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淡淡的,遠山近水皆披銀霜。
我們尾隨那姑娘過了一座風化老舊的石橋,四周漸寂,娥樹裊裊,一座高大的府邸出現在視線盡頭,有色澤清雅的古樸雕紋刻在府邸石牆外。
她回頭望了一圈,身姿輕盈,眼波卻如死灰。
淡淡掃過我們藏身的角落後,她拔出頭上的鳳尾長簪橫刺入自己的脖頸。
鮮艷的血水從她凝脂如練的肌膚上緩緩淌下,妖魅隱隱,將繡著蝴蝶碎紋的衣襟染的通紅。
她拔出長簪舔了一口,姿態嫵媚卻詭異。
這番舉止若被尋常人瞧見指不定要大驚小怪,好在我們三個都算得上是見過大世面的,此刻淡如臨湖看戲。
不過隨即的一幕卻讓我們齊齊愣住。
只見她將長簪插回髮髻中,素手攤開微舉,旋即那些血水竟似風塵水汽般從她身上浮起,散著瑩白芒光纏成了一縷,落在了她的掌心上,凝為一顆。
她輕吹了一口,那些血珠登時如砂礫般消散於空中。
而後她便敧靠在了門口。
唐采衣朝我望來,我搖頭,表示聞所未聞,她看向卿蘿,卿蘿也搖頭。
三人對望了一陣再抬頭,又齊齊愣住,就這麼(一瞬的功夫,那姑娘便無聲無息的消失在了我們的視線裡。
我起身朝外面跑去,左右張望,確實消失了。
古樸厚重的大門灰塵遮蒙,根本沒有開闔過的痕跡。
地上留著她的腳印,很小的腳,卿蘿疾步走來。語聲清閒饒有興致道:「我就說,這四海八荒最好玩的還是凡界,什麼奇異的事都有。」
唐采衣問道:「初九,這是怎麼回事?」
我搖頭,轉目望向牆上的那些雕紋。
卿蘿淡淡道:「初九。那姑娘身體裡除了天眼卵還有什麼?」
我想了想:「似乎有白七草和烏龍光。」
「也是些邪物啊。」
「嗯。」
她雙手抄胸走到我跟前,慵懶的打量著府宅,少頃,轉過身來望著我:「初九,這方面我不太懂,那姑娘是個死人。這世上什麼樣的死人可以走路?」
「我知道的是死役,行屍,鬼魄,偶人,還有附體上身。」
她指骨托腮。若有所思道:「死役和行屍的區別是什麼?」
「死役因詛咒而生,喜好吃生肉,會將對方啃得一乾二淨,瘋魔起來還會攻擊同類。」
「而行屍因煞氣而存,喜好咬人畜,將對方變為己類就作罷,同類之間甚是團結。」頓了頓,我看了眼唐采衣。「還有一種特殊的行屍,是對自己設下行屍咒。」
唐采衣沒什麼表情,淡淡道:「這麼看來。那姑娘是偶人麼?」
卿蘿搖頭:「不可能,偶人是沒有意識的,那姑娘看身段和步伐,狡猾機靈的很。」
「那難道是附體於死人之上?」唐采衣皺眉道,「可若是死人的話,她何苦挖空人家的血肉。往裡面塞那麼多陰邪之物呢?」
卿蘿淡淡一笑:「你以為世上所有的魂魄都如我這般純淨?」
「純淨?」
我道:「采衣,世上魂魄附體有四種情況。一是根骨一模一樣,這樣體質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世上是極難遇到的。二是身體羸弱。八字極輕,通俗來說就是通靈體質,可被任何邪魔妖怪附體,也包括其他人的魂魄,比如吳挽挽。三是魂魄精純,可不計體質,附在任何人的身上,比如卿蘿。還有最後一種……」我望向那對腳印,「與第三種皆截然相反,她八字極邪,魂魄雜糅,需得陰邪之物方能將魂魄附在宿體上,比如方纔那個姑娘。」
我一說完卿蘿便懶散的聳肩,沖唐采衣道:「看吧,初九這麼厲害,這就是我想和她做朋友的原因。」說完她轉向大宅,皺眉道:「這破地方似乎很久沒人住了,這樣一個陰森森的宅子留著除了鬧鬼還有什麼用?而方纔那個血珠子……」她嗤道,「本姑娘活了三百多歲愣是不知道這四海六界八荒還有這樣新奇的術法,還有這姑娘,說消失便消失,她一具*凡胎是如何做到幻化無形的?」
說著一腳邁上台階,神色凝重道:「我覺得這裡古怪的很,說不定有什麼陰謀,進去看看吧。」
我剛要跟上,唐采衣忽的拉住我:「初九你看。」
循目望去,我不由疑頓,石階上塵埃積厚,灰蒙障障,卿蘿這麼上去卻一細都沒有帶起。
踩過那對小巧的腳印,也是完好無損,未被她破壞。
我驟然一驚:「卿蘿回來!這是鮫人的幻陣!」
她回頭的一瞬,瘦弱佝僂的身影便被一隻血紅的大爪給猛的扯進了門裡。
我疾步跑上去想拉她,也被死死纏住,唐采衣抓著我:「初九!」結果隨我們一起遭了秧。
一切不過是個幻陣,包括這大宅,我不曉得幻陣褪去後這裡會是什麼,可是當前目之所見卻令人心憂得很。
所處是個溶洞,四周紗帳飛揚,飛揚的紗帳中,還有萬千縷血絲如星雨般縱灑橫飛。
我們被關在了鐵籠裡,除了我們,還有七八十個鐵籠皆關滿了人,有老有少,男女皆有。
每個鐵籠都被高高掛起,底下懸空百丈,不知道是幻陣還是真的有這麼高。總之通紅一片,萬千血蓮保持著綻放和枯萎的輪迴往替。
由於我們三個在上面的一番高談闊論,我們受到了別樣的優待。
引我們入陣的那位姑娘將我們三個另外關押,鐵籠外有一層透明晶壁,是陰邪的絕地困陣。
不過我說了,我們三個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比起別人的哭哭啼啼,我托腮沉思。唐采衣面色淡淡,卿蘿慵懶斜靠,哈欠連連,我們著實淡定的很。
我此時想的東西有些多。
最先的念頭是憂國憂民,想想這雲英城千機詭藏。明光暗影,這雲英城活著的百姓真是福大命大。
其次就是眼前這群人拿我們去幹什麼,是造成一批死役,還是造成一批行屍,或者殺著玩,或者祭奠為陣。
最後就是如何逃出去。絕地困陣不是鬧著玩的,就是師公來了都不一定可以出得去。
想了很久很多,沒有絲毫頭緒。
比起我的憂心忡忡,卿蘿就是真正的輕鬆愜意了,她朝我看來。懶懶道:「你在怕什麼?」
不待我說話,她又道:「你的生靈這麼強大,你卻不知怎麼運用,真是一種浪費。」
我微微皺眉,她沉聲道:「初九,我有一件事很想不通。」
「什麼?」
她望向身下的血蓮:「我靈根純淨,絲毫不弱,且有近四百多年的修為。可你不過二十來歲,又沒有刻意修煉果,你知道你的生靈勝我多少麼?」
我搖頭。
她認真道:「我在你面前毫無反擊之力。我從未被如此壓迫過。」
唐采衣詫異的朝我看來,我雙眉輕隴:「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做到的,我都不曉得自己怎麼就跑出身子了。」
她繼續道:「你的身子也古怪,你也說了,我魂魄精純,可是你的身子我卻進不去。」
提到這事我就生氣。怒道:「被你進去了還了得?」
她惋惜的搖頭:「真想試試你這具身子是什麼感覺,二十一二歲的身子。十五六歲的模樣,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陣法。初九,你也算是千古奇人了。」
我沒有說話,她卻又道:「不過,這麼破爛的身子你當真以為我稀罕?」
饒是覺得不該再為沒必要的人分神傷心,可這話卻實打實的擊中了我的痛楚。
我神色冷然,淡淡道:「是破爛,可沒了它我便活不了。」
她挑眉:「看你當時那般訝異和不純熟,那日是你第一次靈犀出體?」
我下意識便看向了唐采衣,收回目光後搖頭:「不是。」
「那?」
我皺眉,這事說起來實在複雜,我不知道怎麼開口。
那日的噩夢再回腦中,雖記不大清人臉,可那個擺陣將我從安生湖底召喚到德勝城的人,我沒猜錯的話就是唐采衣和她的義父了。
但我不能說出來,萬一惹得唐采衣打我怎麼辦?
人千辛萬苦去求個神仙,結果把我這縷殘靈給請去了,把人正牌神仙給氣得跑走了……說不定不是我的話,他義父都不用死呢。
而且此事說起來,又得牽扯到夜奴她們轟轟烈烈的壯舉了。
千絲萬縷最後還得歸罪到我月家頭上,真是罪孽。
就在這時,一聲「砰」的巨響傳來,最高處的一個鐵籠子無人自開,關押在裡面的人齊齊往深處縮去,抱頭尖叫。
唐采衣忙起身,扶著鐵柵欄:「他們要做什麼?」
卿蘿朝正對面的一塊石台望去,沉聲道:「施陣。」說著抬起頭,「你們看!」
兩個身形矮小畸弱的猙獰男人不知何時出現的,正在溶洞上壁敏捷的爬著,幾下便爬到了那個鐵籠子外。
裡面數十個男女老少此時尖叫更甚,附近鐵籠子裡的人則皆恐慌的朝兩邊躲去。
小孩大哭,成人大叫,老人垂淚,響徹溶洞。
這兩個矮小侏儒將一個健壯的男人強拉了出去。
在鐵籠門口時爭執扭打,這健碩如牛的中年男子竟完全不是對手,實在因為這兩個侏儒太過狠辣,尖指如刀,一戳便是一個鮮血淋漓的窟窿,旋即就是紫黑色的血泡。
唐采衣凝眉怒道:「他們拿這男人想幹什麼!」
我眉心緊擰,心裡升起一股不安。
這時鐵籠裡一個小男孩掙脫掉摀住自己嘴巴的手,哭道:「爹!放開我爹!爹!」
身後那老婆婆趕緊又把他的嘴巴給堵上。
那健壯的男人終是被拖走了,被兩個侏儒躍過洞頂很拽到了對面外凸的石台上。
他們乾淨利索的將他的手腳綁在一塊刻滿銘文的字碑上,而後高高豎起。
小男孩大哭著握著鐵柵欄:「爹爹!我要爹爹!」
男人在對面顫聲大呼:「超兒!別看爹!」
這時,引我們入陣的那位姑娘走到他跟前,嘰裡呱啦念了一堆我們聽不懂的東西,而後衝他伸出手掌,纖細的胳膊微微一轉,他們四周出現了萬千條血色絲紗。
一個大嬸捂著掙扎著的小男孩往後面拖去,男人大哭:「超兒!你聽著,爹愛你!」
唐采衣摀住了嘴巴,我眼眶泛起水汽,卿蘿回過頭,閉上眼睛淡淡道:「沒什麼好看了。」
「超兒!」
男人哭著大喊,這時盤浮在他四周的血色絲紗驟然一緊,聽得簌簌風聲,男人放聲慘叫,而後在密集的血色濃渦被割裂成了無數細條,剎那肉泥橫灑,腥味瀰散。
全場沸然高哭,卻掩不住小男孩的淒厲叫聲:「爹!!」
我手腳發顫,眼淚滾落,恨恨的望著那處平台。
卿蘿長歎一聲:「我想我知道他們是誰了。」()i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