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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在尾張國知多半島的根部,有個叫作大高的村庄。村子里有一些松樹和杉樹,長得蒼勁而古朴。
  听說,從前這里曾經是面對鳴海海灘的漁村。但是由于戰國中期織田家常在這一帶圍海造田,致使這村庄如今离開海邊已經相當遠了。然而即便是現在,當人們站在村子里稍高的地方向大海方向眺望,仍能透過松樹椏杈間的縫隙,看到湛藍的伊勢海翻滾的波濤。
  這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村庄。可出人意外的是,村子的守護神卻供奉在一座按照《延喜式》的規定建造的古老的神社里。由此看來,這村庄從相當遠古的時候起就已經存在了。神社取名火上姊子。
  “姊子”——顧名思義,這里祭祀的是上古時代曾在這一帶生活過的一位姑娘。她叫宮簀媛,是古時候當地一位名叫稻种的酋長的妹妹。她和從大和地方來這里征伐東夷的日本武尊結了親。兩人之間大概有過几夜的衾枕之歡吧。只因為和古代英雄有過這么一點因緣,這位姑娘的大名載入了《古事記》,當地人還在林木深處為她建造了這座神社,附近的村民們從遙遠的年代起就一直對她頂禮膜拜。人是靠因緣而生存的。如果人只是孤單單一個人生活,那他完全和獸類無异。只有當他生活在因緣——亦即与他人的關系里時,一個生物的人才具備了作為一個社會的人的資格。這大概是佛教徒們所發現的人世的奧秘吧。宮簀媛姑娘的奇异遭遇,和我們下面要講的故事有一點象征性的關系。
  戰國時候,在這大高村里,住著一個四肢瘦小的農夫。
  他叫彌助,靠自己的少量薄田和租种別人的一點田地過活。彌助無甚本領,相貌也長得丑陋。妻子早死,此時,他正要物色一個可以續弦的女人。在這一帶村子里,時常有穿村走巷的貨郎來往。這些貨郎,就如傳播花粉的風一般,所到之處,常為人介紹對象、撮合親事。其中有一個貨郎出來擔當月下老人,他對彌助說道:“中村寨里,有一個女人,正好与你門當戶對,雖是個寡婦,幸好并沒有子女,你看怎么樣?”就這樣,這門親事成功了。
  女人叫阿友,長得很丑。彌助頗為失望。然而就是這位阿友,日后竟成了全日本無人不知的貴婦人——瑞龍院日秀。這自然是彌助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象彌助這樣階層的人結婚,是談不上舉行什么儀式的。無非是在門口燃起一堆篝火,請几個親戚和近鄰,喝几口象醋一般的酸酒就算完事。待來賓們都回去之后,阿友雙膝跪在房里的地板上,用一种与她的長相很不相稱的嬌滴滴的聲調,對彌助說道:“妾無家可歸,望夫君永遠愛怜!”
  “這下可撿到便宜了!”
  彌助听到這女人嬌滴滴的聲音,看到她那溫順的態度,心里這樣想道。不錯,阿友就等于沒有娘家。据阿友說,母親生了她和弟弟之后不久,她的生父就早早地离開了人世。母親窮途末路,無以為生,便招了鄰家的男人竹阿彌為婿,重新結了婚。不久以前,又為竹阿彌生了一子。后父竹阿彌生性粗暴,為此,她的一個胞弟被迫棄家出走。她對生養了自己的娘家沒有感情。听了女人的這番訴說,彌助開口道:“這于俺反倒更好。”要是討了個老是戀著娘家的媳婦,那該是男人的不幸。于是,他又對妻子說:“快快扎下根來,就把俺這村當作生你養你的地方吧。万事全靠因緣哪。”
  彌助說:“万事全靠因緣。”然而他哪里知道,一個奇妙的因緣早已在人世的一角破土而出了。它在彌助夫婦全然不知道的地方萌芽、生長,而且以一种近乎奇跡般的勢頭伸展著。此人就是彌助媳婦的弟弟,小名猴子。順便說一下,有一本叫作《太閤的身世》的書。口述者是中村寨的里正、稻熊助右衛門的女儿,她是這姐弟二人青梅竹馬的朋友。晚年,她向養子土屋貞知講述了出生在自己村子里的那位稀世英雄童年的故事,并令他記錄下來。該書一開頭就用簡洁的筆触介紹了這位阿友的弟弟:
  幼名猴子,改稱藤吉郎,后為筑前守。
  繼而寫道:
  信長公賜其羽柴姓,故號羽柴筑前守。后任關白,蒙天子賜丰臣姓。……
  太閤姐生于同地,號瑞龍院。此姐弟二人為同父同母所生。
  內弟秀吉的飛黃騰達,完全改變了大高村農夫彌助的生活境遇,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他連名字都改成了“三好武藏守一路”。
  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境遇的突變而惊訝,妻弟秀吉說了句:“彌助兄,你當個大名吧!”就使他成了在尾張國的犬山擁有十万石封地的諸侯。然而彌助畢竟是個農民,他沒有當大名的信心,只得懇求秀吉,允許他不去尾張,把封地放在秀吉的直屬管轄之下,他自己則領著俸祿,住在大板城里,過著清閒的日子。
  “如今我這身子早已不屬于我了。”彌助茫然地這樣想。
  他被加上“三好”這個姓氏的始末,也如一出魔術戲一般。秀吉出身低微,為此他總要給他的親族的身份盡力粉飾一番,哪怕是虛假的也好。阿波地方的三好氏,是名門望族,一度曾是京城里炙手可熱、紅极一時的人家。如今這家族早已沒落,只留下一個號稱笑岩入道的老人,還在人世苟且偷生。這老人原名三好康長,极盛時曾當過山城守,威震攝河泉三州,后被織田信長所驅逐。現在,他將自己的老殘之軀寄靠于秀吉。秀吉也待以諸侯之禮,讓他當了自己的幕僚。秀吉對這位笑岩入道說:“入道,把你的姓借我用一下。”
  既然是秀吉的命令,笑岩當然不能不听從。于是他就把彌助夫婦認作了自己名義上的養子和養女。不僅他們夫婦,連他們所生的孩子,也算作孫子。并讓其中一個叫次兵衛的, 作了三好家的后嗣, 叫他使用三好家的世襲名字孫七郎,稱作:“三好孫七郎秀次”。
  這便是日后任關白要職的秀次其人。總之,秀次的父母彌助夫婦,并沒有為自己的前程作過任何努力。這一家貴族的形成,完全靠了“因緣”。孫七郎秀次也因之而享受著這奇運帶來的恩澤。雖說如此,不過,孫七郎和他的父母畢竟不同,他多少作過一點點努力。确切地說,這努力還不止是“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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