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堅信左顯會來,是因為天芽同我說,在過去的那四年裡,任何有我消息的地方,不論真假楊修夷都會馬上趕去。我相信左顯也一定會的。
為了製造效果,我讓沈雲蓁多寫了幾封,她比我狡猾,一封比一封來的措辭強烈,並把它們弄得又皺又黃。
流喑紙鶴自然飛不進銅牆鐵壁的左府,沈雲蓁提及了一個名叫顧儒達的書生,是左顯的知己好友,我們將信一口氣寄了過去,收拾東西準備明日出城。
所選的寶安寺在京城向南三十公里的竹君縣,是隔壁齊掌櫃提供的,據說主持是個我行我素的酒肉和尚,整個寺廟一共就兩個掃地挑水的小沙彌。
第二日下起了小雨,樓台高闕上煙雨空濛,整個盛京區宛若披了層皚皚雨霧。
馬車奔出京兆,朝竹君縣一路顛簸,我將車簾捲起,望著窗外的落花風雨,兀自發呆。
「野猴子!」
我一愣,探出腦袋,一架馬車就在我們後面,花戲雪趴在車窗上,綿綿細雨沒有浥濕他的烏玉長髮,被斜風吹得亂舞,別是一番清逸灑脫。
我拿出箬笠戴頭上:「你怎麼來啦?」
他怒道:「你一個人也敢去!上次那腰給忘了?」
(我偏了個角度望向他的車廂:「你一個人來的?」
「嗯。」
我做出嫌棄的表情:「你來了也沒用啊,只會給我添麻煩來著。」
俊美光潔的面孔頓時更怒:「老子晶元破損也比你厲害!」
我一笑:「你錢多啊,過來!」
「你怎麼不過來?」
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爭的,我撇撇嘴:「那你等著。」
付了三十文車錢。我抱著蓑衣跳下馬車,幾步爬上他的車子,一掀開車簾就傻了眼,他身旁擱著一個巨型包袱。
我看向他,他抬手解開包袱:「給你帶了衣裳巫器和吃的。上來唄。」
心下拂過暖意,像水波一樣蕩在心頭,我坐過去,他翻出一個小包裹,神秘兮兮的遞來:「你看看。」
我好奇的解開,一股甜香味兒頓時撲面而來。包裹裡面放著兩個小香囊,我眼睛一亮:「入魂香!狐狸,哪弄來的?」
他挑眉,不掩歡愉,笑得燦爛:「當然是買的。」
我放在鼻下嗅了又嗅。喜道:「這香料很難得的啊,這都能被你弄來……」
「這是京城,有什麼東西是買不到的?」
也對,若說百川歸海,京兆盛都便是這天下之海。
將入魂香小心收起,我捧起一個臘肉餅啃,邊啃邊繼續翻著包裹裡的東西,最後抬眼看向花戲雪。將嘴邊的油漬舔乾。
巫器藥材向來不便宜,他這次買的可全是一等一的好寶貝,我粗粗估算了下價格。最少也得三百兩了。
想起他這一個月的吃吃喝喝,再想起當初在宣城時他技術嫻熟的偷竊之術,我微微皺眉,低聲道:「狐狸。」
他從窗外收回視線:「嗯?」
我頓了頓,終於沒忍住:「這段時間你花的錢,都是哪來的?」
他神情淡淡。垂眉從包裹裡面翻了抱桂花糖出來,隨口道:「在瑤城養傷的時候。我就把我的玉珮給當了。」
「玉珮?」
「嗯,當了三萬兩吧。」
我瞬間睜大眼睛:「三。三萬兩?!」
他卻漫不經心道:「又不是什麼值錢的玉,值得你驚成這樣麼?」
確實,要看更誰比,黃金有價玉無價,古有一塊和氏璧換數座城池之說,一比之下,三萬兩算得了什麼。
可跟那些煙波軟玉,念生玉來比,三萬兩就是個天價了。
我捏住他的衣袖:「狐狸,你老實說,這塊玉是誰的?還記得他的長相麼?」
「我爹的啊。」
我一愣:「你爹?」
他斜眼瞟我:「我爹怎麼了?我是狐妖,又不是石妖,有爹多正常。」
我想了想,將包裹往一旁挪去,挨著他坐下:「你對我的身世瞭解的很清楚吧?可我對你一無所知啊,狐狸,你到底什麼來歷?」
幾乎我一挨過去,他就看向了窗外,我在膝蓋上托起了腮幫子,偏頭望著他,嘀咕:「你是一隻紫眸雪狐,那應該在霜原才對,怎麼會跑到氣候宜人的宣城裡來呢?」
他望著窗外,頭上挽著玉冠,極具風雅,其餘墨發長垂而下,整齊柔軟,修長脖頸中的一截如雪肌膚在墨發中若隱若現。
他沒有說話,馬車的轱轆聲咯吱咯吱,車輪碾壓過泥濘雨路,車廂內靜謐有嘈雜。
良久,我輕歎:「狐狸,連你也變了。」
他一頓,回頭,目光靜的出奇,淡淡道:「我變什麼啦。」
我仍保持著單手托腮的姿勢打量他,因他這一回眸,車外雨光也落了進來,他的臉俊美秀致,漂亮到不行。
我說:「孤星長殿裡有一隻狐妖,他又娘娘腔,又漂亮,一舉一動都軟的不行,當初你也是這樣的。」
他不高興的皺眉,白了我一眼,重望回了窗外。
我繼續道:「後來你跑到我這兒來應聘,你笑得好燦爛啊,開朗陽光的像是曬在太陽底下的狗尾巴草。」
他頓時回頭:「你才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有什麼不好?」我眸色變得深遠,歎道,「望雲山西南山腳有片荒野,那邊全是狗尾巴草,風一吹來,齊嘩嘩的亂舞,可漂亮了。」
他又朝窗外看去:「哼。」
「那時我就覺得,這男人笑得真好看,要是醜點就好了。」
「有病。」
我懶得理他,繼續道:「再後來是半臉鬍子,雖然很醜。可是笑起來的時候,那口白牙很燦爛的。」
他回首,眸色沉湛如山,我看著他的眼睛:「你肯定忘了吧,我就記得。那次你還被一個女人吐了一身。」
「不管是後院那個男僕,還是假面鬍子,那個時候覺得你都很愛笑的,可是後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麼那麼多感慨,搖頭晃腦道:「在宣城都算正常的,開始陰陽怪氣。是在我第一次和原清拾吃飯的那天晚上。」
他終於出聲,聲音輕的像是一天月色:「你怎麼記得那麼清楚?」
「你忘了吧?」我得意的看他。
他「嗯」了一聲。
我伸手掀開另一邊的窗簾,將簾子往上捲了卷,道旁出現一泊大湖,水面清圓。雨如煙籠,幾個漁人穿著蓑衣在湖邊漫步閒聊。
我眉目微斂,眼眶有些熱,淡淡道:「其實,我們都變了。」
「也是和原清拾吃飯的那天晚上開始的,田初九這一生便不單純了……」
「猴子……」
也是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清楚的意識到我有多愛楊修夷,看著君琦的尖刀刺入他胸口時。那一瞬,我想將天地都覆滅。
回頭看向花戲雪,我道:「狐狸。跟我說說紫眸雪狐吧,你怎麼放著大好的霜原不待,跑這兒來?」頓了頓,我忽的來勁,「難道也同我有關麼?我就不知道為什麼漢東九州那麼多城鎮鄉村,他們偏要叫我去柳州宣城。難道你也是被……」
「我跟他們又不認識。」
「那……」
長指又剝了顆糖,他遞來:「你要不?」
我順著他的手指張嘴咬下。他一頓,而後嫌棄的將手蹭我肩上。我皺眉,他不緊不慢道:「口水。」
「哼。」
沉默一會兒,我用肩膀撞他:「喂,狐狸,你還沒說呢,你的來歷。」
他朝窗口挪過去一點,酷酷的:「懶得說,別問。」
我撇撇嘴,從包裹裡面又翻出個肉餡餅,望向另一邊窗口,也不理他了。
想像中的寶安寺會蕭瑟如秋風掃落葉,結果超出了我的想像。
佔地很大,坐落於綿延起伏的長山之腳,綠意蒼翠,青山洗碧,那泊大湖繞寺而過,湖上輕舟隨流,好不愜意。
寺廟門前檀香裊裊,人聲鼎沸,我套好蓑衣後下車,不解的皺眉,卻聽車伕說道:「這是崇善寺,你們要找的寶安寺在深山裡,得從那兒上去。」他伸手指了指遠處一條山路。
狐狸抱著包裹下來,撐起一把竹傘,抬眸望向那山路:「從那?」
「嗯,馬車過不去了,兩位好走啊!」
我點頭:「謝謝大哥啦!」
這一看便不是一條好走的路,勿論現在還在下雨。
車伕揚鞭離開,我剛邁出一步,狐狸豪邁的說道:「我背你?」
我整了整斗笠:「其實好久沒出來走走啦,等走不動再說。」抬頭看向那崎嶇蜿蜒的路:「其實你不用擔心我的,望雲山比這兒還難走呢,我現在擔心的是左顯,早知道就不挑什麼香火鼎盛不鼎盛的啦。」頓了頓,「不過,這樣白雲深處的寺廟,才顯得更可信不是麼,但願他的身子可以撐著過來……要是撐不過來的話……」我看向花戲雪。
他默契十足,冷笑:「要我把他打昏,背上來?」
「其實你知道的,我很不想麻煩你。」
他皺眉:「猴子,你要的就是蔡詩詩,等他們出了京城就可以下手了,為什麼還要兜這個圈子?」
我低著頭,安靜走了良久,輕聲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就是不想讓左顯難過,而且,我很想幫一幫他,讓沈雲蓁看到他的好……我知道他不是什麼好人,可是心裡,就是覺得他很……」我搖頭,有些胡言亂語,「狐狸,我也不知道,就是隱隱覺得,他需要我幫忙。」()i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