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雲香酒樓,我們要了兩間上房,狐狸將窗扇一一合上,湘竹看著他,目光緩緩移到我臉上,抬手將臉上面紗摘下。
一張血肉模糊的臉,敷著黑色膏藥,血水凝在上面,沒有一絲光彩。
記憶之中她有雙明亮靈動的杏眸,如今佈滿血絲,連眼型都分辨不清了。
「小姐……」
這聲稱謂讓我有絲茫然,回神後我提壺倒茶,推了過去:「潤潤嗓子吧。」
她看著花瓷茶盞,眉頭微微蹙起,伸手捧住,手指還是纖細好看的,柔荑十指,青蔥不沾陽春水。
狐狸在我一旁坐下,倒了杯茶遞給我,又給自己斟了杯,飲一口,沒有說話。
房間有桂花熏香,擱在多寶閣上,倒流的煙氣如仙境瀑布一般。這樣清幽雅致的環境裡,湘竹同我說起她這些年的遭遇。
偷了我的雙生蝶雲竹璧玉後,她遭了豐叔的通緝,我以為她定然過的很慘,絕沒想到她不僅活得逍遙自在,還生了一雙兒女,而她的丈夫,正是那為我雕刻雙生蝶玉的清俊老闆。
那年我在玉店裡那麼難過,老闆愧疚,想為我追回,四處打聽下得知他一位朋友恰好從一個姑娘那兒購得此玉,他順籐摸瓜,用一筆豐厚的銀子!將湘竹引了出來。
湘竹腦子聰明,嘴皮子利索靈活,被擒之後,她泫然欲泣的編排了一堆我的是非,趁他不備逃了出去,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較量。
第二次。在辭城去往穹州的水路上碰到,兩人同乘一艘舟船。在柳州萬木群山的陵安口,他們遭了水賊。船上四十七人在他的帶領下同水賊鬥智鬥勇。這番遭遇讓湘竹對他刮目相看,但怕他將她捉走,舟船還未靠岸,她便跳船逃離。
不料沒多久,兩人在穹州再度遇上,偌大州池,他們竟在一個荒村小道上狹路相逢。湘竹說她徹底認命了,當時包袱一扔,雙臂前伸。極為瀟灑:「要捉就捉吧。」
可是沒有,那玉店掌櫃從馬上跳下後,戲謔的調笑她一番,就將她一起拉上了馬。
湘竹生得漂亮嬌俏,性子古靈精怪,這樣一個活潑的姑娘惹人喜歡無可厚非,但是我和狐狸還是齊齊鄙視,鄙視這個玉店掌櫃做人做事毫無原則。
湘竹急著替他解釋,主要原因是因為他知道我是田初九了。再在她楚楚可憐的添油加醋下,我被描述成了一個專門欺壓刁難丫鬟,動不動拳打腳踢抽人耳光的惡毒女人,所以那塊雲竹璧他沒打算還我了。
我想起在那玉店門前。我一度氣急把春曼狠揍了一頓,似乎真的挺凶悍的……
講完這些,湘竹求我別氣。狐狸冷笑:「你靠著詆毀野猴子過了幾年的瀟灑生活,你讓她別氣?這算是賣主求榮麼?」
湘竹咬住唇瓣。狐狸抬手倒茶,淡淡道:「不過也沒什麼好氣的。你現在不是遭報應了?」
「花公子……」
我也不爽,冷聲道:「那我的玉呢?現在在哪!」
她搖頭,怯怯道:「沒了……」
「沒了?!」
「知道楊公子家世後,我們便將玉賣了……」
「你!」
我氣的發顫,可是她如今這般模樣,我實在打不下去,惱怒的在桌上一趴,狐狸道:「初九,問正事吧,問完了趕她走。」
我看向湘竹,正要問她知不知道兇手是誰,她忽的推桌起身,跪倒在地,雙目含淚:「小姐,救救我們,救救我們整個環海村吧!」
她爬過來抱住我的腿,哭道:「小姐,花公子說的對,這些都是我的報應!可是那些婦孺小兒是無辜的!」
我忙推開她的手:「你要說什麼就說,你幹嘛呀!」
她擦掉眼淚,泣不成聲:「因為害怕被楊家找到,鄭郎不僅賣了雙生蝶玉,他將店舖也賣了,之後帶著我四處遊歷江河湖山。後來我懷了孩子,我們便留在曲南一個小村,本來打算坐完月子便走,可是半年前溟海地動,村子裡引了場小瘟疫,鄭郎懂些醫術,決定留下來照顧村人。這一留便又是幾個月,未想一個月前,溟海又一陣地動,浪潮急退,海水翻騰,天際出現一條長著翅膀的大龍。」
狐狸皺眉:「應龍?」
「嗯,鄭郎說那是應龍。」
我沉聲問道:「它毀了那個漁村?」
湘竹垂淚大哭,雙肩猛顫:「對!它毀了漁村!它還殺了好多人,我,我的鄭朗也被,被它活吃了!」話到最後,她淒厲痛哭,哽咽不成聲調。
我心生不忍,抬手扶她:「可是,我聽說它只吃年歲滿二十還是童子之身的男子啊。」
她猛烈搖頭:「不是的!它喜怒無常,時吃男兒,時吃婦孺,附近幾個村子裡的漁民都遭了難!」
狐狸問:「那你呢,你怎麼會出現在這?」
她小心的擦掉臉上眼淚,看著我:「小姐,荀夜巫師你可還記得?」
我一頓,點頭:「嗯。」
狐狸朝我看來:「誰?」
我淡淡道:「一個邪佞巫師,專創各類陰邪陣法,最後被燒死了。」
「對!」湘竹啜泣,「小姐,我以前聽你提過,他留下的巫書大多被焚燬了,但有兩本被一個巫師偷偷藏起來了。」
「嗯,但跟那應龍有什麼關係?」
她恨恨道:「那應龍身旁跟著許多人,其中一個年輕女子,她手裡有一本巫書,是手抄的,上邊全是荀夜所創的邪佞陣法!」
「年輕女子?」
「那女子更狠,應龍不過吃我們,那女子卻要我們為奴為婢,待我們如同豬狗,稍有不順就是鞭打油燙。一日得知竹塢亭要開一個平反大會,她在巫術上選了一個陣法……」抬手撫上臉頰,她戚笑:「我不幸被選中,可我不想死,那女子認我面貌認的太緊,我便剝下自己面皮,戴在了一個姑娘臉上。」
「你……」
她朝我看來:「小姐,那姑娘都是要死的,替不替我又如何?」
狐狸放下茶盞:「但是少一個人了,所以他們抓了一個雲晉城的姑娘去湊數了。」
她咬著唇瓣,垂下頭:「湊數又如何,她無辜,我就不無辜了?」
狐狸冷冷一笑,起身道:「猴子,你想吃什麼,我下去走走。」
我搖頭:「你去吧。」
他看了眼湘竹,轉身離開。
房門關上,房間更顯空曠,湘竹怔怔望著被花戲雪帶起的那幅珠簾,清脆撞擊後歸為寧靜。
我問:「那女子同這次的平反大會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帶你們過來設陣?」
「我不知道……前夜逃出來後,我打算回去找我的孩子,可是在出城時聽到有人議論這平反大會,我才知道是跟小姐有關。」
「你覺得我會來,所以你留下來等我?」
「對!溟海一帶近百個村莊全被設了邪陣,那些高人根本就找不到我們!小姐,你那麼擅長巫術,你的師父,你的師尊他們都是仁善之師,你不會不管的對不對?」
我起身走到窗邊,微微推開窗戶,有清涼的風迎面拂來。
我亂糟糟的頭髮和邋遢骯髒的衣衫被風吹的輕輕飄起,她低低催我:「小姐……」
「讓我想想。」
這種事,應是天經地義的,可由不得我不猶豫。
做事需量力而為,倘若我不夠本事,我去也是枉死。再者,竹塢亭上的事情我還沒弄清,姜蓉他們我還要繼續跟蹤的。何況還有沈鐘鳴的書信,如何去萬珠界我到現在一點思緒都沒有。
心下一痛,我伸手撫在胸口。
萬珠界,倘若我真的去了,此生便再也回不來了。
我沒有本事去殺掉那些修為高深的尊上和他們的手下,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利用自己最擅長的巫術,用我這條命和他們同歸於盡。要設的邪陣我已想了無數個,無論哪個都可以為我報仇,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也沒有什麼來世,魂飛魄散早已無所畏懼。
所以,在去萬珠界之前,我想去月家村祭拜我的父母,然後再和楊修夷,和師父好好的在這凡塵世間逛上一圈,大吃大喝。
可一趟月家村,便生出了這麼多事情,一是化劫,我死了它怎麼辦?二是我兩個姐姐,她們受人糟踐,此仇我怎不能不報。三是楊修夷,同他那麼久沒見面了,每一日我都在受相思煎熬,若要去曲南,我跟他還要多久見不到面?就算見面了,還能相處幾日?
這些已足夠耗費我精力,我哪能有多餘的再去管一條曲南應龍?
可是湘竹,我硬不下心腸去拒絕。
我受過太多人間溫暖,不管是當初看我可憐,贈我一碗米湯的漁家老人,還是待我如手足,一片赤誠丹心的大哥二哥……
手指輕扒在窗欞上,似乎有感於我的糾結矛盾,門被忽然敲響,清脆的叫喚響起:「小姐!小姐!」
湘竹飛快藏好,我過去開門,婇婇跳進來拉住我的手,燦爛大笑:「小姐!」
玉弓唇角微勾,抱著劍靠在門邊,手指掏了掏耳朵。
輕鳶和妙荷立在她旁邊,手裡各抱著個小包袱,笑瞇瞇的看著我。
花戲雪推開另一扇半掩的房門進來,手裡抱著一堆東西,淡淡道:「剛好碰上的,就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