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嬰一路踩濺著泥濘污水,一高一低地漸稀慢行,在這種高山地區,由於冬季地面窪積雪,待氣候稍微一暖冰雪就融化,地面便開始積水,至此短草和苔蘚植物雜生。
這種地凹凸不平,泥濘崎嶇的沼澤地,每一步幾乎都是將腳掌泡在冰水一樣,而泥地則像八爪魚的吸盤一樣,舉步維艱,那滑軟的泥面,常藏著三角石子包裹在軟泥之中,一踩中腳底板的嫩肉便會令人產生一種痙攣性地尖銳痛意。
虞子嬰不懼痛亦力道強悍,走得也頗為拗擰,估測著四周產生的沼氣濃度,最終她還是熄滅掉了火把,她沿路就大聲地喊著嫉的名字,觀察可有腳印留下。
眼前的能見度越來越低了,她並不確定他們究竟去了哪裡,只能用這種笨方法一路盡力找尋。
沼澤地域很寬垠,即使毒瘴包裹的這一片都很大,四週一直很安靜,除了偶爾能聽到一些「噗通」的細微濺水聲,以虞子嬰為中心擴散而去,靜得彷彿這是一片天地是被眾神遺棄的獨立空間。
青色的霧瘴看久了,如同妖魔化地幻化成萬千怪物,它們在虞子嬰眼前猙獰咆哮地張開嘴撲湧而來,虞子嬰視線冷漠如一,隨意一揮手,一道玄白之光如箭矢一般疾射而去,她眼前的霧瘴如同破空打散開來,現出了一片清朗空明。
突地,她餘光看到不遠處的地面好像有一物忽地閃爍了一下,她不放過任何可疑的線索,信步走上前,不過稍微調整了一下拖著泥漿的繩子,然後彎下身子從泥裡撥弄出了一根細針。
這根細針並不長,就像一般縫衣服的普通針一樣,圓頭尖尾,不過它沒有孔洞。
虞子嬰想了想,將其撿起來便簪在衣服上,剛起身便感到身後好像有人注視著她,她驀地第一時間便轉頭,只覺有一道身影從青霧瘴氣中一閃而過,那力道過猛,連他周圍的青霧都被撞成一個扭曲漩渦的形狀。
有人?虞子嬰反射性立刻動身追趕而去。
但剛走沒兩步她卻又滯住了腳步,她沉下面目,然後回過頭一看。
卻看到一道白衣風華無限,矜貴嫻雍的身影搖步而來,他步履較一般人而言略顯悠閒而慵懶,無論是走在光潔金壁輝煌的殿堂,亦可是走在這種泥濘雜亂的沼澤地,他始終優雅而容,神秘而飄渺,從他身上你永遠感受不到半分凌亂之感,恍若瑤台醉仙。
他面目清涼而且寂靜,一層氤氳的青紗籠罩著他週身,他穿透輕霧,穿透暮涼之色,比十六的月亮還要光耀滿目。
虞子嬰看著他,一瞬不眨,脫口而出問道:「嫉在哪裡?」
惰佻眉睨了她一眼,看她對於他的出現沒有半分意外的神色,眸色微微黯了一瞬,然後,微微歪頭似笑非笑:「他在哪裡……與我何關?」
虞子嬰動了動腳,當即轉了話題:「那你怎麼會在這裡的?」
惰臉上的笑瞬間就褪得乾乾淨淨,神色冷漠疏離得高不可攀,他眸似凝了尖針一樣:「這不是第一句就該問的話嗎?」
虞子嬰並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她已經忍耐夠了惰的陰晴不定,她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攤牌道:「惰,你該鬧夠了。」
「夠?這怎麼會夠呢?從我們失蹤至今,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擔心地喊過我一聲,看到我的第一眼,不是關心我,而是一邊質問一邊跟我要人,我既感覺到很生氣……也很難過。」惰那一雙玲瓏眸漾起幾分譏冷的笑意,淡淡道。
虞子嬰根本不相信他的話,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是說嫉的事情與你無關?」
「你不信我,我說什麼你也都不會相信,你讓我怎麼保證呢?」惰攤開手,裝得一臉無奈之相。
事實都擺在眼前,他還在跟她狡辯!
虞子嬰聞言胸膛急促起伏一瞬,緊緊閉上了眼睛,倏地一下睜開後,氣得直接將手中已經熄掉的火把直砸向惰。
惰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並沒有躲,一道疾風從他耳畔砸過,帶動起他絲絲縷縷長髮飄舞,火把重重砸向地面時濺起的泥點點點爬滿了惰的白衣下擺。
「虞子嬰,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很善良、也很寬容?」
許久,惰伸出修長如玉的指尖揩掉眼角的一滴泥印子,長睫翩飛,眸色流轉出妖異之色,朝著虞子嬰極度邪佞而妖魔化一笑。
「我告訴你啊,其實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我想要得到的,就會不折手段去得到,所謂的承諾,所謂的退讓,都只是一種假象和手段而已,它就像一張寫滿了字卻隨時可以撕毀的一張脆弱的紙罷了……」
惰的聲音仿然聽入耳,竟覺比寒夜的月光更要冰涼。
虞子嬰表情一怔,看著他繼續風清雲淡地說著:「守諾跟容忍的是聖人跟君子,可那都不是我惰,你認為我會為了你而放棄自己的做事準則嗎?」
他望著虞子嬰眸色越來越深,有一種黫紅的瘋狂與猙獰:「哈哈哈哈哈——虞、子、嬰,你未勉太過高估自己了!」
虞子嬰看著他那斯文敗盡,雙眸盛著狠戾紅光,髮絲因氣息而狂亂,容顏猙獰的惰,怔愣得更深了,她有些恍惚地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虞子嬰,你的話全都是騙言!」惰冷笑連連,他因氣息紊亂,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灩紅之色:「你還要如何地折磨我,你已經讓我太難受了,孤不要你了!再也不要了!」
他步履略顯飄浮地走上前:「你憑什麼認為我必須為了你而容忍他,你難道不知道我早就想殺掉七罪的其它人了嗎?如今有這麼好一個機會,我為了你放棄你覺得值得嗎?」惰盯著她,聲音就像刀子一樣尖銳地滾過散於風中。
虞子嬰黑白分明的眸子就像一泓寧靜、明顫的清水,她閉上了眼睛呼吸漸緩:「愚蠢,現在的九洲得來有何價值,就算落在你手中也只不過就是一個亂攤子,你要又有來何用?」
聽完虞子嬰這一句完全抓不住重點的話後,惰瞳仁的赤色狂亂滯頓了一下,一時只覺自己胸膛好像火山驀地噴發,那一股炙熱而滾燙的熱度衝擊著他的血脈百髓,令他十分難受又憤忿,他重重幾步衝上前,便緊緊抓住虞子嬰削瘦的雙肩,然後猝不及防地用力將她推倒在泥地裡。
虞子嬰根本沒有想過惰竟然會用這種不入流的推人招數,一時不防,止不住後仰的力道,屁股著地啪地一下摔了一身的泥點子,她也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一回過神來,便一個掃掌腿橫去便將惰也給踢翻在地。
惰也摔倒在地,他抿緊了雙唇,不管不顧一身的泥漿便撲壓上虞子嬰身。
虞子嬰被他壓制著雙腿動彈不得,氣不過之際,直接一拳揍去,但在半途又被惰給截住,他惡狠狠地望著虞子嬰,眼中的空洞迷亂幻化成一種極具誘惑的魔性,像豁出去了一般,他一嘴就咬上虞子嬰的下唇。
由於撞下的力道過猛,當即便將虞子嬰的後腦勺給撞進泥裡了,虞子嬰頭髮一片濡濕,她下唇被人叼著,腦袋拚命左右避開,濺起不少泥水,但惰也不理會可能會啃得一嘴的泥,體內的凶性因她的掙扎被激發得更厲害,他將她的肩上衣服朝下一扯,便落在了臂間,當即便露出一大片瓷白如凝肌的細嫩肌膚。
襯著那髒黑的泥土,那白得令人耀眼。
惰垂落的髮絲濕成縷縷,正滴著水,他週身如同白霧般冷漠虛空,一雙失了原色的眼眸透過陰霾與雲氣,微微發亮著,便低下頭,一口便咬上她的頂端,然後下下白齒一合,硬是給她咬出了一道血痕。
呃!虞子嬰低下頭,瞪眼一瞧,勃然大怒,一腳就將那個全神貫注在她身上咬人蓋單的渾裘給踢翻開來。
她倏地坐起,也顧不得傷口,將衣服扯好後,直接一拳揍中他的下巴。
他們誰都沒有用上內力,純粹的肉搏。
惰也不抵抗,任著她打,只是她在打的時候,他像偏執狂發作一樣,自己的一身白衣髒污了,偏要將她也一道染污,讓她跟他一樣髒兮兮地,所以他迎著拳頭,又將她壓在了身下。
「虞子嬰……」他嘶啞的聲音像命不久矣的重症病人。
突然發出的聲音,令虞子嬰狂揍的動作驟然一停。
「虞子嬰……你真以為我的心是鐵打的嗎?」
虞子嬰抬頭看著低頭俯視著她的惰,男人那一雙幽重流思的冰湖雙眼,那湖水晶涼見底,湖面映浮霧淞冰靄,仃泠泠地沒有一絲溫度。
「一次,我的父母讓我失望了,所以就算他們死在我面前也不曾讓我看過一眼,第二次,師傅讓我失望了,我就叛逃出師門,將他教我用來救助世人的本事用來為禍人世,而第三次,則師兄讓我失望了……從此我便處處與他作對,令他最終對我聞風而躲……而這一次,你也讓我失望了……」
「但即使這樣,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拿你怎麼樣……我想要報復想要折磨的也只是別人……」
那懸掛在他長睫的一滴泥水滴落在虞子嬰嘴角,她睫毛顫了顫,眸色逐漸恢復了平靜,也終於看清楚了他那一身的極致狼狽,他髮絲凌亂而濕轆,尾尖染滿了泥漿污水,一身白衣已跟泥滾一樣髒得看不出原色,他的下頜跟嘴角都一片紅腫淤青……
這樣的惰,完全不像虞子嬰記憶中所知道的那個惰。
他的一切光環、他的所有頭銜,他的一切名譽與過去,在一刻都被摘險除得乾乾淨淨,他就這樣光裸赤條條地站在他面前,毫無掩飾,那麼真實……那麼陌生。
虞子嬰怔怔地看著他半晌,突然出聲問道:「你心悅我否?」
她的聲音此刻竟也有一些暗晦的嘶啞。
這句話問得較為文藝,偏蠻夷這邊模仿遠古時期中原話的那種風格,在宛丘和胡族內,他們若遇到對自己唱情歌表白的男女,就會這樣問一句。
你心悅我否?
悅,喜歡。
你喜歡我嗎?
惰一震,呼吸微滯,眼眶微微瞠大。
「什麼?」
「你剛才的那一番話……你是在心悅我嗎?」虞子嬰一瞬不瞬,認真地看著他再問了一遍。
惰像是從虞子嬰的那一雙黑瞳中看到什麼怪物冒出來,倏地一下便坐了起來,他神色略顯幾分慌亂與不措,張口想要反駁卻又徑直疑惑起來。
許久,他面目寂靜而緊繃地盯著前方一處空氣,聲音古怪而低沉地問道:「你……可心悅我?」
虞子嬰一聽他這樣問,心底瞬間便雪亮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