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嬰盤腿坐在小黑腦在平坦圓扁的蛇顱上,冽風颯颯,黑覃髮絲根根飛揚舞動,兩旁枯敗醠淡的景色殘影飛速後退,她在這一片泥濘不堪的黑色泥湖沼澤之中地四處巡查時,不由得一心二用了。
她回想起離開冷氏部落之前,巴娜對她警示點破的一番話——「……愛之深責之切,您對他……多少是與別人不同的。」
巴娜說的這個「不同」她承認,但「愛」之深,這愛從何而來,而她對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又怎麼會擁有了愛?
這話或許太過了,但巴娜的意思她卻讀懂了。
橫豎,她到底是將他歸納成了自己人,與外人不同,與巴娜、華琊跟舞樂等族人亦不同,他們是她的族人之外亦是她的下屬,她對他們有護有責,卻缺少同等交流想法的必要,而惰於她而言,這個「自已人」的含義卻不同,他與她從外人變成同行同伴,且站在同等的位置高度,她接納他的同時,亦將他的所作所為一同放進了眼中。
其實她這個人心胸並不寬廣,否則便不會做那麼多睚眥必報之事,行事間便不會如此偏激而冷靜,所以,當她將一個人放進眼中之時,他的某些缺點亦相對便會被擴大、嚴重。
她對自己要求認真嚴苛之外,對身邊的「自己人」亦同,好比別人的孩子不禮貌地發脾氣,你可以容忍笑而過之,但自家的孩子便嚴肅相待,生怕他將來犯了錯事歪了苗子。
剛才為何惰過來好言相慰她的時候,她會忍不住對他說了激怒之話?
即使很快她便平靜了下來,但到底有一刻她是拿他洩了憤,此舉太過莫名其妙,她如今想來,就像本來受了委屈的孩子遇到父母來安慰便會哭鬧得更凶一樣……
「小黑,你的主人又一次被我氣走了,這一次,怕比不得上一次容易哄了……」虞子嬰低下頭,靜謐而雪白的額前細碎髮絲飛揚,而她聲音被風不斷地吹散,隱隱約約。
——
另一邊,猀華本以為這一次得像上一次一樣累死累活在跋涉百里之外才能找得著人,卻不想他剛一出冷氏村落,便看到站在一棵老鴉枯林下靜仁而立的惰皇。
白衣,昏色,枯林,他神色如亙古不變的冰雕雪魄,雖美得驚人心神,卻讓人畏懼得不敢靠近。
他大為驚訝,連忙趕上前,低眉順眼行禮道:「皇。」
惰依在那粗礪巨大的樹幹上,眉色黛冷,懶懶地瞥了他一眼,那一刻頓時有一種無形的壓力令猀華激冷一顫,他立即畏懼地跪地。
看來惰皇的心情著實很差,而且半分不掩飾地發作出來。
「皇!」他驚顫地喊了一聲。
許久,惰皇的視線才離開了他,猀華只聽到頭頂飄來一句冷呵清涼的笑聲。
「你倒是識趣。」
這話雖無頭無尾,但猀華急警的腦袋卻聽懂了,這句話有兩層含義,一來惰皇看他是一人來尋,便是指責他自作主張地將人留下供仙女差遣,此乃對仙女的「識趣」之一,二來則是指他這次是親自來尋他,倒沒有因為貪圖想與仙女獨處而失了分寸,耍計賴詐,這乃對皇的「識趣」之二。
猀華聽得滿頭細汗,心中慌亂,心道:我倒是不想識趣,可若不識趣,您恐怕在第一時間知道我獨自賴待在仙女身邊,下次與您見面,便當場結果了我。
他是在暗暗覬覦仙女美人兒,但他仍舊很珍惜他這條小命兒。
「屬下不敢。」
他磕下頭,將身體如推金般伏得很低,此時他以一種卑微而虔誠的態度回話,不再有一分敢在別人面前的囂張邪肆。
「猀華,你說那個女人,是不是太囂張了?」
惰沒有看他,卻突然話鋒一轉,由著他這般跪著答話。
猀華頭髮一麻,總覺得再不說點什麼的話,不僅仙女的情況不妙,他或許也會被這倆兒鬧彆扭的炮灰掉了,他思慮了一下,以更恭敬更誠摯的語氣回道:「皇,這虞姑娘從跟您第一次見面,便一直是這般性子,你若看不慣她,想必便不會來宛丘這一趟了。」
這話說得甚是委婉動聽,他暗著道,您說這仙女囂張,可她從跟您第一次見面,便一直就這麼囂張著過來沒變過,您當初不就是看上她這桀驁不馴的性子與別人家姑子不同,又與您有著共同的遭遇境地,您才對人家另眼相待的嗎?可眼下又因這個嫌棄她,豈不自已打自己的嘴巴,自相矛盾?
顯然惰聽出他的言下之義了,他沉默了片刻,輕軟的聲音因為語速過慢,過重,令人錯覺其中竟夾帶上幾分恨意。
「看上一朵冷艷高貴的玫瑰,暗藏多刺,遠觀時甚覺怡人可喜,但靠近卻易被刺蟄,而孤並不喜歡痛。」
聽到皇竟提到「痛」一字,猀華頓時渾身僵硬如石,呼吸錯亂間,竟詫異地冷汗津津。
這個詞用得甚是重,重到猀華全身骨頭都為之顫粟聳動,心神俱裂。
不該的,不該這樣的!他暗中拳頭攥得死緊。
惰似沒有察覺自己究竟說了什麼,他膚色於黝淡光線下,亦偏於幽色,加上過於蒼白清冷,頓生一種陰冷鬼魅危險,他言詞中雖腔調慵懶輕軟,但卻義憤難填:「她怨我,她竟敢怨我!」
猀華立即醒神,聽到惰皇一連地憤慨這一句,不禁有一些頭痛,但他不得不順著他的話題,應承道:「皇,剛剛虞姑娘可能只是一時失口……」
「哦,那她怎麼不對別人失口,偏生是我呢?」惰陰涼似蛇信吐腥般,冷笑一聲。
因為那個時候偏生只有你一個人趕忙著上去撞槍口啊!再說了,這一路上要不是您鬧得凶,他們的隊伍的確可以更早一步到達冷氏部落,猀華在心底暗自嘀咕一句。
不過這「早到」跟「遲到」其實都算晚了,頂多就是稍微能夠挽救一些損失,於局面扭轉無益。
說實話,要猀華選擇的話,他是寧願選擇晚到一些,若是早到了,他們則需要面對兩種情況,要麼是直接跟殷聖派來的那些殺手對上,要知道殷聖的人可都不是吃素的,行事作風歹毒狠辣更勝異域,他們既然有信心出手能夠滅掉一個騰蛇族落,便表示他們是帶了十足的把握與力量而來,光憑他們這麼一點人手,早來恐怕會遇到危機。
另一種情況則是先頭部隊離開,他們遇到一些收尾的後頭部隊,這樣一來,他們雖然能夠及時地救下一些傷患或損失,但殷聖部隊只要稍微溜逃掉一個人,或被人看到他們的存在,到時候就等於暴露了身份,這樣於接下來的行動也不是什麼好事。
敵人本就佔據有利地勢,他們若連暗處的優勢都保持不了,很容易被會落入他們的陷阱或圈套當中。
說得自私一些,那些死掉的冷氏族人跟他猀華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死了便死了,他不想因為他們而拖累到惰跟仙女。
只是他千算萬算都沒有想到,皇會因此被仙女給遷怒,最後兩人鬧得一拍兩散,呃,還沒有散,不過若兩人誰也不願意退一步,這一拍兩散的結局就得上演了。
如此想著,猀華便有一些擔憂了,他可不願意就此跟仙女一拍兩散,便脫口而道:「皇,您如今打算如何?」
去還是留?
聽到他的問話,惰的眼神倏地一下瞇起,凌厲地射向猀華,猀華頓時臉色一白,馬上知道自己這話是逾越了。
「屬下該死!」他腦袋重重磕地。
「猀華,你的確該死,你知道為何你如此該死,孤卻一直留著你在身邊嗎?」惰居高臨下的視線落在他頭頂之上,分明不重,卻如片片尖刀削骨剔肉。
猀華禁不住哆嗦一下:「屬下……不知。」
不敢再妄斷皇的心思,猀華直接等候他的宣判。
「不知?呵∼」
惰輕笑了一聲,但這笑聲只令聽者感到一股徹骨的寒冷從腳底躥上。
「猀華,你好好地想,慢慢地想,下一次若孤再問你,你仍舊是這個回答,那你……便再也不用出現在孤面前了。」
猀華眼睛瞠大,眼皮子一直猛烈地跳動,分明已是慌亂至極,他立即伏低身子,不顧地上的髒亂與泥濘,失魂落魄地「嗯」了一聲。
許久,惰又問道:「她在哪裡?」
猀華起身一些,立即道:「虞姑娘朝西邊追去了……」
「你說,這一次,我該如何讓她知道,她究竟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呢?」
猀華聽著惰皇這陰晴不定的語調,心中著實突突地直跳,心想,這下惰皇怕是真怒了。
他其實知道,自從上一次皇認出仙女就是那一個在虞城被他冷眼旁觀,差一點被景帝殺掉的胖子後,他對她的態度稍微有了一些轉變。
有好一陣子惰皇總會說一些令他似懂非懂的話。
如——「她當時分明死掉了,卻不想竟活了過來……」
——「你說,一個人前後的變化會如此之大嗎?當時的她外貌便算了,其內在亦簡直是低如塵芥不堪重用,但如今一別,她卻已是傲狂如鳳,翱翔於天。」
「三年在請神聖上,她消失得太過壯烈,我本以為我早已忘記了那一個醜貌之人,但是沒想到……我卻是將她牢牢記住了……」
這些話,曾每一句都令他心驚膽顫過,深思熟慮過,因為惰皇對仙女太過於關注,用了太多的心思,而據他所知,以往,他從不曾聽聞過惰皇在哪一個男或女子身上,花耗過如此多的心思。
這即使不是情,亦是一種危險的信號,不得不讓他多想。
眼下……不過一句話,一句怨語,便能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惰皇「怒」得如此明顯,他覺得事情已不同尋常了。
一時腦子裡亂七八遭思索得太多,猀華覺得他腦仁兒有一些痛,同時也略感壓力驟增啊。
別的暫時不考慮了,只是這仙女惹火本事倒是真真了不得,可這滅火一事,就不知道她擅不擅長了,若惰皇真計較起來,這事情可就麻煩大了!
猀華揪心地在心底重重歎息一聲。
——
「小黑,停下來。」
虞子嬰勒令小黑停下後,便從高處跳下,她看著淤黑泥潭上凌亂的腳印,眼神深邃專注。
腳印較大,前掌深,這是一些懂武藝的男子,另外有一些細碎而凌亂淺深不一的,則表示有男有女亦有老有幼。
怎麼回事?這些腳印太可疑了。
虞子嬰抬目往前,前面是一片就幾里路途,沼澤一片牽著一片,然後逐漸形成小湖,但不是很大很深,但足以容一舟。
虞子嬰上前察看,果然腳步到了岸邊便中斷了,這些人是乘舟離開的,想尋怕是不易了。
重新回到部落,虞子嬰看到穆英兄妹正在收拾族內的的屍體,巴娜老寒腿,幫不了忙便忙活其它的,她看到虞子嬰回來了,立即上去:「殿下,那人留下的人我分派一批到族內查找有沒有可疑的人或物,另外分了一批處理屍體。」
「嗯。」虞子嬰應了一聲,便走向穆英兄妹:「等一下屍體都堆積在一塊兒,你看看,這裡面是不是整個部落的。」
穆英一愣,他抬眼看著虞子嬰,道:「你說什麼?難道……」
「先確認了再說。」虞子嬰打斷了他。
安排好事情,她再次轉身欲出村,巴娜不解地問道:「殿下,您去哪裡?」
虞子嬰腳步一僵,半晌才甕聲甕氣道:「只是……隨便走走。」
巴娜看著公主殿下遠處的背影,搖頭心傷一句:公主殿下這哪裡是要隨便走走,分明是去找那人,看來公主殿下是執意要收這豎子入後宮了,唉,看來她有機會得好好地教導教導這無禮的豎子如何成為一名合格優秀的後宮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