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當然想。
可六年能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我的六年只有他們,而他們呢?除了我,會有絡繹不絕的人在他們的世界裡來去。更何況我在他們心裡已經死了,一個連屍骨都沒有的死人能佔多少份量?我不知道。
花戲雪看著我的眼睛,眸底流轉著複雜情緒,極輕道:「他被騙了四年。」
心中一咯登,我睜著眼睛低喃重複:「他被騙了?」
他鬆開我的臉,眼神沉痛:「沒錯,我們合夥騙了他四年。」
「騙,騙了什麼?」
他眉心緊擰,望著遠山,沉聲道:「自崇正郡出來,我和修夷都受了重傷,你去京城找他時,我們被你師公送去了玥山調養。得知你去了京城找他,豐叔連夜趕了回去,我們以為他是去接你,沒想……」
頓了頓,他朝我望來:「我因受不住玥山上的枯燥生活,也跟著跑了出來,我剛到京城,正好聽聞秋風嶺出了妖物之事,豐叔帶我一起趕了過去,知道事情無法收場了。」
「因擔心修夷的傷情,豐叔將你出事的消息最先告訴了你師公,他知道後演令修夷在玥山上潛心修養習性,不准他下山,一呆就是四年,這期間豐叔臨摹你的筆跡,(你師父模仿你的口吻語氣和他來往了四年的書信……」
仿若被人再度沉回到湖底寒潭,沉重悶透的感覺令我又要窒息,我看著他:「你們不知道他的臭脾氣麼,這樣騙著他,他會發狂的……」
「沒錯,但是野猴子,若你是他師父或豐叔,你會如何?豐叔在那四年幾乎寢食難安,一下老了好多歲,有次跟我喝酒。他說這叫飲鴆止渴,也叫玩火**。」
眼淚急急直掉,我心疼的搖頭:「你別說了……」
他一笑,笑意滲不到眼中,冷冷的看著我:「捨不得豐叔難過麼,還是想到了楊修夷知道真相後會如何的癲狂?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回來找我們?」
我馬上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回過頭:「那豐叔,楊修夷有沒有拿豐叔怎麼樣?」
他盯著我,眸色冰涼:「那麼擔心他。為何不自己去看看。整整六年。你如何做到對我們不聞不問?你沒發現自己太狠心了麼?」
「狐狸……」
「三年前,在江左曲皓,有一個女人以你的名義刨棺挖屍,濫殺無辜。攢了數百來具屍體藏在曲皓城郊外的一座荒村裡。她本事極高,難以對付,江湖上很多人都被她殘忍害死。當時我和你師父正好在崇州尋你,聞言趕了過去,結果那一戰,你師父差點筋脈盡斷……」
手中翡翠快要被我捏碎,我幾乎站不住身形,臉色一定蒼白無血,聽到自己的聲音瘖啞響起:「你。你說什麼……」
「那女人練得一門元法,叫做佞嬰,模樣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實則歲數已有三百多了,修為遠在你師父之上。」
心跳慌亂。我急急抓住他的胳膊:「那我師父呢!師父現在怎麼樣了?他在哪?他如何了?」
他冷笑:「現在知道擔心他了?那這些年為何躲著他?你知道他為你殫精竭慮成什麼模樣了麼?你若是對我們有一丁點的關心,就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年他為你吃的苦頭!」
我哭著大喊:「你先不要廢話!快告訴我,師父怎麼樣了,他現在好不好,快帶我去找他!」
他轉過頭去:「曲皓宋家為楊家外戚,宋家長者宋庸拼盡全力將你師父救活了,但他元氣大傷,至今還被你師尊關在望雲崖上,不准他再下山尋你……」
心痛快要揪成一結,我一下子癱跪在地,哭著搖頭:「師父,我不孝,我太不孝了……」
他將我拉起,濃眉緊鎖:「別哭了。」
「師父,他一定很恨我吧?他出現那麼大的事情我都沒有在他身邊,他會很恨我吧……」
「他沒有恨你,但他終於死心了,他相信你死了。」
我睜著迷朧淚眼,他道:「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六個月前,他瘦了一大圈,在你所住的那個木屋裡,他神情悲慟的說,你這麼懂事,若你活著,定會去看他的,但是你沒有,他相信你已經死了。」
眼淚洶湧而下,疲倦的意志再難控制住,我張開嘴巴嚎啕大哭,他拉住我,被我推開。
我捂著胸口:「狐狸,好痛,我這裡好痛。」
他皺眉凝視我,我繼續哭道:「我好苦,我怕自己堅持不下去了,我該怎麼辦?我對不起師父,對不起你們,但不是我想的,真的不是。」
「初九……」
「你們因我受累,十八因我而死,師父的養育之恩,再造之恩,守護之恩,我此生萬死難報,我欠的太多活的好累,我每天都在掙扎,你知道我多痛苦麼!可是我敵不過,我沒用,我太沒用!」
他的聲音壓抑的極低:「那跟我回去吧。」
「回去?」我咬著唇瓣,悲哀的望著滿江寒水,山長水闊,天光瀰散,遠處似有炊煙微微裊裊,我迎風睜著眼睛,哭道:「狐狸,我沒有救天下蒼生於水火的風發意氣,也不想要紙醉金迷的人生,我只想有個溫馨的家,一家人團聚在一起,每日吃上一餐晚飯,互相夾菜,那是我最大的願望,可是我永遠都實現不了了,疼愛我的爹爹娘親死於非命,死相慘絕,姑姑為了我粉身碎骨,追在我身後的那些人死都不會放過我,也不會放過我身邊的人,我早就不是我了,我不能放下的東西實在太多,我如何回去?」
他沒有說話,靜靜站在我身後,風吹起我們的衣衫,瑟瑟翻飛,良久,他低聲道:「萬盞曲,世人都不明白有何所用,你可知道這是楊修夷因為你而為?」
我抽噎看著他:「什麼是萬盞曲?」
「你這六年究竟去了哪裡?怎會連萬盞曲都沒有聽過?」
我忙搖頭:「不要說。」
「每年臘月初九,有一個男子為他的心上人祈願,在柳州宣城傾滿城燈火燃作萬盞煙花。八傾天瀾皆為灼灼焰火,將夜空映如白日,璀璨如……」
「你不要再說了!」
我一口打斷他,附身抱住頭,心痛的快要死掉。
祈願。
祈願有何用!
依稀想起那張清俊眉目在煙雨朦朧的四月春日,以不屑的聲調淡淡說道:「祈願這種東西是騙有錢的傻子的,哪有用。」
哪有用。
你這麼聰明的人,你為何明知而故為!哪有用!
狐狸上前拉開我的手:「為什麼不說?你一個人放不下,我們就能放下你麼?你一個人去生去死,你想過這些在意你的人是什麼感受?楊修夷為了你癡狂成什麼模樣。你師父又為你勞碌成了什麼模樣。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心痛?整整六年。六年杳無音訊,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狠心!」
我握住他拉我的手,想要掰開,他濃眉緊皺。深深的盯住我,忽的一把鬆開後轉過身去,聲音涼如花上覆沒的臘月冬雪:「在你眼裡我什麼都不是,我也沒資格將你管束在身邊,我言盡於此,你自己斟酌吧。」
江上濃霧漸漸聚起,陰沉的天空愈漸陰沉,他背影落拓挺拔,消失在幽徑拐角。
攤開手掌望著手裡的翡翠。心痛如江浪一湧一湧拍擊著岸邊江石,悲傷和無助瘋狂的滋生。這時聽得細碎腳步聲,我抬起頭,淚眼迷渦看到宋閒一襲磊落白衣臨風而站,直直的看著我。
我慌忙抹掉眼淚。他舉步而來,形相軒舉,走近後遞來一塊手絹:「鮮少見過你這麼能哭的姑娘。」
接過他的手絹,無言可說,他繼續道:「我記憶中有一位女子,她不愛說話,更別提哭了,不過我總記得她也哭過,只是模樣,實在記不大清……」
我隨意點著頭,他一笑:「姑娘的膚色白的有些病態,應是常年在不見陽光的地方吧?」
我抬起眸子盯住他,他回看我,笑道:「讓我猜猜,你是被人捉進了黑心作坊裡?或是被人關進了地下密室囚禁了起來?每日逼著你做苦活麼?」
我搖頭:「不好笑。」
他支額,而後搖頭失笑:「嗯,我確實不擅於逗人開心,不過你身子冰凍成這樣,想必是不大可能,應是極冷的地方吧。」好看的眉心微微擰起,「那些玄術築成的冰界再厲害也不能讓你的身子變成這個模樣,難道是雪山,湖底,亦或北寒之境?」
幽冥深淵的噩夢自心頭滾過,我閉上眼睛,再度睜開時一切情緒蕩然無存,我平靜的看著他:「江左曲皓宋家,宋庸是你家長者,是不是?」
「正是家父。」
雙膝一彎,我跪倒在地,他驚詫後退:「姑娘這是做什麼?」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這一跪是為了我師父。」語畢,彎身在濡濕的泥土上重重一磕,我直起身子,「你們救我師父一命,我田初九無以回報,以後若有何需要,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身子被他扶起,我執意要跪,他也不跟我爭,垂眉望我,微搖了下頭:「救你師父的是我父親,與我無關,我來此也不是攜恩圖報,只是有一些話忍不住想說。」
「恩公請說。」
他頓了頓,徐緩說道:「你為你父母家人報仇,此心我能理解,但你想過活著的人麼,若是他們在這六年離開了人世,你又要去為他們報仇,你此生便都在復仇中顛沛了,你覺得你父母家人和你師父愛人,他們會開心麼?」
我垂首咬著唇瓣,他繼續道:「在這世上,會為你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人除了在意疼愛你的人,其他還能有誰,你何以忍心讓他們為你擔驚受怕,你自認離開對他們好,這實在是自私的念頭。」
本以止住的眼淚又掉了出來,他的聲音仍在徐緩說道:「田姑娘,人世百態,往來成今,這浮生倥傯,繁華世象終都會千浪伏江,鏡花水月一場虛無,你可知這萬象世態中最大的悲涼是什麼?」
我搖頭,他淒淒一笑:「是風木之思,子欲養而親不待。」
仿若萬鈞之力在心頭敲下,腦袋嗡的空白,他續道:「你已失去了孝順親生父母的機會,何以不再好好待你師父,如此棄之而去,花戲雪罵你狠心,的確沒有罵錯。更何況,還有一個癡狂男子在苦苦尋你。」
我再直不起背脊,渾身綿軟無力,癱坐在腿上。
「我家與楊家有三世姻親,我年長楊琤一歲,算是他的表兄,雖平日往來甚少,但他年少天才,事跡在家中常有所耳聞。」
我摀住耳朵:「不要再說了。」
他當真不再說話,我抬起頭,他靜靜的看著我,輕笑:「堵得住耳朵,能堵得上心眼麼?田姑娘,莫要做令自己後悔終生的事。」
他抬起手,望著自己手裡的紋絡,笑中泛起苦澀:「後悔終生……」