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汩汩,撞在沙石上激起水花,清寒料峭。
蒼松古道旁,清瘦男子盤地而坐,一襲寬大的白色衣袍,委地極長,背脊端挺如竹,青絲在衣上散開如墨蓮。
他輕輕擦拭著古琴,聽到動靜,抬眸望來,聲音泠如闌珊清宵:「攔下了?」
女子點頭:「是。」
「回去了?」
「是。」
男子垂下頭,輕拭長弦:「你如何同她說的?」
「我說她所扛已夠重,莫將他人意願所造成的後果壓在自己肩上,亦莫怪自己無能,任誰都敵不過千方百計的暗算密謀。」
「嗯。」男子淡淡擦著,不再言語。
我躲在女子後面,遙遙看著他們。
良久,男子收起錦布,纖長手指在弦上一拂,琴音清潤碎玉,他起身:「走吧。」這時微微一頓,轉眸看向一條幽徑。
我循目望去,剎那心顫,呼吸為之一滯。
一個窈窕女子緩步而來,暗白長衣,深藍面紗,負在身後的手捏著一根玉笛,夜風拂起她的衣袂,風姿如柳,翩然入畫。
「稽離說你還活著,我不信,看樣子,你活的還挺好。」
女婢面色如冰,冷步∼上前,卿湖淡淡道:「錦琴,退下。」
「尊上……」
紫君在他前方停下腳步,眉眼笑如彎月:「楊琤救得你?」
「是。」
「你們交情果然不淺,你因他而深恩負盡,連亡國屈辱都可放下。他為你赴湯蹈火,絲毫不顧你是他心愛女人的滅族仇人。現在,你又千里迢迢跑來救他的女人。真是兄弟情深啊。」
卿湖始終面色清淡:「我從未拿起過,無謂放不放下,來此也不是為特意救她,閒逛至此而已。」
「從未拿起過?」紫君一笑,「你娘親死前說的話,你幼時挨的打,這些竟都未到你心裡面?是不是活得太久,都記不住了?」
卿湖抬眉遙望遠處,沒有說話。
沉默一會兒。紫君淡淡道:「月牙兒死了。」
卿湖知道真相,卻微微一愣,眉梢輕佻:「她死了?」
「是,否則你救得便不是你好友的妻子,而是一匹會咬死你的狼。」
卿湖唇角一勾,隨意道:「哦,那你呢,你是來送我,還是抓我?」
紫君舉起玉笛:「這不是劍。」看向他的古琴:「你要去哪?」
「閒雲之鶴。隨遇而安。」
「這是你一直想要的吧。」
「是。」卿湖看向小路盡頭:「就此別過。」
紫君叫道:「等等!」
「還有何事?」
「凡界之事將了,我不日便要回去,以後我們可能再無機會相見,共奏一曲如何?」
卿湖朝前走去:「不了。」錦琴轉身跟上。
身影漸行漸遠。紫君一直看著,忽而朗聲道:「若你從未認識過楊琤,那該多好。」
卿湖沒有回頭。淡淡道:「他亦說過此話。」
長風沉吟,木葉蕭瑟。夜鷹撲著翅膀縱過雲霄,俯瞰大地。
恍恍惚惚的回去。師父靜靜靠著竹籐,眼眶通紅,烤架上的兩隻雞沒有被動過,我問:「不餓麼。」
他看向烤架,木枝滋滋作響,一團小火燃了起來,輕聲道:「等你一起。」
我在他身邊坐下,抱住膝蓋:「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小意思。」
「嗯……」
眼淚淌落,我看向另一處,抬手抹掉,師父吸了吸鼻子,沒有說話。
一直沉默著,直到雞肉的香味飄散,師父遞來:「吃吧。」
手臂像凝了水銀,我垂下眼睛,淚水滑落,頹然道:「師父,玉弓,死了……」
「我本來想拿自己去換她,讓她回來照顧你,可是我被人攔下了,攔下我的人是……」我慟然低哭,「我不想讓我的仇人來救我,我死都不稀罕……」
「丫頭。」
「我已經活不長了,玉弓不該為我這樣,她還那麼年輕啊。」
師父語聲哽咽:「莫哭了。」
抬手接過木枝,張嘴咬了一口,擱的太久,細嫩的野雞肉變得粗硬,肉汁也沒了,入味略苦。
「……我看看能不能運氣好打點什麼野味回來,小姐你早點睡吧,醒了等著吃我的手藝……」
眼淚越發洶湧,我捏著木枝,埋在膝蓋上放聲痛哭。
怕那些尊上還在,我不敢再帶師父去漁村了,一日一夜,除了溜出去找吃的,大多時間都是枯坐在師父旁邊。
師父嗜睡,睡相仍很差,我把他的鬍子打了六七個花堪結,再在他臉上畫了兩隻小烏龜,他絲毫不知。
我盡力不去想我的孩子,可有時就會忍不住,那小傢伙以後會是什麼性子,跟我一樣胡鬧發瘋的,還是跟楊修夷一樣沉穩喜靜,是欺負師父?還是被師父欺負?我不知不覺便笑出了聲音。
還有楊修夷,他一定已經知道我們出事了,這不是千山萬水的距離,這是異界之隔,他在那邊會急成什麼樣呢?
心中酸痛,我們已經那麼久沒見面了,這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了。
恍如人生苦旅,最艱難的兩日終於被我熬過。
第三日晚上,我支著枴杖守在漁村外的陰暗角落裡,待聽到燭司的罵聲後,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
行邁靡靡的走出去,喉嚨乾燥,語聲嘶啞:「燭司……」
木臣大叫一聲:「閃開,有鬼!」
結果,從元寶山出來就一直苦撐著不敢睡覺的我,被他瀟灑起身,凌空一腳,將我「啪」的一聲踹飛了出去。
倒地後吐了一口稀薄血水,竟微微泛紫了,可見這具身子被反噬的有多糟糕。
「初九!」
花戲雪飛撲過來抱起我,我緊緊揪著他的衣裳,用盡所有力氣:「我,我師父,用,用春風骨去找他,快……」
「初九!」
眼淚滑下,我眷眷不捨的看著他,可終究是撐不住沉重的眼皮,緩緩的閉上了。
世界陷入黑暗,我聽到他們瘋了似的喊我,我想循著聲音追去,可卻越追越遠,跑入了另一個世界,空曠幽黑,寂寞清冷。
這輩子應該就這麼到頭了。
彌留之際,心中唯一的執念。
真可惜,楊修夷,我們真可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