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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填補時間的空白


  佩吉·盧和佩吉·安、維基和瑪麗、馬西婭和瓦妮莎、邁克和錫德、瑪喬里和魯西、海倫和西碧爾·安、克拉拉和南希,這十四個化身出入于威爾伯醫生的診室,各有各的感情、興趣、才華、抱負、欲望、鑒賞力、行為方式、語言結构、思維程序和身体形象。其中,十二個化身為女性,兩個是男性。全都比西碧爾年輕。
  每個化身都与西碧爾和其他化身不同。每個化身都知道西碧爾和其他化身的存在。可是,在威爾伯醫生將這些化身和盤托出以前,西碧爾卻對他們一無所知。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醫生讓她知道真相以后,西碧爾卻不愿听那些化身的談話錄音,拒絕同他們接近。在1957年末和1958年初,對西碧爾來說,那眾多的名字:佩吉·盧、佩吉·安、維基、馬西婭、瓦妮莎、瑪麗、邁克、錫德、瑪喬里、魯西、海倫、西碧爾·安、克拉拉和南希,都只是威爾伯醫生口頭介紹的人物。威爾伯醫生一一見過他們,西碧爾沒有見過。西碧爾相信醫生,但這些人物還是虛幻的影子。
  對西碧爾來說,現實的是,她象以前那樣,仍在丟失時間。事后,她每次都指望以后再不發生,但每次都依然如故。1957年11月和12月,西碧爾再也沒有又惊又怒地發現自己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而不知自己是怎么來到此地的。西碧爾和威爾伯醫生暗暗希望她們到達了“整合”的希望之鄉1。
  可是,那希望之鄉消失了。1958年1月8日早晨,威爾伯醫生在多塞特預約的門診時間打開了候診室的門。里面沒有人。以后也沒有人來,直到五天后的早晨,郵差送來一封信,才為西碧爾的下落提供了線索。
  這封信是寄到威爾伯醫生的舊地址的: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市17條街醫學藝術大廈607室,又由那里再轉寄過來的。字体寫得象毛孩子的鬼畫符。日期署著1946年1月2日。信紙用的是費城大森林飯店供應的信箋,上面寫著:
  親愛的威爾伯醫生:
  你說要幫助我。你說你喜歡我。你說我好。那么,你為什么不幫助我。
  佩古·安·多塞特

  威爾伯醫生离開奧馬哈已經十四年。佩吉·安把信寄到那里,說明她的意識已經嚴重迷亂,信中有著怒气沖沖的味道,透著對心理分析方式的失望和不滿。信封上的郵戳,使醫生和西碧爾在十一月和十二月份所抱的希望徹底破滅。
  在1月3日預約門診時間,西碧爾及其化身都沒有來,威爾伯醫生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以前也有類似的情況,醫生也是听之任之。但現在,不采取行動是不行了。可是,醫生又怕自己采取行動會使西碧爾的名字上了警察局的登記簿,會將西碧爾送進精神病院。為防止這兩种可能性,醫生這一次又沒有去找警察。
  盡管從郵戳來判斷,佩吉·安從費城寫信迄今已經五天,醫生決定還是打電話給大森林飯店試試。她猶豫的只是不知找誰是好。飯店登記本上的名字,可能是佩吉·安·多塞特,也可能是佩吉·安·鮑德溫,因為佩吉·安兩個名字隨便用。其實,西碧爾可能用她十五個化身的任何一個名字。甚至是一個尚未在醫生面前露過面的新化身。
  “這是大森林,早安,”大森林飯店的預訂台接通了。
  “早安,”醫生說。“有沒有一個多塞特小姐在你那儿登記過?”
  “1113室,”預訂台的職員回答。“請你等一等。”
  “不必費心了,”醫生突然小心起來。由于不知道是哪一位多塞特小姐出頭露面,她迅速地改了主意。“請接女服務員好嗎?”醫生覺得在佩吉·安意識迷亂時最好不對她說話。
  電話接通后。醫生告訴女服務員:“我是大夫。我一個病人多塞特小姐,住在1113號房間,身体不好。能不能請你進去看一看她,然后告訴我她現在的情況怎樣。如果你不告訴她我跟你談過,我就更加感激不盡了。”醫生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女服務員,請她在回電話時告訴電話接線員這長途電話費由醫生自己支付,然后坐下來等候。
  十五分鐘后,女服務員的電話來了。“是威爾伯大夫嗎?”
  “是的。”
  “我是費城大森林飯店特勞特夫人。”
  “喔,她情況怎樣?”
  “很好,大夫。她面容蒼白、消瘦,但身体很好。穿著橘黃色和綠色條紋相間的睡衣,顯得漂亮极啦。她坐在床頭桌旁,在我們飯店的信箋上用鉛筆畫素描。”
  “多塞特小姐說了些什么?”
  “沒有說几句。她只是說馬上要出去溜達,畫几張速寫。我求她別出去:‘這不是溜達的天气,天气預報說將有一場可怕的暴風雪。’她說再看吧,她臉色蒼白,但我看沒有生病的樣子,大夫,真不象有病。”
  威爾伯醫生向特勞特夫人道了謝,等了几分鐘,就決定打電話給大森林飯店說服佩吉·盧回家。雖然寫信的是佩吉·安,但跟特勞待夫人講話的顯然是佩吉·盧。也只有佩吉·盧繪黑白畫,買特勞特夫人所敘述的那种睡衣。看來,佩吉·盧和佩吉·安是相偕旅游,這正是她們常干的事。佩吉·盧是西碧爾對付憤怒的防御手段,佩吉·安是西碧爾對付恐懼的手段。
  可是,在醫生給1113室打電話時,房間里沒有人,后來,醫生用電話找到了特勞特夫人。她正在服務台辦事,因為服務台夜班的職員由于暴風雪而遲到了。特勞特夫人說:“多塞特小姐出去了。我請求她不要出去,因為暴風雪就要來臨。但她說自己會當心。”到晚上10:15,醫生又打電話,對方說多塞特小姐已經付帳后离去了。
  醫生只好指望西碧爾再次主宰軀体,并且平安歸來,要不然,就是那位取而代之的化身回歸紐約,再不然,就是維基設法打電話給醫生,過去維基曾几次這樣做過。可是沒有人來電話。
  這就是本書開始時所敘述的時間和事件。

  第二天早晨,醫生走進侯診室,想把几本雜志放到茶几上去,突然看見苗條的西碧爾在那里等著。醫生不知道此刻的來人究竟是誰,便不提姓名,只說一句:“請進。”
  一陣尷尬的沉默。
  “我又發生了一次,”病人悲哀地說。“這些事,我真是難以出口,比我原先想象的還要難開口。”
  “你是西碧爾?”醫生問道。
  “是西碧爾。我發現自己在費城偏僻的倉庫區的一條街上,情況比以前所遭遇的更糟。真是一場惡夢。而且發生在我們都以為它不會再發生以后。噢,大夫,我真是難為情。”
  “先休息一會儿再說,”醫生說。
  “我每次都向自己保證不再發生這种事,保證自己一切從頭來過。但它還是照樣發生。這一次,我真是抱著很大的希望,可是又完了。我一切從頭來過多少次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醫生答道。“不過,我要請你不要再這么做,這么做,一點好處都沒有。為什么要從頭來?為什么不從現在的地方起步?”
  “我不知道用我的名義干了什么事,”西碧爾脫口而出,“也許犯傷害罪,謀殺罪。”
  “西碧爾,”醫生堅定地回答,“我已反复告訴你多次:你那些化身決不會違反你的倫理道德准則的。”
  “你的确這樣說過,”西碧爾焦急地說。“可是,你難道能知道得那么确切嗎?我們并沒有把握嘛。”
  “西碧爾,”醫生又提出了這三年來提過一百次的問題:“我想讓你听听那些化身的錄音。”
  “不,”西碧爾大搖其頭。“我只想听到他們已不复存在的消息。”
  “你听了錄音會消除你的疑慮,”醫生堅持道。“如果兩個佩吉對我講起費城之行,我為什么不錄下音來呢?這樣,你可以自己听一听嘛。”
  “兩個佩吉?”西碧爾惊愕道。“你知道是她倆?你怎么知道的?”
  “佩吉·安從大森林飯店給我寫信,”醫生直話直說。
  “大森林飯店?”西碧爾震惊得很。“你知道我在那儿?”
  “你發現自己身在費城,因為是兩個佩吉把你帶去的。她們是你的一部分,你無法控制的一部分。但我們正在改變這個現狀,把你們這些女孩儿融為一体。”
  “費城的事證明我一點也沒有好轉,”西碧爾沮喪地回答;“我永遠好不了啦。”
  “你知道我想幫助你,”醫生柔聲說。“你知道我了解這些問題,已達三年多之久。而且你也知道他們是你疾病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知道,知道,”西碧爾著急地說,“你講過好多次了。”
  “如果你感覺异樣,”醫生有的放矢地說道,“你完全不必怀疑、害怕。”
  “我不怪嗎?”西碧爾突然道。
  “不,不怪,”醫生斷然回答。
  “值得喜歡嗎?”
  “是的,非常值得喜歡。我喜歡你。我不知道你究竟明白多少。”醫生以她愈來愈寵愛她這位病人的誠摯感情,回答了后者的企求。
  西碧爾眼睛里好象噙著淚水。在心理分析開始后一年半內,她從來沒有流過淚水。西碧爾悄悄問道:“你還認為我能好?”
  “以我的全心全意和心理分析家的全部經驗,我認為你能好。”
  西碧爾的小手放在威爾伯醫生的手掌中。她倆都坐在長沙發椅上。西碧爾不自然地低聲問道:“既是這樣,為什么我反而越來越坏呢?”
  “在心理分析中,”醫生客觀地回答,“你越深入,便越接近沖突的核心。越接近沖突的核心,你便越將面臨抵抗和內心沖突本身。”
  “但我沒有面臨什么東西呀,我跑開了,”西碧爾悲哀地指出這一點。
  “逃跑的不是你這位醒著的、代表意識的西碧爾,而是那些屬于無意識的化身,”醫生解釋道。
  “你稱呼他們為無意識,并說他們是我的一部分,”西碧爾若有所思地說。“但你又說他們能帶我去他們喜歡去的地方。噢,大夫,我害怕,十分害怕。這是我永遠不能适應的處境。這些化身驅動我,占有我,毀掉我。”
  “這不是占有,西碧爾,”醫生強調說,“不是來自外面的侵入,而是來自內心。而且可以用最普通的名詞加以解釋,而用不著什么超自然的詞匯。”
  “對我來說,并不自然,”西碧爾立即反駁。
  “對許多人來說,好象并不自然,”醫生承認。“但是說它自然,是因為它可以用你自己的環境來解釋清楚。每個化身都比你年輕。這是有原因的。我到現在還不能确切地說出每個化身的年齡,但其中有的是小女孩,用你這成年女性的軀体走來走去。兩個佩吉逃到費城,是為了躲离你母親。她倆否認你的母親就是她們的母親,但這只是表面上的否認。在她們內心深處,卻是對你母親的恐懼和憤怒。恐懼和憤怒使她們逃跑,從你母親為她們制造的墮入陷階的感情中掙脫出來。由于兩個佩吉和另外几個化身是小女孩,在某种意義上說,她們使你保持小女孩的狀態。”
  “不僅發育未成熟,而且瘋狂,”西碧爾悲哀地自嘲。
  醫生摟住西碧爾,很有份量他說道:“從來沒有人說你瘋狂,只有你自己這樣說。而且我希望在你談論自己時把這個詞從你的詞匯中清除出去。你母親干扰你的發育成長。你沒有完全向你母親屈服,因為你有一股子勁儿,使你的生活跟你母親的生活大不相同。當你發現你母親有錯的時候,你開始自己干你想干的事,盡管在過去有些零碎東西,形成了化身,使你与一般人有所不同,使你對你自己都感到害怕。”
  醫生盯著西碧爾的眼睛,說:“你有病,不錯,但不是精神分裂症。患精神分裂症的是你母親。她的感覺和觀念跟你完全不同。以后別再說自己瘋狂了。你的心智非常健全,健全得能從你母親的非人的折磨下活了過來,得到今日的成就。好吧,談談你在費城的經歷吧。談談有好處。”
  西碧爾從她的角度,談了1958年1月2日至7日在費城發生的故事。醫生希望自己也有机會跟兩個佩吉談談,了解她倆的費城經歷。但因無法召喚她們,醫生只好等待她倆自動出現。這一等,就等了一個月。

  西碧爾回校念書。但她繼續生活在恐懼之中,不知在費城可能發生甚至确實發生過什么事。她沒有接受,也不可能接受威爾伯醫生說那些化身不會干坏事的保證,在心理分析開始以來,這些化身不僅把她帶到費城,還帶她去過伊麗莎白鎮、特倫頓、阿爾士納,甚至舊金山。在心理分析開始以前,這些化身帶她去過哪儿,她往往毫不知情。這些化身掌握著她的錢包,驅動著她的軀体,不顧她的意志而隨意行動。而她總是只能在事后才知道。她總是害怕這些化身所干的事遠比威爾伯醫生告訴她的要糟,要糟得多。
  即使這些化身所作所為完全合法,他們總是把她打算做的事或已經開了頭的事隨心所欲地繼續下去,或肆意加以改變。結果,他們總是旗開得胜者,而她總是灰心絕望。
  在西碧爾從費城歸來后一個月的一天,醫生對西碧爾說:“我把佩吉·盧和佩吉·安的談話錄了音。你听到她們在費城所做的事,會如釋重負的。”醫生故意裝成漫不經心的樣子,實際上非常擔心那一直嚴詞拒絕听錄音的西碧爾如今仍不會同意。
  西碧爾嚇得連瞳孔都放大了。
  “怎么樣?”醫生問她。
  西碧爾沒有應聲。
  “西碧爾,這可能是心理分析的一個轉折點。”
  “我看不出來,”她嗓音嘶啞。
  “你了解這些化身,就可以把他們變作你的一部分,就可以把他們的經歷變作你的經歷,把他們的記憶變作你的記憶。”
  “我不需要。大夫,你為什么要折磨我?”
  “如果你患的是肉体的疾病,你總不會把幫助你克服危机從而使你康复的處方箋撕成碎片吧。”
  “我覺得你的比喻并不貼切。”
  “比你所理解的還要貼切,”醫生堅持不讓。“這些化身是疾病的症狀,而不是疾病本身。你只有向這些化身靠攏,才能走向正常的生活。”
  西碧爾苦笑起來。“听起來很容易,”她說。“可是,大夫,你我都明自:所謂容易,實際上适得其反。”
  “誰也沒有說是容易呀,”醫生答道。”但我敢保證:如果你不愿同他們了解和接触,你的康复將十分困難。”
  “費城之行已向我證明,我永遠不會康复,”西碧爾陰郁地說。她离座站起,走向窗戶,心不在焉地朝外觀看。
  “西碧爾,”醫生叫她,“抗拒治療沒有好處。”
  “又是那討厭的詞‘抗拒’,”西碧爾一邊說著,一邊朝醫生轉過身來。
  “不過,所有的病人都進行抗拒,”醫生安慰她。
  “可是,我不是一個病人,”西碧爾撇嘴道,“我是眾多的病人。”在“眾多”二字上讀音過重,使人惊心動魄。“起碼這是你對我講的。我看我得傾听并面臨這樣一個事實——我是一個畸形的人羅。”
  “西碧爾,西碧爾,”醫生說,“你在曲解事實。那些化身是你的一部分。我們的人格都有各個不同的部分。你不正常之處不在于此,而在于人格的分裂,在于記憶缺失,在于可怕的精神創傷。正是后者產生了許多化身。”
  “我不愿見他們。我干嗎非見不可呢?”
  “我早已把理由跟你講過了,”醫生堅持道。“我再說一遍:因為听一听确實有好處。這是為康复而采取的關鍵步驟。”
  西碧爾沉默了。醫生知道:目前的情況比原先料想的還要困難得多。“這一步終歸是要走的,”醫生极力勸說道,“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在現在進行呢?歸根結底,是你答應我錄音的。又不是單單為我。”
  “我害怕,”西碧爾說。全身一陣哆嗦。
  “听一听,會減輕你的恐懼。”
  “听了以后,能不能不再昏過去呢?”
  “最終來說,是這樣,”醫生斬釘截鐵地說。“你對化身的了解越多,你們融合成一個人的前景就越加光明。”
  西碧爾頹然倒在椅中,兩眼盯著醫生,瞳孔越發散大了。她緊緊抓住椅子扶手,作好足夠的准備,才耳語般地低聲道:“好吧。”
  醫生從長沙發椅旁的椅子中站起身來,打開寫字台抽屜。她一手拿著一盤錄音帶,一手放在錄音机上,眼睛瞧著西碧爾。“開始放嗎?”醫生問她。短暫的沉默以后,西碧爾點了點頭。
  醫生的雙手在錄音机上操作。兩盤輪子2轉動起來了。縮在長沙發椅角落中的西碧爾想道:“這兩個輪子向我滾動過來。”
  錄音机放聲了。“我听見化學實驗室里有玻璃碎裂聲。它使我想起盧魯和盛放泡菜的玻璃盤子。我只好同西碧爾一起朝門口奔去……”
  “我母親的說話聲,”西碧爾尖叫起來,“你怎么弄到我母親的話聲的?”西碧爾朝窗戶沖去。一時間,醫生以為西碧爾變成了佩吉·盧。但當錄音机里說著“……并同她一起走到電梯那里”的時候,西碧爾的說話聲顯然是她自己的,而且沒有佩吉·盧現身時所伴有的肉体變化。西碧爾還在尖叫著:“這是我母親的說話聲。把它關掉。我受不了。你要把我逼瘋了。我沒有這樣的思想准備。”
  醫生按掉了錄音机。西碧爾從窗戶那里走回來,坐到椅上,目光茫然直視。
  “這不是你母親的說話聲,”醫生平靜地說道。“這是佩吉·盧的嗓音。我再放下去好嗎?”雖然西碧爾沒有對答,醫生仍按下了放聲的机紐。
  佩吉·盧的話聲繼續下去:“我能感到西碧爾緊緊抓著我們那帶拉鎖的文件夾。電梯遲遲不來,她都急瘋了。我取而代之。跨進電梯的是我。不錯,是我!”
  “這是什么意思?”西碧爾狂亂地問道。“把它關掉。”醫生依言關掉錄音机,“我們的文件夾,”西行爾一邊來回回踱步,一邊低聲說話,“她以為自己同我共同占有哩。噢,威爾伯大夫,威爾伯大夫,我怎么辦?”
  “听錄音,”醫生要求道。輪子又轉動起來。
  “我离開實驗室,”佩吉·盧繼續說著,“因為我不愿為玻璃碎裂而受到責備。我沒有打碎它。不,我沒有打碎。而且在盧魯說是我打碎的時候,我也沒有打碎過。但那一次,我受到責罰。是的,我受到責罰。這是不公平的。”
  “關上,關上錄音机,”西碧爾懇求道。在隨后的一陣寂靜中,被一种不可思議的感情所壓倒的西碧爾柔聲說了起來:“多少年多少年了,我一直沒有想起過那個泡菜盤子。但我現在想起來了。打碎盤子的是盧魯,可是受母親責罰的是我。不過,這個佩吉·盧怎么知道這件事的呢?”
  “佩吉·盧是你的一部分。她保護你對付你因無故受罰而產生的憤怒,”醫生答道。
  “我不用她來保護。我不愿同她發生任何關系,”西碧爾尖銳地說。
  “西碧爾,”醫生告誡道,“你處處抗拒,對你沒有好處。”
  “又是那討厭的詞‘抗拒’。”西碧爾想笑一笑,沒有笑得出來。
  “正因為那泡萊盤子,佩古·盧便到處打碎玻璃,”醫生解釋道。
  “好吧,但愿她就此住手,”西碧爾厭煩地回答。“佩吉·盧打碎什么,我就得賠償什么。我賠不起。”
  “我們清除了与那泡萊盤子有關的精神創傷時,佩吉·盧就會住手了,”醫生說,“當你能夠以自己的名義發怒時,佩吉·盧就會与你融為一体了。再听下去好嗎?”醫生打開錄音机。佩吉·盧的話音又響了起來。
  “化學實驗室里的味道難聞,但很有意思。它使我想起威洛·科納斯的老藥舖。我們剛從農場回到家,西碧爾的母親就在那老藥舖找到了我們。我都气瘋啦,我只好离開。”
  “停一停,求求你,”話音透著狂亂。
  醫生依言停下。西碧爾在寂靜中低語道:“老藥舖,我想起來了。泰勒老大夫,音樂,奇妙的音樂。”一時沉浸于回憶之中,西碧爾比較平靜下來。
  醫生趁机解釋道,“瞧,佩吉·盧分享你的記憶。她還有一些記憶,你由于記憶缺失而一無所知。等所有這些記憶都回歸于你時,我們就可以朝著使你們融為一体的目標大步前進。”
  醫生又打開錄音机。佩吉·盧繼續說道:“當我先坐地鐵,后乘火車去費城時,我一路上想:西碧爾不會去做我想讓她去做的事的。我要錢去買美術用品,她卻說我們需要錢去交實驗費。我是喜歡化學的,但西碧爾在搞化學公式上的辛苦勁儿使我都要急瘋了。如果我拿乘法運算去幫她的忙,她用不著那么費勁。我在學校里學過,而她沒有學過。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幫她。但我不愿意。我愿做我自己喜愛的事。我去費城路上想的就是這個。我們好久沒有出門了。我都想瘋啦,真的。你瞧,我愛旅游,但西碧爾哪儿都不肯去。所以我去費城,這樣才能扯平。”
  這次是醫生自己關上了錄音机。
  “完了嗎?”西碧爾問道。
  “沒有完,我們歇一會儿,”醫生答道。
  西碧爾似乎平靜了不少。不是感情用事,而是用心靈作出反應,這對她來說,還是第一次。
  “需要琢磨的東西真多,”她平靜地說道。“那些化學公式是怎么回事?”
  “西碧爾,”醫生解釋道,“你知道佩吉·盧接替了你,從三年級上到五年級,學過了乘法運算表。這就是你對乘法運算十分吃力的緣故。如果有朝一日她讓你具有了她有而你沒有的知識,你就不會再感到困難了。我們要把你們之間的牆夷為平地。我說的走向融合就是這個意思。”
  “是的,我明白了,”西碧爾同意道。
  錄音机又開上了。西碧爾听著佩吉·盧的嗓音說道:“我想去大森林飯店,在那里作畫,繪素描,自得其樂。到了那里一看,我隨身帶的只有我們的文件夾。我對服務台說我的行李第二天才到,他們相信了我。我跟旅館的侍者來到1113室。我挺喜歡這個房間,因為它屋頂很高,牆壁涂成奶油色,窗戶外的景色挺美,房間里非常暖和,而且十分宁靜。侍者离去以后,我鎖上房門,把文件夾、我的露指乎套和圍巾放在梳妝台上。我沒有脫去上衣。在窗前站了很久以后,我想起我沒有睡衣。妙极啦,這樣我就可以出去,買東西,可以玩得很開心。我要挑一套色調最野的睡衣,讓西碧爾穿在身上睡不著覺,讓她母親叨嘮:‘你沒有鑒賞力。有教養的、文雅的人都穿素淨顏色的衣服。’
  “我搭乘地鐵,來到一家我喜歡的百貨公司,買了一套帶著大膽的條紋的睡衣,真是妙不可言。佩吉·安与我同行。”
  “睡衣、露指手套、紅圍巾、文件夾,”西碧爾隨聲重复著,沉溺于回憶之中。
  佩吉·盧的話語在繼續:“我回到旅館,走進我的房間,洗了衣服,然后洗澡洗頭,穿上我漂亮的睡衣,開了電視,同它一起放聲歌唱。電視就是同伴嘛。然后我上床睡覺,到半夜里,隔壁的人把收音机開得太響,把我吵醒,再也不能入睡。我气瘋啦!我干脆下了床,往窗外觀看。馬路對過,是羅馬天主教男子高級中學,還有一幢老房子,是費城晨報社。地鐵車站就在旅館門外。我還能遠遠望見橋上的紅綠燈光。我朝窗外看了很久,終于听不到收音机的聲音了。于是我又回到床上。
  “我醒來一看,夜霧已經消散。陽光璀燦。我真高興看到陽光。我在窗前站了很久,望著建筑物和大橋的反光。橋旁有一座大教堂,塔尖又細又高,矗立在河對岸朦朧的建筑物背景之中。我愛這個景色,在穿衣服時還回頭看了它好几次。我打電話給旅館服務部,要了一份丰盛的早餐,因為西碧爾從來不讓我們吃飽肚子。服務員不錯,我們挺友好。我坐在窗戶旁邊的一把大椅子上,一邊吃,一邊把面包屑放在窗檻上。鴿子和別的什么鳥儿都來啄吃。我把可可和烤面包与鳥儿共享。我決定:只要我住在這個房間里,我每天都這么做。
  “然后我出門,在大街上溜達。還沒有走多遠,就看見一幢暗紅色磚砌的舊房子。我走上台階,進入美術學會,看見几幅平版3印刷品在展覽,都是黑白畫,跟我畫的相仿,所以我仔細地看了看。然后上樓去看畫廊里有些什么。我在這家展覽館呆了很久,結果同一位守衛混熟了。我們談論美術,相處得很好。
  “我在貝特西·羅斯大樓里又呆了半天。我在醫學院陳列館里看見一個48歲男子的腦子,上面有一個彈孔,還看見一個38歲女子的腦子,她死于中風,在一排玻璃罐里,放著許多小娃娃,非常有趣。我在費城玩得真開心。
  “我在街頭和在旅館房間里,都花很多時間作畫。我喜歡用旅館供應的信箋來作素描或速寫。這些紙是免費的,我不必去買紙了。我畫那懸崖上的孤獨女人時,我的筆触也是自由的4。我把她畫成黑色。我很高興。
  “我在費城真是高興。我想上哪儿,便去哪儿,我還畫素描,一天睡十小時,每天吃飯花三、四個小時。這种感覺,与我以前几次有過的感覺相仿。我敢肯定不會有人指點我做這做那。然后就是我遇上暴風雪那一天。凜烈的寒風吹著我的脊背,雪花紛飛。我沒有穿套鞋,沒有戴手套,耳朵凍得生痛。身上穿的外套不足以御寒。我想回旅館,但到處是風。來我房間問我身体怎樣的女人,曾警告我切勿外出。我當時應該听她的,但我沒有听從。寒風象鞭子般抽打著我,我真想把路旁丑陋建筑物的窗戶玻璃打碎一塊。我停住腳步,模了摸窗玻璃。它又冷又滑。我一碰到它,便象听到有人悄悄說:“但你并不想打碎它,你說過你不再打碎玻璃的。”我環視四周,盼望能看到你,大夫。你不在那里,但不管你在不在,我都不想打碎玻璃了,因為我已經不再生气啦。我冷,非常冷。我想:讓西碧爾用這軀休吧。我疲乏得不愿再想了,但我覺得這同樣是一种扯平。”
  喀噠一聲,錄音帶到了盡頭。室內一片寂靜。
  “大橋上的紅綠燈,”西碧爾几乎是自言自語,“帶著又細又高的塔尖的大教堂,我沒有注意。那文件夾、無指手套、紅圍巾、睡衣。那服務員、那服務台的女人。盡管我沒有遇見佩吉·盧,我也在當時猜想到了。”
  西碧爾轉向醫生,沉著地說:“佩吉·盧喂鳥,就象阿西西5的圣費朗西斯。”
  “你瞧,”醫生說,“佩吉·盧不是一個怪物吧。”
  “是的,她好象頗有唯美主義感情哩,”西碧爾同意道。“那幅懸崖上的女人畫得相當好。你曾告訴我:她一向繪黑白畫。”
  “在她眼里,世界就是黑色和白色,連灰色都沒有,”醫生說。
  “讓西碧爾用這軀体吧?”西碧爾問道。“這是什么話,好象這軀体是她的。”
  “你要明白,西碧爾,”醫生解釋道,“這費城之行揭示那主宰軀体的化身到什么地步就放棄它,使我們洞悉了多重人格動力學。你瞧,佩吉·盧在暴風雪中筋疲力盡,便把軀体交還給你,因為她宁可不用它了。”
  “她有選擇權?”西碧爾若有所思地問道。
  “喔,是的,”醫生答道。“一旦那化身耗盡了當時激發她現身的那些感情,她就沒有任何理由動作下去。去費城是佩吉·盧在今日耗盡你和她在過去抑制的感情的一种方式。她隨心所欲地生活了五天,耗盡了在化學實驗室中覺醒了的憤怒和敵意。當你無法駕馭這類感情時,佩吉·盧就替你來駕馭。”
  因此在威洛·科納斯和埃爾德維里,佩吉·盧曾是一匹沒有机會馳騁的脫韁之馬。只是在大約三十年以后,在費城,逃亡才得以實現。她的母親(盡管佩吉·盧拒不承認為她的母親)卻是她一直要脫身逃离之人。現在的行動基于往事,而往事的關鍵是——海蒂。
  化學課上,玻璃碎裂。碎裂聲喚起了往昔的兩個事件。在威洛·科納斯的老藥舖,西碧爾一個胳膊肘放在柜台上,一瓶藥掉在地下打碎了。傳來海蒂的斥責聲:“是你打碎的。”在埃爾德維里的安德森家的廚房,表妹盧魯指控西碧爾打碎了盧魯自己扔出去的泡菜盤子。又是西碧爾母親的斥責聲:“是你打碎的。”
  在化學課上,正如在威洛·科納斯的老藥舖和安德森家的廚房里一樣,西碧爾的腦袋里一陣陣抽動,房子天旋地轉。在這三次事件中,肉休反應和情緒完全相同。
  第二天,西碧爾听了佩吉·安的錄音。有意思的是:佩吉·安沒有佩吉·盧說話的特殊格調和語法錯誤。“我朝17條街走去,”佩吉·安的話語絡繹不絕。“想由那里查清她搬到哪里去了。我走了好几個街區,但找不著門牌號。我轉身走另一個方向,找馬路的街號,只要找到奧馬哈市的主要大街16條街,就可由此找到17條街。我走啊走,走得累得要命,凍得要死,也沒有發現帶街號的馬路。我焦燥起來,真想打碎一塊玻璃窗。‘但你并不想打碎它,你說過你不再打碎玻璃的’,我听見有人說話。我猛地轉過身來,看看到底是誰對我說這話。我知道這人是誰。我想跟她說話,所以我沿路找她,但我找不著她。我又覺得悲傷起來,而且感到孤獨。我想找那位我唯一喜愛的人。我最愛威爾伯大夫,我現在正找她。我想告訴她:那手啊、音樂啊、箱子啊。這些東西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告訴她的就是這些東西。我還想問她為什么她說我會好轉而我并沒有好轉。我害怕。”
  “威爾伯大夫就在這儿,”醫生的話語從錄音机中傳出來。
  “威爾伯大夫走啦,不在,”佩吉·安不信。
  “你不知道我就是威爾伯大夫嗎?”
  “威爾伯大夫走了,把我們留下沒有人管啦。”
  “威爾伯大夫离開你們時,你們在哪儿?”
  “奧馬哈。”
  “你現在在哪儿?”
  “奧馬哈。”
  錄音帶到此結束。醫生奇怪的是:佩吉·安承擔了佩吉·盧燈碎玻璃的責任,而這事實際上是佩吉·盧干的。但這兩位化身緊密相連,常常有相同的經歷,甚至把對方的感情當作自己的。憤怒和恐懼,分別是佩吉·盧和佩吉·安特有的情緒,但二者并非截然分隔。
  西碧爾在听錄音時一直沉默不語,現在說:“她搶劫我的往昔,佩吉·盧和佩古·安是一丘之貉。”
  “當我們朝著‘整合’的目標前進時,往昔不會再使你困扰。你母親的手不會再使你惊嚇。我們會解決內心沖突,那些賊會把他們偷去的東西歸還給你的,”醫生說。
  然后,醫生解釋道:佩吉·安是西碧爾內心惊嚇和害怕的那一部分,佩吉·安把她的恐懼從費城帶回紐約。
  “可是,佩吉·安連她自己身在費城還不知道,還以為在奧馬哈,”西碧爾沉思地說,“感情上的混亂以致于此。”
  “喔,”醫生說,“我還有其余几位化身的錄音,我們明天開始听,好嗎?”
  “你曾說:除我以外有十四位之多,”西碧爾答道。“一輩子也听不完。”西碧爾換了個話題,把她上次听錄音時受到惊嚇的原因又重复一遍:“佩吉·盧的嗓音跟我母親一模一樣。”
  “真有意思,”醫生說。“你知道,佩吉·盧堅持認為你母親不是她的母親。”
  “一切都對佩吉·盧有利,”西碧爾愁悶地說。“我躲都躲不開的現實,她可以統統否認。”西碧爾突然勃發出多年壓抑著的好奇心理。她問道:“她從哪里來?是如何產生的?問題,問題,但沒有答案。”
  “有很多答案,但我手里還沒有掌握,”醫生說。
  西碧爾突然變得不易妥協起來。“唔,過一些日子再說吧,我最近不想听其余几位的錄音。他們只會使我難受。我何必呢?”
  醫生提醒西碧爾:“知道總比不知道要好。我跟你說過,你必須把那十四位化身所經歷的事當作自己的事來接受,來記住。因為他們是你的一部分,西碧爾。理解這一點,是走向康复之途的頭几個步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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