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找沈雲蓁,我侷促的跟在後面,他的背影欲言又止,但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出。
沈雲蓁坐在一座矮房屋頂,抱膝望著遠處,神色凝重。
她沒有注意到我們回來,我爬上去以後發現她這角度剛好可以看到那房裡的春色。隔得很遠,依稀有兩具絞纏的**,熱情如火,纏綿似水,左顯拉去蓋在身上的被褥早已掉在了地上。
真沒想到她竟偷偷在看這個,我正準備說話,回頭卻發現她和楊修夷面露驚詫,她甚至霍的站起了身子,衝著遠處怒罵:「這賤人要做什麼!」
我這才發現,他們看的根本不是那間上房裡的春意,而是客棧左側巷弄裡的一場紛爭。
這一日確是個多事的一日,在那個巷弄裡,公孫婷正從袖中抽出匕首,渾身發顫,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去。她前面是一臉怒意,剛剛拂袖離開的楊玨。公孫婷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忽的如狐貓一般悅起,一手摀住楊玨的嘴巴,匕首順勢捅進了他的腰肢,而後又飛快揚手割破了他的喉嚨。起跳的姿勢力道足見她功夫之好,絲毫不輸於宋十八。
我們齊齊驚愣。
楊玨奮力掙扎,公孫婷一把將他摁在牆上,手中的匕首瘋了似的在他身上亂捅,一下,兩下……[血水噴濺,將她精緻的儒裙濺出大片紅艷刺目的血花。
沈雲蓁看向楊修夷,顫聲道:「你認識這男子麼?」
楊修夷神色凝重,搖頭。
「他是你三叔的二子。你的堂弟……楊玨。」
楊修夷一凜,飛快回過頭去。望著癱在血泊中渾身抽搐的少年,訝異吃驚。
我低低道:「他怎會是你堂弟……」
「如果是的話……」楊修夷濃眉緊擰。沉聲道,「我極少和堂親往來,對他面貌沒有印象,名字是聽過,可是……」他朝我看來,「聽說他心儀了一位春樓姑娘,一日撞見那姑娘同情郎幽會,他一怒之下殺了情郎,並綁著那姑娘私逃了。」
沈雲蓁怔了怔。良久,淒淒一笑,神色有絲茫然:「當初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心中酸楚,我握住楊修夷的手:「他是被冤枉的,出去之後,你記得替他平白。」
他更用力的握著我的:「自然。」
第一次入左顯的夢,夢裡匆匆一月,夢外卻不過十三天。這一次時間飛逝的更快,我們也清晰的看到了發生的一切。
公孫婷殺了楊玨後跑去找顧茂行求助。她之所以殺楊玨,是因為楊玨發現了是她仿造兄長的字跡將他們引來的酒樓。戲弄這些門第非凡的貴胄公子,她一介庶女哪敢承擔如此後果,爭執無果後。她便狠心將他殺了。
顧茂行冷聲讓她滾,轉頭讓自己的手下去處理。
他們處理的果然好,他們殺了一個春樓姑娘並毀屍滅跡。買通了老鴇和雜役製造出了楊玨時時上門尋歡的假象。一切天衣無縫,更令人氣得發顫的是。那所謂的春樓姑娘被殺害的情郎屍體,竟就是楊玨本身。他被肢解。被碎骨,被烹煮,他們還用天眼卵將一截斷指黏在他手上,造成六指,混淆視聽。
這本該是樁驚動天下的罪案,但被楊家強壓了下去,而作為楊玨的兄弟,左顯他們死都不信他會犯下這種荒謬的罪行。他們瘋了似的找他,策馬千里,四海奔波,卻始終毫無音訊。
那邊的沈雲蓁,在**於左顯後,她將陳姨娘嫁給了鄉下一個瞎眼醜陋的瘸子,給石千之寫了一封訣別書信後便閉門數月,誰都不見。
這期間,石千之夜夜守在沈府門外,偶有幾次遇上從外歸來,偷偷來看望沈雲蓁的左顯,兩人數次交手,皆是兩敗俱傷。
一年後,沈雲蓁嫁給了左顯,以極其羞辱的方式。
大婚這一日,滿城人影,有的可以清晰被我們看到,有的只有模糊虛影,但可以確定,所有人都在嘲笑左家。
到了晚上更是熱鬧,石千之不請自來,帶著那群忠肝義膽的捕快喝的酩酊大醉。他在左府尚算安分,一出去後驀然嚎啕大哭,八尺男兒醉酒之後哭得宛若小童,就這麼癱倒在地,手下連挪都挪不動。
而府中,楊玨一案幾個知情的公子哥乘著酒興,大肆嘲弄著桃花眼和南宮池他們,稱他們這幾個兄弟都是敗在女人手上的廢物。
生得俊美的桃花眼也生得一身爆脾氣,從身後護衛那兒拔出大刀就衝了過去,差點鬧出人命。
時至良辰,禮樂未歇,有瑰麗繡煌的煙花在夜幕繽然綻放,化為流雲飛沫,千頃四野,蒼煙如霧。
我們在秋光居屋頂上坐著,種滿紫薇花的偌大庭院中,丫鬟喜娘們都被沈雲蓁打發了出來,立在門口噤若寒蟬。
左顯孤影而來,一身大紅喜袍,極為俊秀倜儻。他遣走了旁人,清瘦頎長的身影在亭台徘徊良久,神情忐忑,喜悅,期待,惶恐……終於,他邁上台階推開了房門。
裡面一定會有精彩的戲碼可看,但礙於女主角就冷著臉坐在旁邊,我不得不按捺住爬過去揭瓦偷窺的衝動。
琿藍的中天露光從精美細緻的雕花窗稜中透出,開闊空敞的屋內懸著紅帳蕙蘿,可以隱隱看到左顯朝床邊的新娘舉步走去。我雙目定定跟隨著,一旁的沈雲蓁卻在此時出聲:「這就不要看了吧,去別處逛逛?」
我回過頭去,她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沒料到這窗紗這麼薄……」
我奇道:「薄了又怎麼樣?」
她看楊修夷一眼,楊修夷沒什麼表情,她頓了頓,煩躁道:「行了初九,我騙了你了!」
我不解:「嗯?」
「你想知道今晚發生了什麼麼?」她一副豁出去的模樣,「新婚夫婦能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發生了,我說成親後沒同他圓過房,我,我騙你的。」
我當即乍舌:「啊?你們沒吵架?沒打架?你居然沒有把他轟出來?」
她雙手托腮,望著門前被中天露染暈的石階,惱道:「我怎麼轟?你覺得我很傲是不是?可我的心也是肉長的,我今天這麼羞辱他了,讓整個左府都蒙了羞,他非但絲毫不怪我,還對我這麼,這麼……」她揉揉額頭,語聲漸低,「還對我這麼好……沒錯,本來他進房的時候我是想趕他來著,最後鬼迷心竅的,忽然不忍心,也認命了……」
我偏著頭:「那之後呢?既然你認了命,你們不是應該花好月圓,郎情妾……」
她打斷我:「怎麼花好月圓?左府的人皆視我為眼中釘,我也說了我性子傲,你覺得我跟她們在一個屋簷底下可以好好的生活麼?」
想起最初混進左府時的所見所聞,我心下暗歎,的確,大戶人家的後宅之鬥,又複雜又厭味。
接下去發生的一切,便是她在左府同那些三姑六婆們的明槍暗戰,沒有夏月樓和蔡鳳瑜那般血雨腥風,但那能氣死人的小伎倆真是層出不窮。
她對左顯本就沒有多大好感,新婚第二日在敬茶時就受了氣,當夜便遷怒到了他頭上。所以,自新婚一夜後,他們再也沒有同房過。
時間逶迤荏苒,她變得越發驕橫跋扈,不止我,連她自己都覺得過分了,不時出聲解釋:「……誰都有委屈的時候啊……呃,大概這個時候比較暴躁,幹嘛這麼看著我?……這可不怪我!你也看到了,是那婆娘先惹我的……這個,可能剛好我來了月事?」說完面色一僵,朝楊修夷看去,楊修夷神色淡淡,我也神色淡淡:「沒事,我和他都沒葵水,你還是趕緊想想怎麼跟左顯賠罪吧!」
沈雲蓁:「……」
楊修夷:「……」
這些都是六七年前發生的事了,雖然過程有些出人意料,但結局是不變的。對於蔡詩詩其人,我又好奇,又不想她出場,可終究無法避免。
這夜沈雲蓁帶著一身的刺從大嫂那兒回來,恰逢左顯立在院中作畫。
月色靜寒,一庭落花,左顯伏案的身子一頓,抬眸朝妻子望去,溫潤一笑:「剛端了一盅百合銀耳羹在你房裡,你……」
沈雲蓁冷聲打斷他,毫無預兆的便開罵:「夠了!你何必這麼待我?你從頭到腳我沒有一處看得順眼!你不是有個兄弟為了個青樓女子殺人毀屍,至今逃命天涯,無臉見人麼!都說紅顏禍水,你怎麼就不能清醒一點?還是物以類聚,你跟他也一樣的犯賤和令人噁心!」
刻薄的話語就像冰冷的刀子,將左顯傷的體無完膚,他愣在了那兒,清俊如斯的臉一點點褪去笑意,變得不解,憤怒,怨恨,悲傷,最後歸為一寂波瀾不驚的荷塘,擱下筆後淡淡叫隨從收了,轉身回房。
我做不到像楊修夷那樣始終面淡無波,清冷靜默,我氣得快要打人了。沈雲蓁頭疼的望了我一眼,屁股朝外面挪了一挪。
之後幾天,他們形同陌路,這是左顯第一次冷落沈雲蓁,也是在這幾日,他在迎華酒樓遇見了蔡詩詩。
此時的蔡詩詩很是稚氣,清秀水靈,帶著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獨有的嬌俏,她捏著一塊玉珮走到左顯獨飲的酒桌前,有些害羞,聲音嬌細的如似糯糖:「請問,這是你掉的麼?」是楊玨的隨身玉珮。
左顯大驚,一把奪了過來:「這是哪來的?!」
蔡詩詩回過頭去,指了指門口:「一個戴面具的男人給我的,他說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