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就像把鹽,故意灑在沈雲蓁的傷口上。
沈雲蓁身後那嬤嬤登時大怒:「來人!把這老婆子給……」
沈雲蓁卻揚手打斷了她,回過身看向那老嬤嬤,淡淡道:「都說狗急了會咬人,如今這麼沒大沒小的話趙媽子都說出來了,可見是真急了,為了我沈家的血脈,委實讓趙媽子費心了。既然她對沈家這麼忠厚,看在這個份上,我也得留下我父親在外的這個野……」頓了頓,她一笑,「庶子,對麼,吳姨?」
她身後的嬤嬤怔愣,半天後支吾:「對,小姐……」
沈雲蓁繼續道:「不過,認祖歸宗不能這麼草率,擇日挑個時候,請些貴客上門,得讓天下人都知道。」
「小……」
沈雲蓁站了起來,帷帽下極長的紗幔拖在地上,整個人清瘦如竹影,徐徐朝屋內走去:「散了吧,困的緊。」
許多人都傻了,劉姨娘的神情也不可置信。
我卻看得清楚,因為在那嬤嬤喊「來人」時,那些護院家丁們的表情冷蔑的可怕,好幾個看向了劉姨娘,分明是在等她發話。
沈雲蓁上了石階,身影拉的瘦長,一個俏嫩的丫鬟回頭瞪向院子裡的人,嬌喝:「怎麼,聽不懂大小姐的話了麼**!叫你們都給散了,不聽話,仔細我明天就去喊趙牙婆來!快散了!」
幾個丫鬟婆子都進了屋,院中所有人齊齊望著劉姨娘,那老嬤嬤忙慫恿道:「夫人,快下手吧。她忽然變得這麼好說話,一定是看出名堂了,過了明天指不定我們就得……」她神情驚恐的在脖子前比了一刀,壓低聲音凶狠道,「先下手為強才是對的……」
劉姨娘攥緊了手裡的帕子。皺眉凝思很久,深吸一口氣後點頭:「動手。」
左顯低呵了聲,從懷中摸出一支信號竹,瑩藍煙花在空中綻放,院中眾人抬頭的一瞬,他像敏捷的豹子一般衝了下去。院中隨即一場混戰。
我仰躺在迎華酒樓的屋頂上,雙目虛望著浮空,手指不知不覺就絞在了一起。
我知道這場家變左顯和沈雲蓁定然是無恙的,可仍止不住心驚肉跳。因為沈雲蓁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弟弟身手一點都不比石千之差,而此時的左顯胳膊還帶著傷。
好在左家的暗人在京城各地皆有據點。不到一刻鐘便趕了過來,左顯顧不上身上的傷,轉身衝進了沈雲蓁的閨房:「沈姑娘!」
閨房裡中天露光線明潤,偌大的房室卻空無一人,左顯一把扯下臉上的黑布,胸口劇烈喘伏著,眼中卻含滿了笑意,唇角漸漸咧開。在這秋水夜色中,清爽豐舉如午時旭陽。
一個女子急急上來:「少爺,你的傷……」
左顯哈哈大笑。瀟灑利落的將長劍送回鞘中:「無礙!」漂亮秀致的眼睛看向院中的那些人,冷笑:「留他們一條狗命,別殺,明天從大街上游送過去,以下犯上的奴才千刀萬剮了都不為過!」
沈府有密道,沈雲蓁是從密道中離開的。左顯找不到這密道在哪。此後幾日,沈府來了許多賓客。除了達官顯貴們,這其中我還見到了好多眼熟的師伯尊伯。全是沖沈老先生的面子來看望沈雲蓁的,可是沈雲蓁卻人間蒸發了。
左顯被他大哥給關在了家裡,沒有徹底痊癒之前不准出去。他每天就托腮趴在窗前,一旁的侍從捧著本厚厚的書冊在念枯燥的史論,他望著院子裡被秋色染得顏彩濃透的老樹,不知在想什麼。
桃花眼來見他時,將他又嘲弄了一遍,說短短幾日,沈雲蓁性命攸關了兩次,每次皆是他在相助,可他們至今卻連一句話都沒說得上。
左顯神情鬱悶,懶得理他,卻在這時,一個隨從急急奔進來欣喜的大叫:「少,少爺!沈,沈姑娘來了!她登門道謝來了!」
失蹤了數日,沈雲蓁頭上的帷帽已經摘了,面孔光潔如玉,眼角略顯憔悴。她端坐在水閣裡,望著粼粼水面兀自發呆。
雲色晴朗,水色瀲灩,這是很好的天時。
秋風拂面,水閣紗舞,這是很好的地利。
佳人在前,心懷謝意,這是最好的人和。
可是左顯卻沒有把握好,那麼多默默守護換來的獨處機會,他要麼沉默,要麼結巴,一不小心就盯著人家姑娘望得出神,生生冷了場。
沈雲蓁離開時的笑意有禮而疏遠,我想左顯自己都知道自己留下了多差的印象。
回到秋光居,他伏在書案上半天沒動靜,雙手捏著本書冊罩在了腦袋上。過了好久,他憋悶的怒罵了一聲,一把扔掉書冊,盛氣道:「搞什麼!御前賜題我都沒怯場過!」
小廝忙撿回書本,弱弱道:「少爺,這御前應答你有的是經驗,但風月的事,你還不是第一回麼,勿氣勿氣……」
始終氣定神閒在一旁嗑瓜子的桃花眼呵呵直樂:「都快二十了還第一回,早讓你們娶個妾室暖暖被窩,享受享受,你們這群國之棟樑啊,真他娘辛苦。」
這不過是一個讓左顯失意的茶會,我卻將它列為第三件大事,因為就是這個茶會,我見到了蔡詩詩口中的顧茂行。
在左顯匆匆趕去見沈雲蓁的路上時他忽的停下腳步,對一個男子極為謙恭的頷首,喚他「顧伯」。
男子回過身時我驚的從屋頂上站了起來,正是那日我混進左府,無意中撞見的那座青石小院中,閒坐在門檻上數著佛珠的溫潤男子。
通過左顯的眼睛,我得以近距離觀察他,八年前的他與如今的模樣並沒有什麼不同,看上去仍是三十五六的年紀。眉宇俊秀,鼻若懸膽,臉龐弧線如刀刻,隱然一股浩然清氣,他已過了白元期,比師尊過白元期時還要年輕上十歲。
他的個子比左顯還高,極長的頭髮,不加任何束系,柔順的垂至腳踝,一身誇張的褐色廣袖大袍,外邊披著件半臂的月黃色長衫,腕上纏著佛珠,看上去有一絲妖嬈。
得知左顯去見沈鐘鳴的孫女後,他也隨去了,遠遠立在湖畔,凝視著水閣上的清秀佳人,他修長的眼睛漸漸瞇起,唇角忽而勾起一抹輕如春風的笑意,回頭對左顯道:「不錯的姑娘,你去吧,好好把握。」
年輕清俊的男子臉一紅,朝水閣走去,果然,他把冷場這件事把握的好好。
夢裡匆匆一月,夢外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經絕望,什麼沈雲蓁,左顯,顧茂行,我都不太想去關注了,正因為如此,我白白錯過了許多好時機。
這裡的一切都在繼續,沈雲蓁因石千之親手把她送進大牢而耿耿於懷,近半個月的時間沒有理他,石千之這工作狂終於捨得推掉那些繁雜的公務了,每日每夜都守在了沈府門口。
他守在明處,左顯守在暗處,嘴巴咬著根木枝,一臉憤慨的瞪著這頭大黑熊。
而另一邊,左顯那幾個兄弟,尤其是楊玨和桃花眼,不時自發鬧出一堆事情去騷擾石千之。
比如他們不知從哪打聽到的,石千之對風晴草過敏,便叫人一筐一筐的挑著來回。但可見石千之對沈雲蓁也是真心一片的,頑固的守在那裡,寸步不移。
天上氣象萬變,晴雲,烏雲,秋雨,朝陽,夕落,星空。
我側躺,正躺,坐起,站立,趴下,亂滾。
時間飛快,我終於在壓抑的絕望中崩潰,放聲尖吼,卻沒有一個人聽得到,注意得到。
我四仰八叉的靜躺著,雨水穿過我的身體打在房簷琉瓦上,我特別想哭,但生靈沒有魄體,更別提眼淚,這滋味與我十六歲之前的一模一樣。
心中淒茫蒼涼,我從迎華酒樓上跳下,決定就算出不去了,我也要死在楊修夷呆過的地方。
天上落雨,街上卻絲毫不減繁華,我四顧茫茫,側耳傾聽著路上任何有關楊府的消息。
在青龍區我是知道的,可是青龍區和長安區隔著好一片長街屋宇,我完全不識路。
但真不知我是怎麼想的,我毫無根據的堅信自己和楊修夷心心相印,所以認定憑著直覺一定可以找到楊府。結果我壓根忘了如今牽住我神思另一端的人是左顯,我憑著所謂的直覺,最後去的地方只能是他現在窩著的沈府。
沈府雅致古樸,同楊家在辭城的別院很像,石千之支著刀坐在台階下,沈雲蓁的一個丫鬟在一旁托腮,手裡打著把竹傘。
小丫鬟能說會道,說小姐也是心疼他的,他再多守個幾日,小姐一定會原諒他的。說了一堆後,丫鬟忽的喊了他一聲「姑爺」,石千之忍俊不禁,咧嘴一笑,這樣一個男子氣概十足的男人淡笑起來的模樣,真是好看到了極點。
我看向抄胸斜立在老樹上的左顯,他被雨水打了個濕透,心裡不定是什麼滋味。
聽他們聊了一會,我轉身走上台階,打算去看看沈老先生的書房,卻不料,就在我踏入沈府的那一瞬,一個蒼老慈和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歎息:「田賢侄,你總算是來了。」()i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