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哪裡?」舞樂懶洋斜眸,支頤挑眉,勾唇一笑。
籽月盯著那張在橘光溟蒙焰火照映下,暄妍疏影,輪廓陰影浮動的媚禍妖艷面容,眸色偏柔幾分,看了看兩側後,方低吟道:「祈殿親自來接你了,他來朝淵了……」
舞樂一愣,粉睫輕顫,瞳仁緊了緊,轉眸定定地看著她,道:「你說什麼?」
籽月湊近他面目,縷縷髮絲迎風而動,她勉強地彎起嘴角,笑得有些生硬陌生,卻是發自內心般道:「他來接你了,他、他們從來就沒有拋棄過你……」
然而,她那一句鼓勵的話卻在舞樂那越來越譏諷,越來越冰冷的目光下,籽月喉嚨一窒,不知道為何話到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來一個字句了。
她沉寂下面容,看著他目光難以理解。
他究竟是怎麼了?
「你心裡一直都在等他對嗎?一聽說他來了,就迫不及待地想投入他的懷抱,是嗎?既然如此……」舞樂嘴畔的諷笑漸深,一掌拂掉她的手,聲音又急又尖:「當初又何必硬要跟著我來到這裡呢?」
籽月臉色徒然漲紅,也不知道是被拆穿的心虛還是被冤枉的憋屈,她沉聲道:「不是這樣的,我……我只是心疼你,崎,你別再折磨自己了,你的腿,或許讓祈殿看看還有得治……」
「哼,有得治?你忘了我是什麼人嗎?我自己都治不了,誰還能替我治?況且……就算腿好了,我的心……我的這顆心卻再也回不到原樣了。」
舞樂頹散地躺回軟轎中,墊背的墨紫裘絨毯鋪陣於他四周,雪紗簾動微風起,他面容如秋色冷晴枯晦、死寂。
「是因為……那個人嗎?」籽月的聲音恍恍惚惚,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舞樂一怔。
「都整整三年了,你還是一直沒有完全接受,你……可是後悔了?」籽月站起身來,如軍伐般挺直的背脊,充滿了力量與線條美,她背著光線,一雙有神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他。
後悔什麼?後悔當初一門心思跑去貪婪之城找尋她,奪回她,而沒有……沒有一直、一直地守護在那個人的身邊嗎?
為何要後悔,他當初本就是為了她才去的貪婪之城的,他有何好後悔的?
然而雖然心中是這樣篤定地狡辯著,但他的嘴卻怎麼也無法啟闔。
「你在說什麼?」舞樂眼皮顫了顫,一如以往般轉過頭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然而他眼睛明明是凝望著那篝火之處,看著那跳躍炸響的火星滿滿,眼神卻已漸漸飄忽得很遠了。
原來已經三年了啊,離她被那些人害死已經整整三年了……
胖子……
虞子嬰……
子嬰……
他垂在兩側的一隻手蜷成拳頭,另一隻手則滑進被裘內,摸向那一雙已經失去了知覺的雙腿,驟然攥緊腿上一截褲布。
忽然,一道閃爍的亮光一閃過,他的眼睛被刺激得一花,側過臉,心中驀地驚疑不定,他迅速抬眼一看,恰巧視線著落的地方,則是廣場那群鬧哄哄人背後,中央那一米浮雕石台矗立,四周造景呈階梯式上升,那標誌著呼顎城象徵的「踏馬征途」逼真雄渾石雕頂,竟拂拂飄飄,如無著落點般立著一道虛無飄渺的黑色身影。
她就那樣無聲無息地站落在那裡,全身重量僅靠著那石琢將軍高舉那一端翹起的刀柄而立,一身素黑如暗夜鬼魅般絲絨衣衫與四周環境融合,那抹纖細迎風衣袖袂袂而舞,額前細碎髮絲拂動,她裸露著一張雪稚面容,面無表情。
前方是熱鬧、聒噪的光亮人群,而她四周則是死寂般的夜色,她整個就像陷入黑暗之中,再炙熱的光亮亦無法覆至她週身,她自成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她唯我獨尊,那雙神秘的黑鴉眼瞳,就那般安靜地凝視著他,顯出幾分妖冶、詭異。
「誰……」
舞樂嘴裡逸出一聲疑惑,只覺得那存在感極強的黑,一寸一寸的逼近,一點一點的吞噬著他的全部視線,他試圖發出一聲有意義的聲音,卻只聽到那加劇的心跳,撲通、撲通……
「什麼?」籽月彷彿聽到舞樂好像在說話,一時沒聽清,便問了一句。
「你有看到……」他飛速地看了籽月一眼,再轉頭看向原處,就在這一眨眼間,剛才那道身影便……消失了?!
舞樂瞳仁一縮,驚異地四周張望一番。
剛才那……是什麼人!?
分明她就靜悄悄地站在那裡,卻像是一縷煙,一抹影子,那群人竟沒有一個人看到嗎?
「籽月,你看到沒有?」
他扭過頭,望著一旁的籽月緊聲問道。
籽月茫然地巡視一圈,道:「看到什麼?」
舞樂勉強地撐起手肘,坐直起來,揚臂撩開轎紗,一一掃過四周環境——火光之處,祭祀舞蹈中央那施刑慘鳴哀嚎的地方沒有,那一群披著黑斗篷狂熱叫喚吶喊的人群中沒有,之前那「踏馬征途」的將軍石雕上也沒有了……
是誰?或者該問,剛才那個他看到的身影,是人抑或是鬼?
舞樂那塗染蔻紅尖蔥指尖微抖,輕輕地按向心口之處……奇怪,為何他的心會跳得如此劇烈?
「崎、舞樂,你在說些什麼?」籽月濃眉簇緊,伸手想碰他,卻被一道啞枯、像石磨沙礫般粗糙的聲音打斷了。
「妖醫閣人,點火如何?」
龔老面映紅光,一雙咪咪眼閃爍著光亮,一腳踹掉腳邊那條血淋淋的手臂,示意手下將剛才那名咒罵俗媚妖醫的那名瑛皇國將領綁上篝火上去。
篝火四周擺放著一排排十字火架,就像數百年前古巫時代那些愚民集伙準備燒死那些蠱惑人心的巫師一樣,每一個村民都手持點燃的火把,面帶雀然欲試。
舞樂終尋無果,這才扭過身來,看著台階之上的矮小龔老,也順著龔老的視線,看向那廣場中血淋淋的現場。
——剛才那聲聲叫罵詛咒已經停止,那失去了雙手、雙腳的瑛皇國將領,披頭散髮,衣袍盡染黑紅色澤,像水裡撈起一樣,渾身滴著血珠,他耷拉著腦袋,被鐵鏈綁在木架上,奄奄一息。
而另外十幾個士兵眼眶不由泛酸**,只覺一股酸痛揪痛著他們的心臟,那一聲聲負獸般的叫喚,卻再也喚不醒他們的將領了。
「……隨你。」
舞樂隨意地擺了擺手,不知道為何失去了原先的興致,他在暗中繼續搜尋,主要是剛才那詭異的一幕實在令他視覺衝擊太深刻了。
想著那一張臉,也無法不去在意。
龔老也管不著妖醫的想法,他轉頭看向火架上,拄了三下銅杖,粗嘎的聲音拔高:「好,潑油!」
得到龔老的應允,那些舉著火把的人朝著天空長舉,聲宏如鐘,綿長不斷:「燒死他們!燒死他們!燒死他們!」
在一聲潮水雷轟般的迴盪響聲中,這時,一陣啼塔蹄塔驟雨般急切的聲音響起,從黑夜圓拱門前,遠遠疾馳奔來幾匹馬。
「慢著!」
渾厚長亮的暴喝聲傳出,龔老拄杖一頓,而其它披著黑色斗篷的狂熱激昂的群眾順勢回頭,但見從馬未停,便從上跨下來一人,他步履匆急,一身黑色裝勁緊袍,面容輪廓分明,寬眉肅穆冷峻,赫然是宇文煊。
「……宇文公子?」龔老似疑了一下。
底下人群一陣躁動,竊竊私語。
「龔老,勞煩且等一下。」宇文曄隨後勒馬,動作瀟灑自如地下馬,隨之而來。
龔老看著他們兩位,灰黯的眼眸瞇了瞇,聲音啞沉道:「呵,兩位公子,你們這是打算要做什麼?」
宇文煊並沒有看向龔老,而是一直看著那名被砍掉四腳像人璏的將領,眼中露出一絲絲不忍與氣惱。
這名瑛皇國駐邊境的將領姓尰,鄲單小國是瑛皇國的附屬國,當初兩國接洽頻繁,他之前曾跟他多次接觸過,雖然算不上深交,但也算是一見如故,他為人豪爽性子直,嘴裡也從不把門,就因為這張過直的嘴,得罪了權貴這才被發配到邊疆來。
「龔老,這次我與兄長前去朝淵國探聽,已經確認了猀華大人確是被景帝抓去了,我等此時應該抓緊時間來商議一下營救猀華大人之事,何以在此凌虐這些無用的俘虜?」
看大哥心思全部都在那些瑛皇國俘虜士兵身上,宇文曄唯有出面,設法解決眼前的事情。
他連趕幾日路程,一身潔淨衣衫早目沾染上一層薄黃灰塵,面目亦不像以往那般精神奕奕,但那含笑蘊禮的舉止,依舊帶著不急不徐的沉穩之色。
「龔老,俘虜亦是人,爾等此行徑難道不覺得太殘忍了嗎?」宇文煊扭過頭,眉宇間深沉冷厲,聲音被忽刮而過一凜風傳得四響開來。
「哼,他們中原人原先又是怎麼對待我們的……宇文煊,別以為尊你一聲公子,便真當自個兒貴重,你們如今已經不是瑛皇朝廷那邊兒的人了,便少管閒事,至於猀華大人的事情,我們自是聽從惰皇的命令。」
「沒錯,等咱們惰皇建國統一皇權後,到時候這些個中原狗就是這種下場,哈哈哈……」
「惰皇萬歲,惰皇萬歲!」
四周的異域城民你一言我一語,或諷刺,或興奮,或高昂,再次陷入一片人潮聲中。
而龔老則站在台階之上,獨自佝僂著背,拄著銅杖,抿嘴笑得不懷好意,並不作聲。
宇文曄看此情形,心中一惱,但他並不笨,知道眼下朝他們發怒只等於是火上澆油,於事無補,他面目一整,肅聲道:「你們也別做得太過份了!如今時局鬧得正凶,若這件事情落到景帝耳中,你們的猀華老人少不得要吃盡苦頭,若真惹惱了景帝,可不等你們惰皇下令營救,恐怕人便身首異處了。」
他的一番話,令龔老的臉色倏地難看起來。
「宇文二公子,你此話恐怕不妥吧,我們眼下這裡全部都是自已人,若真有什麼『意外』傳走了謠言,那必然也是一些身份不明之人,不是嗎?」
所謂的身份不明,不用問自然暗指宇文兄弟二人。
「你們……妖言惑眾,別以為猀華大人對你們客氣,你們便能夠在這裡猖狂,一群中原狗!」
底下那些蠢蠢欲動的人聲,漸漸放大,因為龔老一句「助威」,他們更是肆無忌憚地開始放聲,此起彼伏。
糟了!宇文曄腦子清醒過來,臉色微變,剛才一時情急竟忘了一個道理,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子,如今猀華被景帝抓了去,生死未卜,如果他真是死了,這群人又有何忌憚?
在異域內,血統固然重要,但亦是按實力說話,在這裡所有人畏懼的是強大,是恐懼,當若當畏懼恐懼的源頭消失的話,這群癲狂的亡命之徒則會暴動起來。
「……哥,算了吧。」宇文曄審事度時,已經明白時局難以挽回了。
「曄!」宇文煊咬牙喊了一聲。
「若你們當真要鬧事,便別怪我們不客氣了!」龔老揮手,一群裝扮奇特的人圍攻上去,隨時準備動手。
「岑鈴鈴∼」
「龔老,你倒是脾氣漸長,一張嘴便是對誰不客氣?」
後方,陰鶩寒煙籠籠之處,連火光亦難以拂及完全的三階台階下方,傳出一道戲謔譏諷的聲音。
「妖醫……」宇文煊耳根一動,遽然將目光驚訝地投向舞樂那方。
剛才來得急,他根本沒一一將現場看仔細。
而宇文曄聽到這道熟悉的聲音,面露喜色,杏眸倒是比剛才多了幾分底氣。
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但是他們宇文一家能夠避開朝淵國,在異域地界過得比較優裕自由,其中都是托得了猀華大人跟眼下這名俗媚妖醫的多方幫襯。
「舞樂哥哥。」
比不得宇文兄弟駕馬的速度,宇文櫻此時才姍姍來心神,她剛一落馬,便看到這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一時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捂著小嘴躲在後方觀望,直到聽到舞樂的聲音,她方心中一鬆,就像是受到驚嚇般,撒丫子似地朝著舞樂跑了過去。
籽月蹙眉,不明白蒼崎為何對這宇文一家人特別照顧,眼下分明就是攬上麻煩事情上身。
再看那宇文櫻不要臉地跑過來求庇護,雖面目不顯,但心中卻惱怒不屑。
她錯步一切,正好擋在宇文櫻朝舞樂轎內撲去的舉動。
「止步。」冷冷淡淡二字,再附贈一雙毫無情緒起伏的眼神。
宇文櫻被擋下,雙肩一縮,一雙水霧繚繞的眼瞳微微瞠大,像受驚的斑鹿,神情有些驚懼。
「對、對不起。」下意識,她咬了咬下唇,柔柔弱弱先道了歉。
籽月連眼皮都未動一下,那筆昂的身軀像一座高山一樣,巋然不動地擋在舞樂身前,不允許任何花花草草,蒼蠅蜜蜂蝴蝶的靠近。
「龔老。」
舞樂沒關心眼前發現的兩女之事,而是望著龔老,不重不淺地喊了一聲。
比起之前是無關緊要的打趣,眼下這聲卻飽含了深意。
龔老緊了緊銅杖,陰影下的面目一陣扭曲猙獰,但抬起頭之時,卻咧嘴笑了一聲:「呵呵∼既然妖醫閣下發話了,那便算了,咱們還是繼續篝火節吧。」
看樣子,舞樂僅是保下了宇文兄弟,卻無法中斷這篝火節儀式。
宇文曄拉緊全身緊繃的宇文煊,急切道:「大哥,眼下我等地位尷尬,且自身都難保了,他們……咱們是救不了了!」
宇文煊猛看向看宇文曄,神色一僵。
「宇、宇文煊,是、是你嗎?」
這時,一聲如沙漠行走數日未曾飲水般枯啞乾涸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高高的木架火堆上傳過來。
宇文煊定睛看去,但見那被斷了四肢的瑛皇將令,艱難而緩慢地抬起臉,那被血與溝壑黑髮糊面的面容,看起來慘不忍睹。
宇文煊甩開宇文曄的手,重重踏前一步,不顧所有人的反應,粗著脖子揚聲道:「是!」
「幫我,幫我們的屍體……屍體,帶回、回瑛皇、國,謝了……」他眼瞳渙散,空洞無色,卻木然地朝著宇文煊方向笑了一下,霎時嘴縫間溢出大量烏紅鮮血:「謝了,兄弟……」
宇文煊聞言,整個人如遭重擊臉色遽白,雙唇激烈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