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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鬧鐘發出黃銅似的尖叫聲。保羅·拉德福特的手摸著找尋鬧鐘,用手在上面握緊,壓下按鈕,將起床鈴聲漸漸捂死。
  此刻是星期天上午9點3分。
  有那么一會儿,保羅靜靜地仰躺著,讓意識醒過來。僅存的宿醉跡像是他前額里面的一線壓感,和那個像包著一層干燥的礫石的舌頭。他坐起來,解開睡衣上面的紐扣,然后他記起了這天的日子。
  他离開床,一手拿起電話,另一只手取下話筒,接著撥動了前台的號碼。
  “早上好。”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我是拉德福特先生,住27號房間。你有星期天的報紙嗎?”
  “只剩下一份,先生,其它的全賣完了。”
  “你能將報紙送上來嗎?”
  “當然,先生。”
  “還有,西紅柿汁,兩個單煎一面的雞蛋。不加牛奶的清咖啡。”
  “還要別的嗎?”
  “別忘了報紙。”
  “很好。”
  將電話放回到兩張床中間的床頭桌上去之后,保羅解開睡褲帶,讓褲子自行墜落到地板上。他挪出一只腳,接著又抽出另一只,用腳把褲子朝上一踢,用手接祝他把睡衣折疊好,放進已經整理過正敞著的衣箱中。他查看了一下挂出來留作在布里阿斯最后一天穿用的衣服;查看了一下鯊皮布外衣;查看了一下藍色滌綸襯衣和編織領帶;查看了一下椅子上放著的短褲,地板上放著的短襪和鞋,一樣樣地核實。他走進衛生間刷牙,刮臉,沖了個淋裕當他洗完冷水浴后,開始用土耳其白毛巾的粗面擦干身子。昨天的景象終于一幕幕出現在回憶中。
  他那時剛好來得及把那兩位偵探攔住,對他們做了自我介紹,將卡斯·米勒的信拿給他們看。回答了他們提出的十一二個問題。他們看過信,顯得很興奮,并對查普曼博士和他表示感謝。接著,莽撞地開著車下了山,去把這封自白書交給他們的頭頭。保羅設想,最終會交給地區律師處。當保羅返回游泳池邊時,他立即意識到,查普曼博士已經不在那儿了。
  后來,打點好行李之后,保羅從前台服務處得知,查普曼博士已經乘福特車离去,給記者留下話,發表演講一事要等到第二天再說。整整一天籠罩著的那一連串的強暴而悲慘的事件,此刻終于影響到保羅了。他曾經開著凱思琳的車到貝佛利·威爾希爾的酒吧。在那漫長的夜晚,他喝光了五杯蘇格蘭威士忌酒,和鄰座的一位英國人聊起天來。這位英國人向他敘述了珠穆朗瑪峰的歷史,談到安德魯·歐文和喬治·——利—馬勒里更是津津有味,特別感人。午夜時分,保羅回到旅館,倒頭便睡著了。
  這時,他已將身子擦干,穿好了衣服,心下在揣摩,布里阿斯的最后一天,是否是查普曼博士整個項目的最后時日。他試著想象卡斯自白書所產生的后果。肯定無疑,薩姆·戈德史密斯現在已被釋放——當誰的面?——新聞界也已作了報道。
  今天星期日晨報會充滿了轟動的消息。他想象著那些大標題:“查普曼博士的門徒性行為瘋狂;殺害了一位洛杉磯的家庭主婦……兩個孩子的媽媽被性瘋狂的查普曼同伙殺死……查普曼的同事在殺死了他會見過的一名婦女后自殺身亡……查普曼性專家扼殺了在社會上有身份的婦女;毀滅了他自己……‘她是罪人!’查普曼博士的同事勒殺女演員后喊叫。”
  保羅毫無怀疑,善德和報應的獵狗已被放出,扑向查普曼博士。從佐爾曼打來了電報,宣布撤回;里爾頓的校長打來了電話,聲稱暫停;出版商寫來了信,取消出版計划;3000多已婚婦女的密碼調查表放置銀行保險柜中無人問津,要等到另一個年代好奇的人才能發現它;《美國已婚婦女性史》就會加人到那類富有創造性的著作的流產隊伍中,那情景就像拜倫公爵的回憶錄和理查德·伯頓的《芬芳的花園》。在恐懼中和無知中等待解放的几百万婦女,無論是年輕的、年老的,還是已婚的未婚的,將會繼續滯留在黑暗的靈魂中。然而,保羅告訴自己,其他一些偉人們便幸免于流言蜚語了。他竭力回憶他們的姓名。不錯,亨利·沃德·比徹爾便是一個,但是,不是赤腳大仙喬·杰克遜。看來不是他,不,不是赤腳大仙喬。
  保羅為查普曼博士感到惋惜,也為自己感到遺憾,為因促使他老師的毀滅而難過。猶大為了金錢干過出賣的勾當,不可饒恕;所有那些渺小的叛徒,富科斯,還有其他的人,為了愛情、金錢而背叛,不可饒恕,不過,他干了這种事至少是救了一個無辜的生命。歡迎你,薩姆·戈德史密斯。
  他穿好了衣服,還未來得及穿鞋便听見門上傳來了敲門聲。他打開門,一位禿頂的餐廳招待拿著早餐盤和厚厚的星期天報紙走進來。保羅在帳單上簽了字,付給那個招待半美元小費,在他出去后關死了門。
  房內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保羅一頁頁地掀過那些沒完沒了的彩畫版面。最終停在新聞部分。他將它一下子抽出來,一邊喝著西紅柿汁,一邊將前頁打開銷放在他的大腿上。
  頭號標題:總統談論柏林問題。
  照片和解說詞:歌唱家私奔拉斯維加斯。
  小標題:地震將墨西哥夷為平地。
  小照片和解說詞:查普曼博士的同事死亡。
  小標題:性史學家米勒在車禍中罹難。
  保羅迅速閱讀了那半個專欄的故事。“卡斯·米勒,現年32歲,單身,性行為權威,系里爾頓學院正對已婚婦女性史調查項目中与喬治·G·查普曼博士合作的同事,在托潘加·坎揚一處高山公路上行駛時,由于對租用的轎車失去控制,從千尺高的懸岸上栽下,不幸身亡。据警察透露,這次車禍是第六次……”保羅向后坐了一下,難以置信。死亡本身符合事實,不過其他,全是被忽略了的一派謊言。沒有一個談到卡斯殺害了薩拉·戈德史密斯,沒有一個字敘及卡斯自殺的坦白,沒有一個字提到或引据那封自白書。
  保羅掃視了前頁的其他部分,然后又轉到下一頁,直到翻到第七頁上,他才發現兩英寸長的報道。
  小標題:昨發現一布里阿斯婦女死亡。
  保羅讀下去。薩拉·戈德史密斯,現年35歲,在廚房內,頸部折斷。警察正在調查。其夫被拘受審。薩拉·戈德史密斯,本地出生,聯合會成員,暫留待查。
  還是沒有涉及卡斯強奸和殺害的自白事。有的只是事出偶然事故的暗示。
  兩個不相干的人在這個大城市里被消滅,純屬出于偶然的巧合,是事故所致。它們在明天發生,它們也可能在昨天發生。毫不相干的人,一個登在第一頁上,一個登在第七頁上。
  兩者的關系,一點也沒有。沒有因果關系,案子已結,几近了結。查普曼博士嗎?進行過接談。薩姆·戈德史密斯呢?拘留審訊。卡斯·米勒的坦白?什么坦白?
  那封信,卡斯的那封信才是事實,保羅斷定。無論誰廢除了它或者無論采取什么手段使之無效,它畢竟被執法人員看過了。他們肯定知道薩拉·戈德史密斯是無辜的。最后,他們非釋放他不可。然而,他們會嗎?驗尸官的報告寫了些什么?尸体解剖,陰道涂片能表示出死前進行過性交嗎?然而顯微鏡是無法區分自愿性交和強迫性交的。誰會被指為性伙伴呢?薩拉的不知名的情人,自然是。薩姆當場撞見了他們,或者是當情夫离開后撞見了,這么一想,就會是薩姆。不過,如果卡斯的自白書被忽略了的話,驗尸官的報告也可能這樣。或許他被牽扯進某种秘密交易中不能開口。他有几個孩子?如果是這种情況,薩姆會是安全的;薩拉的死亡,是出于偶然事故。
  保羅的思路在飛旋著,他努力去思考某個直接行動方案。
  即刻,他回憶起那個偵探的名字,那個他把信托交給的人,他的名字叫坎納迪。保羅將報紙扔向一邊,走到電話机前。他撥響了接線員,她告訴他有關情況。查到了布里阿斯警察局的分机號碼后,他找了111,一位警官接了電話。當保羅詢問坎納迪時,他把線轉給一位副職官員,不,坎納迪不在,而且一周內都不在。他到新墨西哥去處理一樁引渡案子。保羅問坎納迪的同伙,那另一個偵探在不在。他在英西諾,晚上才會來上班。保羅設法解釋那封信的事情,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那位副官把他當一個瘋子看待。保羅問他薩姆·戈德史密斯是否仍困妻子的死被拘審。那副官解釋說,保羅得打電話給市里去問,這种事通常不會在電話里透露。
  保羅將話筒放回挂鉤上去之后,盡力去考慮各种可能性。
  立即,他看清了昨夜以前他拒絕看的東西,盔甲中的裂縫。
  他問自己,這有沒有可能,這事情的可能性使他感到一陣寒顫。
  他瞥了一眼鐘表,离電視播出時間還有40分鐘,他答應与霍勒斯和內奧米一起觀看電視節目。匆匆忙忙穿上鞋和衣服之后,他快速地朝凱思琳借給他的轎車走去。他決定,無論如何不能錯過作貴賓的机會。昨夜,在生与死的問題上,他曾經扮演過上帝的角色。可是他是個說話不靈的宙斯,畢竟權力有限。現在,他會看見那個原始祖,仍未擊敗,仍然胜利在握的耶和華,王中之王。
  鮑登·布什的每周半小時的節目“熱門話題”,它是由原正統劇院創始,每星期天早上播出的節目,該節目被電視网買下。該劇院距用巨大的玻璃和鋼結构建筑的電視网兩個街面。
  它有1500個座席。電視网總經理將它指派布什管理,因為他的節目在高等學府中開發到最大限度了。每逢星期天上午,觀眾席上密密麻麻地坐滿了教師、年齡較大的學生以及他們的家庭成員。他們把這樣的演播當作自己的聲望所在,將這間糊著壁紙的房子作為良好意愿的象征。
  像往常一樣,這個星期天,劇院已經滿座。稍有不同的是,還有些無座的觀眾沿牆和在后邊站著。具有吸引力的貴賓、查普曼博士創下了新紀錄。也像往常一樣,鮑登·布什發現有必要無視藥瓶上的說明,在一小時之內又加吃了一粒,努力將自己的胃穩定住鮑登·布什現年34歲,黑黑的皮膚,瘦瘦的個子,脾气暴躁,擁有布鮑迪和埃米像,不過他更為感到驕傲的是所患的皮疹和潰瘍。他帶著那兩件東西,像是佩著競技綬帶那樣榮耀。憑借著一位遠房表弟當了某個電視网副總裁的勢力,憑借著曾經寫過的篇通訊論文,指導過一次誰也沒有見過的書籍回顧展,告訴過《劇藝報》的一個專欄作家,他為研究故事創作的出發點曾閱讀過西托尼斯等等以上這些資料,得以在兩年前掌管《熱門話題》,并使它成為電視界內行和大學們的不可或缺的節目。眼下,他服下那粒白藥丸后,很不愉快地等待著即將來臨的這個不愉快的時刻。
  作為107次的這些有學問人們的節目主持人,鮑登·布什養成了一种容易激動的毛病他先前業已曉得,而且后來也總是念叨,說這個節目教給他一件事——那就是,學術界中的那些大人物們,比任何活著的悲劇演員、歌劇女歌手和舞蹈家,加倍地容易激動。現在,又來了個喬治·G·查普曼博士,更是一個具有說服力的例子。鮑登·布什一開始就把他看成是一個賣座能力有余、個性品質不足的人。他曾經讓人看上去像是一只老綿羊那樣的性情不穩,甚至會同意電視网檢查備忘錄中規定的要求,不准在電視中出現“性交”這個字。因此,一小時前,他突然大發雷霆,更加讓人始料不及,致使整個制作班子狂亂地打起電話來。不過現在,這個困難已經解決,剩下的只有最后這一項令人不愉快的任務。
  門上傳來了敲門聲,鮑登意識到節目很快就要開始了。
  “進來!”他喊叫了一聲。
  他的秘書希拉將門打開停在那儿。“布什先生,維克多·喬納斯來啦。”
  “帶他進來。”
  喬納斯博士拿著筆記和統計資料的薄皮文件夾出現在門口,接著走進了房間。鮑登一躍而起,繞過辦公桌迎上前去。
  “喬納斯博士!”鮑登使勁地握著來訪者的手大聲說。
  喬納斯博士不那么明顯地笑了笑。“身体怎么樣?如果我有點气喘,請原諒。爬這段樓梯——”“為了電梯的事,我和他們斗爭了兩年……現在不說這些了,希拉……兩年,不過,不,你不能將它放進屏幕上去,那是對金錢的浪費,請坐這儿,就這儿。”他將喬納斯博士硬推進他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抽雪茄嗎?”
  “不,謝謝。”
  鮑登·布什返回他辦公桌設防區的后面,雙手不安地動著。
  “這上面過去是某位歌后的更衣室——這就是為什么建這么高而陡樓梯的原因——所有的后台都用它們。”他對著這間房揮動了一下手。“我們于了件好事,你不這么認為嗎?”
  喬納斯博士觀察了一下這個房間。上面涂上了宁靜的淡綠色,燈光不直射;辦公家具都閃著胡桃木和淡黃色的皮革光亮;牆上挂著配有閃光金邊的黑色窄框里的以往節目的廣告;一架有玻璃前門的書櫥,部分地方擺上了書,有橙色的電視年鑒、凱里爾·吉布蘭的《預言家》、米爾德麗德·克拉姆的《永恒》、沃爾特·本頓的《這是我親愛的》,還有《美國名人錄》。
  “挺不錯。”喬納斯博士說。
  “博士,我們几乎快要轉播了,所以,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也不想浪費我的時間,”鮑登·布什直爽地說,說話的口气不像在鬧胃病“我真不愿對你說這件事,可又不得不說。這种事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不過竟出現了——我怕今天的演播我們不能用你了。”
  喬納斯一時間什么也沒有說。這种感覺在內心已經有過。
  精神上有所准備,此刻完全明了個中含意了。“听到這個消息我深感遺憾。”他平靜地說。接著拿出玉米棒芯煙斗,裝滿煙絲。
  “出現了某种情況。”
  “你是說,查普曼博士出現了?”
  鮑登所占的上風沒有了,變得毫無生气。“有點像,你怎么猜到的?”
  “查普曼博士害怕我。從一開始我就有點困惑不解,他怎么會讓電視專題討論小組的咨詢人員將我包括進去。”
  “就是嘛,”鮑登說,稍稍松了口气。”他不知道有你。我們從來不預先通知誰會是討論組的成員,當他們到達演播室之后才告訴,這樣一來,他們就無法預知有關問題。這樣討論起來具有自發性。”
  “你向他顯示我的名字時發生了什么事?”
  “干了一仗,像火山爆發。說他不會与你一起出現在任何舞台上——你來是向他開火的,等等,等等。說要么你走,要么他走。我不在乎告訴你,我被搞得不知所措。吶,我肯定你能夠現實地對待這件事。這恰像圖片。他是明星,其余的都是小人物。我想試圖讓你留在家里,不過——”“你告訴我妻子了嗎?”
  “沒有。”
  “太糟糕了。她正邀朋友到家里觀看我的討論。你怎么做更換?”
  “哦,我們找到了兩個附近學校的好多嘴多舌的雇佣文人。
  我在家找到他,是人類學協會的非正式成員——他能參与這事只是想得到查普曼的簽名。真對不起,喬納斯先生。當然嘍,你會得到報償的。也許我們可以在下次用你,下一次電視演播時。”
  “我以后非常忙。我們正在開一個診所——”。
  “也許我們能夠為此捧捧常”鮑登·布什說。
  “這便由你去做了。”他站起身,伸出手。
  鮑登·布什用右手握住喬納斯的手,又用左手蓋住兩人握著的手,鼓勵自己的眼睛稍稍濕潤起來,他這种處理才能曾經為他贏得了廣泛的待人誠懇的聲譽。
  “你平易近人,博士。”他說。
  喬納斯隨身關上門之后,他用手抓著護欄,緩緩地走下那條危險的盤旋樓梯。來到較低的那層樓梯平台,亦即后台時,他打量了一下那混亂的准備場面。他看了看那一大堆卷纜柱,卷在那儿像睡著的大蟒。還有在滾輪和軌道上安放著的笨重攝像机和監視裝置,許多人身穿襯衣,亂忙一气,看上去像是什么事也做不成。
  想起他在幕后所瞥見的這番景象,他想不出這种影視生意為什么竟是一种在混亂中如此眾多的人如此狂熱地忙碌,所完成的工作量又是如此之少?五角大樓、約翰·霍普金斯家族、大眾汽車厂、聯合國,完成的就比這多,而且那些地方的活動相對來說比較安靜,也不慌亂。這答案,他斷定,是因為在影視界里的大多數人不到位,原本就不像其他領域的人那樣,有過獻身奉職、謹慎從事的教育訓練,也許是因為撈錢太多,過分受捧,因此有一种自我重要的夸張感。他們忙忙碌碌,因為他們相信,用自己雙手制造的那种畫面中的神秘,如果他們不忙忙碌碌,地球就會停止跳動,其他任何人就會掉下去。對一個外界的人來說,這种華而不實的跳蚤競技表演,不可能与外部世界做到真正的比例諧調,确是可悲。就某种情況看,查普曼博士已把自己与這群跳蚤聯盟,而這正是他最坏的一面。
  喬納斯博士現在能夠觀察這個舞台了。在腳燈遠處,可見到人面海洋的一小部分,兩架攝像机正被推動到位,有一個人正在快捷地清除著小組成員用的桌子。喬納斯博士正要轉身离開,這時他看見就在一幅色彩單調的森林圖畫附近,立著一個大塊頭,那個被數以百計的雜志、報紙、新聞片和電影節目宣揚得熟悉的身影。他毫無積怨地注視著這個敵手:那個挂著笑容的寬面龐,臉上化了妝,一個年紀挺大的婦女用軟紙巾擦著他的前額和兩頰。
  這位大年紀的婦女离開后,喬納斯博士代替了她。“喬治·查普曼嗎?”
  這個大塊頭一副和藹可愛的樣子。“不錯。”
  “我是維克多·喬納斯。”他沒有伸出手去。
  那張寬臉毫不掩飾地沉下去。“哼。”他說。那語气活像腋下夾著來福槍,正對准偷獵人的獵場看守。
  喬納斯拍拍他的皮文件夾。“我原盼著來詢問你——”“詢問我?你是說,想方設法整死我。在大庭廣眾之下這么干再好不過了。”
  “你完全錯怪了,”喬納斯和緩地說。“我不會殘忍到——嗯,利用電視舞台作我們哲學方面的一決雌雄的競技常我從來沒有打算用這個地方作為暴露你采用手法荒謬的場所。我給佐爾曼基金會的論文對此已經是最适合的舉措了。不會這樣,我所希望的,亦如一個科學家對另一個——”查普曼博士哼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科學家?你還厚顏無恥自稱為科學家?我很高興你現在來這儿。我也樂于當著你的面告訴你我的想法。你是一個學術界不花錢乘別人車的人,不付出任何代价,坐享別人的成果——就像依附在鯊魚身上的那些小動物——寄生在上面——像附在船身上的甲殼類藤壺——”盡管喬納斯從對峙的那一刻起便決定要保持平和的態度,被激時不要生气反唇相譏,可現在他還是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臉。“你常習慣這樣發脾气嗎,查普曼博士?”
  “你有一种事業,只有一种,”查普曼博士繼續說下去,“那就是摧毀我。”
  “我究竟為了什么要去摧毀別人呢?我以前曾未与你見過面,另外——”“你很貪婪,并且有野心,那就是為什么。”查普曼博士說,“只要我的理論被證實,被接受,就沒有你的地盤,你像……像1895年的馬和輕便馬車制造商一樣,當杜伊出現時——”不一會,喬納斯的好脾气恢复過來。他有一句趣話就在舌尖上了。“你是說——”然而,查普曼博士繼續猛烈攻擊,壓過了他。“……為了保持老式的過時的方式去爭斗,為你自己的生存去爭斗。如果你能用任何手段——比如偷偷涉人這個項目或者背著我的面与佐爾曼那伙人搞秘密交易——讓我丟臉的話,你盡可去做。為了讓你活,我就得去死。你想能夠跨過我的尸体為自己從佐爾曼那儿撈點什么——為你那海邊的江湖騙子診所輸點氧——”查普曼博士說得上气不接下气,而這時喬納斯博士也將自己不顧一切地投人到這場對話中。“說得對,”他尖刻地說,“我想摧毀你——”“到底點明了!”
  “……可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是為了我自己的飛黃騰達。肯定的,你的耳目早已向你報告過,我已為我的診所和理念獲得了充分的支持,我不再需要更多的什么了。”他萌發了中傷這個真正的帶优越感的對手的欲望。“要明白這一點。查普曼,對成功的貪欲,似乎已經掩蓋了你的科學家的才能——而這种貪欲還沒有占据我,還沒有。恕我直言相告,我所想要的一切是真理,——真理,去它的,不多不少,我不會為用了這個字而感歉疚。對我來說,你的理念并不是真理,而是謊言——不,不是謊言,而是一半的真理而你卻不遺余力地將它販賣成全部真理,唯一的真理。你摒棄了耐心咨詢細致入微的調查及驗證真誤的所有努力——你不承認任何失誤,你已經毫無謙虛可言,毫無承認錯誤、另擇他途、修正和改進你的方式方法的客觀態度——因為我感到你正在這樣進行表演,不得不這樣表演,因為你已經太快地拋頭露面——因為這,我就要与你斗。是的,我將要与你斗,与任何一個原本是推銷商卻把自己裝扮成純粹的科學家的冒牌貨。你戴著愛因斯坦的面具,而背后我看見的卻是巴魯姆和特克斯·里查德——”查普曼博士的雙手攥得緊緊的,安在脖頸上的大腦袋顫抖著,宛如一個被舞蹈症折磨著的人。“如果我不曉得你故意引我上鉤,”他狂怒地低聲說,“惹我接你一頓從而使你的名字也能見報,而結果把我拉到你那惡棍兼的水平上去的話,我准會揍你,我仍然會。”
  “看得出,”喬納斯博士說,“這就是你那所謂的冷靜的不偏不倚態度的佐證,我猜得對嗎?這就是你所提倡的用來解決科學見解有分歧的手段吧——先是阻攔不讓人對你的調查進行討論,而后恫嚇要對批評你的人大打出手?我并不為此感到吃惊。”
  “我重复一遍,你既不是科學家,也不是批評家——你是個惡棍兼蠢貨,喬納斯,你甚至連你的小小后院都經管不好。
  你在加里福尼亞干了些什么?与几個窮困潦倒的墨西哥人和卡車司机的邋遢女人說說話,圍繞著婚姻咨詢的話題咩咩地叫几聲就成了卓越的答案嗎?這就是你那性啟蒙,改進人類的主意嗎?你能說服任何人的机會是微乎其微的。我從2000英里來到這里,在兩星期內完成的工作,你在兩年——十年也辦不到。”
  “你什么也沒有干成。你引發了無數的禍端。”
  “我造成的,是嗎?”
  “不錯,禍根是你。我并不是在猜測。我有机會會見過你与你的同事會見過的几個已婚婦女。有一個例子,一位年輕婦女——你所會見過的志愿者之——受到危險的刺激——竟与整整一組男人糾纏在一起,那結果你是能想象得到的,我并不是說把這完全歸咎于你——不過,你倒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被那种毫無体貼的詢問所激起的興奮——”“不要對我說教!如果你要把治安條例之類的廢話向佐爾曼販賣的話——”“不經過仔細地反复考證,我任何話都不會說。不,我沒有真正的證明你會見技巧本身有害的證据,我只是怀疑,有几個孤立的事例讓我這么想。你正在提醒我這個思路,查普曼,我將會告訴你。這也許是一件有朝一日值得研究的事情——調查由于你的典型的激醒所引發出的破坏性。不過,在目前,我很滿意地得知你的工作所造成的直接的結果——”喬納斯博士突然意識到,他們倆人現在已經變為三個人了。這個第三者便是鮑頓·布什,他看見他們倆激烈舌戰,就繞過圓弧形樓梯走下來,以便打破僵局。
  “好啦,好啦,先生們,”他大聲地打斷他們的舌戰,緊張地搓著干燥的雙手。“我看見你們倆相聚在一起,避開攝像机交換自己的問題和答案”他緊緊地挽住查普曼博士僵硬的手臂。“查普曼博士,最好赶快就位吧。只有五分鐘了。我們還要做些准備工作。我想要你過目一下新的介紹詞——我們要解釋一下專門小組人員的更換,因為電視网先前在几次節目空間宣布過喬納斯的名字——不錯——還有,我想,吶,需要安排關于卡斯·米勒的令人感傷的話語。”
  鮑登·布什的話最終引起了查普曼博士的注意。他開始領著這個大塊頭向舞台走去。
  “祝你走運。”喬納斯博士不無譏諷地在他身后喊道。
  查普曼博士回頭看了看。“你見鬼去吧。”他說。
  3點后不大會儿,保羅·拉德福特匆匆忙忙地走進布里阿斯的婦女聯合會大樓,兩步并作一步拾級而上。
  保羅大步流星走進空蕩蕩的向前伸展的走廊里,鞋跟踏在圖案地板上的響聲,回蕩在毫無生气的灰泥牆壁中間。保羅十分气憤,臉上就看得出來,任何穿著帶裂縫盔甲的人,都可一目了然地看得出來,于是便會躲到他們的城垛里去。
  由于晨報一版、七版刊登的消息,他越來越感到有必要為真理而斗爭。其實,保羅推斷,這种必要性昨晚便已經產生了,就在那游泳池旁邊,對死者的留言進行了簡單交接的時刻。不過,眼下要采取的确切方式是在早餐盤上形成的。
  他記起鮑登·布什在“熱門話題”的開場白宣告詞所帶來的震惊。他那時坐在霍勒斯和昏昏欲睡的內奧米旁邊。他記得,主持人文雅地宣告,心理學家維克多·喬納斯博士已從電視節目中退出,并做出了最后的替換安排,他和霍勒斯一听到這事的變故,均感到困惑不解。
  半小時的如糖似蜜的節目過后,有一小段時間,像是在秘密會議中互換傾慕的社交場合,剩余的部分,則完全由查普曼博士一人進行了大獲全胜的獨角演說。這時,保羅一躍而起,電視演播室里觀眾的歡呼聲依然鳴響于耳,他卻已經走進內奧米的廚房,打電話給喬納斯博士。他的電話是由佩吉·喬納斯接的,她也承認對她丈夫的缺席深感迷惑。“我無法理解這种事,”她說,“他熬夜准備向查普曼博士提出問題。”他給佩吉·喬納斯留下了內奧米的電話號碼,然后邊踱步邊在腦中揣磨各种可能性。他等呀,等呀。最后維克多·喬納斯終于給他打回了電話。到這時,保羅才算听到了取消喬納斯的詳情細節。然后,也就是因為這,義憤發展成了反擊的武器。
  保羅過分激動和不安,哪里還有心緒吃午飯。他分別給旅館和聯合會大樓打電話,追蹤查普曼博士的去向。兩處的電話打了一遍又一遍,最后,2點30過后,貝尼塔·塞爾比從聯合會大樓和會議室里回了電話。不錯,她說,查普曼博士和她在演播之后,電視网和影片制造商又請他們吃飯,他們剛剛返回。不錯,她答應,他們至少還需一個小時呆在大樓,以便清理好最后的工作。
  這時,他來到會議室門口,万千思緒索繞心際。保羅停下腳步,喘了口气,抬起手來准備敲門。然而,他沒有敲,卻伸手摸著了旋手,轉動了一下,徑直邁向里面。
  查普曼博士并非一人在房內。他在向貝尼塔·塞爾比口授文稿。貝尼塔·塞爾比坐在查普曼博士的對面,她的鉛筆在交叉膝蓋上的縮寫便箋上平穩地划寫著。
  “……一位真正的獻身科學和科學發展的殉職者,”查普曼博士口授說,“14個月來,他毫無保留地——”查普曼博士見保羅進來,點點頭打招呼。“就要完成這份新聞稿,一會儿就完,保羅。”
  保羅木然地走向附近的金屬折疊椅,坐在邊緣上。
  查普曼博士指指貝尼塔便箋簿。“再念最后一句。”
  貝尼塔拿起便箋簿,讀道:“查普曼博士為他那忠實的同事的夭折深感悲哀,他今天向全國發表了以下聲明:‘卡斯·米勒是一位真正獻身科學和科學發展的殉職者——’”“貝尼塔,這樣寫,‘獻身科學和科學的艱難的發展。’繼續下去。”
  她翻弄著便箋簿,接著繼續讀下去。“‘14個月以來,他毫無保留地……’”她將最后這句話拖懸在空中。
  查普曼博士噘起嘴,打量著上方的燈具,然后流暢地繼續口授下去。“……將自己的身心投人艱苦的工作中,每天不只8小時,而是10或12小時地夜以繼日地工作。他多么渴望看到我在性行為方面的首創工作能得出成功的結論。但是,卡斯·米勒的犧牲不是徒勞的,他為即將出版的《美國已婚婦女的性史》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此書將在下年的春天問世,并以此來紀念卡斯·米勒。正因為有他參与,我們敢肯定,整個人類將會更加健康和幸福。對米勒先生的悼念活動今天將在康州里爾頓學院的教堂舉行,同行与朋友將在那里向他致哀。他的遺体于今天上午將從洛杉磯運往新墨西哥的羅斯維爾,他現在的唯一的親人,他的親愛的母親R·M·約翰遜太太居住的地方。”
  查普曼博士視線轉向保羅,尋求他的贊同,可是保羅的目光卻向下瞅著地板。他一直在回憶卡斯是如何崇拜雷納·瑪麗亞·里爾克,并且几次談到詩人的精神玻保羅想起里爾克曾在信中寫過的一些話,他意識到查普曼博士的目光正盯著他。
  他竟能記起里爾克的兩句話:“像一條老路那樣,所有的偉人的生命過分膨脹……他們的生命非正常發育,像不再使用的一個器官。”
  “這樣就行了,貝尼塔,”查普曼博士在說,“這把我們搞得夠緊張啦。搞好七份,標上紅箭頭,發往表中所列的電台和報社,最好馬上去做,他們整整一天都在催。”
  貝尼塔像一位獲得圣物的仔悔者,牢牢地抓住本子和鉛筆,沖出神龕,去傳播他的話。
  查普曼博士將他的椅子朝保羅身邊拉過來,椅子腿划過地面。“討厭的事,”他說,“真高興做完了。”他搖了搖頭。“可怜的家伙。”他合乎禮儀地延長了一段表示怀念的時間,然后轉移到活生生的現實中來。他歎了口气。“吶,好了,”他說,將兩手掌合在一起。“哦,保羅——你看過播出了,是嗎?”
  “我看過。”
  “你怎么認為?”
  “像平常一樣。”
  “哦,這話是什么意思?”
  “不多不少。你告訴他們不少的老生常談,用几個浮夸的性交材料來刺激他們,而沒有談任何特別新穎或有用的東西。”
  查普曼博士的眼睛眯起來.可仍保持著鎮靜,因為他一直盼望保羅提問那封信的事情。他認為,還沒有理由去生气。
  “這是家庭電視節目。它面向所有年齡的人,所有的家庭。你希望我做什么?”
  “你問我嗎?”
  “不錯。”
  “至少,我期望像你這樣有地位的人,不應該堅持電視网把你与一組拍馬的傀儡安排在一起。那三個蠢貨,你可以將他們中任何一個舉起來,將他們折起去,他就會尖叫出聲‘好哇,好哇,’像橡皮囡囡喊叫‘媽媽’那樣。你需要一位合格的競爭者,而不是小城鎮上那种容易取胜的比賽。你為什么將喬納斯博士從電視節目中踢走?”
  查普曼博士發怒了。這是始料不及的。“誰說我把他踢走的?”
  “喬納斯博士對我說的。況且我相信他。”
  “喬納斯?你一直跟那個騙子通話?”
  “正是你先派我帶著你的小小誘餌去他那里的。我當然給他打了電話。我听到播出的宣布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使宣布听起來像是喬納斯博士臨時逃脫,我需弄弄清楚,所以我對他通了電話。我也要求他告訴我原委。”
  “你知道我們對他的看法。”
  “不是我們,而是你個人,博士。”
  查普曼博士又眯起了眼睛。他那高音嗓子降了一個調。
  “我無需對我的行為向你辯護,保羅。那個家伙是個雇佣的破坏者,更糟的是,他發瘋般地渴望權力。他相信我的衣缽。假若他是一位真正的對事實感興趣的科學家,那情況就不同了。
  我會歡迎他。不過,在我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在電視上強加給我潛在的行刺人,你想我瘋了嗎?”
  “我想你更喜歡成功而不是科學。我想你怕失去眾人注目的中心。至于對待喬納斯或任何其他誠實地不贊成你的人,我想你馬上就會變得偏執起來。”
  “真胡扯——竟出自了解我工作的人的——真令人失望——這話竟會由我希望把他造就成我的繼承者的人說出來。
  你沒有喝醉,是嗎?如果你喝醉了的話,也許原諒你會容易此。”
  保羅坐直了身子。“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酒精決不可能使我對你這樣講話。也許是從迷惑中清醒過來。”
  “我們都過分疲勞了,保羅。”
  “我不疲勞,而你似乎也不累。你似乎延至昨天仍有足夠的精力把維克多·喬納斯解雇掉。顯而易見,昨天你也有足夠的精力把卡斯·米勒從一個強奸殺人犯變換成一個獻身科學的人。那真是令人難忘的煉丹術。你怎么變換的?”
  查普曼博士沉默了一會儿,審視著他那放在桌子上的雙手。“不錯,我一直在盼著從你那里听到這話——在你讀過晨報以后。”他抬起眼來,不過并沒有對著保羅。“如果你認為你能理智一會了,我將和你討論這個問題。你明白,我認為,說到底,這是個如何正确看待事物的問題。你觀察事物,比較近,太近。你所看見的就那么多,那些更遠的你什么也看不見。不過,离開一點,离得夠遠,這樣你本人就不被卷進去了,這樣,你就能比較全面地觀察局勢,就能夠判斷它,判斷它背后和周圍的情況。吶,拿卡斯·米勒的信為例——你所看到的只是有人被拘審或被捕,而那封信可以解救他,因此感情用事,你便跑去證明那個人是被不公平地拘留,決不顧忌更加嚴重的后果。另一方面,我卻保持了清醒的頭腦,也許因為我是造就的科學家。而你,不幸的是,不是科學家。你做起來像位作家,一個俗人,一個羅曼蒂克的人。對此,我并不責怪你。但你是自己背景的犧牲品。你瞧,保羅,我相信,在面臨危机的時刻,真正的科學家与天主教的教士有許多相同之處。
  我們倆人都知道,我們一起共事已有很長很長時間了,而且將繼續共事。我們通過歷史的望遠鏡觀察凡夫俗子,我們會看見,每一年,每十年,每一代,每一時代,不停地、反反复复地重复它的關鍵時刻。如果在每一次,第一個事情上,我們總去嚴陣以待,就會使自己陷于愚蠢的瑣事中,忘記了那最終的目標——”“你此刻談的是生存,而不是什么公正的原則,”保羅鎮靜地說。“難道不是嗎,博士?“讓一個無辜者被忘卻,他在你的望遠鏡中太渺小,他只是個小斑點,這樣,你和你那偉大的調查就可以被寬恕了?”
  “好吧。我將把這放到你堅持要我涉人的那個小舞台上去處理。不錯,我將承認,有必要將米勒從一個殺人犯和強奸犯轉變成一個科學的殉難者。因為,我看見那些毫無頭腦的百姓,甚至會像你剛才那樣做出反應。他們在讀過一個思想不定型的人所做的自白后,會感情用事地來判斷我們,不可能耐心地考慮有關的事實。可是,事實是什么呢?從法律上看,卡斯沒有殺害那個女人。驗尸官說她是摔死的。沒有證据表明她受過打擊。就法律角度而言,她決不是一個貞洁淑女。她自己承認,對丈夫不忠,而且正准備遺棄自己的孩子出走。”
  “那么你認為這樣就證明強奸是正當的嗎?”
  “不能這么說,我只就事論事。至于強奸嘛,假設說,你如此慷慨交給警察的那封信,今天附上大字標題發表了,它對這個可怜的女人,對她的思念,對她那活著的孩子和親戚,會有什么用呢?他們怎么能夠曉得這是強奸和不是——”“那是多么蹩腳的暗示!”保羅問。
  “保羅,我已講了她那不貞的記錄。貝尼塔檢查過調查表,正是卡斯會見的她,也許她邀請的卡斯——”“卡斯在他的遺言中就會大吹一番的。相反,他寫下的是卑鄙的羞恥和罪惡。”
  “不管怎么說,我們永遠也說不清。況且,目前只有死者的丈夫和寥寥几個人知道她有婚外遇,并打算拋棄她的家庭。
  如果這封信發表了,可悲的傷痕會給她的孩子打上終生的烙櫻你想到這一層了沒有?”
  “我想到了一件事,博士。你的詭辯眼下也不能改變我的想法。我想到薩姆·戈德史密斯要到毒气室中,還有成為孤儿的孩子們,除非某個誠實的人為了他們采取行動。”
  查普曼博士對此不屑一顧。“但是,這封信的發表會帶來更嚴重的后果,它會向大眾暴露了我們小分隊的一個成員,是一個自殺的瘋子。新聞界和讀者會多么幸災樂禍地看待這件事?他們會怎么樣地折磨我們?就是因為出了一個坏蛋,我們都會被永遠地唾棄。你能想象得到嗎,我們的敵人抓住這一點的話——喻如喬納斯博士——”“喬納斯博士知道。”
  “知道?”查普曼博士反問,站了起來。“你說什么?”
  “我來之前,我告訴了他整個事情。”
  “你這個蠢貨!”
  “我認為做蠢事的是你,查普曼博士。我了解喬納斯而你不了解。他的反應是客觀的。他甚至說,如果考慮到它最終對這個家庭,對你的項目造成的危害,如果用其他辦法可以挽救薩姆·戈德史密斯而不必冒什么風險的話,那么隱瞞卡斯的信就不無正當的理由。他感到,如果你的項目要被摧毀的話,那應該用科學的辯論,而不能用流言蜚語作為理由。”
  查普曼博士仍舊站著,臉發紅。“那么說我們是在跟基督打交道了。”
  “我也不同意喬納斯的意見。我仍不想讓一個無辜的旁觀者為了你的利己主義而犧牲掉。”
  “他不會犧牲的,”查普曼博士生气地說,“地區律師未得到說明戈德史密斯确實是無辜的證据,是不會燒掉那封信的,而今天中午還沒有。”
  保羅感到松了一口气。“你是說他自由了?”
  “當然嘍,他現在帕莫納某個商業會議中或別的場合,并且最終找到證明他不在現場的目擊者。現在,你有了你那無辜的旁觀者,根本不存在作出犧牲的羊羔。最后證明我不是專制獨裁者。對此你怎么說呢?”
  他坐下去,多少有所控制,他將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
  “我說這并沒有什么改變,”保羅靜靜地說,“這個人自由了,我很高興。不過整整一天我觀察到你,你的事實仍舊是原來的事實。就我來看,你是不自由的。你准備不惜一切來維護你的工作,你的未來——”“不屬實,沒有證据。”
  “我對這些證据很滿意。無論怎么說,你确實想方設法在它公諸于眾前破坏事實。你在知道戈德史密斯是無辜的之前就這樣做了。我不知道,如果他未能證明不在現場的話,將會發生什么。你能最后大發慈悲并讓這封信發表嗎?我不知道。我不想再知道了。即使你,也許并不知道。不過,我在私下對自己說,我所崇拜如此之深的這個人,他不把人當人看待。我告訴自己,這也許是我們工作中的弱點,我們方法中的弱點——不把人們當成熱血的人看待,而是當成圖表上的數字。而你那個方法,你本人精神病患者的產物,并不是全是真理,我是它的犧牲品,你也是——那些試想用這种無人性的事實去生存的人們——”門上傳來不停頓的敲擊聲。查普曼滿臉緋紅,毫不作聲地瞧著那門。過了一會,門鈕轉動了,門吱嘎著被小心翼翼地打開了。
  來人是貝尼塔·塞爾比。
  “對不起,”她對查普曼博士說,“不過,艾米爾·阿克曼打來了電話——”“現在不行,”查普曼博士粗魯地說,“過一會——我之后給他去電話。”
  “他只想知道什么時間西德尼和你在火車上相會。”
  查普曼博士避開保羅的銳利的目光。“今晚6點45,”他對貝尼塔說,“我以后會給他具体細節。”
  貝尼塔將門關閉之后,這兩個人坐在那里默不作聲。查普曼博士瞧著自己的指甲,保羅將煙絲裝入煙斗。
  “我正想通知你這件事,”查普曼博士說,“我們必需立即找到代替卡斯的人。”他補充說。
  保羅把火柴放到煙斗上,然后將它晃滅并扔掉它。“吶,這至少回答了我不想再費力去問的問題。我不知道,在一民主政治中,某份重要文件交給法律之后一個人是怎樣將它扣壓下來的。現在我懂了。你發現了一個掌握地方律師的人,或者是警察頭子,你和這种人作了交易,這個人就是阿克曼。我不應該吃惊。你曾經說過,他做交易是需要回報的。現在你還清了你的欠債。”
  “保羅,這种做法并不罕見,甚至在最有道德的專家中亦不乏其例。”
  “我肯定,這點你說得對。我讀過一點歷史方面的書。總統和君主也曾屈尊于低下的交易,哲學家也一樣,還有科學家。不過,一個人總希望某些地方總得有人——”“保羅,你的言行像一個對有錯誤的父母的毫不讓步的孩子。這种幼稚的不屈不撓并不适合你。我們是成年人,我在過去,對我們的現在,我們的將來——所有的事情——有用互相讓步的方式花費掉几年的辛勞。為了得到一個政客的支持,我同意雇佣他的侄子一兩年。畢竟這孩子的專業是社會學——”“他是個流鼻涕的下流坯。你自己親口說的。你說你宁愿放棄不干你的工作也不會去貶低自己,雇佣那個不健康的家伙——”“別說啦,事情變化了。你比這更了解我,我永遠不會給他關鍵性的工作。”
  “你竟敢不。如果你不用女人滿足他的欲望,他就會跑到特威德老板那里去。”
  “永遠不會,在這點上你要相信我,保羅,永遠不會。”他停頓了一下。“瞧,事情已經定下了,不好再改。不久,你就會看到這對總体有好處。我想,你已經讓自己的感情完全統治了自己。明天,你將——哦,我們倆——我們將用不同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我們談得太多了,我倒建議你去打點一下行裝,坐一天火車后——”“不會有在火車的一天了。”
  “我不相信你竟如此不理智。”
  “這不是理智不理智的問題,這牽扯到盲目信任的問題。
  我已經失去對你的信任,——對你,對你整個的方式方法。目前,陰影比比皆是——薩姆·戈德史密斯、喬納斯博士、西德尼·阿克曼,不過,這些是最不足道的。也許,它歸結到如此簡單的一個語言因素,我是說,那個曾經是我們的共同信念的語言,亦即是愛。你用數目字來談論愛——這方面是多少數,那方面是多少數——但就我而言,怀疑漸漸產生了,越來越強烈,單純數字不能透過豎在我們和調查對象之間,或者說我們的調查對象的頭腦和心底之間的那道屏風。我開始懂得,人類決不是數字。任何數字都不能計算出何為忠誠,何為溫柔,何為信任,何為同情、犧牲和親密。我認為,愛情需要另一种語言。這种語言是什么或者將是什么,這我還不知道,不過,我准備去尋找它。”
  “保羅,我看見的是你,可是听見的卻是喬納斯博士的聲音。”
  “不管是与不是,我想我自己尋找這條路。他幫了我一把。
  然而,我仍歸是我。你明白,我不知道喬納斯在贊同什么,我只知道他反對什么,但是我不知他倡導什么。可是我的的确确知道我信任什么和提倡什么。我相信,對愛情質量進行剖析將使我比任何愛情數字的研究更接近真實。那是它的本質。正因為這樣,我相信,歷史上任何傳奇人物,盡管常常摸索,常常做蠢事,但卻比你更接近真實。我相信,每個中世紀的行吟詩人,每個多情的阿貝拉德,每一個富有同情心的濟慈,每個塑造了朱麗葉的莎士比亞和塑造了安娜·卡列尼娜的托爾斯泰,更加接近愛的全部意義,比你那些用表明性欲高潮和手淫的數字圖表強得多。”
  查普曼博士搖搖頭。“不,絕對不是。相信那些白痴,你就是雙料的無知加無知。我和你一樣通曉歷史。它比你所想到的要提供得多。對性行為或者愛,還有更多的要去了解。如果你愿意,可以從莎士比亞第二張最好的床的事實中,從拜倫在卡萊斯還未來得及解開行李就扑到一位女招待的身上的事實中,從阿貝拉德在失去能力后寫的那些情書中的事實上,從de波姆帕多夫人憎恨性交卻要大吃塊菌植物和芹菜以便增加激情的事實上,從博斯威爾在巴黎和多佛之間与盧索的情婦特麗薩·Le·瓦薩性交13次的事實中,可以了解更多的東西,比你所說的那些很不精确的胡言亂語的詩、小說和所謂的情書要多得多。”
  “我不想再与你爭論下去,”保羅說,“數量向來比質量更為聳人听聞。你會有听眾的——不過我不再幫助你招徠听眾——或者欺騙听眾。”
  “那么出去好啦,快离開。跑到喬納斯那里去,泄露我們的秘密。不過,如果你這樣做,我敢保證,听著,保羅——我向你保證——我會看見你會為你的作為打上烙印,打上叛徒或討人嫌的家伙的烙櫻你將永遠不能在科學界工作,因為我會毀掉你。”
  保羅慢慢地點點頭。“是的,我想你可能干得出。不過,我倒希望你先毀掉你自己。不知怎的,我想我會胜過你。我想喬納斯博士也將胜過你。我們對愛的概念——遠遠超出動物性的非感情的行為——我想,這點也會比你的存在更久遠。”他站起身。“再見,博士。”
  查普曼博士繼續坐在椅了上不動。“保羅,仔細想一想——仔細想一想——因為,如果你現在走出這個門,像現在這樣不重新考慮就走出去,不表示歉意,我將永遠不讓你通過這道門返回來。”
  “再見,博士。”
  保羅走到門口。這個決定中如此刻板的部分竟是最終的、最容易的部分。他打開門,走出去,將它關上。他大步走出走廊,走下樓梯,走出樓房。
  有一會儿,他站在人行道上,端詳著對面街上郵局旁邊的新開的商店,櫥窗內有一塊標語牌。他以前從沒有看見它。上面寫道:“三思而行!”
  他記起很久前他曾讀過的某些話語。他并不感到吃惊。西格曼·佛利德曾經寫過,或者說過,某一天,儿子失去了父親的那一天,他最終變成了男子漢,就是在這一天而不是以前。
  他回憶起,有人說過這樣的話,有大失才有大得。吶,今天,他看見一個父母死亡,愿他們安息。
  阿門。
  他究竟步行了多少里路,或者說多少小時,保羅并不知道。好像有過望不到頭的又矮又粗的棗椰樹、濃密的按樹、中國榆樹和樂園里的秋海棠、玫瑰和各种各樣的鳥儿。曾經見過修剪齊整的草坪,草坪上有穿著游泳衣的高個于男人,穿著短褲的大腿頎長的女人,和穿著太陽服和工裝褲的孩子們。
  他在毫無目的留達中間,一次也沒有想到查普曼博士。那些重要的該說的話,他都說了。而現在,微不足道的惡魔已被驅掉,他毫無包袱地走自己的路。至于將來,他并沒有去尋找。而過去,更加遙遠的過去,他倒不斷地回憶起來。但是最多的,他的思想如同他的雙腿,竟是毫無方向可言。思緒万千,有的記憶很愉快,有的令人苦惱,無所謂有什么意思或者結論。
  這時,在這無盡的時間的流逝中,他第一次意識到在那灰藍色天空中棉花似的白云,意識到在那藍花楹樹的不規則的樹冠上方,僅露出的太陽的明亮的圓盤邊緣。
  當他到達凱思琳·鮑拉德居住的那條街時,他的感覺敏銳起來。此刻他對腳下的這條街、鮮綠色的植物和遠處的房屋更加熟悉了。
  他就布里阿斯來想布里阿斯,這個地方他以前一無所知,可現在,就在這里,如此戲劇般的巨變震撼了他的生活、霍勒斯和卡斯的生活,而且他想,也許還有女人們,還有女人們。
  他懶洋洋地試著去弄明白,在美國,在世界上這种郊區社團,具有整個都市氛圍的,卻又与眾不同,孤立的郊區社團的真正含意,他想弄明白,它在當今和這個時代的性的習俗方面具有什么代表性。除了查普曼博士所提供的之外,不可能有什么簡單明了的答案,就在這時,他終于想起了查普曼博士和布里阿斯。
  查普曼博士最后的關于這個團体的性習俗或者它的習俗中的一個方面的報告,那份印刷出來的報告,盡管能夠廣泛發表,家喻戶曉,但畢竟是布里阿斯自己時代的地位和名望的极小的一部分。也許,這份報告,在進人巨大接力賽中會一代代傳下來,延綿100年之久。不過,每接一次,距离會縮短一次,接力的人會少一次。這樣以來,這份論述美國婦女性史就整体而言,以及對布里阿斯特定而言的報告,在新的時代中,新的條件下,新的道德規范內,它的可行性就變得少起來。經過几十年后,讀者會逐漸減少,最后會令人感到离奇古怪。很難界定,直到有那么一天,只有學者們把它當歷史資料來查詢,而這些學者們所吸收的,所剔除的,重新撰寫的,便是查普曼博士或布里阿斯所能剩留的一切。
  那時,遙遠的將來怎么能夠知道在這個平靜的星期天中仍然活著的現在這伙人呢?突然,保羅感到一陣理智的刺痛,那种必須与之共存的感到心灰意懶的無望的痛苦。他現在意識到,所有的歷史,所有的知識是怎樣的具有偶然性,怎么地被歪曲了。如果他,那個走在總有一天會變成塵埃下第四層廢墟的街道上的今天的他,尚不能對布里阿斯的生活描繪個清楚——那么將來的學者、學生、他的繼承人,不是在100年而是在500年后,又怎么能夠說出個所以然來呢?
  他試圖設想5000年后這條街的情景,到那時,按照自然的演變規律,布里阿斯,整個洛杉磯,毫無疑問,會在爆炸。
  洪水、火災、地震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埋葬。舊城上面建起了新城,然后又會崩潰、分解,如此反复,直至某次浩劫之后,留下一堆由草或水覆蓋著的土包。
  后來,從現在數5000年后的某一天,有那么一位考古學家——也許是一位不落俗套的人,他推測公元20世紀這里曾經有一座城市,因為他的這一“荒謬”推測,被同事們放逐出去。此人將帶著古代文物片斷的复制品,以及他對神話和傳奇的信仰,來到這儿,指導挖掘。也許經過几個月,也許經過几年,就在層層淤泥的下面,在下面,終于發現了古代人類的第一批暴露真情的殘跡。
  什么能夠躲過這些沉積保存下來?什么化石的殘片將能熬過查普曼博士并揭示布里阿斯這條街上的他們本身的歷史呢?
  會是一塊沾著泥土的搪瓷片嗎?這些十個世紀后的考古學家會知道冰箱的門在哪儿嗎?知道硬質的鰭狀物嗎?這樣一位考古學家會把它推斷成屬于一种絕跡的野獸呢,還是不知怎的得知它是類似卡卡迪拉克的四輪車的后一端?結有一層永久硬斑塊的某個奇形怪狀的瓶子,上面的某部分標簽還能看得出嗎?密碼專家會認識標簽上寫的烈性威士忌這些字嗎?抑或一個鍍金的無臉的小偶像呢?這些專家能夠懂得早已不存在的一种介乎猶太和摩門之間的宗教嗎?或者把它說成有點像古代的一种地方戲,是當時人們授予那些將自己的形象粗制到布屏上去的大量模仿偶像?他們能知道,一塊年輕人的骷髏,也許是女性,不超過67歲,是在那如此短暫的生命中某一刻被埋葬掉了嗎?
  他們能夠知道她活著時候長得漂亮,卻有一個陰沉的不可思議的靈魂,而她曾經問与查普曼博士(在萊克密執安,斯克羅爾談及的)合伙的某個調查者吐露了自己的性史,而所說的那個性史完全是一派謊言嗎?
  這就是5000千年后的布里阿斯嗎?就是這樣的搪瓷片,汽車尾翼,小瓶子,小塑像,小骷髏嗎?不錯,保羅意識到,這也許就是在布里阿斯。考古學家的發現將會被廣泛地通報,那處古老的文明及其地方會在無數的報紙上复印了又复印,某某地方,脆弱的女人們,异教的偶像,死去的語言,龐大的車輛。
  保羅掃視了一下這條街,竟想驅散方才的幻想。它不可能在這里發生,在這么個生机勃勃的地方發生,如此全部接受這樣一种幻滅,就會使得生活毫無意義和不可能。然而,他那顆沉甸甸的心知道,這事過去總是發生,而且將會重新發生。因此,這些無情的歲月組成的所有的歷史都是一部謊言,還怎么能再相信古代埃及、希腊、特洛伊、龐貝就是歷史學家用他們對20世紀含糊不明的推測,所假定而成的那种樣子呢?
  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么?保羅想,它意味著布里阿斯确實存在過,不過一度存在過而已。現在,今天,此時此地,它存在著。就是查普曼博士將要記載或者他所看見的這個布里阿斯,因為他和查普曼博士不再為一体,它便是保留著的或起作用的所有的現實。這便是要好好受用和感激的一份禮物:在不可避免的湮沒之前,在永不停止的明天的腐蝕之前,在化石形成之前,在挖掘者來到之前和在謊言開始之前,在這塊命運為他選定的他所生活的地方,每分每秒時間,要去利用,不要浪費掉。
  在他的身后,保羅已將過去埋葬掉,在他前面,他卻看不見任何可以判明的將來。一時間,他成了無地域,無國度,沒有滿意的避難所的人,前面的旅途將是難以忍受的。
  保羅·拉德福特毅然決然地走進凱思琳的自家車道。
  她堅信不移他已經丟棄了她,因為此刻夜幕已經降臨,火車7點就要開,而他又沒有打電話,所以他不會來了。
  就在她給戴利達麗喂飯的時候,保羅將一天中所發生的嚴峻的事件講給了她。那個孩子意識到這事的重要性,感到他在場所有的安全感,也便默不作聲地吃著,听著,盡管不懂,卻听得津津有味,凱思琳在廚房內走動著,顯得很緊張,他所知道的她并不這樣。他簡約地但卻全面地介紹了卡斯的信,報上的消息,電視上的節目,喬納斯博士的撤消,西德尼·阿克曼的錄用,以及喬治·G·查普曼博士的有關情況。他報告了他的舉動,但沒有說他的情緒。這一天發生的帶根本性的問題現在都說到了。他們倆對此都理解了,如果還有其他日子的話,將會有時間來述說具体細節。
  這其間,她問道:“你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指,我的工作?”
  “不錯。”
  “我不知道。”
  “你可以再去著書。”
  “我不想干了。”
  “那么你應該去見喬納斯博士。”
  “戲也許去。至于其他我要干什么——那要取決于……”“取決于我?”
  “取決于你。”
  她繼續收拾盤碟,他們倆誰都不想吃,因為仍有太多的話還沒有說。她要求喝點飲料。在她帶戴利達麗去睡覺的時候,保羅走向酒吧間,准備了兩杯摻水的蘇格蘭威士忌酒。
  這時,他們倆人被夜幕鎖在一起了。凱思琳一手端著酒杯,一手夾著香煙,在寬敞的畫窗前站著,那窗向外伸出,而向院子,被花園所圍繞。她什么話也不說。他耐心地停留在沙發上,尊重她,不想打扰她那獨自的沉靜。他一邊喝著,一邊端詳著她。他記起,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情景,可愛的稚气的臉,黑油油地短卷發,酷似東方人的眼睛,小鼻子,鮮紅的嘴唇,那是在皮夾子里發現的,在他站在門口送還這個皮夾子里,他又感到同樣的沖動和欲望。她那柔軟的身体,高聳的乳房收縮得尖長,彎曲的臀部和硬長的大腿,被金絲長裙裹得凹凸分明。
  他站起身,來到她的身后,用手臂環抱著她那柔軟的乳房。他吻著她那烏油油的頭發、溫暖的耳輪和面頰。“凱思琳,”他低聲說,“嫁給我吧。”
  她慢慢地轉過身,是那樣的緩慢,她的乳房向里收縮,完完全全脫開了他的怀抱,她最后面對著他。她的紅嘴唇沒有笑意。
  “保羅,我愛你。”
  “那么——”
  “但是我不能嫁你,,因為我害怕。”
  “可是你愛我呀。”
  “是愛你,親愛的,難道你看不出來?我總感到,我要重新嫁人,起碼為了戴利達麗,為了擺脫孤獨,為了尊奉社會習俗。不過我也知道,他永遠不會是我愛過的人。和一位無所謂的男人,一個朋友——吶,不言而喻事先要有一番討价還价。
  我將變成妻子,而且像妻子的樣子,甚至是同床伴侶。不過,要想要求得更多,我知道,我辦不到。我知道,我永遠不能為了愛而嫁人,因為別人對我期望得太多。我將對我自己期望得太多。保羅,努力去理解這一點——我不配,我不行,我不能獻出真正的愛。”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知道。”她閉上眼睛,雙唇緊閉,搖了搖頭。或許我并不知道,不過,我不敢去試試它了。如果我再次失敗,那將是最坏不過的痛苦了,而我又沒有力量來面對它。你瞧,正是因為我很愛你才——”“凱思琳,你究竟想确确實實地告訴我什么?”
  “正是我昨天上午在你辦公室打算告訴你的事情。”
  “什么事情,凱思琳?”
  “真相。”
  她從他那里脫開。他等待著,非常鎮定地等待著。她瞅著他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讓他回到沙發上去。她坐下去,坐在他旁邊。
  “保羅,那個星期四下午,你為查普曼博士會見我時——”“不錯。”
  “我撒了謊。我一撒再撒。”
  “不錯,”他又說了一下。“這我知道。”
  她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你知道我是撒謊?”
  他點點頭。“我們訓練中就有這一方面。”
  “即使那樣……你還想愛我嗎?”
  “當然嘍。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
  “不過,這有關系,保羅,”她猶豫地說,“我只對婚姻部分撒了謊。”
  “說得對。”
  “那你仍——”
  “我愛你,凱思琳。”
  “但是你不能,保羅!全部問題的症結就在這里。這也是我昨天想告訴你的事情。我想將這事一了百了,然后將它忘卻。我想讓你知道我的婚姻狀況,我想告訴你,現在我就打算說給你听。”
  “我不想知道,凱思琳。”
  “你必須知道!保羅,昨天我到你那里是想請你幫個忙。
  我這就請求你——”
  保羅擔心地等待著。
  “重新會見我。”
  “什么?”
  “你把那些問題都背過了。重新將它們問一遍,那些有關婚姻的問題——婚中性交——那些我撒過謊的問題。重新問一遍,這次讓我回答你真情。”
  “不過,這——听著,凱思琳,這种折磨人的回答沒有必要。”
  “你一定要做。除非你問我,否則沒法再說下去。”她站起身,移到沙發的最遠的一端,瞧著他。“問吧。”
  “我看不出會有什么益處的——”
  “你就會明白。請吧。沒有隔屏,這次是實話。我心里慌得要命——”“別——”“請,保羅!”
  他找出煙斗,裝好煙絲。她的眼睛沒有离開他。煙斗點上了,他看見了她的目光。
  “好吧。”他說,“你結婚三年了吧?”
  “是。”
  “你与你的……你的丈夫性交頻率是多少?”
  “頭六個月,一周兩次,然后,兩周一次,最后兩年,每月一次。”
  “每月一次?”
  “是,保羅。”
  “性交前進行預戲撫摸嗎?”
  “几乎沒有。有時一分鐘——有時。”
  保羅想,這太怪了,查普曼博士所有用法之不足多么快地就顯露出來了。這個統計資料,數字,一分鐘,凱思琳方才說的,而且偶爾。可是,事實無生命,因而很難說是實情。去它的,他想,我不受查普曼的約束。不再,這個問題不再是他必須知道的,而是我必須了解從而幫助她。
  他恢复了他的詢問,摒棄了調查表中的程序,不再去求什么數字,而是對她進行了解。他誘發詢問博伊恩頓對預戲撫摸的態度以及她本人的。盡管她高度緊張,但回答問題卻沒有躲躲閃閃。
  “你曾經主動過嗎?”他問道。
  “沒有。”
  “為什么?”
  “因為——我不知道為什么。”
  “讓我繼續進行。”
  他毫不心軟地刺探凱思琳的性史,但卻越來起厭惡。她的回答在繼續,但由于痛苦而變得遲緩。當重新提問時,他試圖停下來,而她卻要求他問下去。
  “好吧,”他說。“你總會獲得肉体上的滿足吧,還是几乎總是,有時,很少,或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
  “你常常穿著衣服,還是部分地穿著衣服,或者全光?”
  “穿著部分衣服。”
  “為什么?”
  “我不愿意他看見我光著身子的樣子。我也不愿意看見他的裸体。”
  “總是這個樣子嗎?”
  “我不知道,我記不起來。”
  “那你通常是在一天的什么時間進行——”“半夜之后,當他确實喝多了的時候。”
  “性交時你曾感到肉体上疼痛嗎?”
  “有時,不過,他夠粗魯的。”
  “不過一般說來他并不使你感到疼痛吧?”
  “是,他一般不。”
  保羅端詳了她一會儿。“男人身上什么特征使你感到在性的方面最令人討厭?”
  “男人還是博伊恩頓?”
  “男人。”
  “你是指体質方面?”
  “任何方面。”
  “我不喜歡胖男人,”她說,“或者是說那种過分具有北歐特征的人。”她對此思考了一下。“不,那不是什么要緊的方面,真的。我不喜歡粗魯、丑陋——”“你喜歡什么,凱思琳——你感到在男子方面有什么具有吸引力?”
  “有知識,善于傳達感情,有點文雅。”
  “女性化的男子?”
  “天呵,不——我指的是,男性中的成熟的權威、力量……穩艦成熟的男子,不是一個毫無頭腦的賣藝人。我在男人身上想得到我丈夫從來不具備的東西。”
  “難道對你一點也沒有可取之處嗎,凱思琳?”
  “你指的是什么?”
  “他曾——吶,還是讓我們回到查普曼博士的問題上去吧。
  你跟他從來沒有達到性欲高潮。可是,要不然的話——”他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說下去。“你跟你丈夫性交時感覺達到什么程度——非常愉快,有一點,不很愉快,還是一點也不?”
  “我恨它,我痛恨它的每一分鐘。”
  當她將煙卷捺壓進煙灰缸里時,手發抖起來,后來,她又摸出了另一支。
  “繼續,”她說,“繼續問下去。”
  “別,凱思琳,”他說,“這樣做真蠢。是你應該繼續說下去,我不需要什么統計數字。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你是如何感覺的——這才是重要的——你如何感覺。”
  她直盯盯地瞅著桌子,沉著地抽著煙。“他是從朝鮮回來的,這位英雄——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人人都要得到他,而他想得到我。我真蠢,覺得受寵若惊。”她回顧了一下,接著又說下去。“我們私奔了。這事登在所有的報紙上。在他之前,我從來沒有跟過另一個男人。他倒有過上百的女人。不過從來不是戀愛,這我敢肯定。他有的只是妓女、應召女郎、營妓。
  而且,哦,都是些崇拜他,想跟他發生關系添加一份記錄的水性揚花的女人。”她停下來。“我盡力來解釋這個人。這些我不知道。從第一夜起,他由著自己的性子去干,就這樣,我不知道如何做好,或者希望我如何做。我從來沒有机會做出反應。
  我從來沒有反應。對什么做出反應?根本沒有愛——只有性交。他并非有什么缺陷或任何別的。是我這方不行。我開始憎惡這种時間,回避它。他說我冷冰冰的,性冷淡。”她抬起頭。
  “你會法語嗎?”
  “稍稍會一點儿。”
  “他從妓女那里弄到了一大堆辭匯。Femmedeglace,他有一次這樣喊我——冰女人。”她咬了下嘴唇。“他不停地說我陰屢,他從來沒有停止過。”
  “他為什么那樣喊你?”
  “因為我是性冷,我猜。”她無可奈何地說,“我猜我是性冷淡。我怎么能夠知道呢?起初,我想那是他的錯。不過,我不能肯定。可他總是一口咬定。所以,最后我判定那是我的原因。那是在他死后——不,甚至在他死以前,不錯,在此之前,我就開始相信,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任何感覺,保羅,我不能獻出任何東西。我不是說性欲高潮。忘掉性欲高潮。我是指,激情、興奮、溫柔、欲望——哦,愛,就是平平常常的愛。最后,他有段時間不再回家過夜。當他在家時,我很拘謹。我回避他,裝做不是很累就是病了。也許,每個月他与我性交一次,或者是我讓他,那是在他喝醉了酒,我服過安眠藥之后。”
  “你難道沒有試著想想辦法嗎?”
  “你是指什么?”
  “找人幫幫忙呀?”
  “找過,有一回我去找一個我听婦女們談起過的分析學家。
  我想,我找過他十一、二次。我們只不過是交談。他總是扯一些受自戀症束縛的漂亮女人——這些女人,只愛她們自己,沒有多余的愛給別人——不過,那不是我,因為我從來不感到漂亮,即便在我更年輕一些的時候也未感到過。還有,他談起我時引据了斯德克爾的話——對一個失意的男人的無意識懲罰——哦,也許是無意識,不過,起初我曾有意識地試探著奉獻給博伊恩頓一些東西。后來,那位分析學家認為,可能是因為我6歲時,鄰居的一個女孩和我一起玩囡囡,有一次被媽媽撞見我們在互相触摸——你瞧——我受到了懲罰的緣故。我猜想,自此以后,我對性行為一直感到緊張。我記得,當我12歲時,因為對自己的乳房害羞,只好弓著腰走路——無論怎么說,從分析學家那里沒有得到絲毫的幫助。他太刻板,太沒有同情心,有點像博伊恩頓,所以我沒有再去過,就繼續生活在冰的宮殿里。”
  “而你仍認為你陰痿嗎?”
  “我第一次遇見你的那一夜——剛剛在前不久——一位博伊恩頓的朋友來找我,他一直在向我求愛。哦,我的腦子里還一直在想著那次會見,為了說謊而惶恐不安,想不顧一切地變得正常起來。所以我便決定給他他想要的東西,希望也能有所不同。我想要占有我,我讓他做下去。但是,到了最后一刻鐘,我卻僵硬起來。這是不自覺的。我無能為力。我阻止了他。他勃然大怒。”她停頓了一下。“至于你,當我想到你在撫摸——你看,我又僵硬起來。我不能控制我自己。我害怕,我仍在害怕。你說結婚,而我說,怎么辦?”
  保羅將煙斗在手背上擦了一下。“凱思琳,你有沒有過其他男人?”
  “沒有。”
  “那你怎么知道全是你的原因?你怎么能肯定你是——哦,像你所說的性冷淡?”
  “因為我害怕性交,我不喜歡它。它使我引不起刺激,它讓我感到發冷。”
  “你想和我睡覺嗎?”
  “想。”她立即回答。
  “這便是一种很溫暖的感情。這不是什么陰冷。”
  “哦,不錯,當我們分開時,倒沒有什么,可一旦我知道要發生——”“你并不能确定你最終如何感覺。事實上,除掉骨盆不正常的病例外,并不存在陰痿這种情況。”
  “求求你,保羅,我曾讀過這种可笑的書籍。”
  “盡管可笑,卻是事實,所有女人中有35%至40%從性交中得不到什么樂趣——陰道麻木症,分析學家這樣叫,這并不是不正常的——原因各种各樣,從負疚感,到害怕怀孕,到某种遙遠的精神創傷都可能引起。可是,無論是哪种情況,婦女們患的都不是天生的性冷淡病,不是一种不能克服的事情,而是一种感情障礙,是可以解除掉,釋放出下面內在深處的自然的溫情。”
  “你認為它是一种感情障礙嗎?”
  “對你來說嗎?可能不是,也許与你所想的并沒有多少關系,它倒可能是因為你丈夫的原因。情況常常是因男子缺乏技巧,判斷差勁,遲鈍,神經官能症等等,致使女子不能作出反應。”保羅放下煙斗,抬頭看見她那焦慮不安的臉龐。“你親自告訴我的。”他繼續說下去,“你從一開始就感到害羞和膽怯,如果你的丈夫了解這一層,那時也好,之后也罷,迎合它,你也許能漸漸地開始有所反應。然而,他不能幫助你,因為他也不懂得。他把經驗錯當作知識,但是,經驗像常識一樣,可能是一堆愚蠢的錯誤信息。所以,行房時,你即刻發現他在性愛方面索然無味,從感情上你關上了商店的大門,抽走了鑰匙。
  但是,請相信我,因為熱情和欲望沉睡在你內心深處,它并不意味著不存在。它就在那里,活生生的,等待著被釋放出來。
  可是,如果沒有你的合作,任何一個男人,無論怀有多么深的感情,都不可能釋放它。這類奇跡不存在。我想,如果你理解我是多么地愛你,多么地想得到你,多么需要你的話——這在我的思想中,你會毫無問題找到能力來回報我的愛。”
  “不過,如果我不——不能?”
  “你能,凱思琳。”他微笑了一下。“結束會見。”他伸出雙臂。“來吧。”
  她投入他的怀抱中。
  “現在,”他說,“你愿意嫁給我嗎?”
  她的頭穩妥地枕在保羅肩膀的一邊。她將頭朝上轉過來。
  “我要讓你我作出回答——在你与我睡過覺之后。”
  “你想讓我先對你做愛?”
  “你想讓我們一起做愛。”
  “為什么,凱思琳?這樣我可以試听一下你的情況——來一次預先觀察?”
  她閉上眼睛,他熱烈地吻她,几乎在些瘋狂,不久,他的心猛烈地跳動,卻怀著持續的柔情。她的乳房緊貼在他的胸膛上,她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拱得高高地,她那只閒著的手撫摸著他的臉。
  不一會儿,他抱起了她,感到說話已十分困難。在他還能夠的時刻,他想讓她理解。“凱思琳,我愛你。不過,我也懂得一些事情——性只是愛情的一部分。”
  “我現在想要這一部分。”
  “為什么?”
  “因為我現在想要你。我想你的性——還有你的愛——還有你。”
  “好吧,”他輕輕地說,“現在,親愛,就在現在。”
  保羅和凱思琳赤裸著身体,躺在凱思琳的床上,交合在一起。
  凱思琳覺得,這仍然不是愛,永遠不會是。她沒有一分鐘感到其中的樂趣,正因為這樣,她知道,他的感覺也不會是兩樣。她原先想裝著,至少做做感到快樂的樣子,可是這事太重要了,不好裝假。此時的她,心中沉甸甸的,其沉重程度,遠比在她身上的他的体重還甚。
  Femmedeglace,她曾經警告過他,而現在他自己該体味到了。
  許多分鐘以前——多少分鐘?5分?10分?——他插入進她里面時曾對她報以無數次熱吻和撫摸。她從心里想要他,并且歡迎他,可是她那敞開的大腿,其僵硬和毫無生气的程度,倒像兩塊木板。然而,糟糕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心靈的恐懼如海潮般襲來,心与心的隔膜如同冰封的大山,毫不留情地阻斷了他們情感的交流,身心的無私奉獻。
  她那可恨的頭腦中的警惕意識,她那感到害羞的裸体的毫不屈服的僵滯,將全部反應攫住,并將所有的心蕩神移的感覺驅散了。
  我告訴過你,我告訴過你,她想在郁悶中大喊出聲。我脖子以下的身子無用,軟弱而僵化,我不行。你為什么不相信我?為什么非要以這种方式結束呢?
  她閉著眼睛,以便摒去所有的窘態,可是從她的眼瞼的后面,她想象這位她愛而又不能愛的陌生人,因為他是個男人。
  她意識到他那瘦削而強健的軀体的每一下動作,意識到他的嘴唇、雙手和恥骨部位,意識到他那肉体的侵入。為什么。哦,她為什么屬于這類以可笑而复雜的方式進行交配的生物?植物是怎樣產生新品种的?那魚類,還有鳥類呢?難道沒有經由花粉受精或將本身裂變為兩半來繁殖的生物嗎?她曾在某處讀到過——是听說過——一种比較明智的方式——絛虫既具有雄性,又具有雌性器官,因此可以自身進行交配。還有牡蠣,不錯,愚蠢的牡蠣,可以從雌性變成雄性,然后再變回來。——強迫一位有尊嚴的人去接受外來的肉体進入它自己体內又作何論?真是愚蠢!
  她睜開眼,向上瞅著那張她愛著的臉,看見了他對她的愛,從而為她是這种女人和不能成為那种女人而感到害羞。
  “真遺憾,保羅,”她悄聲說。她想說更多的話,可是保羅的嘴唇阻止了她,他那鍥而不舍的熱吻以及他那奇异的情話如同赤道上的熱風猛烈地刮過酷寒的雪域高原,卷起了高原上空凝滯的寒气,高原表層上冷硬的沙礫,還有那种驅不散的荒涼。她的心如同冰凍的雞蛋,在保羅母雞般的孵化下,寒气在一絲一絲地逃逸,溫暖在一絲一絲生長,熱流如同星星之火,馬上就要被保羅的激情點燃了。
  她摟抱著保羅,又重新聞上了眼睛,將臉轉向枕頭的一邊。她不再去想這想那,讓自己的心靈去品嘗這种新的令人滿足的滋味。几乎在毫不自覺之中,她冰凍如千里雪原的身体复蘇了。雪原下的凍土被地熱的力量撞擊著,分化著,溫暖著,生命的熱能如同深藏在地層深處的活火山,一旦受到來自地層深處的強力沖擊,便以雷霆万鈞之勢噴涌而出,堅硬的岩層,松軟的土層,地表上的樹木,樹木下的花草,都在火山似的生命核能里升華——接著,她突然對自己在這事中的任其自流和放浪形骸感到气憤。她睜開眼,強迫自己的思想去檢查和壓抑這种不体面的反應。
  她試著客觀地去看待自己,去看待這次的性交行為。在這之前,她總感到,康斯坦斯·查泰萊在絡腮胡子的獵場看守人的激情下被融化,純屬小說中的虛构。任何一個男子怎么能夠將女人從過去壓抑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呢?也是用這樣一种方式嗎?
  然而現在,她緊緊偎貼著她的心上人,過去的怀疑似乎不那么肯定了。客觀現實似乎是溜走了。因為,現在,就是現在,他的愛在充滿了她的內部,將她的肉体与過去的積習撕裂,分离開來,方才還感到冷冰冰的皮膚被溫暖了,他那极端的妙不可言的激情喚醒了她的身心,將她的被動升華到騷亂,激起了一陣陣銷魂奪魄的愛情狂潮。
  在這發狂的時刻,凱思琳曾試圖像過去一樣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份,她那遙遠的身份,試圖阻止不讓它消融在另一個人的体內,避免被吸收進其他的肌肉里。她有她的熱愛,她有她的尊嚴,她有她的個性,她有她的情趣……她試圖以慣常的冷漠,嘲笑已經泛濫了的熱情;她試圖以她個人的尊嚴,拒絕已洶涌而至的生命力量,阻擋她無力阻擋的呼吸。這种不符合美學的強力的呼吸,瞧上面這張气喘吁吁的收縮的臉,將所有的高貴和友誼剝得精光——要跟它斗,跟它斗,竭力獲得過去用過的那种平和的武器,退縮和阻止,要找到這些武器,抓住這些武器同它斗,同它斗。
  可是,盡管她在摸索,卻什么武器也沒有了,她孤立無援,所有的只是這种瘋狂的愛情。她很軟弱,軟弱無力。不過突然之間,不在乎了,甚至感到高興起來,因為現在,有意識的思想和控制從她身体上越來越溜遠了,与她那破碎的意志相違背,痛恨卻又愛著剛才發生的行為。她發現与自己作對的肉体与她上面的那個結為一体了。
  漸漸地,一直到最后,她感到不去考慮比去考慮容易得多。去体味,讓她那恍惚不定的思想最終背叛它,加入到欲火中燒的軀体感覺之中,向趴在她身上的這個人投降,更感到容易自在些。雖說是被打敗,卻存在一种特別的胜利,因為這位征服者奉獻給她的比她曾經知道的想要得到的愛還要多,這不僅僅是羞怯的柔情蜜意,不只是一种安全感,不單單是技巧,而是一种猛烈、歡快的愛意。
  突然間,那遙遠的身份消失了,她只希望將自己与他融為一体。霎時間,被性欲融化了的她,將多年固持的東西放走了——放棄了与別人分离的生命——毫無保留地与他交合在一起。她徹底被發臥心靈深處的愛意融化了,就像一個許久許久沒吃糖的小女孩,瘋狂地吮吸著愛情賜与的甜美無比的糖果,感受著愛情糖果所包容的令人暈眩的柔情蜜意。
  一時間,從暫時中止的獸性的肉体痛苦中,一种人類的恐懼出現了,掠過了她的腦際,她的心几乎因此而停止跳動。如果,再沒有另一個,再一個,再一個像這樣的時光怎么辦?沒有這种性交,沒有她的親愛者,她怎么能活過一天去?如果他僅僅在這個美妙的夜晚喚醒了她,然后留給她一具僵尸,將無盡的歲月打得粉碎怎么辦?呵,他能明白嗎?她已經活過來,她已經跨越了障礙。她成了他一個人的。她在今晚前曾經愛著他,不過,那還不是她所有的生活,可現在,如果沒有他,她不能生活下去。
  她睜開眼睛,意思想問他,然而,她發現她再沒有其他任何聲音,有的只是眼睛里的語言,就用這种語言,她粗野地、不知害臊地、驕傲地告訴他她的狂愛。而他,然后又用他的嘴唇對著她的眼帘和張開著的嘴低聲地做出了回答。
  過去融化了。遺留下來的是她可以信賴的現在,因此,她將自己完全沉湎在肉体的歡愛之中。她就這樣被釘住在那儿,驕傲和恐懼被戰胜了,她緊緊地抓住保羅的肩膀,告訴他她全部的愛是那樣的坦蕩,她所有的情是那樣的熾熱。她的心靈如夏日烤灼下的良田,急盼著愛情雨露的滋潤。
  “別停,”她听見自己喊起來,“別停——別——”愛情的真理是什么?是無條件的給予,是靈魂的交融,是身体的吸引,是性格的磨合,更是一种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妙感覺。
  隱隱約約地,她听見保羅的聲音。“凱思琳——”還有她本人的聲音。“呀——哦——呀——”哦,保羅,她呻吟著。
  保羅——保羅——保羅——
  哦,保羅。
  ……謝謝上帝,保羅永遠,永遠。
         ※        ※         ※
  當凱思琳深夜醒來時,覺得全身精疲力竭,自身和整個世界處在如此的安靜之中,所以,在她發現她的伴侶就睡在她的身邊時,她并不感到吃惊。她用目光撫摩著他那精力耗掉的裸体。她用脖頸在他的沉睡的手臂上輕輕地擦了擦。她幸福地沉溺在前面生活歲月的永遠存在的饋贈之中。
  月光射進房內,撫摩著他們倆,更強化了那种永遠存在的意味。靜靜地,凱思琳從床上溜下來,光著身于在月光中走過去,像一尊做出了自己的奉獻并收到了最終幸福的女神。
  在窗前,她輕輕分開窗帘,抬頭凝視著那宁靜的藍色天空,觀察那水晶般明澈的天穹中,繁星是如何在眨著眼睛表示它們的贊許和慶賀的。她默默地為這奇妙的生活對它們表示感謝,正如在孩提時一個圣誕前夜她所經歷過的一樣。
  她想,古老的大地,我愛你,愛你。
  當她返回床邊時,他已在等待她。她投入到他的怀抱中,為他們親昵的行為快活不已。
  她想告訴保羅這种心情,于是躺在他的胸膛上,述說著。
  而他則甜蜜地吻了她,接著,他也說起來。他們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說著,悄悄地、自信地說著,偶爾也談到過去和將來,以及他們將會是什么樣子,又過了一會,他們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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