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破蒼雲,染出半空雲彩,我穿得整齊乾淨,早早等在師公門外。
長久以來的堅持一夜之間被動搖成這樣,幾近顛覆,我急需要他來指點迷津。
但等到雲彩盡散,苔痕上的晨露都干了,他的房門仍舊閉著。
師父邁著老步子晃悠悠的踱來,看到我打了個酒嗝,招呼我過去,我托腮坐在竹階上,不打算理他,把頭別向另外一邊,卻看到師尊一襲清爽長袍遠遠走來。
師父也看到了師尊,滿臉紅光頓時變得鐵青,忙摀住肚子:「哎呀,為師拉了一宿啊,好痛,哎呀,又要拉了……」說完轉身跑掉。
我也馬上跑路:「師父,我也肚子痛,我先拉,等等我!」
沒跑多遠,師尊如金石擲地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初九。」
腳步一僵,我頭皮發麻的回頭乾笑:「我要給師父他老人家拿草紙……」在他的眼神下說不下去了,我低下頭,「師尊早。」
他緩步走進,銳利的黑眸看向師公的竹門,淡淡道:「師父他昨日黃昏下山去了,六日後回來。」
我點頭:「哦……」
「你身體如何了,可有什麼不適?」
我細如蚊聲:「沒有,謝謝師尊關》心。」
他背著手,轉身看向梅林,靜了好久,我準備找個說辭離開時,他忽的道:「昨夜你和師弟在房裡發生了些什麼?」
我的臉「騰」的一下漲紅,腦袋都被充血了,手指胡亂的絞著衣袖,無辜的看著他:「沒,沒什麼呀,什麼都沒有……」
「不必慌張。」他回過頭,淡淡看著我,「我只是有些詫異,師弟這性子一直清冷寡言,這幾年更是不見喜怒,但我昨夜在采薇居打座卻能聽到你們吵架的聲音,已少見他有這樣的情緒了。」
我重又低下頭,不再說話,靜了一會兒,他沉聲道:「你昏迷那幾日我們以入魂香去你夢裡,你活的不長,卻是少見的坎坷。這樣也好,能受折磨者方許成功,能逢苦知苦久苦者方知甜味,好好修身調養吧。」
我認真的點頭:「謝師尊教誨。」
「另外,你如今濁氣已除,神思清明,學東西想必沒以前那般艱苦,但師尊一句話你務必記住。」
「嗯。」
他頓了頓,皺眉道:「雜學必亂性,學識可廣,但更要精。你當初腦子愚笨,習巫術是百般無奈,如今其他學術的道路通了,但師尊不希望看到你荒廢了巫術。」
心中感動,我點了點頭:「嗯,初九一定謹記。」
「如此甚好。」他轉身朝前走去,邊走邊雲淡風輕的說道:「那今日晚課便將《巫曲》第一卷二卷背與我聽吧。」
感動盪然無存,我差點沒跌到地上:「……」
所謂《巫曲》,共分十五冊書籍,每冊極厚,疊約三尺來高,第一卷和第二卷共三本。於是我在望雲崖上清醒的第一天,是在清心閣外抱著三本書渡過的,背了個頭昏腦漲,天地無光。旁邊是因宿醉被師尊罰扎馬步的師父和昨夜跟我膩了一宿,正趴著大睡的楊修夷。
雖然巫陣圖譜我多半熟稔於胸,也能學以致用,但要我逐字逐句的背,普天之下除了那些擅於強記的迂腐讀書人和年少不經事,腦子不好使的我,剩下的就是楊修夷這類過目不忘的天縱之才了。這裡有必要提一句,我這師尊據說就是個秀才出生,用他的說法,學以致用很重要,但書中很多要點偏句也是關鍵,尤其是巫書,常常隱含許多被人忽視的禁忌,必須把所有陣法要素都一個字一個字記在心中。
他的死板嚴厲注定他不是什麼通情達理的人,在我支吾半天後,他把書籍一摔:「以前那麼笨都能記住的東西,如今不笨了反而記不住,背了四五年說忘就忘,今夜的晚飯也別吃了,反正明早你也不記得自己吃過。」
緊跟著,師父也被罰了,還有睡了整整一天的楊修夷。
我平時雖胡鬧任性,但在師尊這裡向來不敢造次。而他們兩個,楊修夷一向離經叛道,師父則沒心沒肺慣了,頓時一個拽著我,一個拉上豐叔,四個人屁顛屁顛跑後山捉野兔去。但師父那膽子實在太肥,居然把一隻兔腿包了回去送給師尊,結果被師尊連桌椅帶板凳一起砸了出來。我樂悠悠的蹲在草叢裡看熱鬧:「怎麼樣,說了你會挨揍吧,馬屁拍到馬腿上。」
師父卻嘿嘿一笑,蹲了下來,賊兮兮道:「他罰我們三個不准吃晚飯,結果我們把豐叔都拉走了,他反倒沒晚飯吃了,哈哈哈哈哈!」
我鄙夷的看著他:「原來你是故意去氣他的,你這老東西太陰險了,他可是你師父啊,被你氣出個好歹怎麼辦。」
腦門頓時挨了一下:「死丫頭,怎麼說話的,他是我師父,我就不是你師……」
我一口打斷他:「對,你再無情無義也是我的師父。」
「啊?」
我爬去撿起那隻兔腿,大義凜然的看著他:「師父你放心,我這就給他再送回去,誰叫你是我師父,被你氣出好歹還不如被我氣出好歹,這罪名就讓我背吧。」
說完雙眼冒賊光,興沖沖的往師尊房間笨去,剩下師父感動的眼睛都直了:「……」
第二日清晨,還在睡覺就被人從被窩裡扯了出來,朦朦朧朧張開眼睛,師尊青著臉站在我床前,手裡執著一根節鞭。
我頓時睡意全無,不是吧,還記仇呢,忙抱著被褥滾下來準備磕頭求饒,他卻隨手拋了兩個相當有份量的沙袋過來,厲聲道:「綁在腿上,快點!」
洗漱完畢,我耷拉著臉跟在他身後,舒動了下筋骨,而後開始跑步。
他令我將整個望雲崖跑上二十圈,期間為防我偷懶一直在旁邊跟著,稍有鬆懈便一鞭抽來。我叫苦不迭,欲哭無淚,跑得灰頭土臉,渾身是汗。
楊修夷在清心閣旁的孤峰上修習早課,每次跑到那邊,我們都要交流下視線,我委屈兮兮,可憐巴巴,他同情輕歎,卻愛莫能助。
第六圈時他忽的不見了,我放慢腳步張望著,師尊一節鞭抽在我腿上:「他被我困在了術法裡,別找了,快跑!」
「……」
跑完二十圈,他又讓我扎兩個時辰的馬步,重光不息咒能保我不知腰酸背痛,可再厲害也架不住我這身子如今的虛弱疲累,不到一炷香便屁股跌地,連再爬起的力氣都沒了。
他終於難得的善心大發:「看來是真累了,跟我來吧。」
清心閣裡有個藏劍室,說是藏劍,其實兵器百雜,說是室,其實敞如宮殿。裡面的兵器多為師公師尊所藏,不分貴賤,全呈在紅漆榆木上,大小共逾千件。
我一件一件看過去,定不下心。
楊修夷和花戲雪的劍術都很好,行劍如水,長劍所過之處銀花耀眼炫目,可清逸灑脫,可剛勁正直,可妖嬈絕美,所以早前我對劍是極其嚮往的,但現在實在是沒有多大的好感了。師父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讓我選鞭子,我連連搖頭,以前在宣城閒逛時路過一家武館,裡面兩個姑娘在道場上練鞭子,好幾次打到自己身上,痛的齜牙咧嘴,真是受虐。而且鞭子給我的印象也不怎麼樣,當初被清嬋抽的半死不活過,幸好那地方沒鏡子,想想自己下半張臉被抽的鮮血淋漓,皮肉耷拉,那畫面真是滲人。
師尊雖然嚴厲苛刻,但他也是世上脾性最好,耐心最好的人,對於我的嫌三嫌四,東挑西揀始終沒發一句不滿。最後他一聲不吭的走到雲翳寶格前,摘下一根棍子拋來:「既然你殺不得人,便用這個吧。」
師父先我一步接住,比劃了兩下,旋即讚不絕口。
棍長四尺,通體翠綠,上雕著銀色凌霄雲紋,有些份量,我接過後,出於職業習慣,一摸便摸到了一個細微機關,棍子頓時縮減了一半。師父樂道:「丫頭,這東西好,不僅方便帶出門,沒錢了還可以裝裝要飯的婆子,就這個了!」
之後我就用這根棍子在空地上對著一本入門圖譜練了一下午。
如今雖然沒了濁氣,但頂多不笨,跟聰明人還是差上一大截的。而且無論自己多不願意承認,我確確實實已經二十二了,早過了練武的最佳年齡,雙腿韌帶僵硬,連個劈叉都劈不下去,因此學起來著實費盡。
晚飯是沒心思吃了,趴在房裡研究棍法,當初腦子不好,第一次觸碰巫書也沒覺得這麼難懂和煩躁過。
楊修夷端著糕點進屋時,我已經走神了,正在圖紙上畫著青雨入簾譜,聽到動靜,我邊端起茶盞抿了口,邊抬頭看了他一眼,頓時一口茶噴了出去。
他火冒三丈的瞪我:「笑什麼笑!」
他高挺的鼻樑上突兀的紅了大塊,旁邊還塗著豐叔秘製的膏藥,將光潔雪白的俊容變成了花臉。
我放下紙筆迎上去,想說些柔情蜜意的話吧,張嘴又是一串笑。把他笑得要殺人滅口了,我搖手,邊笑邊道:「不怪我,你在我心裡的形象一直天下無敵的,要麼不受傷,要麼就半死不活,你這個樣子,哈哈哈……」
「還笑,老子這是為你受的傷!」
「我,我哈哈,我忍不住……」
他惡狠狠的放下盤子,轉身要走,我拉住他:「別生氣別生氣,怎麼回事呀?」
「還能怎麼回事?」師父端著甜湯喜滋滋的進來,笑得眉毛都在跳舞,「被你師尊揍的唄。」
我止住了笑:「師尊為什麼要揍他呀?」
師父聳了聳肩:「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剛路過就看到了這幕好戲,嘿嘿嘿……」
楊修夷哼了一聲,在凳子上坐下,撿起一塊糕點喂到我嘴裡:「沒什麼,我不過跑去跟師兄說了一句話,剛好戳到他痛處了。」
「一句話?就一句話?」師父好奇的湊過去:「你說什麼了。」
楊修夷挑了下眉:「想知道?」
我和師父齊齊點頭。
楊修夷看了他一眼,很自然的接過他碗裡的甜湯,舀了一口餵入我嘴裡,涼涼道:「我說嚴師未必出高徒,比如他教出來的某個徒弟,是我平生所見的玄術修仙者裡爛的不能再爛的一個,可見他的方法也是爛的不能再爛。」
師父:「……」
我:「哈哈……咳咳咳咳……」
我被甜湯嗆了個半死,而師父已衝上去跟他拚命了。
短暫的戰鬥很快結束,楊修夷完好無損,師父趴在地上。
我忙將他扶起,他一抬頭,我又忍不住哈哈大笑,整塊額頭腫得有半個饅頭那麼大了。
雖然很不仗義,但我不得不承認,楊修夷那句話說的真的挺對。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