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凝霜,燈花落,幾把青傘從轉角拐來,簷下細雨嗒嗒,一滴一滴,一暈一暈。
我微抬竹傘,看清傘下之人後雙眉舒展,總算來了,舉步迎上:「左顯。」
他氣色較之前好了一些,抬起雙眸,清俊容顏微微含笑:「楊夫人。」
桃花眼走在他一旁,衝我比了一個搞定的手勢,咧唇一笑,白牙燦若皓雪,月下絕艷。
灑拓酒莊位於京城郊外,平野漠漠,整座莊園築於一片碧湖上,遊廊交錯,水光瀲灩,平日來往皆是顯貴。
沈雲蓁進不了左府,而自左顯回去後,便又同我在他夢裡所見的那樣,遭了他父親和大哥的禁足,所以這趟把他從左府偷出來,著實費了好大的勁。
沈雲蓁等在秋水苑,我讓玉弓替左顯引路,轉目看向桃花眼,正想邀他一起去莊主那兒,他卻同我一抱拳,說他也是禁足之人,得快些跑路了。
我只得同他道別,言謝時他說不必,這是他為兄弟做的,他又不是外人。
一襲清瘦錦衫轉紗傘離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極難將他同當初那個到處拋飛吻,風.流浪.蕩的公子哥想到一起。無端有些難過,輕鳶上前輕聲道:「小姐,姑爺和仙人還在酒宴那兒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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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轉身朝湖岸下的畫舫扁舟們走去,輕鳶忙道:「小姐,你要去哪,綠湘閣在那邊啊。」
「誰說我要去綠湘閣了,那些虛禮客套的場景我才不愛。」
「那……」
我看向渡夫:「去秋水苑。」
竹篙撥開水面,一盞茶後上了岸。玉弓老老實實守在岸邊,俏臉寒霜。一副人來我斬,佛來我誅的守門神模樣。一見到我卻立馬變臉,賊賊道:「小姐,你要去偷聽?」
我也賊賊道:「沒冷場吧?」
她搖頭,我將竹傘收好塞給輕鳶,讓她留下陪玉弓一起,然後我抄小路繞濕滑花徑貓了過去。
是個寬敞雅苑,植滿葡萄籐架,紫艷芬芳,他們席地坐於一座六角石亭下。中間置一棋盤,茶香裊裊,他們靜默無言,唯雨水淅瀝,珠璣落子。
我在柵欄外蹲下,耐心等著他們打破寂靜。
安靜良久,沈雲蓁低語道:「我輸了。」
左顯抬起眼睛,我這角度看不見他眸色,語聲低啞道:「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沈雲蓁彎唇淺笑,略有些苦,杏眸平靜的看著他:「左顯,你究竟喜歡我什麼呢?」
「我驕縱。任性,脾氣不好,得理不饒人。貪慕虛榮,愛逞兇鬥狠……論才學。皮相,京城勝我的姑娘大有人在。論家世,背景,左府強於沈家豈止百倍,論性情,我……」
左顯打斷她:「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哪裡麼?」
沈雲蓁微微一頓,搖頭。
「留硯花會,你可有印象?」
沈雲蓁想了想,仍是搖頭。
左顯淡淡一笑:「那你也定不記得花會前那個乞丐了。」
我一下子嘴巴半張,腦中登時就想起了說書先生的一個段子。
說是前朝某位有錢人家的公子,為了找到一個不嫌貧愛富,品行端良的好姑娘,他專門扮演乞丐,走夫,小攤販子什麼的,把一張好看的臉塗成了煎餅麻子,最後終於覓得良人,花好月圓。
這樣的故事也只能當一個故事,偏巧好多腦子有問題的公子哥還真去效仿,結果呢,除了造成因搶地盤而激發的流血事件,還能得到什麼。這就是典型的吃飽了撐的,這左顯該不會也是……
沈雲蓁顯然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瞠目望著左顯:「你該不會就是那個乞丐吧……」
左顯一頓,而後朗笑,搖了下頭:「你果然不記得了,那個乞丐,是個姑娘啊。」
「姑娘?」
「嗯,還是個帶著孩子的姑娘。」左顯看著她,認真的說道,「我極少去花會,那次是被六弟拉去的,去的時候很晚,便見同樣晚到的你正在訓轎夫,罵得話有些難聽,我不由多瞧了你幾眼。」
我半張的嘴巴張的更大,這算是什麼說法,左顯難道好這口?
沈雲蓁面色亦有些難看,垂下眼眸靜靜的撿著棋子。
「訓到一半時,你便看到了那個女乞丐,她正抱著一個小孩跪在一邊,你瞧見後拋下轎夫轉身便慢步走了過去。當時好多富家千金路過都會打點些銀子,我以為你也是,卻見你足尖輕勾,把人家的討飯的碗給輕輕懶懶的踢翻到了一旁。」
沈雲蓁撿棋子的手指一頓,臉色徹底沉了下去。
我托起腮幫子,這左顯可真是個豬腦,不好好說些情話,說人家姑娘的缺點做什麼。
左顯一笑,續道:「當時六弟和五弟想上去找你晦氣,結果卻聽到你在訓誡人家姑娘。」
沈雲蓁緩緩皺眉,似陷入了回憶。
「你說她年紀輕輕,有手有腳,十指纖長靈活,去找個布坊墨坊或客棧洗碗都好過在這兒乞討。就算好吃懶做,看不上那些作坊裡的工錢,也不該帶著孩子一起來討。小孩自小這樣跪於人前,長大了還如何立於人世,如何抬得起頭。」
「你說了一堆,甚至還給那姑娘算起了賬,幫她分析是討飯賺得多還是去包吃包住的胭脂鋪賣胭脂來得錢多……你肯定不知道,我們一直在那邊看著你,臨走前你還買了碗湯麵給那小孩,要人盯著他吃,不准那姑娘碰上一口。」
沈雲蓁忽的一笑:「對,我還叫老闆加了好多紅燒肉,存心要氣她。」
左顯點頭,語帶輕笑:「那番折騰。去花會定然是最遲的一個了,可你一進去便有好多姑娘來拉攏你。我才知道你是沈家的嫡長女。」
沈雲蓁看著他,沒有說話。
「花會有很多好玩的遊戲。可能因為去遲了,你沒什麼興致,但你隨手玩的幾個,我看得出你本事很好。」頓了頓,他笑道,「投花簽你還記得麼?」
沈雲蓁點頭:「嗯,我去的晚,但當時和一個姑娘起了爭執,我一怒之下就在那邊耗上了。」
左顯笑得越發開心:「最後還是你贏了。你領先了她十六個,委實厲害。」
湖風清幽吹來,雨聲漸歇,幾粒雨點打到棋盤上,一顆從沈雲蓁纖長的指尖滑下。
她輕聲道:「你記得那麼清楚……」
「我都記得。」左顯落寞的看向石階下的雨地,「你在西坊初靜齋裡看中的那方墨硯在第幾櫃第幾排,你在天若茶坊最常坐的那幾個位置,你為了給潘雨佳選生辰禮物跑了多少條街……我都記得清楚。」
沈雲蓁怔怔望著他:「凌孚……」
左顯垂下眼睛,氣氛一時沉默。半響,他抬起眸子看向沈雲蓁,低低道:「雲蓁,今日。是來同我道別的,是麼?」
沈雲蓁咬著唇瓣,雙眸悲慟。沒有說話。
我的眼眶一酸,轉頭看向身後湖水。
盡頭是開闔的山巒。兩岸青山高聳,遮掩了半輪月色。有只大鳥振翅盤旋,只影不知向何去。
說是道別,亦可以說是來將他們的過去徹底揮斷,這是,是個生離死別吧。
心裡說不出的難過,雖然沈雲蓁不食人心,可她畢竟是隻鬼魄,她若要和左顯廝守,那麼左顯的人氣精元必將為她所累……而且,她早早便想離開了,聞得到酒肉米香,看得到錦衣華服,卻碰不了,觸不動,這滋味,一定比夢魘還要折磨人。
可是我沒有辦法可以幫助他們,沈雲蓁沒有卿蘿那樣精純的魂魄,世上也沒有那麼多個吳挽挽。
眼淚跌了下來,我抬手擦掉,左顯也哭了,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我看到一顆晶瑩的水珠子從他光潔的下巴淌落。他忙轉頭看向另一處,沈雲蓁低低道:「凌孚……」
「虧我還是你的丈夫。」左顯語帶哭顫,「我一直沒有保護好你,你被人利用,被人毒害,死後兩年我才得知實情……我是個沒用的男人。」
「這不怪你!」
左顯垂下頭,雙肩顫的愈發強烈。
沈雲蓁悲痛的望著他:「凌孚,虧欠最多的人……是我。」
她掌中蘊出兩枚綁了浸過月蘿湘露銅錢的紅繩:「這是我讓初九為我特製的紅線,此生我們無份了,可,可你信來生麼?」
左顯淒慘一笑,回過頭去,從她手中接過紅線,沒有說話。
「來生,我們結髮同床,相守一生。」
左顯呢喃:「相守一生……」
湖上泛起煙波,不知是誰惹的塵埃,沈雲蓁將紅線纏上了左顯的手腕,她將手伸過去:「替我戴上。」
左顯泣不成聲,大掌握著她纖弱的手腕,大袖輕輕推上,露出一截皓白霜雪,他將紅繩纏上,一圈一圈,認真虔誠。
沈雲蓁舉起手,晃了兩下,忽的一笑:「凌孚,莫哭了,為我畫幅畫吧。」
左顯咽淚:「好。」
沈雲蓁走下石階,回頭看向他:「我舞藝不佳,從未同人跳過,你可別笑我。」
左顯吸了吸鼻子,搖頭:「不會。」
她舉起手,曼若身段微微後傾,側眸凝望左顯,嫣然一笑,極盡溫柔。
黃白束腰長衣,衣上有淺色鳶尾,這是我特意為她換上的。
輕舞間青絲纏腰,裙袂翻飛,月色搖曳滿地。她舞步輕盈,點在雨地裡,如似踏碎一場紅塵紫陌,將黃泉碧落一起纏入舞姿。
我擦掉眼淚,抬頭望了會兒月色,轉身離開。(……)
ps:對不起,昨天又斷更了……真的好難寫,可能你們看著沒感覺……我寫的時候真的哭成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