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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就在收拾衣箱,离開華盛頓廣場的工作室時(由于德克斯特先生一直沒有回來,所以他們始終沒有被迫遷讓。),安琪拉無意中發現了尤金荒唐的最初證据。因為他對于藝術以外的一切事情都特別馬虎,所以竟然把克李斯蒂娜·錢宁過去寄給他的信和璐碧·堪尼給他的唯一的一封信全放在一只以前盛信紙的盒子里,漫不經心地丟在衣箱的一個角落內。那會儿,他已經完全把這些信忘掉了,雖然他有個印象,覺得是把它們放在一個不至于給人發現的地方。當安琪拉著手把里邊的什物理出來的時候,她碰巧發現了這只盒子,于是打開它,拿出信來。
  安琪拉對于尤金的一切事情都很好奇,這是那時候她生活中支配一切的特點。她既不會想到他們夫婦關系以外的事情去,也不會推論到這個以外。尤金和他的事情的确是她生活的主要意義。她很奇怪地望著這些信,然后打開一封——克李斯蒂娜寫來的第一封。日期是三年前的夏天,在佛羅里賽,正是她在黑森林那樣耐心地等待他的時候。它開頭相當拘謹——“親愛的尤——,”但是里邊立刻就提到一种顯然很親昵的關系。“今儿早晨,我上安凱第1去看看有沒有什么偶然會泄露黛愛娜2或是阿多尼斯3的痕跡。并沒有什么重要的。一、兩只發針、從汗背心上碎落下來的螺鈿鈕扣和某一個天才人物用來繪畫的一截鉛筆頭。樹木似乎盡力不理會什么‘宁美’或是樹神。光澤的野草一點儿沒有給腳踏亂。很奇怪,樹木和森林究竟知道了多少而又默默地保持秘密。
  “炎熱的都市現在怎樣?你想念一個平勻搖擺的吊床嗎?哦,樹葉的清香和露水!別工作得太辛苦。你有安逸的前途和几乎太多的活力了。多休息休息,先生,想得樂觀一點儿。
  我祝你快樂。——黛愛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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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安凱第,古希腊地名,現用作幽靜的安樂鄉之意,此處指他們幽會的地方。
  2黛愛娜,詳見前注,此處代表克李斯蒂娜本人。
  3阿多尼斯,詳見前注,此處指尤金。

  安琪拉立刻就想知道黛愛娜是誰,因為在開始看這封信之前,她就在下一頁上尋找過簽名了。接下來,在她看過這一封之后,她就熱狂地赶快從一封看到另一封,尋找姓名。一封上都沒有。“山林里的黛愛娜”,“樹神”,“山林‘宁芙’”,“克”,“克·錢”——它們這樣寫著,使她紊亂、煩惱、憤怒,直到它突然出現了——至少發現了她的名字。那是在巴爾的摩寫來的那封信上,她提議請他上佛羅里賽去——“克李斯蒂娜。”
  “啊,”她想著,“克李斯蒂娜!這就是她的名字。”接著,她赶快再去看其余的信,希望對她的姓找出一個線索來。這些信都是同樣性質的,用一种她瞧不起的方式寫著——傲慢的,假惺惺的,盡是下流的、假正經的暗話和工作室里那种假优越的口吻。從那一剎那起,安琪拉多么痛恨她啊!她可以怎樣抓住她的喉嚨,把她的頭撞在她所描寫的那些樹上。哦,這個可惡的東西!她怎么敢這樣!還有尤金——他怎么可以這樣!他怎么可以這樣來酬答她的愛情!這樣來報答她的全都熱忱!在她那樣耐心等待他的時候,他倒跟這個黛愛娜呆在山上。而這會儿,在他這樣不把她放在心上的時候,她卻在替他收拾衣箱,象個小奴隸似的,他顯然始終都不把她放在心上。他怎么會一邊喜歡她,一邊又做出這樣的事來呢!
  他不!他從來就不喜歡她!天哪!
  她開始神經質地一次又一次緊捏著手,在自己心里激起那种熱狂的情緒和懊惱,這在她是最明顯的特性了。突然,她停住。還有一封信筆跡不同,寫在較粗的紙上。簽名是“璐碧”。
  “親愛的尤金:”她念著,“几星期前,我就收到你的來信了,可是我始終不能定下來寫回信。我知道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算過去了。這沒有多大關系,因為我以為這是必然的。我想你對隨便哪個女人都不會愛上多久。我知道你所說的非得上紐約去擴大你的活動范圍是對的。你應當去,只是我很難受,你沒有來一趟。你是可以來的。不過我并不怪你,尤金。這和已經存在了一陣子的情況沒有多大分別。我是相當想念的,但是我會平淡下去,我知道。我不會過分惦記著你。請你還給我以前不時寄給你的信和照片,可以嗎?你現在不會需要這些了——璐碧。”
  “昨晚,我站在窗口,望著外面的街道。月光非常晶瑩;那些枯槁的樹木正在風中舞動。我從田地的那片水潭上看見了月色。它顯得象白銀一般。哦,尤金,但愿我已經死了。”
  安琪拉看完這封信后,也跳了起來(就象尤金當時那樣)。那种哀婉動人之處起了作用,因為它多少跟她當時的心情很相似。璐碧!她是誰?在她,安琪拉,去芝加哥的時候,她藏在哪儿的?是在他們訂婚的那年秋天和冬天嗎?當然是的。看看日期。他那年秋天給了她這只戴在手上的鑽戒!他還發誓永遠愛她!他還發誓說,世界上沒有另外一個象她這樣的姑娘,可是就在那時候,他卻顯然正在向這個女人求愛,如果沒有什么比這更糟的事情的話。天呀!象這樣的事真會有嗎?他在告訴她他愛她,而同時又在向這個璐碧求愛。他跟她,又跟璐碧接吻、溫存!!有過這樣的情形嗎?他,尤金·威特拉,這樣欺騙她。難怪他來到紐約之后,就想扔掉她了。他原來會待她就象他待這個璐碧一樣的。還有克李斯蒂娜!這個克李斯蒂娜!!她在哪儿?她是誰?她現在在做點什么?她跳起來,准備到尤金那儿去,指責他不正派,不過她想起來,他不在工作室里——他出去散步去了。他現在不舒服,很不舒服。她敢拿這些不可饒恕的荒唐事去責罵他嗎?
  她回到正在收拾的那只衣箱面前坐下。那會儿,她的眼睛是冷酷無情的,不過里邊同時又有一絲恐怖、一絲苦悶的情緒。那張臉在平時安靜的情況下,很象一幅圣母像,現在,它卻愁苦、瘦削、憔悴。顯然,克李斯蒂娜已經拋棄了他,再不然就是他們仍舊在秘密通信。想到這個,她又站起來了。不過信全是過時的。看起來仿佛所有的通信兩年前就都終止了。他寫些什么給她呢?——情書。充滿了求愛詞句的信簡,象他寫給她的那樣。哦,男人多么靠不住、不誠實,多么缺乏責任感啊!她的父親——他是個多么不同的人;她的兄弟們——他們說話就算數。而她竟嫁了一個就連在最熱烈的求愛時期都在欺騙她的人。她也听任他引誘了她——辱沒了她的家。過了一會儿,眼淚流下來了,熱淚使她的面頰發燒。現在,她嫁了他;他病了;她只得盡量向好的方面看去。她想盡量向好的方面看去,因為她畢竟很愛他。
  但是,嗐,這一切是多么冷酷、虛偽、無情和狠心啊!
  在她發現這些信之后,尤金正出去了几小時。這給了她充分時間來考慮一下應當采取的适當步驟。這個人的天才,別人的評論和她自己的情感,全給了她深刻的印象,所以她一時想不出個辦法來,只想著要使自己的心靈擺脫掉這种痛苦,使他擺脫掉這种坏的傾向,對他自己的卑劣的生活感到慚愧,使他看出來他待她多么不好,自己該多么難受。她要他覺得難受,非常難受,這樣他就會悔恨、難受上一個長時期,但是她同時又怕自己不能叫他那樣。他那樣瀟洒、那樣淡漠、那樣沉迷在對生活的深思里,以至于她無法使他來想到自己。這是她的一個委屈。在她前邊,他還有別的偶像——他的藝術的偶像,大自然的偶像,人作為一种景象的偶像。過去一年里,她時常向他訴說——“你不愛我!你不愛我!”但是他總回答說,“哦,我愛你。我不能老向你說,安琪儿。我有工作得做。我的藝術得修養修養。我不能老談情說愛。”
  “哦,并不是這個,并不是這個!”她總激動地喊著說。
  “你只是不象你應有的那樣愛我。你只是不關心。你一關心,我就感覺到啦。”
  “哦,安琪拉,”他回答,“你干嗎這么說?你干嗎老是這樣?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可笑的姑娘啦。噯,別胡說了。你干嗎不稍許有點儿哲學思想呢?我們不能老談情說愛。”
  “談情說愛!你竟然這樣想法。你竟然這樣說法!仿佛這是你不得不做的事似的。哦,我恨愛!我恨人生!我恨哲學!
  但愿我可以死掉。”
  “噯,安琪拉,看在老天爺面上,你干嗎這樣?我可受不了啦。我可受不了你這樣發脾气。這是沒有道理的。你知道我愛你。嗐,我沒有表示出來嗎?如果我不愛你,我干嗎和你結婚呢?我并不是非和你結婚不可的呀!”
  “噯呀!噯呀!”安琪拉老哭泣著說下去,一面擰著自己的手。“哦,你真的并不愛我!你不關心!這樣會繼續下去,越變越糟,愛情越變越差,直到過了一陣子,你甚至不樂意再看見我了——你會恨我的!噯呀!噯呀!”
  尤金深深地感到這幅愛情衰退的景象里的悲愁感。事實上,安琪拉擔心災難會推翻她的幸福小船,的确是有根据的。或許,他的愛情會終止的——甚至現在都不是愛情這個詞儿的本意了——一种想得到她情意的熱烈的精神欲望。他從來就沒有當真為了她的心靈、為了她思想的美妙而愛過她。在他沉思著的時候,他看出來,他始終沒有在精神上跟她情投意合。他們的關系是出于情感的、下意識的;一种自然的吸力把他們牽引在一塊儿;這顯然不是出于理智和思想中的靈性,而是出于較粗鄙的情感与欲念。肉欲也牽連在內——強烈的、瘋狂的、管束不住的肉欲。不知為了什么,他老覺得替她難受——他老覺得這樣。她這么弱小、這樣經常地意識到不幸、這樣懼怕生活和生活會對她做出來的事情。毀掉她的希望是可恥的。同時,他這會儿對自己套進去的這個束縛——這個他加到自己脖子上來的枷鎖——又很后悔。他原可以過得很好的。他原可以娶一個有錢的女人,或是一個象克李斯蒂娜·錢宁那樣有藝術理解力和哲學見識的女人,她會跟他安靜快樂地相處的。安琪拉就不成。他實在無法很喜歡她,不能寸步不离她。就連當他在這种時刻安慰她,竭力使她相信她的憂慮是沒有根据的,一面又同情她的下意識的直覺,認為一切都不大正常的時候,他都在想著,自己的生活原來可以多么不同的。
  “不會有那种結局的,”他總安慰說。“別哭。噯,噯,別哭啦。我們會挺快樂的。我會永遠愛你的,就象我現在愛你這樣;你也會愛我的。這好了嗎?唉,來。鼓起勁儿來。別這樣悲觀。來,安琪拉。千万請你別這樣。請你別這樣!”
  安琪拉過了一會儿總又高興起來,不過總有著一陣陣的疑懼和憂愁;這是很普通的,往往在他們倆都沒有料到的時候突然而來,象夏天的陣雨一般。
  安琪拉原來認為尤金對她的這些舉止或許不止是好心腸。她有時也就用這种感覺來哄騙自己。現在,這些信的發現打消了這种感覺,證實了她的怀疑——尤金的那套只不過是好心腸——并且還帶來一种失敗和絕望的感覺。這种感覺那樣頻繁、那樣悲傷地壓抑著她。這偏偏發生在尤金特別需要她体貼和同情的時候,因為他心境很坏。這會儿去跟他吵嘴,發脾气,大生气,逼著他來安慰她,這是不好受的。他情緒正低落,不可能好好地忍受這個而不損害到自己。他正在尋找一种快樂的气氛,希望在哪儿找到一种興沖沖的樂觀主義,使他好振作起來,恢复健康。他時常趁便去看看瑙瑪·惠特摩,愛莎多娜·克倫和海達·安德遜。愛莎多娜·克倫最近在舞台上混得相當成功;海達·安德遜雖然是個模特儿,卻有一种活潑而聰明的自然魅力。有時候,他還去看看米莉安·芬奇。芬奇很樂意單獨看見他,几乎把這看作是反對安琪拉的一种表示,雖然她不愿意故意瞞著安琪拉說他沒有來過。別人,盡管他沒有囑咐,都認為既然安琪拉沒有跟他一塊儿來,他就是不要人說,于是也就依了他的意思。她們都認為他在婚姻上犯了錯誤,在藝術上和精神上或許是孤獨的。她們大伙都相當憂慮和傷感地注視著他身体的衰弱。大伙都認為,如果他身体在這時候垮掉,那就太糟啦。尤金老害怕,惟恐安琪拉知道他的這种拜訪。他認為不能告訴她,因為第一,她會怨他不帶她一塊儿去;第二,假如他事先提出來,她會反對的,或者定上另外一個日期,再不然就是問些無意義的話。他喜歡自由地上他高興去的地方去,一聲不言語,也不覺得需要什么解釋。他渴望過去婚前日子里的那种自由。這時候,因為他不能從事藝術工作,因為他需要消遣、需要快樂的藝術性閒談,所以他特別痛苦。人生似乎是黑暗而丑惡的。
  尤金回來了,跟平時一樣,對自己的情形感到懊喪,想從她這儿得到點儿安慰。他在一點鐘(他們通常吃午飯的時候)回來,發覺安琪拉仍舊在操作,于是說道,“喲!你老喜歡一做就做個不停,對嗎?你真是匹老在工作的小馬。挺麻煩嗎?”
  “沒—沒有,”安琪拉含糊地回答。
  尤金注意到她的聲調。他以為她身体不很強壯,這一收拾打點惹得她發煩了。僥幸只有這几只衣箱要收拾,因為大批用具都是工作室的。不過無疑的,她是疲倦了。
  “你挺累嗎?”他問。
  “不—不,”她回答。
  “你樣子挺累,”他說,一面用胳膊輕輕摟著她,同時用手捧起她的臉來,臉上蒼白、愁苦。
  “并不是什么体力上的事,”她回答,傷感地把眼睛避開,不去望他。“只是我的心。這儿!”她把手放在心坎那儿。
  “到底是什么事?”他問,疑心是什么感情上的事情,雖然要了他的命,他也想不出是什么事情來。“你心里難受嗎?”
  “并不真正是我的心,”她回答,“只是我的精神,我的情感;雖然我想那應當是沒有多大道理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安琪拉,”他追問下去,因為他很替她難受。她的這种表達感情的能力很能打動他。這或許是做作,或許不是。它可能是一种真實的或是假想的苦惱;——不管怎樣,在她總是真實的。“出了什么事?”他繼續問著。
  “你是不是只是累啦?我們扔下這個,上外邊哪儿去弄點東西吃吃。你會覺得好些的。”
  “不,我吃不下,”她回答。“我這就放下,給你預備午飯去,不過我不吃。”
  “哦,什么事,安琪拉?”他請求著。“我知道是有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你累啦,你病啦,再不然就是出了什么事。是因為我做了什么事嗎?望著我!是嗎?”
  安琪拉把臉避開他,朝下望著。她不知道該怎樣開始,但是可能的話,她要使他非常難受,跟她一樣難受。她認為他應當難受;如果他有一絲真正慚愧和同情的感覺,他准會這樣。面對著尤金的無恥的過去,她的情形真可怕极啦。她沒有誰來愛護,沒有誰可以依賴。她自己的家庭不再明白她的生活——它改變得這樣厲害。她這會儿是個跟先前不一樣的女人了,她比以前要偉大些、重要些、出色些。她跟尤金在紐約這儿、在巴黎、在倫敦,甚至婚前在芝加哥和黑森林的經歷,改變了她的觀點。她認為自己在思想上不再和以前一樣了。一旦發覺自己在情感上給人這樣拋棄掉——并不真給人家愛著,從來就沒有真給人家愛著,只是遭到人家戲弄,當作個洋娃娃,當作個玩意儿——這是夠凄慘的。
  “噯呀!”她用一种尖銳嘶啞的聲音喊著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不知道該怎么想法!如果我知道該怎么想法、該怎么辦,那就好啦!”
  “什么事?”尤金請求著,一面松開手,把思想約略地轉向自己和自己的情況以及她的情況。他的神經給這些情感上的發作激得忍耐不住了——腦筋相當疼痛。這使他的手戰抖起來。在他身体和神經健全的時候,這沒有多大關系,可是現在,在他不舒服的時候,在他的心髒衰弱(象他所認為的那樣)而他的神經給一點儿嘈雜的聲音就激動得亂顫的時候,這簡直叫他受不了。“你干嗎不說?”他堅持著。“你知道這樣我受不了。我經不起。出了什么岔子?老這樣有什么用?你到底告不告訴我?”
  “喏!”安琪拉說,一面用手指指她放在窗台上的那一盒信。她知道他會看見那些信的,會立刻記起它們是什么的。
  尤金看了看。他立刻認出了那只盒子。他神經質地、害臊地拿起來,因為這就象他無法招架的一下迎頭痛擊。他跟璐碧、跟克李斯蒂娜所干的性質特殊的勾當,立刻回到了他的腦海里,并不象他當時對那些事情的看法,而是象安琪拉這會儿對它們的看法。她准對他有著什么樣的看法呢?這儿,他正在堅決地說自己愛她,說跟她一塊儿生活多么快樂、多么滿意,說她認為某些女人對他有意思,因而非常嫉妒,可是他對隨便哪一個都不感興趣,說他一直愛她,也只愛她一個人,可是現在,這些信突然出現了,把所有那些賭咒發誓的話都變成了謊話——使他顯得就象他知道自己的确是那樣的一個沒出息的下流漢和毫無道德的荒唐鬼。她以前糊里糊涂,對他很親切,既不夠深知,又缺乏了解;現在,她突然知道了一切。在證据确鑿、事實昭彰的情況下,他無可奈何地瞪眼望著,神經在戰抖,頭腦在發痛,因為他的确經不住一場刺激的爭吵。
  可是安琪拉這會儿在哭。她從他身邊走開,靠在壁爐台上哭泣,仿佛她的心碎了似的。她聲音里可真有一絲令人相信的痛苦——一絲表示她那時感到的損害、挫折和絕望的激情。他瞪眼望著盒子,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么傻,竟然把這些信擱在衣箱里,竟然把它們全保留著。
  “唉,我不知道對這有什么可說的,”他最后說,同時踱到她站的地方。他根本沒有什么可說的——這他知道。他非常懊惱——替她懊惱,替自己懊惱。“你把它們全看過了嗎?”
  他好奇地問。
  她點點頭,表示看過。
  “唉,我并不很喜歡克李斯蒂娜·錢宁,”他解釋說。他想說一句話,隨便說一句什么話,來打消她的沮喪心情。他知道這种沮喪不會多么厲害的,只要他能夠使她相信,這兩件事里沒有一件是多么了不起的,相信他對她們的興趣和盟誓都屬于一种輕薄的、戲弄的性質。不過璐碧·堪尼的那封信顯示出來,她非常喜歡他。他可說不出什么反對璐碧的話來。
  安琪拉听清楚了克李斯蒂娜·錢宁這個姓名。它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里。她現在回想起來,以前不時听他稱贊的就是她。他在工作室里曾經說過,她有條多么可愛的嗓子,她在台上的姿態多么漂亮,她可以唱得多么有情感,她多么聰明地看待人生,她多么好看,有一天她要回來表演大歌劇的。他還跟她上山呆過——當她,安琪拉,在黑森林耐心地等待著他的時候,他倒去向她求愛。這立刻激起了她胸怀中一切好斗的嫉妒心;這也就是以前使她不顧那些在她周圍進行的陰謀和暗算,而去緊抓住他的那种嫉妒心。她們不可以占有他——這幫下流的工作室中的优越分子——她們沒有一個可以,她們全体合起來也不可以,即使她們勾結起來,想要得到他的話。從她到東部來以后,她們待她太無恥了。她們几乎一致忽視了她。她們當然來看尤金。現在,既然他成名了,她們無法對他再好啦,可是對于她——嗨,她們對她干脆就沒有什么用處。她沒有看見嗎!她沒有注意到她們眼睛里的那种挑剔的、虛偽的、察看的神情嗎!她不夠漂亮!她沒有什么文學气息或藝術气質。她對人生知道得并不比她們少,或許還要多些——多十倍,可是因為她不會大搖大擺、裝腔作勢、瞪起眼睛、捏著嗓子說話,她們就自以為优越了。而尤金,這個卑鄙的家伙,他也是這樣!优越!這些下賤、卑鄙、淫猥、自私、傲慢的角色!嗐,她們大多數都沒有什么。當你仔細察看她們的衣服時,都是些破布——縫得不好、質地惡劣、只是挂在一塊儿,可是她們竟然那樣神气地穿著那些衣服!她要給她們看看。有一天,等尤金有錢的時候,她也把自己打扮起來。她現在就在這么做了——比她初來時已經穿得好多啦。沒有多久,她還要穿得更好點儿。那幫下流、卑鄙、輕賤、自私、裝模作樣的家伙。她要給她們瞧瞧。啊—
  啊!她多么痛恨她們。
  這會儿,在她哭著的時候,她想到尤金也可能寫情書給這個可惡的克李斯蒂娜·錢宁——無疑,她也是一個那樣的人,她的信就顯示出來了。啊—啊!她多么痛恨她啊!但愿自己能夠抓住她、毒死她。可是她的哭泣表達出來的,多半還是她所感到的傷心而不是這种憤怒。她多少有點儿軟弱無能,這她知道。她不敢确切地讓他看出來她所感到的一切。她怕他。他可能會离開她。他實際上并不十分喜歡她,受不了她的一切——是不是這樣呢?這种怀疑就是這整個事情的一個可怕的、沮喪的、毀滅性的特色——要是他喜歡她的話,那就沒有問題了。
  “請你別哭,安琪拉,”停了一會儿,尤金懇求地說。“并不象你以為的那么不好。看起來相當不好,但是那會儿我還沒有結婚,況且我并不怎么喜歡這兩個人——并不象你認為的那樣;真的并不。你或許會覺得我很喜歡,可是我并不喜歡。”
  “并不喜歡!”安琪拉冷笑著說,突然一下發作起來。“并不喜歡!看起來仿佛你是真不喜歡,一個叫你‘親愛的孩子’和‘阿多尼斯’,另一個說但愿她已經死了。你很需要點儿時候才能叫人家相信你并不喜歡。而且那時候,我還在黑森林等待,渴望你來;你倒上山去向另外一個女人求愛。啊,我知道你多么喜歡。你可以把我留在那儿傷心、等待,而你倒跑上山去跟另外一個女人逍遙自在,這就足夠表示你多么喜歡了。‘親愛的尤——,’‘親愛的寶貝’,‘阿多尼斯’!這就表示你多么喜歡了,對嗎!”
  尤金無可奈何地瞪眼向前望著。她的尖刻和忿怒使他惊詫、气惱。他不知道她會這樣大發雷霆,象那會儿表現在她臉上和話里的那樣,可是他知道她是很有理由的。不過干嗎這樣狠呢——几乎有點儿蠻橫了?他人不舒服。她就不体諒他了嗎?
  “我告訴你并不象你以為的那么不好,”他倔強地說,開始顯出一絲發火和反抗的神气。“我那會儿還沒有結婚。我當時是喜歡克李斯蒂娜·錢宁;我是喜歡璐碧·堪尼。這有什么呢?我現在沒有辦法來補救。我對這有什么可說的呢?你要我說什么呢?你要我做點儿什么呢?”
  “啊,”安琪拉抽抽噎噎地哭著說,立刻把無可奈何的、憤怒責備的口吻改變成懇求的、痛苦自怜的口吻。“你竟然站在這儿向我說‘這有什么呢?’這有什么!這有什么!你該說什么?你想想你應當說點儿什么?我還以為你是那樣可敬重的、那樣誠實可靠的!哦,如果我早知道的話!如果我早知道的話!我早該投水死掉,也不要活著來知道人家不愛我了。噯呀,噯呀!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知道可以怎樣!”
  “但是我是愛你的,”尤金安慰地、堅決地說,他急于想講點儿什么或是做點儿什么,好使這場可怕的風暴平息下去。他想不出自己怎么會那樣愚蠢,竟然把這些信隨便亂丟。啊呀!他把這弄得多么亂七八糟啊!假如他把這些信穩穩妥妥地放在別處,或是把它們毀掉,那多么好。不過他還是想留著克李斯蒂娜的信;她的信寫得太美啦。
  “是的,你愛我!”安琪拉發怒地說。“我看得出來你多么愛我。這些信就顯示出來啦,噯呀,噯呀!但愿我已經死了。”
  “听我說,安琪拉,”尤金竭力說,“我知道這些信看起來很不好。我是向堪尼小姐和克李斯蒂娜·錢宁求過愛,但是你瞧,我并不挺喜歡她們,沒有和她們哪一個結婚。如果我當真喜歡她們,我早就結婚啦。我喜歡你。隨你信不信。我和你結了婚。我干嗎和你結婚呢?肯回答我這個問題嗎?我并不是非和你結婚不可。我干嗎和你結婚呢?當然因為我愛你。我還有什么別的理由呢?”
  “因為你娶不著克李斯蒂娜·錢宁,”安琪拉憤怒地怒喝著,她具有根据一個事實推論出另一個事實的那种直覺,“這就是為什么。如果你能夠娶她,你早就娶啦。我知道的。她信上就表示出來了。”
  “她的信可沒有表示那樣的事,”尤金怒惱地回答。“我娶不著她嗎?我可以娶到她,挺容易的。我不要她。如果我要她,我早就娶啦——這我可以跟你打賭。”
  他厭惡自己這樣撒謊,但是目前,他覺得不得不這么做。他不喜歡做一個被拋棄了的情人。他多少有點儿認為,如果他果真盡力,他是可以和克李斯蒂娜結婚的。
  “不管怎樣,”他說,“我不跟你爭論這一點。我并沒有娶她,你瞧;我也沒有娶璐碧·堪尼。嗐,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不過我知道。我以前喜歡她們,但是我并沒有娶她們。我反而娶了你。在這一點上,我該算不錯吧。我娶你,我想是因為我愛你。這非常清楚,是嗎?”他一半要自己也相信過去他是愛她的——多少是這樣。
  “是的,我瞧出來你多么愛我,”安琪拉堅決地說,一面考慮著他所堅持的,而理智上也很難駁倒的這個古怪的事實。
  “你娶我,因為你脫不了身,這就是為什么。噯,我知道。你并不要娶我。這是顯而易見的。你要娶別人。哦,天哪,天哪!”
  “噯,你怎么這樣說!”尤金傲慢不遜地回答。“娶別人!我要娶誰?如果我要娶的話,我早可以娶過几次了。我不要跟她們結婚,就是這么回事。隨你信不信。我要娶你,我就娶了。我可不認為你有權站在這儿這樣爭吵。你所說的并不是那么一回事,這你知道。”
  安琪拉進一步考慮著他的這套論點。他娶了她!為了什么呢?他或許喜歡過克李斯蒂娜和璐碧,但是他一准也喜歡她。她怎么沒有想到這一點呢?這里邊還有點儿什么——除去單純想欺騙她以外,還有點儿什么。或許,他稍許還喜歡她。隨便怎么說,跟他爭辯顯然鬧不出大名堂來——他變得倔強起來,分辯、爭吵。她以前沒有看見過他這樣。
  “哦!”她哭泣著,從這個為難的辯理的境地里,躲避到比較安全、比較自在的不合理地流淚的境地里去。“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知道該怎么想!”
  她受到惡劣的對待,這是毫無疑問的。她的生活是一場失敗,可是雖然這樣,他總還有點儿叫人喜歡的地方。當他站在那儿,茫然地四下張望,一會儿傲慢,一會儿懇求的時候,她禁不住看出來他可不是一無可取。他只是在這一點上很軟弱。他愛俏麗的女人。她們也老想來勾引他。這大概也不能完全怪他。如果他果真很后悔,或許可以讓這件事過去。這件事并不能獲得原諒。她決不能原諒他這樣欺騙她。她對他的理想已經毫無希望地粉碎了——不過她或許可以試著跟他一塊儿生活下去。
  “安琪拉!”他說。那會儿,她還在哭泣,他覺得應當向她道歉。“你相信我嗎?你原諒我嗎?我不喜歡听見你這樣哭。說我沒有做什么,是沒有用的。實際上,我說什么干脆都沒有用。你不相信我。我也不要你相信;不過我挺難受。你相信嗎?你原諒我嗎?”
  安琪拉好奇地听著他這一席話,她的思想翻來复去地轉著,因為她同時對他感到絕望、惋惜、怨恨、嗔怒,同情,渴望保持自己的身分,渴望取得并保有他的愛情,渴望懲罰他,渴望做上百件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哦,如果他從沒有做過這件事,那可多么好!而且他還在不舒服呢。他需要她的怜惜。
  “你原諒我嗎,安琪拉?”他柔聲地央告著,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我決不再做那樣的事了。你相信我嗎?噯,來。
  別哭啦,好嗎?”
  安琪拉躊躇了一會儿,傷心地游移不定。她不知道該怎么辦,該怎么說。或許他不會再背著她做什么坏事了。据她知道,直到那會儿,他都沒有。不過這總是個可怕的發現。突然,由于他巧妙地站到了一個适當的地位上,由于她自己也厭倦了爭吵、哭泣,還由于她渴望怜惜,她終于讓自己給他拉進了怀抱里,頭伏到了他的肩上;在那儿,她哭得比早先更厲害。尤金那時候覺得非常傷心。他真替她難受。這是不對的。他應該自己感到慚愧。他決不應當做出那樣的事來的。
  “很對不住,”他低聲說,“真對不住。你原諒我嗎?”
  “啊,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該怎么想!”停了一會儿,安琪拉嗚咽著說。
  “千万請你原諒我,安琪拉,”他竭力央告著,同時帶著詢問的神气摟住她。
  接下來,還有更多的央告和情感上的撩撥,直到后來,安琪拉完全疲憊了,終于說了聲是。尤金的神經給這次沖突弄得疲憊已极。他面色灰白、精疲力竭、心神恍惚。他想著,要是有許多次這樣的吵鬧,那他就要發瘋啦;不過就連這會儿,他還不得不下工夫溫存愛撫一番。使她恢复到平日的那樣,這可不很容易。這种溫存敷衍真是一件討厭的事,他想著。它似乎給他招來了各种痛苦;安琪拉又非常妒嫉。天呀!當她給激起來的時候,她的性情多么暴躁、凶狠、愛吵愛鬧啊!他以前從沒有料到會這樣。當她這樣的時候,他怎么能當真愛她呢?他怎么能同情她呢?他回想起她怎么譏誚他——她怎么拿克李斯蒂娜的拋棄他來笑話他。他疲乏厭倦、受了刺激、渴望休息和睡眠;但是現在,他必須多多溫存親熱一番。他撫愛她。漸漸地,她心境稍許好點儿,但是就連那會儿,他都沒有真正獲得諒解。他只是被她知道得更清楚些。她也并不是當真又快活了,只是有了希望——并且留神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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