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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車剎重新換過,水箱皮管堵塞消除,活塞轉動起來,還有另外一些修理和改進,都由無机械頭腦但審慎細致的亨伯特爸爸付了錢,這樣,已故世的亨伯特太太的汽車在踏上新途之時,已全然一新。
  我們向比爾茲利學校,出色的老比爾茲利學校保證,一埃我的好萊塢合同期滿便回來(我暗示道,富于創造力的亨伯特已受聘出任一部以“存在主義”為題材的影片的首席顧問;那時,存在主義正熱闊非凡)。實際上,我正在打穿越墨西哥國界的主意——現在我比去年勇敢了許多——并考慮与我的小姘婦怎樣生活,她現在身高已六十英寸,重九十英磅。我們翻出了旅行書和地圖。她興味盎然地查找著線路。
  是不是正由于演戲的經歷,才使她長大了許多,摒棄了少女的厭倦情緒,才這般可愛她熱望探索丰富的規實?當我們离棄了切姆教授迷惑的房屋,沿著主街朝四線高速公路飛駛而去時,我体驗到慘淡卻溫暖的星期天早晨奇异的夢境之光。
  我的愛人穿的是黑白條紋的棉袍,戴一頂時髦的藍帽,白襪,褐色鹿皮鞋,与玉頸處那條銀鏈上的一顆切割美麗的巨大籃寶石不太相配:我送她的春天禮物。我們經過“新興旅店”,她笑笑。“出一便士買你的想法,”我說,她立刻伸出手掌,就在這時紅燈亮了,我必須迅速扳下制動,停下時,另一輛小汽車也慢慢停在一邊,一張惹人注目的臉,一位強壯瘦削的年輕女子(我在哪儿見過她?),一副高傲的表情,垂肩的褐色秀發,“咳”了一聲招呼洛——兩后朝向我,感情橫溢地、熱烈奔放地(認出了!)并且在几個字上加重了語气說:
  “在演戲時把多麗帶走多么可恥——你應該听說了那次彩排以后作者大大贊揚了她吧——”“綠燈了,笨蛋,”洛壓低嗓門說,同時揮動著一條戴著手鐲的胳膊,漂亮的告別,圣女貞德(我們在當地劇場看的一出戲)猛地超越了我們,轉向“校園大街”。
  “究竟是誰?弗蒙特還是拉佩爾梅耶?”
  “不——埃杜薩·戈爾德——給我們輔導的小姐。”
  “我不是說她。究竟是誰捏造的那出戲?”
  “噢!是的,當然。一個老太婆,叫克萊爾什么的,我猜。有一大群呢。”
  “是她恭維你了?”
  “恭維了我的眼睛——她吻了我純洁的額頭”——我的親愛的模仿著那种嬉笑的新表情——可能和她的舞台表演有關一一后來她對此嗜好不已。
  “你是個有意思的小東西,洛麗塔,”我說——諸如此類的話。“很自然,你放棄了荒唐的舞台表演我真是欣喜如狂。
  不過奇怪的是,你是在一切剛則達到高潮而丟掉一切的。
  噢,洛麗塔,對你的放棄你可要謹慎。我記得你為營地放棄了拉姆斯代爾,為駕車兜風放棄了營地。我還可以列舉出你的其它一些突然的轉變。你應該謹慎,有些事情是永遠也不應放棄的。你應該堅定不移。你應當想法對我好一些,洛麗塔。
  你也應該注意你的飲食。你大腿的周長,你知道,不能超過十七英寸半。再多就該嚇人了(我是逗她,當然)。我們現在出發開始一次幸福的旅游。我記得——”
第16節

  我記得還是孩子時在歐洲,曾貪婪地望著北美洲的地圖,“阿巴拉契亞山脈”從亞拉巴馬直到新不倫瑞克連綿橫亙,它跨越的整個地區——田納西、弗吉尼亞各州、賓夕法尼亞、紐約、佛蒙特、新漢普郡和緬因,在我的想象中就仿佛一個巨大的瑞士甚或西藏,青峰玉疊盧巨松浩瀚,外來移居到此的山民,穿著光燦燦的熊皮,以及隱藏在喬木下的紅番。現在看,那一切均已蒸發成很小的一片市郊草地和一座巨煙裊裊的垃圾焚化爐,甚是駭人。再見了,阿巴拉契亞!离開那儿,我們穿過了俄亥俄州,三個以字母“I”開頭的州以及內布拉斯加——啊,西部的第一陣空气!我們的旅程很松閒,一個多星期才到達大陸分水岭瓦斯,她強烈要求一睹標志“魔洞”四季開放的禮舞;然后至少花了三個星期才到達埃爾蘇期通,西部某州的一顆寶石,她又急切盼望爬那里的紅礁。最近有一位紅透了的電影名星酒醉和她男伴吵翻以后,就從那儿跳了下去。
  我們又受到謹慎的汽車旅店憑一行題字的歡迎,諸如:
  “我們希望你們有賓至如歸之感。為你的到來,所有設施皆已仔細檢查過。執照號碼已經登記在案。請節約使用熱水。我們有權不作通知便逐出任何霸王客人。不要往馬桶里投扔任何廢物。謝謝。請多關照。經理再啟:我們奉來此店的客人為世上最优秀之人。”
  住這些可怕的地方,雙人房間我們要付十元,成群的蒼蠅排列在沒有紗帘的門外,然后爭先恐后胜利地蜂涌進來。
  我們前任的煙灰仍苟留在煙灰缸里,枕頭上有一根婦人的頭發,還能听見隔壁人往壁櫥里挂衣服的聲響,那挂鉤机巧地用一圈線釘在橫木上以防偷竊,另外,最大的侮辱是,雙人床上方的畫也象攣生的一對。我還注意到昔日的商業時尚也有所改變。木星趨向合并,逐漸形成了大旅社,(她并不感興趣,但讀者也許會吧)還增加了第二層樓,闊出了一間休息廳,小汽車全都挪進了一家公共修車厂,汽車旅店恢复成完美的舊式旅店。
  我現在提醒讀者不要嘲笑我和我的神思恍惚。對于他和我,現在都容易理釋過去的命運;但相信我,那正在醞釀中的命運卻并非那种你只需緊盯線索的离奇神密的故事。我年輕時曾讀過一本法國的探案故事,故事的線索實際都是用斜体字寫的;但那不是麥克費特的方式——即使一個人确已學會發現晦澀暗示的本事。
  比如:我不會起誓說在我們中西部旅途之前或開始時,她沒有一次企圖從一個或几個陌生人那儿得到些情報,或和他們進行什么聯系。我們停在一家加油站,就在“珀伽索斯”的標志牌底下,她從座位上溜走,逃至車尾,我正彎身在翹起的引擎蓋下面看著机械師的操作,有一陣,前蓋擋住了她。我想以慈悲為怀,便只和藹地搖搖頭,盡管嘴上嚴厲她說這种种均是禁地,因為我明顯感到那些廁所——還有電話——都有高深莫測的緣故的,都是我的命運有責任捕捉的關鍵點。
  我們都有這种命定的目標——對于這件事可能是一片再現的風景,對另一件事可能是一個數字——是經上帝精心挑選以期引起我們對某些具有特殊重要意義的事件的注意:比如約翰總是結結巴巴;瓊的心總象要碎了。
  好啦——我的小汽車已經弄妥,我已經將它移出气泵,讓位給一輛起吊卡車充气——這時她越來越多的失蹤開始在灰朦朦的風中壓迫我,使我心情沉重。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神情煩燥不适,緊盯著加油站的細小瑣事,這似乎讓人吃惊,就象盯著鄉下人,卻發現自己處于無依無靠的旅行者的視線之內:那只綠色垃圾桶,那些非常黑、非常白等待出售的輪胎,那些漂亮的汽油箱,那只裝有各色飲料的水盒,四、五、七個扔在象是未完成的字謎框的木制密室里的瓶子,還有那只小虫耐心地在辦公室窗戶的內壁上走著。
  收音机音樂從敞開的門里傳出來,由于其節奏与風吹動蔬菜的起伏、搖擺以及其它舉動并不同步,讓人覺得這是一部老風光片中的景物在各行其事,而鋼琴或小提琴完全依照樂譜,置顫動的鮮花、搖擺的樹枝于不顧。正當洛麗塔的裙子也逆著節奏飄曳,她從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轉了出來時,夏洛特最后一次抽泣聲不協調地震顫在我的全身。她見這儿的廁所被人占了,便過了一條街到“海神”標牌那邊去。他們說他們為自己干淨如家的廁所頗感驕傲。他們還說,這些先付的明信片是為給你們批評准備的。沒有肥皂。什么都沒有。
  沒有批評。
  那天或許是第二天,我們穿過一片庄稼地,旅程長得令人心煩,后來到了一個友愛的小城鎮,就留宿在“栗樹園”里——舒适的木屋,濕施德的綠地,苹果樹、一架老式秋千——還有一片廣闊的夕陽,但那疲憊不堪的孩子根本顧不上了。她要求經過卡斯比姆,因為那儿离她家鄉只三十英里;以后的几個早晨,我發現她無精打采,再也不愿去看看約五年前她曾玩過跳房子的人行道。我非常害怕那條側路,原因很明顯;雖說我們已達成協議不以任何方式使自己太招人眼目——只呆在汽車里,不去拜訪老朋友。她放棄此計划給我的寬慰又被一個念頭破坏了:倘若她已覺出我是完全抵制對皮斯基的怀鄉症,就象我去年那樣,她就不會如此輕易地放棄了。我呼口气,挑明了這一點,她也歎口气,抱怨說不舒服。她想呆在床上,至少呆到下中吃茶點的時候,周圍還有一大堆雜志。過后她感覺好點儿,就建議我仍繼續西行。我應該說她很溫和,又嬌弱無力,极想吃些新鮮水果,我就決定去卡期比姆給她買一盒可口美味的野餐午飯。我們的小屋座落在林木茂密的一座小山上,從窗戶可以看見鄉路綿延直下,穿過整齊的栗樹,延伸到美麗的城鎮時又岔開象分叉的發絲。在純淨的清晨,那城鎮看上去是那般清晰如同小玩具一樣。還能看清一個象像侏儒一樣的女孩儿騎在一輛甲虫一樣的自行車上,一條狗,以比例而言略顯過大;同樣清楚的是那些朝山進香客和騾子,蜡白的道路和藍色的山、紅色的小人。我有种歐洲人的嗜好,能不用車時就愿意安步當車,因此我輕閒地走下來,結果就碰上了那位騎車姑娘——一個平談丰滿的女孩,梳著辮子,身后跟著一條圣伯納德大狗,它的眼眶象三色紫羅蘭。在卡斯皮姆,一位上了年紀的理發師給我理了個馬虎的頭:他嘮嘮叨叨地說起他玩棒球的儿子,每遇一個爆發音,唾沫就噴在我的脖子上,隔一會就用我的大圍巾擦擦他的眼鏡,或停下他顫顫巍巍的剪刀,去剪什么褪了色的報紙,于是我無法專心了。忽又發現他正指著書架上一堆陳年老酒中的一張照片,這讓我大吃一惊,那位健壯的年輕捧球手已經死了三十年。
  我喝了一杯無味的咖啡,經我的猴子買了一捆香蕉,又花了大約十分鐘逛了熟菜店。至少過去了一個半小時,這個決意歸家的清教徒又出現在通向“栗樹城堡”的彎路上。
  我在進城的路上看見的女孩現在背著亞麻布正在幫助一位畸形人,他碩大的頭和粗短的身体使我想起了意大利低級喜劇中的“貝托爾多”。他們正打掃著小屋,小屋有大約十二座“栗樹冠”,怡人地分隔在蔥綠密樹中。正是午時,大多數小屋伴隨著紗門的最后一聲呼響,全都擺脫了它們的占居者。一對非常老,几乎象木乃伊一樣的老夫妻,穿一身款式非常新穎的衣服,正在從鄰近的一間汽車篷里往外爬:而另一間有一片紅色的汽車蓋象一塊鱈魚凸了出來;离我們小屋更近的地方,一位健壯的黑發、藍眼美男子正往旅行車上裝一台袖珍冰箱。我經過時,他象綿羊一樣意味深長地朝我咧嘴笑笑。在對面那片開闊草地上,在枝葉茂密的濃郁樹蔭中,那條老相識圣伯納德狗正守護著女主人的自行車,近旁一位年輕的婦人,母性融融的神態,把一個心蕩神馳的嬰儿放在一架秋千上,輕輕地搖著,一個兩三歲面露嫉妒的男孩正枉自無聊地把秋千的橫木推來推去;最后他終于成功地撞倒了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叫大鬧,但他的媽媽卻繼續溫和地笑著,對在場的哪個孩子都看也不看。我之所以能非常清楚地想起了這些細節,可能因為僅在几分鐘以后,我就又審視了這些印象;除此之外,我的內心自從比爾茲利那可怕的夜晚以后就時時戒備森嚴。散步時醞釀起的良好感覺,我不愿它轉變——卻還是被初夏纏繞我裸露的脖頸的微風轉變了;被潮濕的碎石傳出的嘎扎扎響聲、我從假牙里曝出來的一小塊多汁食物、甚至我買的食物舒适的份量(我心髒的一般能力是不允許我提這么重的)轉變。不過即使我悲哀的心仿佛在甜美地跳動著,引用老龍薩的話說,當我到達我留下我的多洛雷斯的小屋時,我還是感覺到了愛情的憂郁。
  讓我大吃一掠的是,她已起來了,穿著寬松褲和T恤衫坐在床邊,望著我,好象無法安置我。她的小乳房坦率、柔軟的形狀在她薄而軟的襯衣下突現出來而不再模溯,這种直露激怒了我。她還沒梳洗;但她的嘴盡管涂得髒乎乎,還是清爽得很;她的兩排牙齒象酒浸過的象牙或一片粉色的水晶閃著熠熠的光。她坐在那儿,兩只手合放在膝上,象做夢一樣滿面洋溢著殘酷的紅暈,那無論如何和我是沒關系的。
  我扑通一聲丟下手中沉重的紙口袋,呆呆地站住,盯著她穿著涼鞋赤裸的腳腕,然后望望她惊呆了的險,然后又望著她罪孽的腳。“你出去了,”我說(涼鞋上滿是沙子)。
  “我剛起來,”她回答,截住我下垂的眼神,補充道:“出去了一秒鐘。想看看你回來了沒有。”
  她注意到了香蕉,就朝桌子方向扭去,以解脫自己。
  我能有什么特別的怀疑呢?确實一絲沒有——但這些泥巴,她恍惚的眼神,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种獨特的溫馨呢!我什么也沒說。我朝公路望去,公路那么清晰地在窗框里蜿蜒而行……任何想背叛我的信任的人都會發現那是個絕妙的遠景。洛胃口大開,專心致力于她的水果。突然間我想起了鄰屋那家伙討好的嘻笑。我飛速沖出去。所有的小汽車都消失了,除了他的旅行車;他怀孕的妻子正抱著嬰儿和另一個本不太想要的孩子上車呢。
  “怎么啦,你到哪儿去?”洛在走廓上喊著。
  我什么也沒說。我將她柔軟的后背推進屋內。我剝下她的襯衣,將其余的衣服統統脫光,我拽掉她的涼鞋。我瘋狂地搜尋她不貞的影子;但我探詢到的气味卻是那么纖弱,實際上很難同一個瘋子的幻想加以分辨。
第17節

  大傻瓜加斯東喜歡以他拘謹的方式送禮物——禮物就是額外的一點小意思,或被他拘謹地如此認為的東西。一天晚上他發現我的棋盒碎了,第二天早晨就和他的一個小伙子給我送來一個鋼盒;蓋上是非常精制的東方圖案,可以上鎖,万無一失。只一瞥便足以讓我相信,那是某种廉价的錢盒,是在阿爾及爾或別的地方買的,買后便用途不明了。要裝我笨頭笨腦的棋子,它好象太大了,但我保留了它——為了完全不同的目的用了它。
  我隱約感到自己正陷落在某种命數之网中,為了打破它,我決定——盡管洛面呈溫色——在“栗樹園”再過一夜;第二天早晨四點強行起來,我探明洛仍然在酩酊大睡(張著嘴,對我們倉促為她安排的這种奇异又不正常的生活表示煩燥的惊愕),同時我查看了“錢盒”中裝的寶貝仍然安然無恙,頗覺滿意。那里面盛著一只袖珍自動手槍,用一條白色羊毛圍巾舒舒服服地包著:口徑零點三二,彈夾能容八發子彈,長度短于洛麗塔身高的九分之一,核桃木槍托,最外邊涂一層藍漆。
  這是我從已故的哈羅德·黑茲那儿繼承來的,還附帶一份一九三八年的說明書,其中一段這么說:“特別适于家月,車用,及個人使用。”它就放在那儿,隨時准備為一人或几人效勞,苛槍實彈,扳机正扣到保險位置,以免走火。我們必須記住,手槍不是弗洛伊德學說里原始父性前肢的象征。
  我很高興我擁有它——更高興兩年前就在我和夏洛特共游的鏡湖周圍那片松林里學會了使用它。我常与法洛在人跡罕至的林中漫游,他是個非凡的射手,用的就是他那支0.38射中了一只啾啾鳴唱的鳥,盡管我必須說,對此沒有找回足夠的證据——只有—點點虹色的羽毛。一位名叫克雷斯托夫斯基的退職警察,二十几歲曾開槍打死過兩名逃犯,他也加入了我們行列,獵到了一只小啄木鳥——完全不是有這种鳥的季節,真是偶然。在這兩位行家之間,我當然是個生手,老是什么都瞄不准,除了后來有一次我自己出來曾打傷過一只松鼠。“你就躺在這儿吧,”我小聲對我輕盈靈巧的小密友說,而后為它干了一杯杜松子酒。
第18節

  讀者現在應該忘掉“栗樹”和“柯爾特左輪手槍”,繼續伴我們西行。以后的几天一直是暴雨滂沱——或許,僅有一次橫穿全國的暴雨是我們無法擺脫掉的,就象我們無法擺脫偵探特拉普:因為正是在這陣日子里,“阿茲特克紅色敞篷車”的問題向我暴露了,較之洛的情人事件更為重要。
  奇怪!我會對路上碰到的每個男性都嫉妒——奇怪!我是怎樣誤解了惡運的意義啊,或許我是被洛在冬天時謙遜的行為弄得完全平靜了下來,但無論如何,即使是一個大傻瓜,要假設另外一個亨伯特正帶著木星的煙火貪婪地追蹤著亨伯特和亨伯特的性感少女,跟著他們穿過遼闊又貧瘠的平原,也是愚蠢之至。我因而猜度到,一程又一程小心跟在我們后面,保持一定距离的那輛紅亞克是由一名偵探操縱,此人是為某個好管閒事者所雇以監視亨伯特·亨伯特對他的小繼女的所做所為。由于這是發生在雷鳴電閃之際,我出現了幻覺。
  甚或比幻覺更嚴重。我不知道她或他,或二人往我的酒里放了些什么,有天夜里,我确信有人敲我們的房門,便葛地拉開門,看見了兩個東西——一個是我,赤身裸体,另一個是在雨絲綿綿的暗夜中白光照出的一個男子,戴一副額骨突出的鬼臉面具,象是笑話里的一名丑怪偵探。他爆發一聲低沉的怪笑,然后疾步竄掉了。我搖搖晃晃回到屋里,重又睡著,即使到今天我仍不能确定,這次拜訪是否是藥物激起的夢:我仔細研究過特拉普的幽默形式,這可能是較為可信的一個例證。噢,殘酷又無情!我想象到,有些人正是靠制做這整流行的鬼怪和痴傻儿面具賺錢的。難道次日清晨我沒看見兩個在車厂廁所里亂翻亂搜的男孩儿就戴了一副“鄂骨突出”的面具嗎?我怀疑。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巧合——由于大气情況而產生的,我想。
  作為一個感覺敏銳、但無完整、系統記憶的殺人犯,女士們先生們不能告訴你們,究竟是哪一天我第一次确定那輛紅色敞篷車正在尾隨我們。但我确實記得,我第一次一清二楚看見車子駕駛人的那一天。有天下午我正在傾盆大雨中緩緩前進,不住盯著我照后鏡中那個搖來躲去的紅色幽靈,后來大雨減弱,淅淅瀝瀝,再后來便風停雨歇了。瑟瑟聲中,太陽也擠出云隙,洒向高速公路。我需要一副新太陽鏡,就停在一家供應站。那時發生的事是疾病,是癌症,叫人無能為力,因此我只能略去這一事實:即我們不聲不響的追隨者,也改變了主意,停在我們后邊不遠的一家咖啡店或酒館邊,那儿有這么個蠢招牌,巴期特爾:騙人的地方。注意到滿足了我汽車的需求,我又走進屋買了太陽鏡,付了汽油費。
  正在我簽一張旅客支票,并疑惑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我偶然從側窗往外瞥了一眼,便看見了一幕可怕的景象。洛從車里探出身正急火火地對一個闊背、禿頂,穿一件灰黃色上衣和深褐色長褲的男士說著什么,還伸出一只手上上下下一通比划,只有她講到嚴肅處想強調什么的時候,才這樣舉止。几欲將我擊昏的是——我該怎么講呢?——是她口若懸河的熟識樣,好象他們早就彼此相知——唉,總有很多星期、很多星期了。我看見他撓臉,點點頭,而后掉轉身,又回到他的敞篷車上。這男人的肩闊胸厚,年齡与我相仿,酷象我父親在瑞士的一位表親古斯塔夫·特拉普——同樣光滑,日光浴過的臉,比我的丰滿,一小撇黑色八字胡,一張小口如衰敗了的櫻桃。等我回到車上,洛麗塔已在看一張公路地圖。
  “那男的問你什么,洛?”
  “男的?噢,那個。噢,是的。噢,我不知道。他問我是否有地圖。迷路了,我猜。”
  我們繼續赶路,我說:
  “听著,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謊,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瘋了,我這會儿也不在乎了;但那個人一整天都跟在我們后頭,他的車昨天也停在了汽車旅店,我想他必是警察。
  你非常明白如果警察發現了這一切,我們的下場是什么。現在我要知道他究竟問你些什么,你又告訴了他什么。”
  她笑起來。
  “如果他真是警察,”她尖聲地說,但并不合邏輯,“我們做的最糟的事莫過于告訴他我們害怕。別理他,爸。”“他問你我們去哪儿了嗎?”
  “噢,他知道。”(嘲弄我)。
  “無論如何,”我說,投了降,“我已看見了他的臉。他不漂亮,他長得非常象我的一個親戚,叫特拉普。”
  “沒准他就是特拉普。如果我是你——噢,看那,几個九一下子變成一千了。我小的時候,”她出人意料繼續道:“我總想只要母親同意把車倒開,它們就會停下來,再變回几個九字。”
  我想,這還是她第一次自然談起她在姓亨伯特之前的童年;或許,是演戲教會了她這套把戲;我們又靜悄悄繼續赶路,不再受人追蹤。
  但第二天,就象一場要命的疾病在藥力和希望消磨掉以后,疼痛重又襲來,我們后邊,那個光亮亮的紅色畜生再次露面。那天高速公路上交通松閒;沒人超車;也沒人試圖擠進我們謙恭的藍汽車和它傲慢的紅影子——兩輛車之間的空隙象是受了符咒的定戒,那是充滿惡意歡笑和魔法的地域,其象暗雨表一樣的精确性和穩定性几乎是很有美感的。我后邊的司机有副寬厚的肩膀,特拉普式的八字胡,看上去象是作陳列樣品的人像模型,他的敞篷車移動著好象全靠一根無形的銀絲繩連在我們的老破車上。我們的机器常常不如他那漆得輝煌的机械強壯,因此,我也根本不想在速度上取胜。
  夜間的馬儿啊,你慢慢地跑,噢,輕輕地跑吧,惡夢!我們爬上長長的坡,又朝坡下滾去,留心路邊的時速限,讓過慢悠悠的孩子,又象掃蕩一般在黃色公路上重划一條黑線。不管我們怎樣開或朝哪儿開,那段著了魔的空隙都絲毫未見改變,几何學中的一條邊線,那片如菌綠草的相傍路線。一路上我對我右邊隱秘的光焰明燎非常:她快樂的雙眸,她火燒火燎的臉頰。
  一位交通警身陷交叉路口的一團惡夢中——四點半時在一座工厂城——正可以憑机會的手解除那符咒。他招手向我示意,而后用同樣的手勢剪斷了我的影子。二十部汽車插進我們中間,我加大油門,敏捷地轉向一條狹窄的小徑。一只麻雀帶著一大塊面包片飛落下來,不料又被另一只捉住,還叼走了它的面包。
  又經歷几次可怕的阻塞和几條舒緩婉蜒的小路,我才終于返回高速公路,那時我們的影子消失了。
  洛對對此嗤之以鼻,她說:“如果他就是你想的那种人,給他溜了多愚蠢。”
  “我現在另有打算,”我說。“你應該——啊——制止它們——啊——和那人保持聯系,親愛的父親,”洛說,諷語連珠。“噫,你真是卑鄙,”她用原來的嗓音加上一句。
  我們在臭气熏天的棧房里度過了可怕的一夜,上方狂雨大作,近有一种史前的雷鳴震響在我們的頭頂,不絕于耳。
  “我不是個太太,也不喜歡打雷,”洛說,她對雷暴的畏懼給了我一些同情的安慰。
  我們在1001公共食堂吃了早飯。
  “從盡那頭那個身影判斷,”我說,“胖臉已經到了此地。
  “親愛的父親,”洛說,“你的幽默真讓人捧腹大笑。”
  說這話時,我們已行駛在山艾樹農區,有一兩天很是悠閒美妙(我真是發傻,一切都很好,那种不舒服不過是一陣風很快就飄散了),此時,丘陵地已漸變成真正的高山,我們按時赶到了瓦斯。
  噢,災難!混亂發生了,她誤讀了旅游書上的一個日期,魔洞的儀式已經結束!她對此倒非常勇敢,我應該承認——幸好我們在奇异的瓦斯發現了一家夏季劇院正十分活躍,便很自然就于這六月中旬一個美好的夜晚朝它駛了過去。我真無法告訴各位我們觀賞的那出戲的情節。很平常,毫無疑問,燈光效果很刺激,領銜女士貌不惊人。唯一使我高興的一個細節是七個雖然略顯呆板但裝束漂亮、四肢裸露約小女神——七位罩在彩色薄紗中木木呆呆的青春少女,都是從本地招募來的(根据觀眾中此起彼伏的一陣陣亢奮聲可以作此判斷),意在象征一道生命的彩虹,在最后一幕里,那彩虹一直蕩來蕩來,又似困惱地消失在多重幃幕后邊。我記得我曾想過,這种將儿童著色的想法是作者克萊爾·奎爾蒂和維維安,達克布魯姆抄自詹姆斯·喬伊斯某小說的某一章節,其中有兩种顏色相當可愛,又令人惱火——橙色那個自始至終都在搞小動作,而翠綠色那個,她的眼睛剛剛适應劇場后部的漆黑,就立刻朝她母親或她的保護人微笑,而我們就沉重地坐在劇場中間。
  全劇剛一結束,掌聲——那种響聲我們的神經真承受不了——就從我的四周爆晌,我開始連拉帶推領著洛往出口去,在一种自然又多情的沖動下,急于領她回到昏沉沉、繁星之夜中我們那間藍色霓紅燈的小屋:我總說,自然被她目睹的景致破坏了。然而,多麗一洛卻落在后面,處于玫瑰色的暈眩狀態,她愉悅的眼睛眯起來,她的注意力淹沒了她其它的感覺,那么深切,她纖細的手在仍然持續的机械鼓掌動作中根本無法合攏。以前我也曾在小孩身上見過這种情形,但是,上帝,這是個特殊的孩子,她的眼睛象近視一般望著漸遠的舞台熠熠閃光;我瞥見台上聯合作者的一些情況——一個男子的晚禮服,一個老鷹臉、黑頭發、魁偉高大女子的赤裸雙肩。
  “你這禽獸,你又傷了我的手腕。”洛麗塔鑽進汽車時,小聲說道。
  “我真該死,對不起,我親愛的,我的紫外線親愛的,我說,沒能抓住她的臂肘,我又加了一句,要改變話題——改變命運的方向,噢上帝,噢上帝:“維維安真是個女性。
  我肯定昨天我們在那家公共食堂里見過她。”
  “有時候,”洛說,“你真是笨得讓人吃惊。首先,維維安是男作者,女的是克萊爾;其次,她已經四十了,已婚,有黑人血統。”
  “我想,”我逗她說,“在甜美的老拉姆斯代爾你愛我的日子里,奎爾蒂是你古老的情焰。”
  “什么?”洛反抗道,身子動了動。“那個胖牙醫?你一定把我和哪個忠貞的小人儿弄混了吧。”
  我于是暗自思忖,那些忠實的小人儿如何能忘掉一切,一切,當我們這些老情人對她們的每一寸美好都仍那般珍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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