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鹿巫桀桀桀怪笑著,鹿冠覆蔭下大片陰影,唯觀其鷹鼻,鷂目,那蒼白的臉色,青筋似乎是無數條蟲在臉上爬動,她聲音嘶啞低顫道:「哦呵呵∼現在的小娃娃當真是一點也不尊老了啊,果然是這片卑劣的骯髒土地養出來的低賤品種……活著倒浪費了這大好河山物資,死了倒是可以替老嫗貢獻貢獻,這倒也不算在這世上枉走一遭啊……」
「能將如此無恥言論講得如此高尚,殷聖的人品種倒真是出乎意料地高貴了。」虞子嬰面色如常,語調不高不低,不輕不重,唯黑眸流溢出一絲嘲弄,她目光似鑒印一樣落於她面目遊巡,幽深枯井不波,接上話後亦半點不與她客套道:「我觀你印堂發黑,乃是大凶之兆,怕今日是難逃一死了。」
一聽到「死」字,就像是刺中老嫗某一根敏感神經,她一雙向內凹進的眼圓瞪著,煞白的臉頰扭曲著厲喝一聲:「黃毛小兒,休得胡言!」
說著,她猛然抬起了那張老臉,此時他們才得以清楚明白地看仔細她的臉。
她的皮膚像放太多鹽的泡菜一樣皺巴巴的,滿臉都是老年斑,眼窩深陷,彷彿被人用散彈鎗給爆了兩個洞,一個鷹勾鼻都快把整張臉給蓋住了,下面是又黑又參差不齊的牙齒,在她的狠笑中若隱若現。
「嘖嘖嘖,這長得真是有夠寒磣的,好在不是晚上,慘些被嚇死。」怒似受驚似地眨呼幾下眼睛,貼近了虞子嬰臂間,拍撫了撫胸口,輕吁了一口氣。
虞子嬰無語地瞥了他一眼。
要說這不管八十還是十八的姑娘都聽不得別人說她醜,這一聽哪管之前虞子嬰的那番「無稽」詛咒,當即爆表的仇恨值全拉到怒的身上去了。
她伸出一雙骨瘦如柴的手,從厚重垂直的袍間伸出,那手上已經皮包骨頭了,與臉上高高的顴骨相襯相映,那指殼上上面原本只有莫約寸長的黑甲倏地漲起成彎彎的爪子。
「小子,老嫗得想想是將你生片了還是油炸了,桀桀桀……」她眸光聚芒成針,全扎於怒週身。
「何必這麼糾結呢,反正想了也只是空想。」怒嬉皮笑臉,整了整衣襟,眸彎雖然,但眸光深深重重,似踏碎星辰的陰翳霧霾,一察便令人生寒。
「爾等小輩!」鹿巫重重一跺木杖,突地尖鳴一聲:「洪獸,洪獸,洪獸啊啊啊啊——出來,出來,出來,出來了啊啊啊——」老嫗似癲狂了似地,柱著杖滿似發羊癲瘋似地又叫又跳,那嘶啞難聽的聲音似召魂,似喊喪般,拖長而尖銳高亢。
洪獸?那是什麼東西?怒忽然爆出一輪氣波,濯濯光華大盛,暴虐不定,如瘴氣盤踞不去,腐蝕四象五行。
虞子嬰一抓制住了怒:「若她是巫者,週身必定設了危險的禁止,貿然上去不妥。」
怒順勢回頭,雙瞳隱隱泛紅,無風卻凜凜髮絲飛舞,那一第橫亙眉下的疤痕覆上一層紫幽之色,他定了定神,倒是懂得不恥下問:「看你言之鑿鑿,你難道知道她在做什麼?」
對於南疆巫師之類的事情,甚至於虞子嬰方纔所提之屍油是何物,他都所知甚少,這些東西基本上都是他生平第一次遇見,好奇有之,謹慎有之。
虞子嬰不清楚此界面的巫者與她所認知的「巫者」究竟有沒有區別,但既然有巫者存在,便有據可推:「應該是在召喚,一般巫者一般可分小巫,大巫與巫祖,這三類都是具有恐怖攻擊殺傷性,且能夠馴獸通靈,而另外有一種祭祀巫師則是用於族落或大家族的祭祀祈福……」
虞子嬰話還未說完,便只見從老嫗身後那火光融融,熱氣沸湧的熔岩後頭,竟衝出一頭模樣似獅似虎似犀牛的巨大怪獸躍於高台基上昂然而立,它周體通紅,似犀似兕,頭頂上一支彎月般的褐色大角傲然噴氣,那一雙藍幽幽的雙目在火光的照耀下,凶光閃爍。
此怪獸一出,便仰頸怒吼,白牙森然,神威凜凜,大有君臨天下,惟我獨尊之勢。
正當虞子嬰斂盡心神,心中竇疑此怪獸是何物時,卻聽耳畔響起一聲訝異的聲音。
「赤炎金猊獸!」
什麼?
在虞子嬰有限的動物常識看來,此怪獸就是一頭變異了犀牛與獅子兩者或更多者的的後代:「你認得?」
剛才不是才知道人家的行當,這一眨眼便精進得知道人家的召喚獸了?
「我在某異聞志籍內看過一眼,以來只當作是以訛傳訛的杜撰,卻不想這世上當真有此等奇珍異獸。」怒嘖嘖稱奇道。
「看你如此感歎,看來此獸並非簡單一物吧。」虞子嬰目光直視那雙幽藍暴戾的獸瞳,若有所思。
「自是,不過越不簡單便能砍殺得越痛快,豈不快哉?」好鬥嗜戰,這便是隱藏在怒風流韻雅,不羈輕浮背後的本性。
「那麼那頭怪獸便交於你,我去會會那個老巫婆。」虞子嬰拂了拂袖擺,當即一股沉穩蒼茫,衣擺似盈著雪山清風,宛如素黑蒼石撞落入星河蒼穹之間,那般浩瀚泛起波濤漣漪。
怒自然是沒有任何異議的,比與那種鬥智鬥法的戰鬥,他更喜歡直接淋漓盡致的酣殺痛快,他壓抑太久,亦正好順便發洩一下那積憋了許久的奔騰炙熱殺意。
如此簡單明瞭的分工,落在老嫗鹿巫耳中便是十足的輕蔑與放肆。
老嫗鹿巫走至赤炎金猊獸身旁,她那原本就瘦小矮萎的身材此刻更顯渺小,她那蒼老乾枯的手掌輕撫它腿上鬃毛,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瞳孔中似乎藏著一把刀,縮癟乾裂的嘴笑起來蒼白詭異:「嗤嗤嗤嗤∼洪獸啊洪獸,雖然讓你對付這愚昧的人類會污了你的嘴,可到底能夠果腹……可仔細點別嚼得太碎了,咱們好歹也給他們留點念想,別在世上白活一場,落到最後卻什麼都不剩,那該有多淒涼悲哀啊……」
凸凸!
「別廢話了,上!」
虞子嬰二話不說,與怒兩人化作兩道黑芒流光,躍起間四周真氣如狂風呼嘯刮過,直搖得天翻地覆。
老嫗只覺四周熱浪空氣猶如被帶著暗沉無邊的殺氣瘋湧圍剿而來,臉色微微泛白,後牙槽磕了磕。
想不到這兩人竟生如此厲害,光憑洪獸怕是不好對付,於是她扭過頭,對著那廂一直沉默像是木偶機械重複刮骨剔肉的老漢厲聲道:「叟老頭,去抓住那小女娃!」她又頓了頓,謹慎地加了一句:「除了別傷其性命,別的缺失一概不論。」
那叟老頭聽了老嫗的聲音動作徒然一僵,卻未動,直接老嫗拿著鬼木杖於地面使勁跺三跺,那杖中那塊紫幽青晶晃動幾下冶曄光芒,他方驀地抬頭,手下滴血的剔骨刀一收,便朝著虞子嬰與怒所在方向乾涸泛青的嘴唇一張,如一柄圓口槍炮,當即一聲尖銳刺耳,似嬰啼似金屬刮石般,穿石破金,響徹雲霄,震耳發聵。
「啊——」
怒週身罡氣護體,他一抽帝殞憑空紅猩光芒如一道弦月劃破音波攻範圍,而虞子嬰蹙緊眉頭,動作滯了滯,看向那老頭時眸中露出了然——原來之前那音波功是這叟老頭發出的,難怪,她之前觀察之下就覺著這老嫗不像有如此深厚內力之人。
想不到這悶吭不響,安靜如一抹空氣如一截影子的老漢,卻是這鹿巫老嫗的一柄大殺器,一聲令下,只等將敵人挫骨揚灰。
「不需管我,你的對手是那頭洪獸。」
虞子嬰自是不需怒擔憂,而怒亦對她亦是有信心,大約打量那老漢一眼,便道:「若我宰了那頭獸後你仍舊搞不定他,可就不能怪我虎口奪食了。」
他笑意盈盈,但語氣卻是十足地認真。
「你放心,我定比你更快。」
虞子嬰不淡不鹹地回了一句,便搖曳衣擺飛鷂而上,她寒凝目光從老漢那張飽盡風霜風乾的臉滑至他那兩雙骨骼突凸的手掌,想來對付他不僅要盡量避免被他的音波功震傷肺腑,還得提防他那一手剔骨刀法。
這叟老頭身軀似張不開的弓一樣,佝僂著背脊就朝她沖射而來,虞子嬰眸光流轉一瞬,稍退一步,他卻鍥而不捨繼續貼近,她猜測若非是他習慣近戰,便是另有目的。
大抵試探了一下,虞子嬰亦不藏著掖著,同時閃出腕中的白芒霹靂一般疾飛向對方所在的位置,她一邊提防著他的音波功,一邊揮舞著破碎一樣的寒光閃過他的面前,她動作迅猛而刁鑽,一般人防不勝防,但這老者亦深諳暗殺格鬥之技,倒是在其中游刃有餘,且他的速度亦快得不可思議。
「啊——」
就在虞子嬰準備下一波攻擊時,老叟朝著她發出一聲可怕的爆鳴,如同地震一般,虞子嬰在他即將張嘴那一剎那,瞬間拔出刀向老叟狠狠的劃去一擊,而老叟雙手交叉在間不容髮的的瞬間擋住了襲來的手術刀。
虞子嬰則趁此空隙偏離了原位置,而音波串串擴散而出時像是狂風席捲一樣,四周的所有物體一瞬間呈圓環狀一樣被輾碎湮飛。
「這音波功竟不需調動真氣便可發?!」虞子嬰心中暗怔,她斜睨老叟,經不住一番推測,剛才她刻意壓制令老叟騰不出真氣發動音波功,但誰想他能一邊近攻一邊隨時音波,當真是一名天賦異稟之人!
看來當憑前世的能力是無法取勝於他了,於是虞子嬰一轉手臂,那柄薄刃掌寸的手術刀便竟她的指間飛速旋轉起來,眨眼間便消失於指間,再瞬間她指間已挾了十數柄手術刀,她面無表情,將刀只咻咻咻地飛擲於老叟週身。
老叟躲閃間倒無法靠近虞子嬰,等虞子嬰手中飛刀擲盡時,他高躍而起,像是攀籐跳砸而來的猿猴,虞子嬰微抬起眼眸,不約而同地揚袍躍起,在一片塵挨飛煙之間跳躍,兩人的洶湧撞擊的氣流都已經到了崩潰的極限。
那快得只能靠耳朵去窺探聽見的戰鬥,很快地耗盡了他們那如閃電般的速度,最終,其中一人突的於空中一震,然後似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壓跪倒在地,他唇角湧出鮮血蜿蜒,而另一人則依舊如負青山蒼茫浩瀚八荒四海,巋然屹立而站,用一種震愕複雜而冷漠交織目光定定地看著他。
「你——是騰蛇一族的人?」
剛才激烈碰撞那一瞬間,他氣血翻騰光湧間,虞子嬰便感受到那來自於血脈的衝擊,雖然它較之老乞丐稍淡,卻比舞樂給她的感覺更甚。
別的能作假,但血脈相承一事卻無法作假,此老叟必定乃騰蛇血脈之人無疑。
可既然騰蛇族人,為何偏生做了這滅族毀家之人的鷹犬?虞子嬰眸光沉沉,眸色此刻黑到極致時,越顯陰鷙可怖。
老叟披著的那件鬆垮黑袍多處破損,如破布巾一樣掛在身上,他不知為何突然身體如重沉重,舉步為艱,就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束縛住,他偏了偏頭,嘴裡冒出咕嚕咕嚕一陣怪異聲響之後,便也不顧那只受傷垂甩的手臂,繼續向虞子嬰繼續攻擊。
可虞子嬰左手於空氣中無形一握,他便像失了全部力量,踉蹌撲倒於地,濺起了一地的灰,於是,她這才抽出時間仔細打量他。
他摔倒時,就如一具木頭無痛無驚無感,且兩眼無神,瞳仁無半分靈動神采,完全就像虞子嬰前世所見一名喪失了一切生命意義,垂死等待生命終結的植物人一般心神枯槁。
但他並非植物人,如此特徵模樣,分明是被人奪了神取了魄,此刻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苟活於世。
虞子嬰眸光深深收縮幾瞬,幾欲猙獰。
殷聖——!殷聖!殷聖!
他等竟欺騰蛇一族如此之甚!
殺之,折辱之,玩弄之!
人常道是螻蟻尚且苟且偷生,可如常這般活著,怕是連一隻螻蟻亦不如罷!
那廂唯憂被虞子嬰他們這種恐怖戰鬥力波及的老嫗鹿巫站於六芒星鍋頂之後,看他們越打越遠,她眼神渾濁昏暗,藉著光線噓眼亦瞧不太仔細遠處戰鬥情緒,可她眼力甚佳,漸漸感覺情況不動,便下了高台,朝他們這方蹣跚急步趕來。
——
「你這算是活著嗎?」虞子嬰語氣沉重地問道。
老叟身上被無形的線強捆綁著,亦是她的玄氣,主控其命脈氣運,不僅如此,虞子嬰在他四周利用手術刀簡易擺了一方困龍縛綁陣,這就是他會越來越泛力的原因。
他抬眼看著虞子嬰,那一雙皺皮耷拉的細長眼睛,疲憊而緩慢地抬起,眼中只有麻木的空洞,一片荒蕪無神,他掙扎著欲起身,卻如翻不了身的烏龜,只懂得重複著一個重動撲騰。
如此這般,他哪裡還算得上是一個人,他失去了神智,心是死了,但身體依舊也要被這殷聖的人如此利用殆盡,為他們做了十年這些助紂為虐之惡事。
若他醒著,當作何感想,若他繼續這般活著,那麼他猶存的靈魂在一旁看著自己為虎作倀,亦只怕會恨不得從此灰飛湮滅……
「痛苦嗎?這種身不由已?」
老叟聞言,那麻木的眼神內竟出現過一瞬間的激烈顫抖,但很快便趨於一片空洞,灰芒芒,可惜他的身體根本已經自我不受控制,很快便趨於一片空洞的灰茫茫,他看著虞子嬰,久久不移,竟從那雙失了神,丟了魂的眼瞳中流出兩行清淚。
那淚就像石塑的雕像眼中流出的血,怕若非是痛徹心扉,痛不欲生,如何會有此一幕?
虞子嬰嘴角倏地抿緊,臉色幾番幻變,最終似金鋼菩薩,似不忍亦似忍耐滿身殺孽,睫毛輕顫如鶴翎斂覆,淡淺色唇瓣闔動,聲似星觀之力,萬象叢生般玄意輕念道:「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
佛家的大悲咒似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凝凝脈脈,普渡浮幻行雲無窮天地於頭頂響起,如摒除了猖邪魔氣,吟唱輕念之間如縷縷清風拂過身側,那腐腥氣味絲絲縷縷散去,似連同週遭氣息都平穩安祥起來。
然而老叟僅神色平靜下來一瞬間,便再次暴躁掙扎,無論如何安撫都無計於事。
虞子嬰收聲,睜開了眼睛,那垂落寡淡視線中的失望顯而易見。
「終究是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