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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那天晚上談話的結果很愉快,不過多少又有點儿叫人為難。顯而易見,科爾法克斯急于要尤金脫离卡爾文公司,上他這儿來。
  “你們那儿,”在談話的某一時刻,科爾法克斯對他說,“是一家挺好的公司,可是它比不上我們正在改組的這個机构。嗐,你們的兩种刊物怎么能跟我們的七种比較呢?你們有一种非常成功的刊物——你在搞的那個——可是沒有什么出書的業務!我們有七种刊物,全都辦得非常出色,還有出書的業務,這是國內首屈一指的。這你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業務處理得很不得當的話,這家公司壓根儿就到不了我手里。哎,威特拉,我來告訴你一件跟這個机构有關的小事,這就可以說明在我來以前它的一切情形了!單在油墨上,他們每年就浪費掉兩万塊。我們出版了上百种完全沒用的書,根本賣不出錢來付印刷費,更別提紙張、制版、排字和發行的費用了。我想我們可以說是那樣每年損失掉十万塊錢。雜志銷路越來越差。它們還沒有能完全恢复過來,合乎我的意思。但是我正在找人。實際上,我只是在找一個人,負責全部編輯、美術的工作,使那方面的工作變得特別出色。他得是一個能管理人的人。如果我找到适當的人,我甚至連廣告部也交給他,因為那實在也屬于文學和美術部分。這就要看那個人怎么樣了。”
  他大有用意地望著尤金;尤金坐在那儿,用手撫摸著上嘴唇。
  “唔,”尤金深思地說,“這該是個很好的位置。你心里想到誰呢?”
  “目前,我還沒有十分肯定的人選。我倒是想到一個人;我覺得這個人在看過一下公司的組織,有机會稍微研究過一下公司的需要之后,也許肯來擔任這個位置。這是一個很不好辦的職務。它需要一個富有想象力的、挺圓通的、大有判斷力的人才成。他得是我的一位副手,因為我不能經常注意著這一大攤事。我也不愿意這樣。我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做。但是我要一個人將來在這些部門里做我的替身,他能跟佛羅倫斯·怀德和他手下的人和衷共濟,又能在自己的范圍里保持著他的立場。我要一种可以說是兩党委員會在那儿負責——
  每個人在他自己的范圍里都是至尊無上的。”
  “這听起來倒挺有意思,”尤金沉思地說。“你的人選是誰呢?”
  “我剛說過,在我看來,他還沒有完全准備好,不過他已經很接近啦,他真是最适當的人選了!他這會儿就在這間房里。你就是我想著的人,威特拉。”
  “不,”尤金平靜地說。
  “是的,是你,”科爾法克斯回答。
  “你太捧我啦,”他說,一面不贊成地擺擺手。“我覺得他并不一定是适當的人。”
  “哦,是的,只要他認為是的,他就是的!”科爾法克斯著重地回答。“机會不會白費力地敲到一個有真才實學的人的門上去。至少我認為它不會敲到那儿而遭到拒絕的。嘿,單就這企業的廣告部門講,一開始每年就有一万八的待遇。”
  尤金嚇了一跳。他這會儿拿一万二。他能夠不理睬這個提議嗎?卡爾文公司付得起他這么多錢嗎?事實上,他們給他的待遇已經很不錯了。這家公司所能給他的前程,卡爾文公司能夠給他嗎?
  “還有,我可以說,”科爾法克斯繼續說下去。“公司發行方面的總管理權——發行人的職位,這是我打算添設的,這個職位等你适合的時候,也由你擔任。這樣每年就有兩万五千塊的報酬;這也該不是很遠的事了。”
  尤金沒有說什么,只把這個提議在心里盤算著。這個提議在這時候這么鄭重、這么明确地提了出來,的确叫他緊張、叫他畏怯。這說起來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聯合雜志公司的文藝、美術和廣告部門的主管人。怀德這個人是誰呢?他是一個什么神气?他能夠跟他相處下去嗎?他身旁的這個人這樣嚴格,這樣有才具,這樣有精力!他的要求准是很高的。
  隨后,他又想到他和唐森德·米勒在卡爾文手下的工作。單跟那兩個人討論、籌划,他就學會了多少編輯的工作啊!單跟米勒談談,他就徹底了解了适當的標題、逐步發展的本國大事的預測和特寫,离奇的部門和有趣的小說,以及人物的研究等等。卡爾文使他明白了高明的手藝人得具備點什么。當然,許久以前,他就有點知道這是怎么個情形,可是在費城,他跟米勒和卡爾文一塊儿開會討論,這樣才全都知道了。他實際上替卡爾文管理過他的小美術部,而且對它并沒有花多大工夫。假如他盡力的話,他真能掌握這個更大的工作嗎?假如他不做,別人會去做的。去做的人會比他高明得多嗎?
  “我并不急著要你立刻采取行動,”科爾法克斯停了一會儿寬慰地說,因為他看出來尤金正在鄭重其事地盤算著這問題,而這對他倒的确是一個難題。“我知道你覺得怎樣。你已經進了卡爾文公司,又做得很有成績。他們待你也不錯。他們自然應該這樣羅。你不樂意离開。嗨,考慮一下吧。我不慫恿你丟開你最好的判斷力。考慮一下。這儿有個很好的机會。我也很喜歡你,我認為你是能夠擔任的人。明儿上我那地方去,我來領你瞧瞧我們有點儿什么。我要給你看看我們的實力。我想你不知道這個企業到底多么大。”
  “我知道,我知道,”尤金笑著回答。“這的确是個很吸引人的提議。但是我這會儿拿不定主意。這件事容我考慮一下。
  我想花點儿時間再答复你。”
  “要多少時間就花多少時間,老弟!要多少時間就花多少時間!”科爾法克斯喊著說。“我稍許等你一陣。我并不是急得要命。這個位置不能立刻就很滿意地找著人的。等你准備好的時候,把你的決定告訴我。現在,我們看戲去吧——你說怎樣?”
  他吩咐把汽車准備好;科爾法克斯太太和她的朋友金尼亞小姐都出來了。他們在包廂里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尤金興沖沖地、逗人地跟大伙儿談著;接下來散戲以后,他們在雪雷飯店吃了一頓夜宵。他留在科爾法克斯家過夜;第二天早上,他們一塊儿參觀了聯合雜志公司;中午,尤金才回費城去。
  他頭腦里簡直沸騰和鳴響著他所看到、听到的一切。他認為科爾法克斯是個大人物,在某些方面比卡爾文還要了不起。他更有魄力、更熱切、更年輕——比卡爾文更象他自己。他決不會失敗的,他太有錢啦。他會把這家大公司辦得很發達——非常發達。假如他去的話,他可以幫他辦成的。那該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這跟替一家公司工作卻跟它的發達毫無關系是大不相同的。他應當不理睬這個提議嗎?在紐約,獲得一個地道的文學藝術地位;一個了不起的業務和社會地位;名譽、金錢——所有這些都在那儿召喚他。嘿,有一万八或是兩万五,他可以(比方說吧)在河濱大道上買一所華麗的工作室;他可以很豪華地款待賓客;他可以買上一輛汽車,用不著為它操心。安琪拉用不著再覺得他們應當小心謹慎了。這是他寄人篱下的終點。往后,他就要買點儿這公司的股票,或是自己另辦一個事業。當他還是一個小伙子上這儿來的時候,他曾經在路上漂泊,不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一間租金三塊錢的房間;在他繪畫失敗的時候,他曾經帶著油畫跑來跑去,賣上十塊或十五塊錢。從那些日子以來,他前進了多么大一截路啊。天呀,命運可以玩弄出多么古怪的把戲啊!
  他跟安琪拉對這個提議的討論,引起了更大的游移不定,因為雖然科爾法克斯的提議使她很激動,她又怕尤金离開卡爾文也許會是犯了錯誤。卡爾文待尤金那么好。尤金盡管從沒有跟他親密地交往過,但是他和安琪拉卻曾經應邀到他家去參加過好几次正式的大宴會。尤金說過卡爾文經常向他提出很好的意見。他在辦公室里的態度不是吹毛求疵的,而是親切的、善于分析的。
  “他一直待我非常好,”一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尤金對她說;“他們都待我非常好。离開他是難為情的。但是現在,瞧著這儿,我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來,這儿決不會有聯合公司的那种局面。他們有刊物和書籍業務,而卡爾文公司卻沒有,也決不會有。卡爾文年紀太大啦。他們又在紐約,這也是我喜歡的一點。我很想再住到紐約去。你覺得怎樣?”
  “那自然很好,”安琪拉說;她始終就沒有真正喜歡過費城;她也看到這個位置的异常优美的前景。在去過紐約和巴黎之后,費城的情形老顯得好象有點儿偏僻。只是尤金的高薪水和他們在這儿享受到的舒适生活,才使這變得比較好受點儿。“你干嗎不去跟卡爾文先生談談,把科爾法克斯先生的話全告訴他,”她問。“听到這個,他也許會提議加你薪水,使你樂意留下去的。”
  “別擔心,”尤金回答。“他會稍許加點儿的,但是他決不能一年給我兩万五。也沒有理由該給那么多。得是一家象聯合公司那樣的公司才出得起那數目,我們這地方沒有一個人拿那么多,除非是佛勒德力克斯。再說,在這儿,我除了做廣告主任外,決不能做什么別的,也不能做得更大啦。米勒抓緊了編輯工作。他也應該擔任那工作,他人挺好。科爾法克斯建議的這件事,把我帶進一個新的活動范圍。有辦法的話,我不想一輩子做廣告主任!”
  “我也不希望你這樣,尤金,”安琪拉歎息著說。“真叫人慚愧,你不能完全脫离這個去搞你的藝術工作。我老在想著,如果你這會儿歇下來去繪畫,你會大有成就的。現在,你神經完全恢复了。問題就在我們愿不愿意過一陣子比較清苦的生活、讓你去畫畫油畫。我相信你一定會大有成就的。”
  “我并不象以前那樣喜歡藝術啦。”尤金回答。“我過得太好了,我對生活知道得比過去多得多。靠著繪畫,我上哪儿可以每年賺一万二呢?要是我有十万或是二十万的積蓄,那就不同啦,但是我沒有。我們所有的就是那個賓夕法尼亞鐵路公司的股票和蒙特克勒耳的那片連付稅都不夠的地皮,還有那些鋼鐵公司的普通股票。假如我們回到紐約去,我們應當在蒙特克勒耳的那片地上造起一所房子來;自己不要住在那儿的話,就把它租出去。如果我現在脫离這個,那末除了我能掙的錢以外,我們一年就只有兩千塊,靠了那點儿錢,你可以過什么樣的生活呢?”
  安琪拉看到,在那种情況下,他們這會儿享受到的相當愉快的境界就會消失掉。藝術上的榮譽也許是值得高興的,但是它能供給他們今儿早晨吃的這樣一頓早餐嗎?他們能有這樣安逸的家、這么許多朋友嗎?藝術是光榮的,可是他們能象現在這樣常常乘汽車游玩和旅行嗎?她能夠芽得跟現在一樣好嗎?做种种衣服,要有錢才成——在家穿的、出外穿的、晚上早上穿的,還有別的時候穿的。三十五到四十塊錢一頂帽子,藝術家的妻子照例是買不起的。為了他的藝術,她樂意回到一种比較朴實的生活中去嗎?讓他去跟著科爾法克斯先生一年掙上兩万五千塊,多過一陣子,然后再讓他退休,這不是好多了嗎?
  “你最好先去跟卡爾文先生談談,”她勸說著。“你無論如何總得這么做。瞧瞧他怎么說,然后再決定該怎么辦。”
  尤金游移不定,但是全盤細想了一下之后,決定就這么辦了。
  不久以后的一天早晨,當他在編輯部那層樓的門廳里遇見卡爾文先生的時候,他說,“卡爾文先生,今儿隨便什么時候,我想單獨跟你談一會儿,如果你能抽空給我一點儿時間的話。”
  “當然可以。我這會儿就不忙,”總經理回答。“立刻下來。
  你要跟我談的是什么事?”
  “呃,我來告訴你,”等他們到了卡爾文的辦公室,尤金把門關上后說。“有人拉我离開這儿,我覺得應當跟你先談談。條件倒是很動听的,這叫我心里很亂。我覺得為了你為了我都應該把它講給你听听。”
  “噢,是什么呢?”卡爾文親切地說。
  “聯合雜志公司的科爾法克斯先生不久以前來找我,問我樂不樂意上他那儿去。他答應開頭每年給我一万八,做廣告部經理,還有机會不久去負責美術、編輯方面的全部事務,拿兩万五。他把那稱作公司的出版管理部。我把他的提議鄭重地考慮了一下,因為我在這儿和在薩麥菲爾德公司都是辦理美術和廣告方面的工作,不過我老認為我懂點儿書籍和雜志方面的事。我知道這是個相當大的事情,但是我相信我也許辦得下來。”
  卡爾文先生靜靜地听著。他看出來科爾法克斯的計划是什么;作為一個建議,他倒也得喜歡。這是個好主意,但是這需要一個特出的人來擔任這個職位。尤金是這樣的人嗎?他可說不准,不過他也許是的。他認為科爾法克斯即使在出版方面眼光不夠好,在金融方面卻是夠卓越的。如果他找到适當的人,他也許會把事業搞得很成功。尤金在最初的一剎那逗起了他的興趣;往后,這也許會淡漠下去的。他面前的這個人外表非常有希望。他純洁、靈敏、眼明心亮。他看得出來,因為尤金在這儿的成就,科爾法克斯把他看得比實際更為特出。他在別人指導下,是一個能干人,是一個很不錯的人。科爾法克斯會有耐心,有興趣和同情心來跟他一塊儿工作,來了解他嗎?
  “讓我們來把這問題稍許考慮一下,威特拉,”他平靜地說。“這是個很動听的提議。如果你不仔細考慮一下,那你就太不聰明啦。你對那地方的体制稍許知道點儿嗎?”
  “不知道,”尤金回答,“除了在我跟科爾法克斯先生隨意參觀的時候所知道的那一點儿外,沒有別的。”
  “你對科爾法克斯的為人很知道嗎?”
  “也不得知道。我只遇見過他兩次。他很有魄力、很生動,是一個思想丰富的人。据我知道,他很有錢;有人告訴我,他有三、四百万。”
  卡爾文的手漫不經心地搖搖。“你喜歡他嗎?”
  “呃,目前,我還不能肯定說我到底喜歡不喜歡。他叫我很感興趣。他非常有活力,我可以肯定說我對他印象很好。”
  “他將來打算把雜志和書籍的所有出版事務全交給你負責嗎?”
  “他是這么說,”尤金說。
  “如果叫我去擔負這個責任的話,那我宁可進行得慢點儿。我非得肯定我對它是完全知道了。你得記住,威特拉,有個人在你上面指導,給你同情的幫助和照顧,這樣來管理一個部門,和親自負責管理四、五個部門是決不相同的,你上面又沒有別人,只有一個要你精明地來加以輔助的人。科爾法克斯,据我了解,不論在性情上、修養上、所受的教育上,都不是個出版家。他是個金融家。如果你接受那個位置,他就要你給他拿主意。那末,除非你對出版事業懂得很多,否則在這件事上,你就會遇到艱難的工作了。你想在世界上飛黃騰達,這是人生來的欲望。我不想顯得是要在這上面澆涼水。可能的話,你是可以大大高升的。假如你決定要去的話,你的熟人中沒有誰比我更希望你幸運的。我希望你把你打算做的事仔細考慮一下。在你目前的位置上,你是絕對安穩的,或者不如說是跟隨便哪個行為端正、保持著自己精力和名望的人一樣安穩。面臨著這個聘請,你自然希望拿更好的待遇,我也很愿意給你。你也許會料到,我原打算在一月里把你的薪水再增加點儿。我現在可以說,如果你愿意留在這儿,你現在就可以拿一万四,在一年或一年半之后,也許可以拿一万六。我不愿意使這部門負擔一筆我認為太不恰當的薪水。我認為一万六,到了付的時候,對這儿做的工作講來,就算是最高的了,但是你是個好人,我很樂意把它付給你。
  “你該做的事就是拿定主意,到底我這會儿向你提出的建議是不是比科爾法克斯先生的更穩妥、更合乎你的愿望。跟他,你立刻就拿一万八;跟我,隨便怎樣要到一年后才有一万六。跟他,你有一個很有希望的前景,這比在這儿所能希望到的任何前景都燦爛些,不過你得記住,困難當然也就大多啦。你現在對我是相當了解的。你還得去——別認為我對他有什么私心眼儿,我不會的——你還得去了解一下科爾法克斯先生。我勸你在采取行動之前,仔細考慮一下。在你接受以前,研究一下那儿的情況。聯合雜志公司是一家大公司。我相信在科爾法克斯先生的管理下,它准有一個輝煌的前途。他是個能干人。如果你最后決定要去,來告訴我,隨便怎樣,咱們是不會有惡感的。如果你決定留下來,新的薪水立刻就生效。事實上,我可以讓佛勒德力克斯先生把那個給你,那末你就可以說是已經在這儿領取這么高的待遇了。這對你沒有什么害處。我們就可以象以前一樣相處下去。我知道留一個給更高的待遇迷惑住的人照例是不好的;就因為我知道這個,所以我只答應今年給你一万四。我要肯定地知道,你确實是打算留下來了。明白嗎?”
  他笑笑。
  尤金站起身。“我明白,”他說。“你是我認識的一位最好的人了,卡爾文先生。你一向待我很殷勤,比我料想在隨便哪個地方所會受到的待遇都要好。替你工作始終是件愉快和光榮的事。如果我留下來,那就是因為我要——因為我尊重你的友誼。”
  “好吧,”卡爾文平靜地說,“我覺得這很好,我很感激。但是別因為你對我的友誼,或是你的感激意識阻擋你去做什么你認為應當做的事。如果你覺得喜歡那個職位,就去進行。我一點儿不會跟你生气的。我會覺得懊惱,但那是另一回事。人生就是一种經常一再調節的情況;哪個好商人都知道這一點。”
  他握住尤金伸出來的手。
  “祝你幸運,”他說,“不論你怎么做。”——這是他的口頭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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