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楊修夷所賜,師尊對我更變本加厲。
比如在我身上塞一個泉鳴花香囊,禁止我用隔空移物術,然後讓我將一堆石頭從山門徒手搬到清心閣後的絕頂孤峰。
再比如給我半個時辰,令我將三顆紅豆從一缸綠豆中裡挑出,做不到就罰抄罰背罰跑。
再再比如,山上分明有更好的泉水,他要讓我去山腳挑,有次楊修夷偷偷幫我被他發現了,他便眼睜睜的盯著我,罰我多挑了三倍。
再再再比如,腿上的沙袋更重了,跑步的圈數更多了,睡眠的時間更少了,練得棍法更深奧了……
這些也就罷了,反正師尊一向心理變態,我忍。
但現在連師父也被楊修夷刺激了,跟他在我身上較起了勁。
通常楊修夷一出現在我的房間,師父不到三秒立即出現;楊修夷想拉我出去走走,師父會叫嚷著老胳膊老腿不好使,非要我給他捶背按摩;我一和楊修夷說話,師父忙嬉皮笑臉湊過來插科打諢;我稍有不滿發句牢騷,他就痛心疾首,罵我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楊修夷喜歡親手餵我喝補血棗湯,有次師父進屋看到,哼了一聲掉頭就走,再回來時,手裡端著一模一樣的湯碗,然後兩人你一口我一口的餵我∼,硬是逼我喝了一鍋,那晚廁所跑的快斷了腿。當初在崇正郡裡和十八一起接單子我也沒這麼累過,這根本就是在虐待我。
這夜我終於挑完十擔水,心力交瘁的回到房間,桌上有張紙條,筆力遒勁,清逸灑脫,是楊修夷留的。說怕師父煩我,就不來找我了,讓我好好休息。我心裡淌過一陣暖意。卻見旁邊還有一行墨跡未乾的綺麗小字,略顯清秀和單薄。是師父的,說既然色狼不來煩我了,他就沒必要來保護我了,也讓我好好休息。
我撇了撇嘴,什麼嘛,才不是色狼,若是你情我願。那還算什麼色狼,而且,壓根就沒色上……
這麼想著,自己的臉也紅了。
沐浴更衣。在床上躺了會兒,抱著被褥呆了半天,眼皮漸漸變沉。迷迷糊糊中聞到一陣清香,有個人影坐在床邊,手背貼在我的臉頰輕撫。沒多時,他起身要走,我反手拉住他:「楊修夷?」
額上輕輕落下一吻,他低聲道:「沒想吵醒你的。」
我撐身子,把頭靠在他肩上:「怎麼了。大晚上的不睡覺。」
「剛接到師父的來信,要我趕去安桁一趟,東西已經備妥了,走前來看看你。」
心中一愣,我在黑暗裡拽緊他的手:「可是過幾日就是中秋了,我們好幾年沒一起過了……」
「你在山上照料好自己,我把豐叔留下,還有幾個丫鬟就在山腳,你可以隨意使喚,但不要亂跑,聽到沒?」
我閉上眼睛,不願說話,他捏了捏我的臉:「繼續睡吧,我會盡快回來的。」
「等等!」
我慌忙爬起穿衣穿襪穿鞋:「我送你下山。」
午夜的山路濕滑難行,今夜又起了好大一片霧嵐,想和他一格一格走下去,多爭取些相處的時間,但因我幾次差點摔倒,被他不容分說的拎到了背上。
我不滿的環著他的脖子:「這哪像是我送你,分明是在佔你便宜。」
他笑了笑:「我沒覺得吃虧,倒是你,師兄那邊怪不怪我連累了你。」
「不怪,」我靠在他肩上,「誰還沒個豬一樣的隊友。」
他側頭,月色下眸色陰陰的,我忙道:「其實你這樣我很開心,真的。」手臂摟得更緊些,防止被他摔下去,繼續道,「我們在山上無拘無束,有什麼便說什麼,不用動腦子,不用耍心眼,你這樣好像年輕了十幾歲,像個意氣風發的小少年,我喜歡這種感覺。」
他微微一頓,皺眉冷哼:「聽著怪怪的,像是我七老八十一樣。」
我撅起嘴巴:「你以為你還很年輕麼,都二十五了……」說到這,心裡有些難過,「也對,對你們千年王八來說,二十五就像小嬰兒,可我二十二了,女人最美好的六年時光,我沒了……」
他頓了頓,沒有說話,靜謐良久,淡淡道:「你還有我。」
我嗯了一聲,把頭埋進他的發裡,隨意問著:「楊修夷,你是怎麼知道我會在那天去三千山的呢。」
「我是你男人,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蟲子,我怎麼知道。」
「啊?」
他低低一笑,聲音如水清冽,響在雲深山處,像好聽的澗谷幽泉:「那時我不知道你在湖底,用了很多手段和方法都引不出你,最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在那些和你和上古十巫有關的地方派人等你。」
「那日我從重筱回來,收到師父的信後馬上帶人去曲皓找你,你卻……」好聽的聲音瞬間陰沉,他恨恨的說道,「事後沒多久我就知道那個乞丐是你了,你為了躲我居然包成那個死模樣,味道很好聞麼?」
我不怕死的點了下頭:「很好聞啊,要不你試試……」說完又抱緊他。
他嫌棄的哼了一聲,繼續道:「之後,我又氣你又氣自己,乾脆就跑三千山去了,呆了大半個月,本來打算隔日就走的,好在老天也看不下去你這麼造孽了,讓你乖乖落網。」
我不客氣的拿手戳他的側臉:「什麼叫乖乖落網,我是賊嗎,你是捕頭嗎,落網你個頭。」
他一笑,皓齒在夜色下別樣燦爛:「反正你現在是逃不掉了,老老實實呆在山上,等我回來娶你。」
下到山腳,聽見舟楫擊水,木槳聲惹了煙波,在長流江上愈顯寧靜。再過一個時辰,江畔漁船上就會升起炊煙,漁民要開灶煮飯,開始一天忙碌卻淡然安穩的生活。
夜風拂來。帶著涼意和濃郁桂香,玉陽湖泊旁的桂樹林外已候著不少人馬,一個高大的男子欲牽馬走來。但被一旁的豐叔拉住。
我從楊修夷背上跳下,心裡的酸澀和難受跟夜色一樣濃。他擁著我,輕笑道:「以前都是你要麼不辭而別,要麼留書走人,這樣的離別,我們還是第一次。」
我緊緊貼著他的胸口,沒有說話。
「我不在的話,你好好忍著師兄。不要像小時候那樣惹急了跟他頂嘴叫板。」
「嗯。」
「師兄那樣是為你好,你的身子跟常人不同,更辛苦一些才能練好。」
「我知道的。」
「每日記得喝湯吃藥,不要嫌麻煩。還有你的頭髮,要好好打理。」
「你好囉嗦。」
腦門被敲了一下,我繼續貼著他,又被叮囑了一大堆,終於輪到我了。他卻不給我說話的機會,不顧那邊頻頻望過來的手下們,低頭吻住了我。
江風撥開夜霧,桂花如雨紛下,半是清雅。半是離愁。
雖然跟他常常膩得讓旁人受不了,但我們歸根不是什麼拖泥帶水的人,因此離別很是灑脫,沒有執手相看淚眼,沒有依依不捨,沒有眷眷回眸。他瀟灑的翻身上馬,帶著幾名手下絕塵而去,俊挺的背影隱成淡圈,消失在視線盡頭。
豐叔在耳邊輕歎:「丫頭,你長大了不少。」
我哼一聲:「我才十六歲,你才長大了。」
「走吧,回去休息吧,明天你還有一堆活要干呢。」
我回過頭,他身後還站著五人,兩女三男,其中一個女的是那日在三千山吹笛子老難聽的那個。
我搖頭:「走兩圈吧,這幾日累得晃,散會兒心。」
沿著桂林走了一道又一道,豐叔無奈道:「走吧,明天得累垮了。」
我隨意道:「累垮之前讓我學學文人閒士的情懷什麼的,吟風詠月,詩情畫意,到時做鬼也風流。」
提到「鬼」字,忽然覺得有些心神不安,我停下腳步,下意識抬起眸子往玉陽湖畔望去。
豐叔也側過頭:「怎麼了?」
我看著黑乎乎的蘆葦叢,皺眉嘟嚷:「那邊很乾淨,可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
他想也不想:「走,過去看看。」
「嗯。」
踩著濕泥撥開蘆葦,湖風吹得我陣陣哆嗦,張望了好一會兒,沒有看到什麼怪異,神思也很清澈,我說:「也許是我累得不正常了,走吧。」
剛鬆開手轉身,豐叔忽的低叫了一聲:「不好,那邊有個人!」
硬是讓人將我看在湖邊,他和兩個男子踏著湖畔淺水處過去,對岸灘石上趴著一個人影,清瘦纖弱模樣,是個年輕女子。
我大聲喊:「豐叔,是活的還是死的?」
隱約聽見他的聲音:「還有口氣。」他們將女子身上被漁鉤漁網纏住的衣服撕掉,腰上似乎還纏著一條繩子,連接著一根浮木。
抱回來後,就地生火,將女子平躺在乾燥處。豐叔邊令幾個手下去燒水采草,邊從懷裡拿出他常年帶著的針帶,取銀針在火上燙烤。
我幫忙檢查傷勢,她身上的傷口很多,僅露在胳膊外的便有二三十道,除卻被漁鉤扎破的皮肉,更多的是發爛流膿的鞭傷和刀傷。看她模樣在水裡泡了不少日了,如若不是那根浮木和湖畔處漁民設下的鉤子和網,怕是這會兒已被江魚果腹了。
豐叔掀開她的眼皮,手指頓了頓,貼著她的眼皮:「丫頭,感覺不對勁。」
我也摸了下,隨後伸手滑向她的臉頰和耳際,摩挲好久,終於摸到一層淺淺的褶皺,不由嘀咕:「好厲害,這麼薄的一層死人面皮。」
說著慢慢將它撕下,韌性黏性之好連豐叔也驚讚:「水裡泡了這麼久都沒掉出來,這面皮做的比你還好。」
我翻了個白眼,不服氣道:「我可從來沒做過死人面皮,要是我做,一定比她還好。」
「得了吧,人家這刀工你有麼。」
我撇了撇嘴,別說我,這麼薄的一層,怕是師尊和楊修夷也割不下來。
撕拉了半日,臉皮下的臉終於露了出來,再撕開一些,就著火光看清蒼白失血的嬌容,我們齊齊一愣:「孫神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