困的作戰方式,切斷敵人的糧道和水源,有時則用水攻。總而言之,戰術的核心,全部集中在使守城的敵軍失去戰斗意志這一點上。秀吉是以這樣的辦法來對待茶茶這個人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顧情況,硬要闖入茶茶的繡房,是不聰明的。在秀吉看來,征服茶茶需要時間。時間長了,茶茶心靈上的舊創自然會愈合。而這期間的頻繁的、既不動聲色又充滿溫情的接触,將會漸漸改變茶茶對秀吉的心情。為此,雖然這三年里,秀吉常常為了禮儀應酬而离開大板去京城,為了討伐敵人而多次越過鈴鹿山脈的山岭東征,然而每到一地,他總要給茶茶寄去种种稀罕的物品,以及問候近況的書信。茶茶方面出自禮貌,不用說也不能不給秀吉寄去回信。從茶茶來說,這三年,每時每刻都生活在秀吉的脈脈溫情之中。
  事情就是這樣。
  但是,秀吉的這些舉動,在宁宁眼里,自然是令人不愉快的。她從身邊的侍女那里听到了許多風言風語,就連秀吉和茶茶常有書信來往這樣的事情,由于茶茶的侍女向別人透露了,結果也傳到了宁宁的耳朵里。
  從那以來,宁宁一直覺得非常沒趣。而數日之前,織田有樂在茶會上突然向宁宁透露了這么一件事:“看樣子近江人在蠢蠢欲動啊!”
  有樂沒有多說。但是聰明的宁宁已經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大概是:近江人為了對抗丰臣家主力的尾張人而正在蠢蠢欲動。世間一般認為,尾張幫是受到這位宁宁庇護的。尾張出身的大小諸侯,每當得罪了秀吉的時候,就准來懇求宁宁,托她向秀吉說情。每逢遇到這樣的事情,宁宁總是愉快地答應下來,并為他們效力。然而宁宁自己卻并沒有別的什么野心。
  但是朝中的謠傳又作別論。人們認為,尾張幫是大板城中政界和軍界的最大勢力,而這勢力的首領是宁宁。宁宁這個人,很明顯地已經具有一种政治吸引力。盡管她自己并沒有這樣的企圖。
  宁宁也從侍女的口中听到了這樣的謠傳。說是近江人很羡慕尾張人,他們說:“我們也出生在尾張就好啦。”宁宁听了感到十分意外。近江出身的大部分人都既不和宁宁接近,也不來托她辦什么事。只有极少數几個近江人与宁宁有些來往。象西近江出身的田中吉政(任兵部大輔)和琵琶湖東邊的中近江出身的藤堂高虎等人就是的。他們与近江的同鄉反而疏遠,与尾張人卻交往自如。順便說一下,前田利家可以說是尾張幫的代表性人物。另外,年輕的有加藤清正、福島正則、池田輝政、加藤嘉明;較年長的有淺野長政、中村一氏、崛尾吉晴等人。這些人全都是從創業期起就跟著秀吉在戰火中成長起來的身經百戰、武功卓著的將領們。尾張人的特點是善于打仗。
  另一方面,近江人具有當行政長官的才能。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几乎可說是算術方面的稀世奇才。例如石田三成,為了管理好丰臣家的規模巨大、項目繁多的事務,創造了用途不同的种种帳冊。從國家財政的帳冊到廚房的小筆支出的帳冊都有,他通過這些帳冊指揮下屬,料理丰臣家的事務。如果沒有他們近江系的官吏和幕僚從旁協助,無論出兵打仗還是管理自己的直轄領地,都會發生困難。那樣的話,秀吉恐怕連一天都不得安生了。
  由于上述原因,他們近江人正在成長為這個新政權的核心力量。
  織田有樂所擔心的是:万一他們近江人結成一幫,怎么辦?有樂沒有明确地對宁宁說出口來,他想說的是:您要當心啊,要是他們依仗舊主家的淺井小姐的話,這事儿怎么好啊!如果把話說得更直截了當一些,那就是:“他們近江人一心希望淺井小姐成為秀吉殿下的側室呢!”
  這一年,即天正十四年(1586)的十二月,關白秀吉任太政大臣,蒙天皇陛下賜丰臣姓。這么一來,和平氏、源氏、藤原氏等貴族人家相并列,秀吉确立了作為當代新貴族的地位和体面。
  為此,秀吉在宮廷社會中的社交活動繁忙起來了。他常常要去宮中致謝,并參加种种慶祝的宴飲等等。在京城的時候,他住在聚樂第里。聚樂第是這一年的二月完工的。同年秋天,秀吉讓北政所和大政所也遷來了,她們從此留住在京城里。
  茶茶則留在大板。她与丰臣家屬在宮廷社會中的社交活動,是無緣的。她只是從別人嘴里,听說了聚樂第建造得多么富麗堂皇。
  茶茶心中想道:“真想去看一次。”
  她也把這話對奶媽說了。可是,唯有這件事連奶媽也無法滿足她的希望。聚樂第是親王、公卿、皇親國戚以及封了位的武將們的社交場所,怎么可以讓一個沒有任何官位的沒落大名家的遺孤進去呢?
  茶茶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定非常漂亮吧!”她臉上流露了一种憧憬的神情。
  “北政所有官位嗎?”茶茶問奶媽道。
  奶媽回答說:“她是關白殿下的正妻嘛!”
  北政所雖然是個女流之輩,卻官居從二位,比大納言的官位還高呢。這是何等華貴啊!
  此刻,茶茶的心飛向了那熱鬧而繁華的帝都了。在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万紫千紅、百花爭妍的大花園。她想,在聚樂第里,該常是弦歌之聲不斷,詩會、香會(點燃各种香,互相品嘗的會。日本人把燃香的技藝稱之為香道,与茶道、花道等傳統技藝并稱)、茶會頻繁的吧,而這一切社交活動的核心人物則是秀吉和北政所啊。
  一天,這位秀吉突然間回到大板城來。府邸中的全体人員都慌了手腳。秀吉一進府邸,便吩咐把茶茶的奶媽叫來。奶媽慌忙沿著回廊奔了過去。出人意料的是,屋里只有秀吉一個人。
  秀吉一見奶媽,便一邊用手摸了一把臉,一邊說道:“嘿,你听我說!”
  他那膚色黝黑的臉,猶如吃了酸茱萸似的,一副尷尬相,同時羞答答地笑著。
  “從我臉上看得出來嗎?”
  秀吉好象不看鏡子也能知道自己的表情似的。他對奶媽說:“你瞧我這張臉,從我的臉上你就看得出來了吧。我害臊說不出口啊。”
  奶媽跪伏在舖席上。她已經懂了。這說的是茶茶的事。
  秀吉說:“我心里悶悶不樂,克制不住,這才回大板來的。行嗎?明天我就回京去。”
  奶媽心中思忖道:“明天回京?”
  要是這樣,只有今天夜里是個机會。這事儿好倉促啊。
  秀吉說:“請多多包涵哪。你把這信匣打開!”
  听他這么一說,奶媽才發現眼前有一只信匣。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它,從里面取出一張詩箋。想不到上面寫的是一首情詩。秀吉這陣子對作詩十分熱心,出于現實的需要,他正在努力學習貴族們的風習。這一點,茶茶的奶媽也是知道的。但是,難道連談情說愛也要模仿貴族嗎?或者這位勾引女人的天才,是否唯獨在對待茶茶時,想通過這樣的時髦花招,以顯示其對茶茶的尊重呢?要不,這位幽默大師是否在故意采用開玩笑的方式,以避免赤裸裸地提出問題呢?
  睡夢里,魂儿飛向大板城。
  今宵喜逢君。
  但愿人如意,共床枕。
  這首詩很符合短歌的韻律。听說秀吉作的詩,是由細川幽齋幫助修改的。這首短歌想必也是的吧。
  秀吉特意說:“這是我作的詩。”奶媽誠惶誠恐,把詩箋收入信匣里,蓋上蓋子,用紫色的綢帶扎好,然后雙手把信匣舉過了頭。
  秀吉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吩咐道:“今晚戌時(晚上八點)前去,叫她在臥室呆著,躺下來等我。”
  這顯然已經不是貴族風度,而儼然是一個以武力取得了天下的武將的口气了。
  當奶媽正要退出的時候,秀吉又把她喊住,并招來了小書童。書童頭頂一方白木做的台盤,放在奶媽面前,這是秀吉的贈品。台上放著黃金。奶媽當然不能不收下。
  奶媽退了出來,一邊在長長的回廊里爭急步走著,一邊思索著:“殿下整整等了三年才來。”
  對于這一點,她的感受是十分深切的。她早就是秀吉的得力的幫手了。其他近江人,例如官居治部少舖的石田三成等人,都曾閃爍其辭地對她說過,盼望這樣的事態早日到來。總而言之,為了改善茶茶對秀吉的印象,她在這三年里,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想了多少辦法啊!而現在總算眼看要成功了。茶茶的母親阿市,是個深明大義、意志堅強的人,而茶茶卻是個感情用事的姑娘,什么事情都容易按感情來判斷。這對奶媽的工作來說,總算是個有利條件。在這方面,奶媽自己覺得,這些年來她費盡心机地對茶茶進行了誘導。不過,這姑娘生就一副任性和高傲的脾气,臨到這緊要關頭,還不知她會怎么樣呢。
  奶媽自言自語地說:“無論如何得設法成全他啊。”
  她用這話來鼓舞自己。這件事如能辦成,歸根結蒂是對茶茶忠誠的表現,而決不是為了黃金而出賣茶茶。
  當天晚上戌時,秀吉進了茶茶的繡房。按理說,他早已吩咐奶媽,叫茶茶躺下來等他的,可是卻只見茶茶依然衣著整齊地緊靠著矮腳燭台,跪坐在搖曳的燭光之下。
  秀吉順口說道:“啊呀,這香好香啊!”
  他想借這臨時揀來的話題,使自己擺脫尷尬的處境。繡房里點著香。滿屋子香煙裊裊,香气扑鼻。由此看來,茶茶似乎是有意在等他到來。從香的味道看,點的大概是由各种香混合而成的組香。倘使是這方面的行家,那么,只要用鼻子一嗅,就會猜得出是什么香。
  秀吉仰起臉,翕動著鼻孔說:“告訴我,這香叫什么名字啊!”
  他開始學習宮廷文化還沒几天,靠用鼻子嗅是分辨不出來的。
  茶茶用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聲音回答說:“這香名叫嫩菜。”
  不過,和微弱的聲音相反,眼睛卻灼灼發光,顯得有點傲慢的樣子。本來茶茶對秀吉就不大恭敬,有時甚至有點妄自尊大。秀吉對她卻很寬容。自從在越前一乘谷第一次見面以來,唯獨對這位茶茶,秀吉一直容忍她采取這樣的態度。換了別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秀吉是不允許他們這樣的,而且也沒有人敢對他這樣。秀吉有不少側室,例如舊織田家的分支出身的姬路姬,足利氏屬下的大名中的名門京极氏出身的松之丸姬,蒲生氏鄉的妹妹三條姬等等,她們大多是名門望族出身,可是在秀吉面前卻連大气儿也不敢出,而是盡力討秀吉的歡心,個個楚楚動人。秀吉待她們也不薄,确切地說是過于溫柔了。她們對秀吉的這种厚愛,很是感動,常常滿怀感激之情,為他服務。然而,唯有茶茶卻完全不同。她好象生來就任性,而連秀吉這樣通曉世故的人物,有時竟也不免發生錯覺,以為這位小姐准是忘不了對自己的怨念,耿耿于怀,至今還在恨著自己呢。秀吉迷戀上她了。而正是這种迷戀,使他變得軟弱了。
  秀吉討好地問道:“這香是小姐自己點的嗎?”
  茶茶沒有開口,而是默默地搖頭表示“不是”。茶茶姑娘沒有這种搭配并點燃組香的才藝。這是奶媽給點的。奶媽不僅給她搭配和點燃了香,而且還囑咐她道:“小姐,你可千万別忘了,這組香名叫嫩菜,別弄錯了,是嫩菜啊,這几首古詩是詠唱這嫩菜的。”奶媽把一首首古詩寫在紙片上,并事先一一教會了她。這都是奶媽布置好了的。
  但是秀吉卻誤解了。他看到茶茶搖頭,還以為是她謙遜呢。茶茶姑娘對于香道竟有如此深的素養,不禁使他十分感佩。這情景和正在熱戀的年輕人簡直沒有什么兩樣。
  “我對這香道是一無所知啊,請問与這嫩菜有關的,有哪些古詩呢?”
  茶茶用低沉的聲調回答道:“有几首。”
  她照著奶媽剛才的囑咐,從吟詠嫩菜的几首古詩中,選了下面這一首,出聲念了起來:
  圃中嫩菜鮮,本欲去采之;
  昨今一場雪,菜埋雪里邊。
  听完這詩,秀吉側著頭尋思:“昨今一場雪,菜埋雪里邊”,這大概是拒絕的暗示吧。從茶茶的口气來看,至少因為某种緣故,今天是不能摘嫩菜了。
  秀吉抱著一絲希望再一次叮問道:“噢,今天不能摘啊?”
  如果是王公貴族家的貴公子,或者是奈良朝、平安朝時的公子哥儿,得了這樣的暗示,他們至少會從女子的繡房中退出,然后寫一首唱和的詩,差人送去,這才算得上是風雅之舉。
  不過,同樣是貴族,秀吉卻是在戰場上成長起來的,他那關白的烏紗帽,是靠騎在馬上,揮劍廝殺得來的。他沒有退出去。
  “小姐,我好不容易來了。”
  秀吉一邊這么說著一邊伸出了右手,開始了行動。只見他用伸出的那只手抓住了青瓷香爐,一下子打開蓋子,隨即把水瓶里的水倒進香火里。一霎時,滿屋子香灰扑飛,繚繞的香煙熄滅了。与此同時,什么嫩菜也好,古詩也好,暗示也好,都一古腦儿地消失了。
  秀吉看到這情景,不禁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想不到秀吉的笑臉竟有一种沁人心肺的魅力,甚至令茶茶都不由得暗暗為之吃惊:“咦!”但是秀吉立即收起了笑臉。
  過了一會儿,他凝視著茶茶,說道:“公子哥儿那一套,就到此為止吧。”
  這是宣言。看來武人自有武人談情說愛的方式。
  秀吉威嚴地命令道:“把你的右手給我!”
  可以說,用實力迫使對方投降和服從,乃是武將的辦法。這辦法果然對秀吉有利。茶茶變得順從了。她把那只白皙的手伸給了秀吉,心里變得慌亂起來了。
  茶茶還沒來得及納悶“這是干什么呀?”秀吉早已抓住了她的手,只一拽,便讓她倒在自己的膝蓋上了。
  “茶茶呀!”
  當秀吉直呼她的名字的時候,茶茶的身体已經被舉在空中。出乎意料之外,這個小個儿男人,不知哪儿來這么大的臂力。就這樣,她被抱到被子上。但是至此秀吉已經精疲力盡了。只見他一屁股坐在舖席上,气喘吁吁的。
  他真想自我解嘲地說:“我也老了。”
  然而,為了在年輕的茶茶面前保全面子,他沒有說出口來,而只是一味大聲地狂笑著。現在,獵物就躺在他面前。但是秀吉沒有馬上行動,在呼吸平靜下來之前,他要說些什么。他說,自己雖然生得個子矮小,可是托老天的福,卻精力過人,不知疲勞。但是為了完成統一天下的偉業,現在已經有點疲乏了。要是從前,象你茶茶這樣的苗條身材,只要用一個手指頭就舉起來了。可現在卻……
  茶茶躺在被褥上,一邊听秀吉這么說,一邊心里想道:“瞎說八道!”對于這位早已年過四十的男人說的這些大話,她覺得非常可笑。
  秀吉說道:“茶茶啊,給我生個儿子吧!”
  他依然坐在舖席上,重复地說:“快給我生個儿子,好讓他繼承我丰臣關白家的家業啊。”
  這是他常說的一句私房話。他對与他有過關系的哪一個女人都這么說了。然而她們一個個地都違反了他這道命令。也不知是因為秀吉沒有生育后代的能力,還是他所碰到的女人都是不會生育的。這事儿弄不清楚。且說現在茶茶被放在被褥上,正等候秀吉的擺布。
  就在這一瞬間,一樁巨大的事件發生了。這樣大的事件,在丰臣家的家譜上,恐怕是空前絕后的了。秀吉和茶茶同枕共衾。可以說,僅僅是這樣一件普普通通的行為,卻從它發生的一剎那起,就開始改變了丰臣家的性質。近江幫在茶茶的閨房之中誕生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秀吉對茶茶是愛之若深的。事完之后,他還沒有放開茶茶,而是和她說著話。他很想贈送點什么給這個楚楚可怜的女子。
  秀吉一邊用手撫摸著茶茶,一邊問道:“你想不想要座城池啊?”
  秀吉說,女子嘛,總得買點中國來的綾羅綢緞啊什么的打扮打扮,另外,身邊的侍女也得增添几個,然而,茶茶更應該有的是一座城池,她該有一座城池。
  茶茶听了大吃一惊,脫口而出地說:“一座城池?”
  這時,她再一次地認識到,自己的情夫不是凡夫俗子,而是執掌天下的人物。執掌天下的人的贈品,自然應該是一座城池嘍。
  “可是,我是個女流之輩,我可不要城池。”
  秀吉勸說道:“你不用客气。”
  他硬要給她一座城池。原因是,秀吉常常來往于京都和大板之間,他希望在位于京都和大板之間的淀這一帶有座城池,作為休息之用。要是讓茶茶住在那里,那么,不僅茶茶高興,他自己也很方便。
  秀吉心里想道:“只是得好好說服別的女人們啊。”
  如果其他的側室們都住在大板,而唯獨茶茶擁有一座城池,那么,她們大概是會嫉妒的吧。首先得胡亂編造一點理由,向正室北政所進行說明,使她不至于鬧別扭。
  要干的事儿,迅速行動。這是秀吉的脾气。几天之后,他把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叫了來。
  他下命令說:“請給我在淀這個地方造一座城池。”
  他告訴弟弟,城址最好選在桂川和宇治川匯合而成淀川的地方。那里從前有過一座足利將軍屬下的城堡,如今只留下几個土墩儿了。把那座廢棄了的城堡恢复起來,重新建一座小而堅固的城池,造几幢華麗的樓館給女人用。每幢樓館的庭院里別忘了栽种花木,廁所怎么造,也要多動動腦筋。
  花了五個月左右的時間,一座城造好了。茶茶從大板遷居到那里。同去的還有淺井氏同族的一批人和茶茶身邊的侍女,住進新城的男女居民估計超過二百人。從此,茶茶被世人稱為淀姬,秀吉由有時叫她淀的人,有時叫她淀夫人。
  沒過多久,世人開始稱呼她作“公子的母親”了。因為她為秀吉生了個儿子,取名鶴松。
  誰知這位公子鶴松,兩年之后就夭折了。秀吉大失所望。然而,他對淀姬的寵愛則与日俱增。不久,攻打朝鮮的戰爭開始了。秀吉前往設在筑前名護屋城的大本營時,還把茶茶帶了去。在這名護屋的行營里,淀姬再一次怀孕。秀吉高興得手舞足蹈。
  秀吉面對著淀姬的腹部,低頭合掌,十分虔誠地祈禱著:“老天有靈,讓她生個男的啊!”
  生個儿子,這對于丰臣家來說,不啻是個奇跡。然而看來淀姬能輕而易舉地叫它實現。那一年,即文祿二年(1593)八月三日,她按照秀吉的希望生下了一個男孩。那時,她早已從名護屋回到淀城了。
  這男孩便是秀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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